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池魚之殃

宋域沉伏在一頭不情不願被韓迎捉來做他坐騎的猛虎的背上,雙手艱難地環抱著這頭猛虎的脖子——當然,他的手臂還太短,沒辦法完全環過來。

山林的芳香,讓他的忐忑心情稍稍得到了安撫,隻是心中仍然怔忡不安。自己就這樣離開了宣州、至少也要到五年後才能夠再回到姆媽身邊?

韓迎走在枝蔓糾纏、崎嶇不平的狹窄山道上,輕鬆悠閑得仿佛就在自己的庭院中漫步,偶爾轉過頭來拍拍宋域沉的頭:“小七,怎麽樣?顛得很吧?不過不要緊,慢慢就習慣了。”

韓迎已經收了六個弟子,所以,需要隱姓埋名的宋域沉,順理成章變成了小七。

猛虎忽然停下了腳步。宋域沉詫異地坐了起來,四麵張望。這似乎還不到歇腳打尖的時候啊?也沒聽到韓迎的號令?

韓迎略一打量,便將宋域沉抱了下來:“前麵是另一頭虎的地盤。”他已經聞到了另一頭虎的氣味。一山不容二虎。除了他豢養已久的那些家夥,即便是被他驅使的老虎,也不會輕易侵入同伴的地盤——倒是比人還要有自知之明。

宋域沉很快換了一頭坐騎。

韓迎暗暗得意地看著自己這個小弟子。宋域沉似乎天生就知道如何與這些猛獸相處,不懼不怖,自然自在,但也不會親昵狎近得讓猛獸失去敬畏之心。

六天之後,翻過一道山梁,卻見前方的叢山中,兩河交匯之處,出現了一個少見的繁華大鎮,應是藥材集散之地,青石街道上處處可見藥店的旗幡,空氣中彌漫著濃厚的藥香。

韓迎翻出行囊中的輿地圖,細細查對,一邊還不忘了對宋域沉說道,入他門中,須得熟知天下物產,識得各地鳥獸的名與性,無論何時何地都要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以免召喚禽獸時張冠李戴、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說到此處,韓迎似乎頗為感慨,想必有過切身體會。

宋域沉聽著聽著,忽而感歎道:“師父,這邊的老虎,吼叫的聲音還有脾性口味都和宣城那邊有些不太一樣啊,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韓迎微異:“小七你分得清它們的聲音和脾性口味?”

宋域沉點頭:“還好吧。”他說得謙虛,卻掩不住眉宇間的得意洋洋。

韓迎驚訝之餘,轉而失笑,不過得意之情,同樣見於言表。

這名為羅家灣的鎮上,客棧貨棧比比皆是,藥鋪林立,青石板的街道兩旁,還有不少土人在當街叫賣自家從山中背來的各色藥材。

韓迎一進鎮子便端起了一張冰冷肅殺的麵孔,配合著他周身同樣冰冷肅殺的氣息,周圍行人,望而生畏,忙不迭地給他讓路,所到之處,立時空出一大片街道來。

韓迎視若未見,顯見得早已習慣這種待遇,領著宋域沉徑直進了鎮東頭那個很是樸素不起眼的林家藥鋪。藥鋪掌櫃正在點檢賬目,一眼望見韓迎,唬得急忙放了帳本轉出櫃台來迎接,親自陪著他們進了後院,開了後院門,進了隔壁一座深藏小巷中的庭院,奉茶之後,戰戰兢兢地說道:“韓爺,你要的那種獵犬幼崽,兩天後才能送來。”

韓迎皺皺眉,他特意繞這一趟路,為的便是當地那種傳聞忠勇無比、可鬥虎狼的獵犬,采藥人出沒於深山之中,每每帶上三五頭獵犬,便可保出入平安。

但是看看宋域沉困倦的模樣,韓迎覺得,就等兩天也無妨。當下一揮手,放了那林掌櫃出去,四名仆役相繼而入,服侍他們洗漱更衣用飯歇息,這一夜宋域沉睡得很沉,遠離家鄉的惶惑,抵不過逃離危險的安心——哪怕在山林之中露宿,他似乎也比在宣州時睡得更熟。

所以,天亮時街道上傳出的喧鬧聲完全不曾吵醒他。韓迎見他睡得安穩,吩咐仆役好生守在門外,自己先一步去接那一批獵犬幼崽了——他估摸著,對於尋常人而言,需要兩天才能來回的路程,對自己來說至多不過大半天時間便能走一趟,一想到那些幼崽的可愛模樣,便心癢難捱,委實不能耐著性子在這兒坐等兩天。

宋域沉是被小巷中突如其來的廝殺聲和房中莫名的動靜驚醒的。他剛想翻身坐起,卻見房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個青衣婦人,懷中抱了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心中一驚,仍舊躺著不動,隔了紗帳,隻見那青衣婦人將小姑娘送上床頂,那小姑娘一縱身勾住房梁,翻身上去,趴在了梁柱後。

剛剛躲好,廝殺聲已經從小巷越牆而入,進了庭院,而且越來越近。青衣婦人輕輕巧巧地又從窗口跳了出去,細心掩好窗戶,再無聲息。

宋域沉已然明白,那夥人正是追殺這兩人而來,一個不好,自己也要被卷進去。

他悄悄爬起來,用枕頭在被褥中堆出一個小小人形,然後抓起弓箭慢慢滑下床,鑽進了床底,將小弩弓上好了箭枝,屏息靜氣,耐心等待。

十幾名手執刀棒、氣勢洶洶的彪形大漢衝進庭院,四處搜索,很快搜到了宋域沉的居處之外。這院中服侍的四名仆役知道房中有貴客,因此,各執了一條木棒,兩兩相倚,攔在房門前,說道別的房間可以搜,這間房不能搜,除非掌櫃的親自前來又或者房中客人自己出來,否則不能擅自開門。

爭執之間,一個錯手便打了起來,眾寡懸殊,四名仆役很快被擠出前廊、趕到了院中,兩名大漢打破房門,率先衝了進去。這房中不過一床一桌一椅一櫃,一目了然,兩名大漢先開了櫃門查看,然後一人用刀尖挑起紗帳,另一人則一刀砍向了被褥中隆起的小小人形,竟是不問青紅皂白,寧殺錯不放過!

宋域沉咬緊了牙,怒意橫生。方才他若不是多了個心眼,隻怕這一刀下去,自己已經被砍成兩段了!

那名大漢落刀之際發覺不對,一怔之間,腿上中箭,箭頭上抹的虎見愁見血即入,那名大漢全身僵直,砰然倒地,另一人搶前來扶時,自己腿上也中了一箭,轉眼之間,兩人都倒了下去。

緊跟著闖進房中的另一名大漢怒叫道:“在床底下,換長兵器來!”

宋域沉飛快地竄了出來,抬手又是一箭,然後迅速躲到了門後,趁著中箭的大漢擋在門口搖搖欲倒之際,抓緊時間給小弩弓換了一個箭匣。

一匣三箭,他總共有五個箭匣,隻要動作夠快,完全可以將這群大漢都射倒,至少也可以支撐到韓迎前來救援。

他不知道,韓迎並不在附近;若是知道這一點,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的鎮定和膽氣來麵對這群凶悍的大漢。

接連五名大漢中箭倒地之後,房門外安靜了一會,宋域沉忽然覺得心跳得飛快,也就在這時,後窗被擊破,兩名大漢分別從房門和窗口處衝了進來。

弩弓上的箭匣中,隻有一枝箭。

宋域沉想也不想便選擇了房門處衝進來的那名大漢,箭一離弦,立刻鑽進了桌下,又從方桌底下滾進了床底,不管不顧那名劈翻了方桌又劈向木床的大漢,立刻換上了第三匣箭。

床板被劈斷的同時,他也射出了第七枝箭。

破碎的木板四處飛濺,打在身上生痛,木屑幾乎刺入眼中。

少了七個對手之後,其中兩名仆役終於衝破那些大漢的包圍,衝了進來,一人守門,一人守窗,宋域沉這才能夠坐下來喘息一會。

此時隔壁的林掌櫃已經被驚動,帶了人過來援手,那些大漢眼見得攻守易勢,這房中的幼童明顯又不是他們要找的人,隻得悻悻地收了手,領頭那名大漢自稱是贛江排幫羅家灣分舵的副舵主,奉幫主之命搜拿兩名幫中叛徒,多有打擾。林掌櫃也不敢往深裏得罪這些地頭蛇,對方既然肯退一步,他也隻能自認倒黴。

但是那副幫舵主轉頭便瞪著宋域沉道:“這位小哥,還請將解藥交出來!”

宋域沉緊繃著臉,轉過頭去看著那張被劈斷的床,慢慢說道:“剛才我就睡在**。”

言外之意,這些人居然毫無理由地想殺自己這樣一個安安靜靜睡在**的孩子,憑什麽自己要給他們解藥?

林掌櫃麵色大變。若是宋域沉有個萬一……他簡直不敢往下想,當下正色說道:“恕林某直言,貴幫眾委實有些過分了。”

那副舵主怒喝道:“少囉嗦,到底給不給解藥?”

中箭的七名幫眾,眼看著麵色已經有些不對,全身僵直。

直到現在還不見韓迎出來,宋域沉已然明了,韓迎多半不在,他若是再和這些排幫幫眾針鋒相對下去,多半討不了好。

他知道自己應該讓步,應該屈服,可是心中的憋悶和憤怒,灼燒得他無法低頭。

僵持片刻,宋域沉終於不情不願地說道:“我不會解,要等我師父回來才行。”

那副舵主瞪了他許久,終究也不情不願地答道:“那好,咱們就等!”一邊命令手下將僵倒在地的七名幫眾抬到廊下去一字排好。然而經過宋域沉身邊時,那副舵主突然反手扣住了他的後頸,將他高高地提了起來,喝道:“收了他的弓箭!”

另一名幫眾應聲從宋域沉的身上將弩弓和箭匣搜了出來,按了那副舵主的吩咐,抽出一枝箭來便作勢要往宋域沉身上紮下去。

宋域沉被扼得喘不過氣來,眼看著箭枝紮下,驚恐萬分。箭頭上的藥量,足以在眨眼間放倒一名大漢,紮到他身上,隻怕這小小身體,根本難以承受這樣的藥量,便是服下解藥,也有可能一睡不醒。

他說不出話來,拚命掙紮,手腳在空中亂劃,隻覺得自己離死亡從來沒有這樣近過。

他越是掙紮,那幾名排幫幫眾越是驚疑,懷疑這箭頭上的藥根本就沒有解法,要不然這小兒怎會掙紮得這般厲害?顯見得是知道絕不能被紮上一箭才會如此。

這麽一想,那副舵主更是惱怒,一把搶過那幫眾手中的箭枝,當頭便往宋域沉胸口紮下。

林掌櫃已經在猝不及防間被兩名排幫幫眾捉住,一柄短刀橫架在頸上,一直不敢亂動,及至見了這般情景,惶急地叫了起來:“住手!排幫都不要命了?”

那副舵主怔了一下,自己手下這個小兒,似乎來曆不小?

隻這一怔之間,他忽而覺得後頸處一點刺痛,隨即全身僵直,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而拿著弓箭的那名幫眾,也與他一樣,僵立在那兒,顯見得也中了暗算。兩人隔著宋域沉麵麵相覷,心中大駭,隻動彈不得。

其餘幫眾,正錯愕驚訝之際,房簷上一個人影倒翻而下,曲指一彈,正彈在那副舵主的手臂上,他扼住宋域沉的那隻手頓時泄了力道,宋域沉尚未落地,已經被那人接在手中,袍袖一拂,掩在袖中的右手,迅即將宋域沉的全身骨骼摸了一遍,隨即哈哈大笑起來:“老喬我運氣真不錯!告訴韓三,這個弟子,老喬我要了,叫他另外找個徒弟去!”

宋域沉隻覺後頸處似被蚊蟲輕輕盯了一口,眼前一黑,已然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