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劫難叢生

宋域沉從昏迷中醒過來時,發覺自己骨折的左小腿已經敷了藥,上了夾板,用布帶層層纏繞捆縛,包紮得很是仔細,用心感受,藥也用得不錯,略略鬆一口氣,這才抬起眼來打量四周。

他跟著喬空山住過不少道觀,因此一眼便看出來,自己是躺在一個道觀的耳房中,看房中陳設,這道觀似乎還規模不小,家底豐厚,擺在床頭矮幾上的果盤,是細膩潤澤的甜白瓷,盤中裝著幾枚這個季節十分罕見的金桔。

他那對插著銀針的鹿皮護腕,清理幹淨了擺在果盤之旁,密製夾層裏裝了各色藥丸的犀牛皮寬腰帶連帶那個鹿皮小錢囊一起搭在椅背上,他原本穿著的那身西地錦夾襖,早已被礁石掛得破破爛爛,卻也洗淨曬好了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椅子上,上麵壓著他先前戴在頸上的羊脂玉觀音。

至於他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成了道袍,有些大有些舊,但是質地柔軟,與被褥一樣溫暖舒適。

一時之間,宋域沉有些恍惚了,覺得自己就像重新回到了母親那個小院中一樣。

他試著想要坐起來,一動彈,便碰到了斜拉在床頭的一根紅線,串在線上的銅鈴立時叮當亂響,不多時便有一個中年道人急急忙忙地跑進來,見他醒了,長籲一口氣,趕緊照料他洗漱,又到廚下端了一碗溫熱的細米清粥來,說道:“小公子昏迷了三天三夜,為免胃腸不適,先隻用一碗粥吧。”

待到用完之後,收拾幹淨,那道人才坐下來,向宋域沉解釋道,這是江陵仙遊觀,周圍八十裏,都是仙遊觀的產業;三天前一個仙遊觀的信徒在江邊打魚時揀到了昏迷不醒的宋域沉,便送到觀裏來了;自己名叫丁信,是仙遊觀的雜工道人,這幾日專門負責照顧宋域沉。

一邊說著,丁信又將錢囊取過,讓他檢查囊中錢物可曾缺失。二十枚金葉、五十枚銀葉,竟是一枚未少。宋域沉不免暗自吃驚,這仙遊觀,隻怕在這方圓數十裏內,大有威名,以至於信徒麵對如許金銀也不敢昧下。

而這樣一個大觀,卻專門安排一個雜工道人來照顧素昧平生的自己……宋域沉不無疑問地打量著這道人,丁信陪著笑道:“小公子莫怪,這是有緣故的。小公子被揀到時,雖然昏迷未醒,但是這相貌氣度、周身衣物,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家出身,觀主想結個善緣,所以才……”

出家人說是不問世事,其實哪裏又離得了這些事情?越是通衢大道的寺觀,越是趨炎附勢,這情形宋域沉也見過了不少,當下略略放下疑問,開口道謝,又問起能否請觀主代為懸賞尋找自己的四名家仆——他當然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是喬空山為他假造的那個萬州富商子的身份,應該可以直說無妨。

丁信滿口答應,為他尋來筆墨紙硯,又找來一塊平滑的木板,架在**,鋪開紙張,看宋域沉寥寥幾筆便勾勒出喬鬆四人的頭像,筆下不停,寫了懸賞尋訪之事,丁信雖然隻粗粗識得幾個字,也看得出,麵前這位小公子,書畫皆通,的確出身不凡,臉上陪著的笑容,不覺越發深了。

一連寫了三十份,宋域沉方才疲憊地停下筆,有些窘迫地笑笑:“還要煩請道長將這些懸賞單張貼在崆嶺灘以下的各處碼頭。所需費用,日後一定加倍奉還。”

他不願意去回想喬鬆將他推出暗棋礁的情形,隻自欺欺人地認定,連自己都能夠從江水中生還,喬鬆四人,身手不凡,一定也能夠死裏逃生。

張口便要將懸賞單從崆嶺灘一路貼到江陵,丁信覺得這小公子果然是大家出身,見慣了大場麵,當下滿口答應,捧著懸賞單出去了。

宋域沉重新躺下,靜靜運氣,溫養身體,尤其是小腿骨折之處。

平常人總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自己固然不須如此,但哪怕這仙遊觀給他用的藥很不錯,自己的內視溫養之術又初有成效,也很難飛速痊愈。

他一定得小心又小心,不要讓骨頭長歪,以免將來被師父敲斷重新接一次。

現在看來,這仙遊觀似乎還算清靜有規矩——也許有些勢利眼,覺得他奇貨可居,所以才這般優待,但正因為此,反倒讓他覺得合情合理——應該可以讓他放下心來好好養傷。

懸賞單貼出去五天以後,有了第一份回音。

喬鬆的屍體,早在宋域沉昏睡的那幾天裏,便被漁夫打撈了起來,像以往的無主屍首一樣,安葬在仙遊觀後山的義塚之中。打勞的漁夫偶然間見到了懸賞令,才想起來這麽一回事。

宋域沉堅持要親自到義塚去,又不肯讓人背。丁信無法,隻得尋了根樹叉,修整修整,權當一根拐杖,由得他拄著,自己在一旁攙扶,出後門到了義塚。

叢塚累累,沒有墓碑,隻從墳土上,約略可以認出,哪一些是新葬之人,大約十幾座新墓,數目並不多,宋域沉麵色蒼白地看了許久,轉過頭問丁信:“我若是想掘開這些新墓,是否需要觀主同意?”

丁信大驚:“這個,小公子,死者為大,入土為安,不好驚動……”

宋域沉抿一抿嘴,淡然答道:“還請丁道長轉告觀主一聲。”

其他三名仆役,不過短短幾日相處,對他又敬而遠之,倒也罷了;惟有喬鬆,宋域沉覺得自己若是不能親自確認喬鬆的生死、不能找出喬鬆的屍首來好好安葬,心中始終會有一道過不去的坎。

這些日子裏,每次想到喬鬆將他推出暗棋礁的情形時,他都會回想起,當初自己故意從山道上墜馬落崖時,同古拉噶毫不遲疑的舍身相護。

這兩個人,對自己的態度,其實很相像的。

不知不覺之中,對同古拉噶的懷念與感激,也變成了對喬鬆的懷念、感激以及愧疚。

他必須得做一點兒什麽,才能讓自己翻騰的心緒安寧下來。

丁信暗自嘀咕著,果然是富貴人家嬌養成性的公子哥兒,所以才這樣任性執拗。

掘墓認人這樣的大事,自然隻有觀主才能決定,丁信報上去之後,不過半日,觀主重樓子便召見了宋域沉。

重樓子的居處,在山頂最高處,背靠深穀,樓閣嶙峋,庭院當中,立了一尊三丈來高的鍍金銅人,雙手舉著圓盤,仰麵向天。

宋域沉不覺怔了一下。

承露金人。

秦皇漢武,都曾經立十二金人承接仙露,祈求長生久視。

重樓子站在緊鄰深穀的石欄前,身量高瘦,麵目疏朗,袍袖飄飄,頗有仙長之風。

丁信扶著宋域沉施了禮之後,照顧他坐下,重樓子也在對麵石凳上坐了下來。

山風浩浩,白霧飄**,隱隱然有淩雲之感。隻是雲霧之中,時時有鴉群飛過,啞啞嘶啼,令人生出莫名的寒意來。

重樓子言語不多,不過辭氣清和,聽之令人忘憂。他耐心聽了宋域沉說完感謝之辭以及此番來意,安慰了宋域沉一番,又慢條斯理地將生死之道解說了一番,話裏話外的意思是:生死乃世間常事,死者已矣,不必打擾,也不必耿耿於懷,隻當是化作那山間清風,澗底流水,來自於造化又複歸於造化。

宋域沉承認這重樓子說的話的確很有道理,很得道家自然之理,他若再堅持掘墳,未免太不識趣了——而且,他心底明白,喬鬆其實早已死了。

看著他消沉下去,重樓子又微笑道,日間無事,不妨讀讀書,豈不聞古人有言:未有神仙不讀書?

這番話裏暗藏的誘導之意,讓宋域沉心中一怔,這才注意到,重樓子打量他時,目光閃爍,將“奇貨可居”四個字,寫得太過明顯了一點兒。

果然,接下來的日子裏,重樓子來看望他時,總會有意無意地與他談論生死之道長生之術,以及仙遊觀在荊楚一帶所受的尊崇供奉。

而因為重樓子的看重,宋域沉的衣食住行,比初來時,又精致了幾分,送來的傷藥更是上好。

宋域沉難免要懷疑,這位道長,是不是有意將他收入門下,所以才想方設法地在他麵前炫耀。

讓他擔憂的是,喬柏三人,一直沒有消息。

一個月後,宋域沉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他痊愈的速度,讓重樓子大大驚歎了一番,隨即又命丁信給他送了一瓶膏藥,說是新近從波斯得來的秘藥,塗疤去痕頗有奇效。宋域沉常年隨著喬空山行走於山野之間,身上多少留下了一些細碎的傷痕,喬空山從不在意這些東西,自然也想不起來要專門配藥為他去除這些微疤痕,若非重樓子提起,宋域沉還真忘了這回事。

想想重樓子衣食住行的精致雅潔,宋域沉很能理解仙遊觀中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秘藥。

在手臂上試過藥性與藥效之後,宋域沉才開始在全身塗抹。背上的傷痕,則由觀裏的郎中代勞。不過半個月,傷痕盡已不見。宋域沉留了一點兒在瓶中,盤算著作個樣本,以後想辦法摸索出其中配料,自己製出來,正好送給母親用,他記得母親的左額角,有一道舊傷,似是在硬物上撞出來的,平日裏總用頭發遮蓋著。

傷痕盡去之時,宋域沉已經可以行動自如,久等喬柏等人不到,他雖然焦急擔憂,但是歸心似箭,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安心住在觀中了,於是急急去向重樓子告辭,又帶著幾分窘迫地說道,日後一定會與師父一道前來拜謝觀主。這些日子以來,仙遊觀對他不同尋常的厚待以及重樓子這樣熱衷於同他談論長生術煉丹術導引術以及各家道藏,都讓宋域沉認為,重樓子就像韓迎和喬空山一樣,想要收他做弟子,所以才這樣看重,有意無意地誘導他留下來做仙遊觀的下一任主持。

重樓子遺憾不已,不過仍是提出,可以派丁信護送他去揚州——宋域沉對外聲稱是要去揚州投親的,他絕不會將宣州這個真正的目的地暴露出來。

宋域沉猶豫不決。他覺得重樓子是不想就此放手,又不願強拉硬買讓他反感,所以才幹脆擺出這樣光明正大的姿態來,派人送他到揚州去見那位子虛烏有的長輩,直接與他的師長搭上線,才好說話。

他有太多秘密,絕不想讓丁信跟在身邊,但是一時之間,又想不好如何拒絕這位對他有大恩的觀主。躊躇片刻,宋域沉答道:“多謝觀主好意,晚輩愧領了。”

到了揚州,他再甩開丁信也不遲。

丁信辦事很穩妥,仙遊觀的名號又好用,所以他們很快搭上了一艘江陵巨商常氏商行往揚州去販鹽的大船,常家巨富,一列五艘大船,皆是名家精製,堅牢舒適得很,絕非尋常客船可比。常家領隊的四爺,親自將他們安排在頂層的客房之中,對著宋域沉,將仙遊觀及重樓子誇了又誇,隻覺家鄉有此名觀與仙長,自己也與有榮焉;而仙遊觀在江陵碼頭上偏偏看中他家的船,自然也是常家的榮耀。

順流而下,日暮時候,船隊泊了岸,常四邀請宋域沉到他的艙中一道用晚飯。因是盛夏,艙中尚有暑熱之氣,桌椅便擺到了甲板上,借著落日的餘輝,迎著江麵涼風,甚是愜意。

宋域沉突然跳了起來,奔到欄杆邊,幾名仆役來不及阻攔,他已經翻身跳了下去,三層樓船,高出水麵數丈,四下裏一片驚呼,驚呼聲中,宋域沉雙足飛快踏過船欄,縱身躍落在岸上,直奔向那一隊擄了人之後剛剛縱馬離去的蒙古騎兵。岸上行人驚恐地望著這一幕,常四的臉色大變,惟恐宋域沉此舉將蒙古人引到自家船上來,立刻下令開船,又苦著臉對丁信道,不是他不尊奉仙遊觀,委實是得罪不起蒙古人,又勸丁信千萬不要追上去,否則連累了仙遊觀,常家擔當不起。當下不由分說,命人將丁信按住,起錨開船。

那隊蒙古騎兵雖然在馬後拖著數人,去勢仍是極快,轉眼已經離了碼頭,繞過小山坡,奔向遠處隱約可見的軍營。四野無人,宋域沉沒了顧忌,索性用蒙古語高聲喝停,那隊蒙古騎兵詫異之下,果然停了下來,帶轉馬頭,看著那漢人妝束的少年飛快跑來。帶隊的十夫長突然張弓搭箭描準了他,喝道:“退回去!”

宋域沉跑得太快太輕鬆,讓他不能不生出警覺。

十夫長這麽一張弓,其他幾人,也紛紛摘下弓箭,隨時準備聽令射殺麵前這個可疑的少年。

宋域沉並不想在這空曠原野之中對上十張弓箭,立刻停住腳步,高聲叫道:“你們抓的人裏,有一個是我的家仆!”

他不知道喬槐為什麽會落到蒙古人手裏,但既然見到了,便不能不救。

那十夫長警惕地喝問:“你是什麽人?”

宋域沉還真沒辦法現編一個能讓對方乖乖放人的身份,幹脆不編,不耐煩地答道:“你不用管我是什麽人,先放了我的家仆再說!”

他衣飾華美,氣焰囂張,身手矯健,又說得一口流利的蒙古話,那隊蒙古騎兵懷疑他也許是哪位親貴家裏偷跑出來的子弟,還真不敢貿然翻臉,略一商量,便勻了一匹馬出來,對他解釋道這些人都是江陵將軍府張榜捉拿的要犯,不敢私放,其中若真有誤會,不妨一道去見駐守此地的百夫長。

宋域沉毫不遲疑地翻身上馬,動作嫻熟,十夫長有意選給他的那匹性子惡劣的馬,剛要揚蹄蹦跳,被宋域沉在耳根下輕輕一拍,立時變得乖巧溫順,俯首貼耳,不敢再亂蹶蹄子。

這麽一手,看得那些蒙古騎兵,個個佩服,心下早已認定,麵前這漢人妝束的少年,身份必定不凡,不知是哪位貴人子弟。所以當宋域沉說要看看自己的家仆傷勢如何時,那十夫長很殷勤地將喬槐身上的繩索挑斷了,喬槐吃力地站起來,滿身滿臉的塵土與血痕,宋域沉策馬過來,跳下鞍,打算替喬槐診診脈,看看有無內傷。

然而他剛剛伸出手去,喬槐本是伸過來讓他診脈的右手,忽地向上一翻扣住了他的小臂,指環上的尖刺,透衣而入,尖刺上的烈藥,眨眼間便讓宋域沉整個右半邊身子都麻木了,宋域沉見勢不妙,立時大叫“救命”,滿心打算著這麽一叫,就算自己馬上被迷暈了,那隊蒙古兵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帶走。

果然,藥性彌漫全身之際,那十夫長也已趕到,驚疑地喝問,宋域沉不能動彈,神智卻未失,正得意間,不想那喬槐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小公子逃家已久,不用這個法子,捉不回去。”

他居然還能掏出一麵江陵將軍府的令牌來證實他某位親貴家將的身份!

宋域沉眼睜睜地看著那隊蒙古兵恭恭敬敬地送了一匹馬,讓喬槐帶自己離去,幾乎氣暈過去。

喬空山這個不帶眼識人的,居然將他交到了喬槐這個吃裏扒外的惡仆手裏!

喬槐帶著他一路疾馳,天亮時分,宋域沉被啞啞鴉聲驚醒,睜眼一看,竟然重新回到了仙遊觀!

難不成是重樓子打算瞞天過海,將他變成仙遊觀的弟子?

然而他內心深處,隱約覺得很是不妥。

這仙遊觀的前山後穀之中的烏鴉,未免太多了一些。

鴉性食腐,這山林之中,究竟有多少食餌,才會引得這麽多烏鴉徘徊不去?

而且,喬槐多少應該知道喬空山的手段,他和重樓子就這麽有把握,搶了人家徒弟,就不會被喬空山掀了整個仙遊觀?

喬槐一直策馬跑到山路太過陡峭之處,才將宋域沉提下鞍來,倚放在樹下,反手一刀割斷了馬喉,隨即一腳將馬兒踢下了深穀。

狼群出沒、鴉群亂飛、終年無人能入的深穀,的確是毀屍滅跡的好地方。

宋域沉隻覺一塊巨石驀地壓上了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