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易師而教

再次睜開眼時,已是燈光昏黃,坐在床前的那個黑瘦黑瘦、貌不驚人的中年道士,見他醒來,立時滿臉放光,雙目灼灼,搓著手嘿嘿笑道:“居然比我預計的時間提前了整整一個時辰!不錯不錯,老喬我的運氣,果然不錯!這等良材美質,放在韓三手裏,真是糟蹋浪費了!”

宋域沉坐起身,小心謹慎地說道:“多謝道長相救,請問——”

那道士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叫我師父,韓三已經將你轉手給我了!”說著回頭向門外叫道:“韓三,你過來一下!這小兒精怪得很,還不肯信我的一麵之辭!”

韓迎沉著臉應聲而入,一撩長袍,在那道士對麵坐下,悶聲說道:“小七,這位道長,姓喬號空山,是我多年好友,這個,咳,將來你總是要回宣州將軍府去的,所以,你隨他習藝也好。”

喬空山連連點頭,毫不謙讓:“正是如此。”

韓迎瞪他一眼:“你先出去!”

喬空山乖乖地避了出去。他可不想在這樣的小事上開罪韓迎,以免因小失大。

韓迎又轉向宋域沉,鄭重說道:“小七,你隨我習三清養氣訣,已經習至第二層,進度之快,連我當年也有所不及,廢掉這兩層功夫,未免可惜,況且這三清功,與你將來所學之藝,並無衝突,所以我現在將口訣傳授與你,再引你行一次氣,將來若有不懂之處,盡可問喬……你師父,或者有緣再來問我。隻是這口訣,千萬不可外傳。”

宋域沉張張口,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韓迎這位師父,麵冷心熱,因為時日尚短,他原本還不覺得什麽,如今離別在即,才驀然生出不舍之情來。

記住口訣與行氣路線,以及其他諸多須要牢記的練功要訣,複述三遍,一字不誤,韓迎感慨之餘更是遺憾惱怒,這麽一個過目不忘的聰明徒弟,轉眼便不是自己的了!

宋域沉忽而說道:“師父……韓師父,我怎麽覺得,這三清養氣訣的要旨,其實正是《道德經》中的那句話: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按韓迎的說法,他這麽習練下去,丹田之中,還會生出第三股氣流,其質溫和,與先前一熱一冷兩股氣流,各司其職,並行不悖,待到三股氣流都能夠運用純熟之際,便可以相互交融,在身體內生出自成天地的小循環來,萬物萬象,生生不息,直至臻於圓滿。

宋域沉覺得,韓迎之所以能夠駕馭萬獸,固然有諸多手段,但這模仿天地自然之象的三清養氣訣,卻是居功至偉。無論何等凶狠狡詐的野獸,也不會對這天地生出抵抗之心。

宋域沉這番話一說,韓迎更是感慨,不禁撫著他的頭道:“這個要旨,可是你自己悟出來的,不是我告訴你的。小七,你既然叫我一聲‘韓師父’,又悟出這要旨,便算是我的門外弟子吧,祖師爺也不會見怪。若是你師父不好好教你,”說到此處,他聲色俱厲,“暫且忍耐,待下次見到我,告訴我一聲,自有人會好好收拾他!”

宋域沉心中大為感動,不禁將腦袋在韓迎的掌心裏蹭了蹭,韓迎暗自歎了口氣,勉強收回手掌,轉頭叫喬空山進來,目光在宋域沉身上流連許久,終究還是悻悻地告辭離去了。

喬空山笑嘻嘻地重新坐下來,揉著宋域沉的腦袋,說道:“你這個徒弟,可花了我大價錢了。韓三下手可真狠,敲起竹杠來半點交情都不肯講,也不想想,要不是我老喬及時出手,你這小兒,早沒了性命!”

宋域沉忽而問道:“這麽說,你早就在一旁看著了?”一直等到他最危急的時候才出手相救,好向韓迎邀功、討價還價?

喬空山哈哈一笑:“果然夠聰明!”他倒是一點也不覺得坐山觀虎鬥、趁火打劫有何不對,反倒為自己看中的小徒弟能夠看穿這一點而沾沾自喜。

宋域沉隨即又問:“那個躲在房梁上的小姑娘,你也看見了?”

喬空山得意洋洋地道:“那母女兩個,是淮揚鹽幫幫主傅遊的女兒和外孫女,傅遊的女婿是贛江排幫的一個副幫主,前些時候因為排幫內訌被殺了,隻這母女倆逃了出來。老喬我早就盯上了這兩母女,本打算著救她們一救,好讓傅遊賣我一個人情,沒想到這一回收獲還真夠大的!老喬我得了一個好徒弟,這個徒弟為了救她們母女,還差點兒被排幫幹掉,這個人情,傅遊想不還都不成!”

宋域沉被驚醒之後的一舉一動,喬空山都看得清清楚楚,越看越是驚喜心癢。他知道這地方是韓迎落腳之處,這小小孩童,必定便是酷愛幼崽的韓迎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新徒弟。這樣機警利落、聰慧靈秀,眼力手力精準無比,甚至於還懂得,同樣的藥量,可以用在大漢身上,卻不能用在他這樣一個小小孩童身上。

這樣一個幼兒,他沒遇見也就罷了,一旦遇見,怎麽可能輕輕放過?摸骨之後,更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要從韓迎手裏搶過來。

而韓迎這一回掉以輕心,將自家小徒弟陷入了險境,更是給了他一個無上良機。

果然,好運氣到了哪兒都管用。

喬空山自顧得意,宋域沉默默聽著,心中惶然不安。他覺得自己就像那被風吹得四處飄飛的落葉,不知道下一刻會落到哪裏。

麵前這個以師父自居的道士,也許的確很強,強到連韓迎都不能不讓出自己看中的徒弟;可是,怎麽總覺得有些不靠譜呢?

宋域沉心目中,真正高人,應該都是含蓄沉著、鋒芒內斂的,哪有像這喬道士一樣,總喜歡誇誇其談,輕浮驕躁得很?

但是,宋域沉很快知道,為什麽韓迎說,對於要回到宣州將軍府去的自己,其實更適合跟隨喬空山學藝。

喬空山並沒有急於帶宋域沉離開羅家灣,而是在他從前買下的一個小院中悠悠然住了下來,那母女倆,也被他留了下來。婦人自稱姓傅名慈姑,女兒名喚葉明珠。母女倆對於昨日禍水東引的行為,頗為窘迫,尤其是發現當日替自己受過的,竟是一個小小孩童,不免更是過意不去,傅慈姑想來想去,就在這短短兩天時間裏,特意為宋域沉縫了一身秋衣,作了一雙鞋,那小姑娘,則精心編了一條套在手腕上的五彩細鏈送給他,算是變相的賠罪。

喬空山看宋域沉很高興的樣子,有些詫異,自己這個小弟子,人小鬼大,難對付得很,居然這麽快便原諒了那拿他當替罪羊的母女倆?

問起這個問題,宋域沉想了許久才慢慢答道:“我不怪她們。”

他是姆媽的眼珠子,卻不是別人的眼珠子。所以,韓迎會將他丟給喬空山,傅慈姑會拿他當擋箭牌來護住自己的女兒。

這個道理,他在宣州時,已經明白了。

喬空山哪裏猜得到這小小孩童居然也會有這等七彎八繞的心思?隻覺得宋域沉和那母女倆能夠冰釋前嫌,最好不過,當下也不再追究。

兩天後排幫興師動眾前來報複,左鄰右舍,都緊閉大門不敢出頭。

宋域沉端著弩弓,站在大門旁觀戰,卻見喬空山麵對著數十名手執削尖的長竹竿的精壯漢子,笑嘻嘻地恍若無事人一般,隻輕飄飄地揮了揮衣袖,空中似有淡淡細粉微微花香,在他的袖風之中彌漫開來,衝在最前麵的十數名大漢,離他尚有三十餘步,沾上這若有若無的細粉,突然撲倒在地,渾身抽搐,七竅流血。

後麵的人驚駭地僵在了原地。

然而花香已經彌散開來,陸續有人倒地,雖然離得越遠的人,中毒症狀越輕,但毫無例外都不能動彈。

喬空山拍拍衣服上並不存在的塵灰,仍是一副嘻皮笑臉的模樣,對著離得最遠、尚能站穩的兩人說道:“回去告訴你們蔣幫主,羅家灣分舵對我老喬不敬,最好換個人來坐鎮,免得我老喬看不順眼,想親自去分舵走一趟。”

那兩人似是有些身份地位,所以大概猜出了喬空山是什麽人,立時臉色慘白,彎著腰連連賠罪,直到喬空山不耐煩地揮手,才如蒙大赦一般倉皇退走,地上這幾十號人馬,也顧不上了。

宋域沉張口結舌地看著喬空山。原來他這個師父,竟有這麽大的本事,這麽大的威風!

那種舉手之間便可以掌控他人生死的感覺,真是讓他心馳神往。

喬空山心滿意足地摸著小徒弟的腦袋。能夠讓這個精靈古怪的小弟子拜服,也不枉自己將那貴重得很的桃花瘴用在這班不成器的莽夫身上。

他們在羅家灣住了三個月,宋域沉每日忙著辨認藥材,背誦藥典醫經,直至淮揚鹽幫派人來接那母女倆。

喬空山笑眯眯地對領隊的那位金陵分舵的舵主費正義說道:“老喬我救了你們傅幫主的女兒和外孫女,又特意留下來保護她們三個月,這應該算兩個人情了吧?”

那位費舵主臉上一僵,硬梆梆地答道:“喬道長高義,在下一定如實轉告幫主。”

至於究竟算幾個人情,那就要看傅遊怎麽說了。

喬空山哈哈一笑。

送走這一行人,宋域沉忍不住問道:“師父,你為什麽要這樣計較有幾個人情?”

他這聲“師父”一叫,喬空山興奮得捉住他使勁揉搓,直至宋域沉不耐煩地用力掙紮外帶拳打腳踢,才意猶未足地放開手,仔細同他解釋:“小七,你生在宣州,每年都會見到東海使臣去祭拜宣王吧?你就沒有想過,東海從哪兒找來那麽多奇人異士?”

宋域沉詫異地道:“難道他們不是宣王府的舊部?”

喬空山連連搖頭:“宣王府的舊部,當年傷亡慘重,哪裏還能找出這麽多高手?這些人裏一大半都是被套進去的!”說到此處他簡直有些咬牙切齒了,“隻要被套進去,就得以東海使臣的身份去祭拜一次宣王,以備選人的身份再去一次宣州,最後還得為東海找到另一位使臣!”

環環相扣,保證東海永遠都能找到強大的使臣,突破宣州將軍設下的伏擊,來到宣王的墓前,再全身而退。

喬空山不知被誰套了進去,他念念不忘淮揚鹽幫幫主欠下的人情,想必是打算將那幫主套進去,之後自己便可以脫身了。

宋域沉想明白之後,不免對那個始作俑者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誰將喬空山套進去,不過看喬空山那惱怒的樣子,決定還是不要問的好。

不過,宋域沉還是有一個疑問:“那些被套進去的人,要是不願意還人情,不肯做一回東海使臣,怎麽辦?”

他從來不覺得,僅僅憑著一個人情,便可以驅使那些奇人異士甘為使臣去冒險祭拜。

喬空山哈地一笑:“當然不可能!不過,不肯去的人,自有人會打到他們不得不去!”

宋域沉滿意地點頭:“果然是這樣。”

喬空山瞠目而視。這小徒弟,看上去秀美文弱,骨子裏怎的這般信奉強力?

不過,似乎還挺合自己的心意啊。

喬空山不能不再一次佩服自己的眼力準下手快了。能夠從韓迎手裏將這個小徒弟搶過來,真算得自己一件平生得意之事。

他們在羅家灣呆了四個月,直至宋域沉蒙著眼睛也可以將羅家灣的藥材全部準確無誤地辨認出來,方才離開,前往下一個藥材聚集之地。

實話說起來,喬空山並不算一個很好的師父。韓迎雖然麵冷,照顧宋域沉這等孩童,還是細心周到得很。喬空山卻似乎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小徒弟還是一個需要人照料衣食起居的幼童。在羅家灣時,有仆役服侍,倒也罷了,露宿山林時,宋域沉才發現這個嚴重的問題。

雖然時當八月,夜間的山林,還是寒露頗重,喬空山不畏寒暑,於是他便忘了小徒弟沒這個本事了,隻教給他一套運氣口訣便算了事,凍了一整夜之後,宋域沉有幸不曾受了風寒,第二天宿營前便憤憤然地用迷藥放倒了一頭毛皮豐厚、體魄強健的野狼,抱著那頭昏迷的野狼,便如同抱著床柔軟溫熱的皮褥子,舒舒服服過了一夜,直至天亮後,才將這頭野狼救醒,放它離去。

住的問題解決了,吃飯穿衣,仍需宋域沉自己想辦法。幸虧當日跟著烏朗賽音圖狩獵時,見過士卒如何處理獵物。這山林之中,狐兔眾多,宋域沉獵了不少,每日宿營時,自己嚐試著剝皮烤肉,揉製皮革,草草縫成外裳和靴子。喬空山恬不知恥地將打獵和烤肉之事盡數交給了自家這個小徒弟,他則隻采集一些能做佐料的草根樹葉花果。

直至宋域沉獵殺了一頭野豬之後,對著這個龐然大物,無從下手剝皮剔肉,看喬空山仍是無所事事地坐在一旁,他終於忍不住發了脾氣:“沒見過你這樣做師父的!你要是再不過來幫忙,就別吃了!”

都說是尊師重道,然而就喬空山這副德性,還真叫他尊重不起來。

喬空山嘿嘿笑著搖手:“殺雞焉用牛刀?”

宋域沉隻好忍氣吞聲地費了好半天工夫將這頭野豬剔骨剝皮,期間折斷了一柄獵刀,手腕酸疼了兩三天——不過獵到第三頭野豬時,他隻用了短短一個時辰,便遊刃有餘地處理幹淨了。

宋域沉覺得自己有些明白,喬空山為什麽不肯幫他處理那些獵物了。

然而喬空山的授藝手段,遠不止於此:

神農嚐百草算什麽,宋域沉現在除了嚐百草,還要嚐百蟲嚐百毒,嚐的時候努力忽略百蟲的惡心可怖模樣,仔細體會每一種藥物或者毒物的效用,記憶背誦它們不同的搭配,相生相克之性,再拚命為自己配出解藥來;

針灸銅人算什麽,喬空山向來都是直接在各種各樣的人身之上,指點他認穴下針的——宋域沉沒有想到,喬空山竟然還是一個妙手回春的名醫,所到之處,耳目稍稍靈通一些的,隻差沒有將這個其貌不揚的道士當成活神仙供起來了,對於他拿病人給徒弟練針的行為,自然是連哼一聲都不敢;

望聞問切算什麽,喬空山更是直接將宋域沉帶到了亂葬崗上,指點他剖開新鮮屍體,認清五髒六腑、骨骼關節,再與經絡之說相對照,按照喬空山的說法,如此一來,人身內髒、氣血、骨節、皮肉之奧妙,盡在心中,再配以用藥之道,無論是驅毒攻邪,還是驅毒致邪,都易如反掌。

所以,真正精通用毒之道的人,可以讓人死,也可以讓人生。

所知越多,宋域沉看向喬空山的目光,也越是敬服。

殊不知喬空山心中也在暗自詫異。每次說到興致高處,看著小徒弟閃亮的眼睛、若有所悟若有所得的表情,他都忍不住生出奇特的感覺,難怪得韓迎告訴他,宣州那邊不少人都傳言說,宣州將軍府的這位小公子,昭文縣主的這個兒子,生有夙慧,大有來曆,絕不同於尋常孩童。

這期間,宋域沉一直沒有放下韓迎教給他的三清養氣訣和各種馭獸技法。

韓迎的馭獸之術,複雜多變,不過其中不少手法,宋域沉年紀太小,心有餘而力不足,因此暫且隻選了音律一道——宋域沉於音律本就感知敏銳,兼之漸漸熟知人身種種奧妙以及各類鳥獸蟲魚的鳴叫之意,日日揣摩練習,大有心得,召喚山中鳥獸,如臂使指。

宋域沉還沒得意完,喬空山笑嘻嘻地同他說了一個故事:某處有一獵人,精通口技,因此不肯苦習武藝,每次入山,總以口技誘捕弱小鳥獸,再以弓箭射殺之。不料某次效法糜鹿之音,卻引來豺狼,獵人不敢射豺狼,於是效法虎嘯之聲,驚走豺狼,卻引來真正猛虎,豺狼猶不敢射,何況猛虎?虎之克星為羆,凶悍粗壯,力大無窮,於是這獵人學羆之咆哮,驚走猛虎,然而一頭羆聞聲而來時,獵人無計可施,隻有束手待斃。

宋域沉看看自己的幼兒身體,僵在那兒。

喬空山笑得更是得意可惡。

此後宋域沉再不敢輕易召喚山中鳥獸。

他隱約意識到,無論什麽樣的名刀寶劍,若是持有者沒有足夠的力量來駕馭,恐怕最終會自食惡果。

他們所經之處,多為深山巨澤,音信難通,所以,宋域沉一直沒能聽到宣州那邊的消息。

這幾年裏,喬空山帶著宋域沉,取道武夷山,經南嶺、十萬大山,入南詔故地,再折回巴蜀,宋域沉一路上對照藥典與毒經,將各地的藥物毒物,逐一辨認過去;同時還要對照輿地圖及地理誌,以及喬空山沿路捉來的試藥人,辨識各色人等的不同體質,配製最適用於某地之人的藥物。

宋域沉現在已經很習慣這樣奔波跋涉、風餐露宿的日子。他依然會在夕陽西下、萬家燈火時,生出隱約的惆悵與惘然,想念遠在宣州的母親,計算著五年之期還有多久。但更多的時候,他沉迷於這樣的生活。萬裏河山,都踏在腳下,如同一幅幅風姿各異的畫卷,徐徐展開。在這個世界裏,他身後的喬空山,強大無比,無論什麽樣的猛獸與凶徒,都不能傷害他們分毫;他們有著掌控生死的巨大力量,所過之處,人人都要在他們麵前低頭。

這是宣州將軍府中,永遠不可能有的自由與舒暢。

當然,也是宣州將軍府中,不會有的艱苦與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