三、急流飛湍

第四年的冬天,他們到了萬州。

萬州是巴中及關中藥材的集散之地,喬空山在此處也有一座小院,他打算在這兒過個年,將宋域沉養得白胖一點兒,順便將萬州的藥材過一過目,然後趁了春潮順流而下,估摸著正好可以在清明節前趕到宣州,不誤了五年之約。

但是開春之後,正待動身之際,卻來了一位客人,正是宋域沉曾經見過的那位囂張跋扈的東海使臣陸青。

陸青神情嚴肅,與喬空山避在內室中商量了許久,方才出來,毫不在意宋域沉好奇、敬畏又有些詫異的目光,似乎他已經很習慣這樣的目光了。

喬空山出來之後,頗有些尷尬窘迫地搓著手陪著笑對宋域沉說道:“小七啊,師父我要再往南詔走一趟,這一來一回,少說一年,可不能親自帶你去宣州了,不過我會找幾個可靠人送你的,不用擔心。”

宋域沉怔了一怔。五年前因為韓迎隻走開那麽半天,便讓喬空山揀個空兒將自己這個得意徒弟搶了過來,喬空山得意之餘,多少還是有些擔憂,所以等閑不讓自己離了他的眼底,以免被別人揀了便宜去,現在卻要放自己獨自去到數千裏之外的宣州。

是因為那個地方,是喬空山可以去而自己不能去的,所以才不能帶上自己?

還是因為,母親那邊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傳來,所以才不得不讓別人送自己過去?

不論是哪個原因,都是宋域沉不肯深想的,因此轉過話題說道:“那位陸前輩,是不是就是你說的那個人,專門去揍不肯還人情當使臣的?”

喬空山訝異地道:“小七的眼光這麽厲害?”

一眼便看出,陸青這家夥,天生就是揍人的。

宋域沉又道:“師父你是要和那位陸前輩一起去……”

喬空山不待他說完便連連搖頭:“有陸青在,用不著我出手。”看看宋域沉質疑不滿的目光,再想想這小徒弟一直以來的聰明懂事,以及昭文縣主的身份,喬空山覺得,有些事情,其實可以說開來的。

他咳了一聲,想一想才斟酌著說道:“小七,你可知道,毒物與針灸,運用得當,再加上合適的資質,是可以在幾年的時間裏,造就出陸青這種大體上可以想揍誰就揍誰的高手的。”

宋域沉立刻明白了喬空山的意思:“那位陸前輩,其實是師父你造就出來的?”

喬空山嘿嘿笑著,不肯明白回答,但是神情之間的得意,卻是怎麽也掩飾不住。

宋域沉卻又思索著道:“可是,這樣的法子,一定有很重大的缺陷,或者很重要的限製,對不對?要不然,那位陸前輩,也不會出問題。”

他跟著喬空山數年時間,望聞問切的功力,大有長進,又極為關注陸青其人,隻一見之下,便已看出,這位飛揚跋扈的前輩,體內經脈,其實大有不妥。飄風不終日,驟雨不終朝。天道如此,人身亦是如此。

喬空山歎了口氣:“我也知道這法子有問題,但是陸青這人,寧可要十年的橫行天下,也不要一輩子的庸庸碌碌。”

這樣的選擇,真的很難說是對還是錯。

宋域沉感慨了一會,轉而問道:“師父此行,是要為陸前輩調理身體?”

喬空山點頭:“這幾年,我反複試驗,將這方子,改良不少,正好可以再試一試。聽說東海那邊,搜羅了好些資質不錯的孩童,其中幾個,取道呂宋,送到了南詔秘地之中,這一回正等著我去相看相看,****。”

宋域沉看看師父的神情,難免要對那些有幸以身試法的東海弟子,深表同情。

然後他忽地抬起頭,疑慮地道:“師父,你在我身上試過那法子了嗎?”

喬空山立刻搖頭:“自家徒弟,怎麽能拿來試這麽個不夠完美的法子呢!”

宋域沉這才換上了乖順聽話的臉色,表示自己會聽從師父的安排去宣州,乖乖地在宣州等著師父來接,請師父不用擔心,自己跟著師父學了這麽幾年,還是有自保之力的,絕不會給師父丟臉。

喬空山滿意地點頭,點完之後又覺得不對,瞪著眼道:“小七,你以為師父我給你安排的人手,居然會這麽沒用,遇事要你來出頭?”

宋域沉隻笑不說話了。

他可沒忘記,自己不止一次被踢出去獨擋一麵,當然每次喬空山都會在後麵看著。

第二天,看守宅院的四名仆役,都被召來,喬空山左看右看,挑了喬鬆喬柏兩個麵目和善一些的,想一想又換成麵相更凶狠一些的喬槐橋桅,再想一想又換了回來,越想越發愁,隻覺得不論讓哪兩個去送小徒弟,都不能讓他放心,想來想去,決定就讓這小院空著罷,哪怕庫房裏囤積的藥材被人燒了搶了,也比不上看緊了小徒弟重要。

於是四名仆役全都被派了出去,雇了一艘不打眼的客船,順江而下。

時當春潮初漲,又是順流而下,船速極快,兩岸青山,一掠而過,對於宋域沉來說,很有幼時在宣州城外縱馬飛馳時候的感覺。歸鄉在即,馬上便可以見到母親,他的心情極好,每天伏在窗邊看風景時,都是笑眯眯的。

他已經淡忘了昨天對母親是否有事的不安的猜測。

峽江湍急,夜晚不宜行船,因此,日色將暮時,來往客船早早便停泊在了白帝城下的碼頭。

宋域沉在船艙中局促了大半日,憋悶難耐,一泊了船,便迫不及待地要上岸去活動活動手腳。他們行李不多,因此隻留了喬桅看守,另三人都隨著宋域沉上岸去了。

在白帝城中轉了一圈,夜色初降,宋域沉才意猶未盡地下山來。

陸續又有船隻停泊,宋域沉的船來得早,占的位置很不錯,也正因為這個不錯,被後到的一艘雙層大船瞧中了,船上出來兩個趾高氣昂的僧人,喝令他們讓位。

船家雖然想要息事寧人,奈何喬桅這人,跟著喬空山這活閻王,幾時這樣忍氣吞聲過?站在船頭,將對方好好地冷嘲熱諷了一番,那兩名僧人一怒之下,直接令自己的大船撞了過來。這邊的船本就小,被這蠻力一撞,想必立刻便要傾覆,船家和船工大驚失色,翻身便跳到水裏去了,遊出好一段路程,回頭看時,卻見那喬桅大馬金刀地站在船頭,力沉雙腿,如錨如石,小船竟是穩穩當當地頂住了那雙層樓船的衝撞!

宋域沉在山道上看得清楚,忍不住拍掌叫了一聲“好!”

兩名僧人被喬桅露的這一手震得心虛了不少,再看山道上,很明顯另外三個應該也不是易與之輩,再僵持下去,別的不說,眼前虧隻怕是要吃定了。

心一虛,氣餡隨之變小。那邊船家見勢不妙,趕緊低聲下氣地勸解,那兩名僧人悻悻地收了手,不過到底還是將另兩艘好欺負的客船擠了開去。

第二天啟程時,其他船隻,心都照不宣地為宋域沉這艘貌似平常的客船讓開了路。

這一日日暮時,早早歇在了沙鎮,次日等到日頭已高時,船家方才啟程。

再往前便是峽江中最險的一段:崆嶺灘。

其時春潮既漲,崆嶺灘的諸多礁石,都埋在了水下,水深流急,與明礁暗礁相激,惡浪衝天,漩渦密布,倏忽出沒,每年失事的船隻,不知多少。宋域沉坐的這艘船,船工水手,都是常走峽江的老手,也絕不敢掉以輕心,計算水程,特意等到近午時分、日光明亮之際過灘。

客船在亂礁叢中左折右彎,每每與犬牙交錯的石礁擦肩而過,饒是喬鬆幾人藝高人膽大,也屏息靜氣不敢妄動。宋域沉心中戰栗不已,他歸心似箭,一意堅持走水路,不肯繞道翻山,當時說得膽壯氣豪,但真的到了這樣生死由天、性命交到船工手上的時候,還是難免緊張害怕起來。

好在船家都是熟手,總算平安渡過了崆嶺灘最長最險的大珠南漕,這道鬼門關算是過了一半,一船人都鬆了一口氣。

然而舵手忽地大叫起來“小心!”

左側山崖上,亂石崩落,舵手急切之間,隻能將船略扳得轉向,極力避開正衝船頭的那塊巨石,其他石塊卻顧不得了。

幸得喬鬆四人,聞聲立刻衝了出來,兩人在船頭,兩人在船尾,或用掌力,或用竹篙,將大大小小的石塊,盡數擊落。

隻是這閃避之間,航道略偏,船隻被急流衝得直撞向石壁,舵手奮力扳轉船舵,眼看著成功在望,卻不料頭頂忽地落下一塊足有半艘船大小的巨石,眼看得人力難敵,喬鬆一把抱起宋域沉跳入了水中,奮力遊開去,以免被巨石和破船入水時激起的漩渦卷入水底,其他三人以及船工,也都急急跳入水中。

石落船破,木板四濺,巨大的漩渦,將兩名來不及逃生的船工卷了進去。

但是其他人的處境,也好不到哪兒去。

前方便是暗棋礁,森羅棋布的礁石,隱在水底,縱橫交錯,宋域沉雖然被喬鬆護在懷中,也被礁石狠狠撞了幾次,滿麵水珠,無法睜眼,呼吸困難,身不由己——他的力量終究太過弱小,無法與這強大的水流相抗衡。

緊抱著他的手臂,忽然一鬆。

宋域沉卻覺得心頭一緊,急急伸手去抓喬鬆的手臂,卻已遲了一步,喬鬆的後腦被礁石尖角撞中,全身失力,血腥味暈開在水流中,他隻來得及拚命將宋域沉往礁石群的盡頭處推了一把,整個人便被水流卷往了另一個方向。

宋域沉隻覺左腿撞在礁石上,一陣劇疼之後,整個人似乎都被拋了出去,他抹了一把臉,卻見前方江麵陡然變得開闊平緩,不再濁浪翻滾,顯見得礁石變少,隻是水流依然湍急,他眼疾手快地撈了一塊木板,順水漂流,回頭望去,喬鬆等人,早已不見了蹤影,不知是生是死。

滔滔江水之中,隻有他一個人了。

江水寒冷刺骨,隻是宋域沉心中更是冰冷。

他怕自己堅持走水路,已經害死了喬鬆幾人,而且很可能還會害死自己,再也見不到母親。

他跟在喬空山身邊時,見慣了喬空山掌控他人生死的種種手段,不知不覺之間,竟是變得不知天高地厚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原來麵對真正的天地之力時,人力竟是如此渺小脆弱!

種種念頭飛快轉過,但是在急流之中,宋域沉已經沒有餘暇去分辨自己心中究竟是悔恨多一些還是驚懼多一些,隻有拚盡全力讓自己抓緊木板浮在水麵上,身體漸漸被江水凍得失去了知覺,然後整個人也漸漸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