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密醫
楔子
漆黑的道路上,醉酒的歸人唱著零零碎碎不成調的歌,盡管無人欣賞,他卻不時大喊大叫:“謝謝捧場,啊,山上的朋友你們好嗎?”在這位仁兄的臆想中,自己想必是正在舞台上傾倒眾生的一代名伶吧。
仿佛是一種呼應,摩托車巨大的轟鳴聲忽然從遠處響起,迅速逼近。醉鬼沉浸於虛幻的輝煌世界,懶得轉頭看究竟,但他踉蹌的腳步隨即被一輛超重量級的哈雷橫路擋住。車手戴著巨大的黑色頭盔,俯下身體,他們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彼此都能聞到身上的味道。
酒的味道。死的味道。
車手稍微抬起頭盔,用一種與外表出奇不協調的溫和聲音問:“剛剛喝過龍舌蘭嗎?”
醉鬼愕然抬起頭來,費力地理解了對方的問話,腦海中似乎**漾起一些殘碎的片段——龍舌蘭,免費的,每人一杯的,上好的龍舌蘭……他露出幾近天真的愉快笑容,抓住摩托車的把手,用一種醉了的人特有的口吻喋喋道:“哇,有人剛剛,嗝,一口氣喝掉了八十杯啊,唔,是八十杯嗎?還是五十八?反正,一口氣哦……”
摩托車手對這個回答似乎相當滿意,他點點頭,發動機再度轟鳴,驚得附近停泊車輛上的警報器嗚嗚作響。在巨大噪聲的掩護下,一道黑色的陰影帶著沉重的風聲淩空擊下,在醉鬼的後腦勺兒上撞出沉悶而痛楚的回響。
醉鬼撲地,緩緩地閉上眼睛,世界陷入一片沉靜的虛空,黑暗而陰冷。在他最後的意識裏,不知為何,像是感覺停電了——就在今晚的演出**正要來臨時!這實在是太過分了!
他孤獨地躺在那兒,並不知自己是一樁多人遭遇不明襲擊致植物人事件的一分子,更不知在某一個卷宗上,這一晚被稱作“龍舌蘭連坐之夜”。
第一節
那晚十點我準時來到十號酒館,已經有不少人。酒保約伯在吧台後擦杯子,把亮晶晶的擦成黑乎乎的然後放回牆架。
他是個長得超好看,卻故意邋遢得叫人看不出他好看的男人。他跟我打招呼,說:“今天來了個沒見過的男的,一臉死相。”
我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過去。果然是張生麵孔,坐在離吧台最遠處的角落裏,靠著點唱機,四十歲上下的男人,看得出一輩子都養尊處優。此刻他低著頭,麵前放了一長排tequila,正有條不紊地一口一杯按順序喝下去,不算特別快,但節奏感很好,簡直稱得上優雅,那模樣就像是永遠喝不醉也喝不死。
十號酒館在煙墩路十號,酒館前有一個小院子,四麵圍牆,鐵花大門永遠敞開,一條黑色石子路通進去。酒館隻有兩層樓,但房子很高,紅磚,白屋頂,從遠處看相當漂亮,近看就知道這地方髒得不行。
門口沒有標誌,也沒有名字,一副愛來不來的架勢,裏麵倒是按常規擺著紅木長吧台、架子、酒櫃,木頭地板閃閃發亮。角落裏的飛鏢機很舊,喜歡發神經,明明沒壞,但不管飛鏢射中哪個部位都會激烈反彈,方向莫測,經常大家喝著喝著就聽到角落裏傳來一聲慘叫,某位顧客捂著臉,一腦門子血摸出來,嘴裏罵罵咧咧。
之後,約伯會打電話給120,救護車很快就到,在門口一停就是一兩個小時,但大多數情況下傷者根本得不到包紮——開救護車的人要麽在這兒直接喝掛了,要麽在喝完後回醫院的路上被抓了然後拘留。
我挺喜歡這兒,每天晚上準時來報到,不是沒其他地方可去,隻是老覺得多一處不如少一處。我猜有這樣想法的人不少,所以來十號酒館的基本上都是熟麵孔,什麽人都有。基於某種微妙的情緒,我們從不相互打招呼,在這兒不,在其他場合更不。
那個陌生男人一直躲在角落裏喝龍舌蘭,從十點到十一點五十分,不歇氣地喝,他成功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一開始還隻是單純地多看兩眼,後來就變成了全場緊盯。不少人過去跟約伯下注,賭他會不會直接喝死在這兒,約伯押不會,數額很大,差不多是他的全部身家——是的,我們都知道約伯全部身家有多少。
喝到第五十八杯,普通人應該早被送去急救了,那個男人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好不容易地停了下來,擦擦手,站在點唱機旁聽了一首老歌,《Sound of silence》,帶著一種鬱鬱寡歡的神色。
約伯放下手裏的杯子,在全場矚目下穿過人群和酒桌,問他:“哥們兒,你怎麽了?”英文,標準的紐約上東區口音。
他凝神望著約伯,望了很久,然後笑了笑,緩緩地說:“沒什麽,隻是快要死了,心情有點難受而已。”英文,標準的紐約上東區口音。
大家都在想約伯這個鄉巴佬到底上哪兒學的這一手,隻見他很寬宏大量地點點頭:“不管誰要死,都會有點遺憾的。”他不知從什麽地方摸出一杯威士忌,“請你喝吧。”
在十號酒館,酒保約伯請人喝酒,一定是被請的那個人出了或正要出大事,殺人也好,自殺也好,想變心也好,想變性也好,中了大獎正愁五千萬現金往哪個床底下藏也好。約伯有一種神奇的天賦,芸芸酒客之中,他總是能一眼鎖定那個有心事的人,然後在一杯免費威士忌的協助下,將那些秘密輕而易舉地聽個底兒掉。到底是怎麽做到如此精準製導精確打擊的,我琢磨不明白,反正他永遠能在那麽巧合的時刻為當事人遞上一杯on the house的酒。
陌生人沒有相關的知識儲備,因此毫不設防,很爽快地一飲而盡,掏出一把現金塞給約伯,說多的就用來請在場所有的人都喝一杯龍舌蘭。
大家都看著這位朋友姿態優雅地離去,走進黑暗中的步伐輕盈無聲,但一分鍾後,在離棗樹大概半米的距離,他猛然直挺挺地倒下來,發出了一聲疑惑的呢喃,之後便暈死過去。
沒人去理他,在十號酒館,個把酒客躺在泥地裏不省人事就像春天有野草生長一般自然而然。直到淩晨兩點來臨,所有人走盡,隻留下我和約伯。
“怎麽樣?”我問約伯。
我今天晚上沒有喝太多,希望可以保持一雙穩定的手和清醒的眼睛。
他將吧台上的東西都收拾幹淨,非常利落,而後和我一起走到室外。天氣很好,透過棗樹的濃蔭,星光瀟灑地漫布周圍,照耀著露珠一顆顆凝結成形,夜蟲低鳴——那是自然界此刻唯一的聲音。
我們蹲下來看那個陌生人。
“有病?”約伯問。
“肯定。”
“身體的還是心靈的?”
“估計都有,但前者比較致命。”
“那麽交給你了。”
“又這樣子嗎?嗯,也好。”
約伯幫我把陌生男人送到我的住處,離十號酒館大約一公裏,我們並肩走,他抓著男人的後脖子在地上拖,像拖一隻睡著了的貓。那人身量很高,雙腳在地上碰撞出單調低沉的回聲,但無人在意。
深夜的街道如同天堂,誰對誰都沒有好奇心。
他跟我聊天:“那麽,那些手術刀之類的,隨便收著也不會壞掉嗎?”
“當然不會隨便收著的,不過,確實也不容易壞掉。”
“說的是,人們對寄托著過往回憶的紀念品,態度總是比較溫和的。”
“你抒哪門子情,那不是紀念品好吧,我靠那個吃飯,還得給你酒錢。對了,憑什麽菜牌又漲價了?”
“原材料漲了嘛,不過,喂,你真的有給酒錢嗎?我沒關係的,隻要老板不追究就好了,反正他也常常不在。”
我要掏出手機來給他看消費短信憑證,但話題不知不覺轉到了其他地方,很快我家也到了。
我住整一層帶地下室的平房,在鬧市區卻無人做伴,這房子早八百年就該拆了,可又一直沒人真的來拆。
把陌生男人送進客廳,約伯便打著哈欠離去,身影搖搖晃晃。我目送著他,從純進化的角度來說,他的屁股是非常不錯的自然選擇結果。
我打開所有地方的燈,洗了手和臉,到沙發麵前低頭看著那個男人。
呼吸平穩,他昏得很紮實,龍舌蘭是從犯,主要的攻擊力量來自威士忌裏的麻醉劑,濃度很高,再高一點兒的話,就不用在他身上浪費任何時間了。
他很英俊,鬢角和指甲都精心修整過,身體保養得當,身上穿的白色襯衣值普通人三個月的工資,鞋子值十個月。
像這樣的人,在某個晚上無端端走進一家偏僻的酒館,喝了能醉倒一頭大象的烈酒,瞳仁和臉色顯示出一種死人般的青灰之色。自知大限將至,卻又無可奈何。
這些背後一定有一個很值得聽的故事,說不定很長呢。
但我對故事從來都沒興趣,有興趣的人是約伯。
我在乎的隻是約伯拿來跟我交換的東西而已。
把那人的衣服脫掉,我吃力地把他扛進臥室,把床推開。那兒有一個屏蔽門,不仔細搜檢根本發現不了。推開後裏麵空間很大,分幾個間隔,最大的那一個裝設了無影燈、手術台,旁邊有消毒間,最裏麵是整套實驗室級別的化驗設備。
如果有人發現這兒,毫無疑問會認為我是個殺人狂魔,以碎屍為樂,而為了不讓發現的人這樣想並且跑出去胡說八道,我說不定還真得這麽做。
因為這個原因不能帶女孩子回來過夜,實在是令人悲傷。
不管怎麽樣,那兒其實是一個專業的迷你醫院。
我做了一係列必要的前戲,而後把男人擺上手術台,吹了一聲口哨啟動臥室裏的聲控音響,音響中傳來令人安心的D大調《卡農》,這樣的節奏,適合將一個人開膛破腹。
第二節
第二天是周末,酒館在下午四點就會開門,我去得很早,但還不算頭一個,裏麵早就站著幾張宿醉未醒的老麵孔,眼睛都對不上焦,他們各自占據一個角落,有的喃喃自語,有的搖頭晃腦,有的不斷地掉眼淚,這是一整個群體的自我哀怨時間。周末的下午四點,一家酒館就像一個教堂,隻不過這裏供奉的神對肉體或精神都沒有興趣,唯一需要的獻祭是信用卡或現錢。
約伯一如既往地在吧台後麵坐著,看到我點點頭:“搞定了嗎?”
我坐上他對麵的位子:“搞定了。”
如我所知,他絕不會馬上露出明顯的欣然之色,就像在玩Bull Shit一樣,不管你搖出了幾個六,開盅前都要保持平常心。約伯隻是簡單地說:“怎麽樣?”
我看了看四周的人,想借鑒一下今天用哪種酒開場比較適合回魂,但大家似乎都在做莫名其妙的禱告,誰也沒點東西喝。
既然無從拖延,我隻好說話:“微量元素中毒。”
“哪種?”
“一共十一種。”
“啊?”
“人為的,下毒的人是行家,經過長期的投放,讓他體內各種微量元素超標,交叉作用影響內髒和神經功能,直到致命。分量、效果和時間都掌握得很準,對這人的身體狀態也了如指掌。”
“長期投放?聽起來有難度。”
“如果是他信任的身邊的人就很容易。”
“意思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慢慢殺他,殺到某個點上就死了嗎?”
“嗯,如果他昨天沒有進來喝杯酒,現在應該都臭了吧。”
我不由自主地做了個鬼臉。命運無常,有時候像一個冷笑話。
約伯吹了聲口哨,聲音不大,但在各處自high的人都感覺到腦仁脹痛。
他的意思很簡單:這次總算遇上點兒新鮮的了。
約伯讓我救過各種各樣的人,都是十號酒館的顧客,原因也五花八門,有時單純因為心情好,有時是他睡過人家老婆——或者將要睡人家的老婆,我從來不問,隻要他付出代價——一筆錢或者一個人情。大部分時候我們現金交易,人情太貴,隨時可能搭上性命,不適合作為常規貨幣流通。
但這次不一樣。
“救他?幹嗎?”
這個男人不是熟客,與十號酒館不存在那種微妙的感情牽連,他來了,走了,死了,沒賒賬,除了他點的那首歌不符合我的音樂品位,他幾乎算是一個完美的顧客,適合被馬上遺忘。
既然我問了,約伯就要答。這就是為什麽我隻願和熟人交往——你不必把自己想要遵循的人生法則都刻在額頭上昭告天下,刺青技術再好,皮膚麵積畢竟有限。
他想了想,說:“那個,是AFK的大老板——大衛·迪。”
AFK是價值以百億計的巨大的商業集團,從亞洲起步,總部在紐約,我訂了不少財經報紙和雜誌,很熟悉那些巨賈的麵孔。
我表示否認:“不對,AFK的老板是嘉吉羅勒,女的,前天還接受了重要財經節目的采訪,沒聽說董事會緊急換人。”
約伯毫不動容:“你說的那個是AFK的高級管理層,我說的,是看不見的頂層。”
那些潑天富貴的真正所有人總隱形在傳媒與公眾的耳目之外,俯視眾生,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唯一幫草民們維係最後公平的是死亡。
我凝視約伯的眼睛,不需說出心中的疑問,他已先發製人:“治好他,值一大筆錢。
“大得你無法想象,就算你在最深的噩夢、最凶險的關頭想起,也會因之心情大悅,小宇宙以前所未有的能量燃燒起來勇鬥惡龍。”
本來我以為約伯會跟我講人生觀和價值觀,但事實證明他比我想象中更了解我,既然他開門見山,我也就當仁不讓:“對半。”
分成的談判總是比較艱苦,但時間這永恒的大殺器站在我的一邊。
首先,那個男人躺在我家,十二小時內不接受超專業的治療,就會變成一塊死肉,有毒,並且成色很差,再大量的花椒辣椒也不能掩蓋其異味。不管十號酒館的廚子木三技術有多麽厲害,我也敢打包票,連狗都不會吃下他的肉。
其次,天色很快就要暗了,人們陸陸續續地進來。酒保約伯,隨你有幾份副業要做,酒館也有不可怠慢的酒客。你最好確保今天的手撕牛肉夠量,否則人們手裏的打包紙袋就會籠罩在你的腦袋上,伴隨著狂風暴雨般的木棍。
所以,不管這一票能得到多少酬勞,我們對半。
算盤打得劈啪亂響,我才喝了兩杯酒,已經從天上想到了人間,連包個火箭順便泡泡NASA妞這等念頭都沒落下。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一切玫瑰幻夢很快就被摔得粉碎。
午夜,酒館裏還剩下幾個人,我喝得不多,一直看表,準備回去給大衛·迪換藥——其實在答應約伯之前,我已經手欠地開始了治療。
這時有人跨進外麵院子的大門。
院子門離酒館有大約二十米的距離,普通情況下,就算來人在門口就被飛鏢機誤傷,我們也絕對聽不到他的第一聲尖叫。
問題是,現在響起的是沉重得令人無法忽視的腳步,地板像遭遇地震一般有規律地顫動,如同狂風下的湖水,一波接一波地洶湧。十號酒館忽然整個安靜了下來,大家麵麵相覷,心中猜測百端。恰好點唱機裏在唱:I lost my heart in sf,但真實的情況卻是:好像今晚會把命丟在這裏哦。
地板震動得越來越厲害,隨著酒館門吱呀一聲打開而達到巔峰,吧台上好多杯子都滾下來摔得粉身碎骨,但接著就完全平靜了。
三個人走進來。
三個普通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放哪兒都毫不起眼。他們走在黑人的街上,走在白人的岸上,或被一刀捅死在利比亞的戰亂區,我擔保都不會有任何人意識到世界上少了這三個人的存在。
但他們踏進來的時候,一直鋪在台階上當做門檻的那條粗大的青石忽然粉身碎骨。
凡是長眼睛的都看到了這個,於是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喝下一口酒,以確認自己身在現世。
走在最前麵的人站在門口環顧室內。我觀察著他,發現他的眼神重點是安全出口、吧台後的儲存室門、廚房入口以及窗戶。
第二個徑直越過他,走到對門的死角,站定。
第三個的位置跟前兩個形成三角。
一氣嗬成,嫻熟老練地站位呼應,隊形控製力輻射整個酒館。他們麵無表情,也不跟任何人有眼神接觸。
這時候,站在門口的那位很斯文地開口說:“我想知道,有一位大衛·迪先生來過這兒嗎?”他的聲音低得簡直像不想讓人聽見似的。
我忍住了回頭和約伯對望一眼的衝動,低下頭去。今晚不知如何告終。
他又問了一遍,一點兒也不著急,甚至沒有流露出真的需要打探什麽消息的意思,仿佛隻是循例。
就像警察要抓你時會念的:“你說的話會成為呈堂證供。”
但他們的架勢不是來抓人的,也不是來立威的,當然,更不是來喝酒的。
但願這想法大錯特錯——我覺得他們是來滅口的。
酒館裏沉默得足夠久,約伯雙目微閉,嘴唇嚅動,念念有詞。以我對他多年的了解,他這會兒肯定在祈禱老板突然殺回酒館,拍著胸膛上前說:“哥們兒這地盤是我的,有事您找我。”
但老板此刻不知睡死在哪個娘們兒的胸膛上,而大家都以“你收錢你管事”的督促的眼神望著約伯,沒奈何,他隻好挺身而出。
“你們要幹什麽?什麽大衛小衛啊?我們這兒都是本地人。”
人們的心聲大概都默默變成了“這位兄弟掛了,白份子錢不知該隨多少”。
那男人應聲轉向約伯,他眼珠灰黑,光澤猶如彈珠,聲音還是低微,卻字字帶著殺氣不容抗拒:“請不要說謊,謊言無謂,我們沒有太多耐心。”
約伯頓了一下,自從十八歲之後,他說的謊如同天上的繁星,口水濺濕過無數人的衣袖,還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義正詞嚴的告誡。但他迅速地恢複了自己渾不吝的人生態度,聳聳肩:“那麽,我們就幫不到你了。”
第一個人垂下眼睛,重複了一遍:“那麽,我們就幫不到你了。”
他走近約伯。
其他兩個人也開始動,走向離他們最近的酒客。
第三節
就像腦袋在沙子裏完全埋好了的鴕鳥,大家木然地握著手中的杯子,翻著小白眼,任憑波本威士忌白葡萄或者“性感沙灘”在裏麵抖成篩子,自己硬是一動不動。
第一個人直端端地走到了吧台前,離約伯隻有五十厘米之遙,他低了低頭,動作莊重而肅穆,像禮節或儀式,然後說:“再見。”
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腰部,而後揮出,動作像初春的第一滴雨那麽柔和,像頂尖舞者在音樂最**時的忘情旋轉,像歌頌,或呻吟,優雅得近乎夢幻,甚至在大家都意識到他手中揮舞的是一把長刀之後,還是有點兒忍不住為那種殺人的韻律感出神。
長刀如西瓜攤上常出勤的那種模樣,薄,大片,飛快,刀把長,握著帶勁,劈著給力,帶風,此刻暫時的歸宿地是約伯的頸側大動脈。
受害人豬一樣伸著脖子站在那兒,眼睛瞪圓,一動不動。我一麵腦補著他待會兒轟然倒下,頸部鮮血射出一丈遠,在地上鋪成扇麵的場景,一麵還有心情感歎那位仁兄有生之年是不怕失業了,就這手活兒,上哪個屠宰場不是坐第一把交椅!
但屠宰場其實也不是那麽好混的。
如果有人來攪渾水的話。
手起,刀落。
哢嚓。
憑我的專業知識,我敢賭兩個腦袋,他絕對沒有砍中動脈,而且連根毛都沒擦著。
攪局的,不請自來的,卡在刀鋒與約伯之間的,是冰。
最普通的那種冰,從製冰機裏整桶整桶拎出來用的,視乎需要,可大可小。
隻有指甲蓋那麽大的冰。
如假包換,純的,冰。
大家都愣住了。
這玩意兒從哪兒跑出來的?
誰也沒注意到另兩位不速之客已經進入了酒客的密集區,手上都握著一模一樣的刀,很輕鬆就可以達到一巴掌打死七個的光輝境界。
但他們顯然也被那塊小小的冰鎮住了。
三人對望,四周一片死寂。
差點兒死翹翹的約伯還是那副死蠢的樣子。
我知道這小子滿世界哪兒都混過,他絕不是嚇大的——自救一樣沒門,他也不是少林的。
他站在那兒好像給嚇傻了似的八風不動,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飛速掃視了一眼整個酒館,在場的都是熟麵孔,一個禮拜見最少四次,到底是誰神不知鬼不覺地擲出了那塊冰,角度力度速度都神到了科幻片的程度。
莫非我不是唯一一個躲在十號酒館浪費生命的人?
這問題暫時沒答案,殺手緩緩抽回刀,那塊冰粘在上麵。
不,我說錯了。
不是粘,是有一部分嵌在了裏麵。
冰塊的邊緣簌簌落下,化為水滴。
剩餘部分在燈火下輝煌如鑽,晶瑩透亮,視鋼刀如豆腐。
那是一個字母。
J。
J字顯形的瞬間,那人的臉色深深地變了,他垂下手臂,指尖輕輕一旋,長刀便不知所終。害我忍不住沉思默想,這體積耳朵眼兒裏必定藏之不下,莫非是往**裏夾?
三人背對著門成掩護陣形退卻,並且逐個打量在場的眾人,每一眼都看得專注而用力,像在腦子裏繪神畫影,以備來日捉拿。
吱呀聲響過,他們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酒館的緊張氣氛延續著,延續了大概,呃,大概一秒鍾,角落裏忽然一聲暴喝:“老子五個六,你喝!!”還有人跑到點唱機那裏去嚷嚷為什麽長期沒有《十八摸》。
此起彼伏的聲音馬上填充了所有空間,像壓根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我看了約伯一眼,他沒有要跟我說話的意思,又坐下開始擦那些半輩子也沒幹淨過一回的杯子,頭都不抬。
為了壓驚,我多喝了兩杯Glenlivet,當酒客走得七七八八時,我褲袋裏的手機忽然“滴滴”響起來,我摸出來一看,是鬧鍾,該給AFK那個倒黴蛋換藥了。
約伯跑到後麵廚房死不出來,我巡視了一圈不見他,隻好直奔家去。路上仿佛聽到摩托車在附近的道路上往複飛馳,不知道是哪家飛車黨頂風作案,明天又會在電視上抱著警察叔叔的大腿哭著說:“不要卸我的輪胎”。
到家,換藥,這一次之後,針對某幾種微量元素的蜇合療法開始起作用,兩小時內那個男人應該就會清醒過來了,我搬了個凳子坐在他床頭,看《傷寒論》。
這不是一本醫書,更像是一本人生記錄。
他果然按時恢複了神誌,很有禮貌地跟我打招呼:“你好。”
沒有跳起來掩住胸部驚慌亂叫“你是誰”“我是誰”什麽的,這位不愧是見過世麵的大人物。我向他笑笑:“感覺怎麽樣?”老子的英語也不是不OK的。
他想了一下,遲疑地說:“還,不錯。”
轉頭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他不大有把握地說:“我,在醫院?”
我看了看丟在牆角的那一堆方便麵外包裝及調料包,聳聳肩:“差不多吧。”
他顯得有點迷惘,但注意力很快就轉到了身體的感覺上,他咂嘴,擤鼻子,左右彎脖子,動作無聊得沒法兒看。我好心地提醒他:“別太大動作,你還虛得很。”
他看著我:“我應該在二十四小時內死去的。”
邏輯有點不清楚,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嗯。”
“你救了我?”
“嗯。”
“就你?”
這種**裸的不信任我一早就習慣了,我聳聳肩:“單槍匹馬,怎麽樣?”
他緩緩下床,不敢置信地在地上輕輕走動,似乎在對自己的五髒六腑以及二百零三塊骨頭進行逐個檢查,而後眉毛揚起來,又驚又喜:“我能感覺到饑餓和酸痛。”
在常人來說,這不算什麽值得驚喜的事。
但這位仁兄從很久以前就在逐步喪失感官能力,失去嗅覺、痛覺、味覺,努力工作後毫不疲倦,其實能量已經消耗殆盡,身體頑強地運作著,雖然也有各方麵的需要,但說到如何滿足,就全靠自覺和估算。
所以他能喝一大堆烈酒卻沒有醉的感覺,但酒精給身體帶來的損害卻一樣都不會少。
這樣相當於把電器的保險全部取掉,家裏隨時會因為短路而失火。
聽完我以上的分析,他霎時間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看過四十多個醫生,大多數人根本不相信我的症狀,他們覺得是我的腦子出了問題。”
“就算有人相信,開始治療我,也不會有什麽效果,稍有好轉,隨即就會惡化,變得更糟糕。”
他苦笑著:“我向來飲食有度,起居有常,家庭基因傳承也很好,真不明白為什麽會得這種怪病。”
我咂咂嘴,忍下了“因為有人希望你惡化嘛”這種肺腑之言,起身說:“感覺好一點了就繼續休息吧,我也去睡覺了。”
第四節
關上書房的門,我打開筆記本電腦,Skype自動登錄。這三更半夜,唯一亮著掛在上麵的人名字叫做“秘密神醫”。
在網上耍流氓的常常都是宅女,自詡品貌雙全地看一眼能嚇出腦血栓。
但這位仁兄例外,他非常實至名歸。
我戴上耳機呼叫他:“咪咪,咪咪。”
他立刻應答,沒好氣地說:“咪你媽媽個咪咪,幹什麽?”
“我跟你打聽件事兒。”
“自己上網搜。”
“能搜到還用找你?”
“搜不到的?那給錢。”
“你媽……財迷死了啊!”
照例鬥了三分鍾嘴,轉入了正題,我問他:“你跟買凶殺人界熟不熟?”
“十分熟,我收治了不少高手呢。”
“治好的多還是治死的多?”
“對半吧,看我心情,怎麽?”
“幫我問問,有沒有三個人成一團夥作案的,模樣非常大眾,武器用長刀,出手很快。”
咪咪兄連頓兒都沒打一個:“屠夫眾。”
“什麽?”
“你說這個我知道,他們的代號叫屠夫,越南幫出身的,喜歡在北美一帶活動,經常製造滅門慘案,因為永遠三人一體接任務,所以大家叫他們‘屠夫眾’。‘眾’字你認識哇?”
“操,老子有三個醫學博士學位,三個!”
“不代表你認識漢字。還有什麽要問不,沒有我下了,今天忙得還沒時間自瀆。”
三字經到了嘴邊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能不能查到他們最近接的case?”
“可以。有個超級殺手的經紀人跟老婆打架被踢爆了睾丸,我剛給他縫了一個,他應該會告訴我吧,在這個節骨眼兒上。”
“縫了一個?”
“嗯,他在我身邊呢。”
話筒裏傳來他轉頭說西班牙語的聲音,大意是:“喂,問你件事兒。”
然後一片嘰嘰喳喳,那位倒黴蛋經紀人說的每個字感覺都是從牙縫裏往外蹦的。
我想象了一下人家吊著一個受傷的蛋蛋眼巴巴地在旁邊等著縫合,醫生卻突然跑去跟網友聊天的場景,深深覺得咪咪兄至今沒被人一刀砍死在路上,實屬老天不開眼。
過一會兒他回來了:“最近他們沒怎麽出來接外單,據說是被人包養了,負責定點清除。”
看他說術語的嫻熟度,這小子顯然已經徹底卷在黑道的旋渦裏遊不出來了。我沉吟了一陣,正要說今天要不就問到這裏為止,忽然那個嵌在刀片裏的字母J浮上腦海。咪咪兄對這個有點反應不過來:“用字母作代號這兩年在娛樂界蠻流行,但在殺手界不多,我幫你查查吧,有消息call你。”
我們雙雙利落地掛了Skype,我一點兒也不擔心他是不是會去幫我查,他一點兒也沒興趣我為什麽要找殺手,是殺人還是被殺,正因為如此他才是我過去世界唯一留下的朋友,在二進製的世界裏保持著無須酒肉潤滑的聯係。
我坐在那兒想了會兒心事就跑去睡覺了,一夜無夢。起來時大衛兄已經在廚房裏殺出了一條血路,煮了咖啡,煎了雞蛋,做了西紅柿吞拿魚罐頭沙拉,要不是沒有相應的食材和生產工具,他說不定會給我搞出一套歐陸早餐全餐來。
我愜意地坐下,一邊埋頭吃一邊隨口說:“你們有錢人也會自己動手做飯啊,真樸實啊!”
他捧著咖啡杯望著我,臉色有點古怪:“你知道我是誰?”
我生平不打誑語:“當然知道,不然誰有那麽多工夫救你啊。”
既然言及於此,我幹脆湊了上去:“喂,你能給多少錢?”
大衛先生想必一輩子虛偽慣了,一時間簡直沒法適應我的**裸,愣了好一陣,勉強露出笑容:“你要多少都行。”他風度很不錯,“有錢能買命,隨便多少都值。”
我聳聳肩,把最後一塊煎蛋吞下去,平淡地說:“不一定的,有的人,寧願死,也不會糟蹋錢。”
人各自有在意的東西,誰也別跟誰說“何不食肉糜”。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我要去找個人問問,到底跟你要多少錢合適。”
他詫異地揚起眉毛:“哦?需要一起去嗎?我可以當場寫支票的。”
我俯下身觀察了一下他的瞳孔,指指裏麵的病床:“你,去躺著,要想真的救活你,路還長著呢。”
轉身備藥,我順手打開了掛在冰箱上麵的電視,正好是社會新聞,通常多是貓丟狗跳的事。現場記者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麽,好像是哪個地方被火燒了。我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忽然全身僵在那兒。
失火的是十號酒館。
記者趕到的時候,火勢已經得到控製,電視上能看到燒得焦黑的院子圍牆,半拉酒館倒了,空中還有縷縷黑煙。鏡頭對著酒館大門猛拍,一轉,掃到了門外站著的那個失魂落魄的身影——當然是約伯。
我把大衛放倒,掛上藥,然後撒腿就往煙墩路趕,到的時候電視台已經撤了,警察象征性地圍了條警戒線在圍牆外。我翻過去一通找,發現約伯抄著雙手,窩在角落裏發呆。
“什麽情況啊這是?”
他眼睛腫得像個包子,我以為他傷心過度哭的,結果仔細一看是蜂毒過敏,被蜇了。
“小子,你上哪兒學狗熊掏人家蜜蜂窩了?”
他苦著臉一指:“後麵那家,姓牛的,院子裏的槐樹下有個大蜂窩,我昨晚上打烊了之後嗓子疼,琢磨著去掏點蜂王漿衝水喝,喏,就成這樣了。”
他又一拍大腿,唱做俱佳:“幸好老子去了,不然就被那三個王八蛋一鍋熟在裏麵了,跟沒賣完的那半鍋手撕牛肉一樣一樣的啊!”
我頓時放心了不少,這位朋友眼下都心懷手撕牛肉,證明還能受得了打擊。
他表示同意:“我還行,不知道老板挺不挺得住。”
“到底怎麽回事,木三這個笨廚子走的時候灶台沒熄火嗎?”
“昨晚那三個幹的。”
“你確定?”
約伯點點頭:“攝像頭拍到了。”
我這才嚇了一跳,多少年了,我怎麽不知道十號酒館最近裝了攝像頭:“是不是在洗手間?趕緊說!”
他搖搖頭,嘴巴朝煙墩路的對麵努了努:“那兒,一個偷窺犯裝的,有漂亮姑娘來就逮個正著,後來被抓了,我也沒跟當局舉報。”
他指的地方是煙墩路十三號,五星級公廁,是這一區流浪漢和出租車司機的天賜寶地。我的媽,約伯你一天到晚到底在幹些個什麽!
現在不是追究約伯私德問題的時候,我們麵麵相覷百思不得其解:“話說,那個大衛·迪,這是惹了誰啊?”
這問題我們答不了,報警也不對,我沒話找話,開始向約伯匯報醫療進度:“最直接致命的過量毒素已經被清除了,暫時不會死翹翹,其他的比較棘手,有一係列的連鎖相互作用,我得慢慢來。”
“多久能把他弄好?”
“再保守估計也得三個月吧。”
“三個月後我們才能收錢?”
“呃,理論上是,不過,其實住院也要交押金和預備金的嘛!”
約伯立馬跳起來,一拍大腿:“那趕緊的,收了錢踢他滾蛋!”
得到製度的支持,我們倆一下來勁了,趕緊雄赳赳氣昂昂地往家趕,跟劫匪一樣,殺進去就嚷嚷著找大衛要錢。
他那會兒躺著,藥劑滴了三分之一了,正昏昏欲睡,被我們嚇了一跳,支起半個身子來。約伯自來熟地跟他打招呼:“嗨,你好,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大衛笑了,他年輕時想必是十分英俊的男人:“我倒是,嘖嘖,從沒見過像你們這樣的人。”
他從枕頭下摸出一張卡遞過來:“這是全球通用的卡,任何提款機都可以用,沒有額度上限,密碼是六個零,你們取多少都可以。”
他對我眨眨眼:“能救命的私人醫生,貴一點是完全應該的。”
我理直氣壯:“那是。”伸手拿卡就準備去過一把花天酒地現金無限的癮,被約伯一把抓住:“慢著!”
他坐在大衛對麵,看看那張卡,久久不說話。
“怎麽了?”
他彈彈那張卡,緩緩地說:“這是美國富豪銀行發行的黑卡,這家銀行采取會員推薦準入製度,阿貓阿狗的錢他們壓根不要。為了確保用戶的安全,在特別授權下,銀行能夠全球定位用卡人的行蹤。”
大衛對約伯的見識表示驚訝:“你居然知道?”
約伯吹牛似的說:“我認識不少有這種卡的人。”
做夢的時候認識的吧。
約伯不理我,接著說:“你這張卡沒法用了,有其他的沒?”
我和大衛異口同聲:“為什麽?”
他用手指彈了彈卡麵:“我算知道昨天那幾個是怎麽找上門來的了,喏,這張卡是全球聯網追蹤的,在任何地方動用,都會被人立刻盯上。前晚你用了一次,酒館都被燒了,這兒再燒掉我上哪兒睡去?”
此言大大不妥,你是準備來我這兒打地鋪嗎?收租的!
但大衛關心的不是這件事:“昨天?找上門來?被人盯上?你什麽意思?”
他臉上是那種手裏握著超過一百億的人才會有的表情,冰涼,警惕,眼神裏像藏了無數隻斂翅的雄鷹。
約伯開始講從大衛初到十號酒館到現在所發生的事,如果是我講,可能一分鍾就搞定了,但他足足花了他媽兩小時,連廚子木三做手撕牛肉時酒客在門口拿號排隊要外賣的細節都不放過。酒館生意淡的時候怎麽不見你去說書啊,還是你準備一會兒按分鍾跟大衛要演示費啊,你以為自己在投標啊!
不管我怎麽腹誹,還是必須承認他口才上佳,講得精彩至極,且極具幽默感,但大衛從頭到尾表情一點兒都沒有變過。
隻是眼神越來越陰暗。
“那麽,一言以蔽之,有人要殺我?”
不愧是大人物,言簡意賅,我和約伯雙雙點頭。
“不但要殺我,而且要將最後見過我的人都滅口?”
再度點頭。
他不怒自威的眼睛緩緩掃視過我和約伯,問出對他來說最關鍵的一個問題:“我為什麽要相信你們?”
我淡淡地說:“就憑你現在還沒死。”
那四十幾個醫生可以為我“背書”——如果你不是剛好在快要橫屍街頭之前走進十號酒館,剛好遇到一個拿過三個半醫學博士學位、最後因為研究領域太過超前而被“抄牌”的人,剛好還被愛錢如命且神通廣大的酒保認出來你是大衛·迪。
因為你沒時間了。
他看著我,須臾,點頭,語調緩和:“你說得對。”
他略微放鬆了一下脖子,左右拉伸,看來是這一種平複心情的習慣。他用深思的語調緩緩地說:“那麽,是誰要殺我呢?”
約伯手指翻飛玩著那張卡,淡淡地說:“熟人囉。”他願意的時候,說話往往一針見血,“不是熟人,誰能往你身上下十幾種毒啊?還得持之以恒地下,有點好轉就要趕緊補倉,有空間都沒時間。還有,不是熟人,誰能這麽精確地掌握你的行蹤,誰能知道如何追蹤你的信用卡?”
大衛·迪頹然,過了許久才點點頭,說:“我太太。”
第五節
謀殺親夫什麽的在十號酒館不算轟動事件。老公喝得正美,猛然黃臉婆殺上門來,二話不說拿起瓶子在桌上一敲兩半,撲上去就往要害處捅,那慘叫聲能叫亮方圓一裏地的聲控路燈——這種事情常有。後來搞到我去喝酒都必帶一醫藥包,裏麵別的可以沒有,縫針工具得全套,保不齊什麽時候就要派上用場。
但這些案例和大衛·迪唯一的區別是:黃臉婆砍完人心情好了,負傷老公回去還是有熱炕頭、洗腳水伺候,大衛呢?
“至少會把你的骨灰埋到八寶山吧?”
“放屁,八寶山是我首都人民的,關他們屁事!”
“那就國家公墓好了,你說呢?”
約伯問大衛·迪,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他對他太太做了一個簡略介紹——該太太美豔驚人,當過超級模特,素有豔名,拿過碩士學位,聰明得很。
她曾對大衛說過:“親愛的,如果有一天我要你死的話,我保證沒有任何人知道你是怎麽死的——連你自己都不知道。”
男人聽到這句話居然不心膽俱裂撒腿就跑,能跑多遠跑多遠,一定是因為他當時處於沒穿褲子的狀態。
大衛對此表示同意。
他眼裏那種猛虎般的光暗淡下去,我想那就是愷撒說出“你也在嗎”那句話時的感覺。不知怎麽我有點同情他,於是出言安慰:“其實我們都是瞎猜啦,也說不定是你某個仇家買通了你們家保姆!”
約伯冷冷地打斷了我的濫好心發作:“別扯沒用的,現在怎麽辦?”
我們三人圍坐,商量下一步如何。這樣的組合著實古怪,但老實說還蠻有效率的。
大衛·迪的身體需要至少三個月才能完全複原,要一個月才能下結論這條命是不是完全保住了。我建議大家窩在這裏當縮頭烏龜,吃點榨菜饅頭混過這段時間再圖大計。一邊說著話,我一邊擅自檢查了他的隨身物品,將其中一卷綠油油的現金作為夥食費直接塞進了自己的口袋。
他幹脆利落地瞪著大衛·迪:“你,得給錢!”
我覺得這位一輩子也沒被人逼債逼得這麽慘過,但他很有涵養,既不窘迫,也不羞惱,隻是誠懇地點點頭,說出一句話就安了我們兩人的心:“放心,你們要的東西,我一定會給。”
但他的下一句話,就把我們倆全套進去了:“根據你們剛才所說,現在我被看成是死人一個,名下所有財產,包括這張卡,理論上都已經不屬於我,一旦動用,就會暴露我沒死的事實,招來新一輪的追殺,你們也會被連累進去。”
“呃,我靠,沒錯。”
“事已至此,不如這樣,既然你們有能力救活我,我相信你們也會有能力幫我找出我太太謀殺我的證據,事成之後我會付給你們一千萬美金當報酬,成立小型基金會幫你們管理投資及收益。
“這個條件你們覺得如何?”
我一言不發地打開電腦做了一張模擬圖,一千萬美金湊一塊兒那是多大一塊綠磚啊,換算成越南盾什麽的呢?就算泡NASA妞實力不夠,長兩條腿的應該都可以試試看了吧。
但約伯沒有露出和我一樣的星星眼。
他沉默地想了半天,看樣子是在天人交戰,因為他一時怒目圓睜,一時如喪考妣,最後他對我斷然一搖頭:“不行。”
“昨晚那把刀可是差點砍中了我的脖子!”他誇張地比畫了一下,“大動脈!”
約伯站起來點點頭:“你太太擺明了是要斬草除根的,買通了全世界最恐怖的專業殺手,你藏得了一時藏不了一世,她很快就會卷土重來。
“我本來以為這一單隻是單純救人一命,換點現金,現在好像要變成救人一命搭進去老子全家的樣子。
“這種生意太虧,我不做。”
他又拍拍我:“建酒館的錢我找高利貸湊一湊,我們把他扔出去吧。”
我和大衛都嚇了一跳,我趕緊說:“扔出去他就死了哦!”
約伯表示他不關心大衛的死活,而且如果我不支持他的決定,他很快也會不關心我的死活。老實說,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看我的眼神跟看死人完全一樣,半點主客之間的感情都沒有。
他說完這句話,頭也沒回就走了,就算我在後麵代替大衛喊出“最多一人一千萬”,他也去如流星,竟然沒有詐和的意思。
我和大衛·迪麵麵相覷,他風度不失,隻是微微一笑,說:“人各有誌。”又問我,“你一個人行不行?”這純粹就是死馬當做活馬醫了啊。
我給他換了藥回到書房,正要把這事的前因後果再想想明白,忽然秘密神醫咪咪兄在Skype上叫我。
“怎麽,幫我查到J是誰了嗎?”
“還在查,我找你說另外一件事。”
“收錢。”
“操!”
“你會有什麽事來問我啊,號碼百事咪先生?”
“昨天晚上出了一個多人遇襲事件,受害人一共十一個,全部是被重物撞擊後腦打成植物人,現在有法醫私下聯係我要會診。你對植物人有研究,我就說轉給你賺個外快算了。”
“全部植物人?凶手喜歡碼清一色是吧,哪兒的事?”
“你們那兒。”
這四個字一出來,我心裏就一緊,一種莫名的不祥預感浮上心頭,一刹那,我聲音都變了:“昨晚?什麽……什麽時候?”
“我看看,嗯,十二點半到夜裏兩點之間,時間段很密集。”
我把耳機往桌上一摔,旋風一般衝了出去,在門口摸出電話來剛要打給約伯,他的電話已經進來了:“我操!出大事了。”
我馬上知道自己的預感應驗了。
我上街買了今天全部的本地報紙,每一份的社會新聞版都登了這件事,受害人在不同的街區遇襲,出身、背景、性別、年齡、經曆都無近似之處,不但自己有口難言,也沒有任何目擊證人,警方初步調查得到的就是一頭霧水。
但我和約伯當然能一眼看出,這些都是十號酒館的熟客。
就是天天都見到,但從來彼此不打招呼的那些人。
大個子的胖二哥開出租車,他每天來酒館坐著,不喝酒,而是等著把那些喝得差不多的單身客人拉回家去。他不愛拉陌生人,有陌生人來找他打車,他能跟人家打起來,然後再無可奈何地拉人家去醫院。
帥哥小保愛喝波本,喝得差不多就會到酒吧中心的小樂池唱歌,嗓子爛得不行,不管唱什麽都是一個調調,還以為自己是絕世名伶。這個習慣讓他沒法在其他地方生存,隻有十號酒館的人抱著一種好死不如賴活著的堅韌態度任他胡鬧下去。
花爺是最窮的酒客,年紀大了,幹些力氣活,一打啤酒能喝一個多月,常常要求存半瓶酒,約伯給他存了,第二天就換瓶整的給他。他愛喝酒,更愛攢錢,攢到一個整數就買成吃的穿的送去東城孤兒院。他以後要是死了,肯定有一大群孝子賢孫披麻戴孝,雖然沒半個是他親生的。
有錢的是喬喬,特靦腆的一個孩子,剛會喝酒就紮到了十號酒館,從沒挪過窩。他老幫人買單,還買得很羞澀,生怕人家不好意思,買完就溜了。要坑他不用別的辦法,隻要站在桌子上指著他逃跑的身影大喊“是喬喬給的錢啊,十二號桌,記住了哦”,他就會恨你一輩子。
就是這些人。
一夜之間,都癱在**,眼睛閉上了,不能再喝酒了,不會再笑了,不會再來十號酒館了。
見不到他們了。
如果我不是運氣好,住得又近,我今天也是他們中的一員。
如果約伯不是突然想去偷雞摸狗,他已經葬身火海,成了一塊焦炭。
我整個心,都掉到屁眼兒裏去了。
第六節
我在家門口等了十分鍾,約伯回來了,我們一句話也沒說,交換了一個眼神就並肩往煙墩路十號走。災後的廢墟還是那副懶懶散散沒救的樣子,約伯難得地拿出一根煙點燃,抽了兩口,說:“那麽,這事變了?”
我點點頭。
突然之間,這不再是大衛的事了。
這變成了私人恩怨。
我們的私人恩怨,十號酒館的私人恩怨。
那麽就要用十號酒館的解決辦法。
他繼續抽煙,慢悠悠地說:“你,護照還有用嗎?”
我繼續點頭——總有一本有用嘛。
他表示讚許:“那麽,給我,三天內我搞定去紐約的簽證和機票,你,在那邊找個地方供我們住一段時間。”
“這意思是?”
“燒了我們的房子,打了我們的人,就想這麽算了?門都沒有,我們去抄他們的老底。”
我熱血沸騰:“同意!!”
“不過,就憑咱倆?沒一個能打的哦。”
他很鄙視地說:“這是智能時代好吧,你以為還在混斯巴達三百勇士?”
約伯指了指他的腦子,我從沒見過他這麽深邃的神情,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不用打,就靠這兒,我非玩死那個蛇蠍女人!!”
我簡直想啪啪鼓掌:“太帥了啊約伯,從沒見過你這樣啊,你天天蹲吧台後麵擦杯子擦得那麽不敬業,其實就是因為你在想這種拉風的台詞吧?”
他承認:“想了不少,沒什麽場合用。”然後猛一拍我的肩頭說,“三天後出發,你把那個什麽大衛安頓一下。第一,給點藥吃吃,穩住別死;第二,得關起來,不能叫他壞了我們的事。”
分手之前,他從屁股口袋裏掏出一管碩大的噴漆,在十號酒館僅存的一塊白色外牆上畫了一個蘋果,手法很抽象,蘋果中心寫了一行潦草的字:REVENGE。
我在一邊說:“意思是iPhone用戶對此事件負責嗎?”
紐約。
天氣開始變冷,每天都出太陽,但那太陽像是假的,金黃,燦爛,照在身上卻毫無暖意。
我和約伯坐在第八十七街街口的一家墨西哥餐廳裏,他慢慢地吃一個辣卷餅,而我定神看著玻璃窗外的路。
我們在等人。
一個半月前我們到達肯尼迪機場,我帶著約伯直接殺到咪咪兄住的公寓,令他的心靈受到了極大的驚嚇。那棟樓門禁森嚴,看門人目光銳利如隼,對外人態度凶殘,但約伯跟他隻聊了大概一分鍾,對方就死心塌地地認為他是那個搬過來才一個多禮拜的住客,還殷勤地過去幫我們按了電梯。
我對約伯這一手司空見慣,有時候他賣給我們水,大家還是在那兒很high地喝得大醉,這種催眠一般的人格魅力不是開玩笑的!
咪咪兄一開門看到我,順勢就往後一跳,接著狂奔進房間。以我對他的了解,此刻必然沒有底褲在身。我立刻問他找到殺手J的消息沒有,他簡潔地說:“Not yet!”
我們進門之後就用自己的雜物迅速占領了廚房、衛生間和僅有的一張大床,咪咪兄對此無動於衷,帶上一個包包瀟灑地離場——據他說是去做幾個嚴肅認真的醫學實驗,不知道有什麽實驗要特地挑半夜來做。臨走前他叮囑我:“要是待會兒有渾身是血的人上門求醫,你順手治一下,治死了就丟到垃圾間去。”
紐約的公寓垃圾間果然是個凶險之地。
我和咪咪嘮嗑的時候,約伯站在窗戶旁邊一動不動,注視著下麵車水馬龍的街道,也許還聽著電視裏熱熱鬧鬧上演的肥皂劇。突然之間他回過頭來,用正宗得超乎想象的紐約上城口音問我:“哪兒有汽水?”
後來我就醒悟了,從那一分鍾開始,約伯就在全身心地融入紐約,那個過程就像一把熱刀子切進黃油塊兒,明明是兩種東西,卻可以結合得極為親密無間。
頭幾天他哪兒都不去,每天在家裏看地圖,身邊堆著各種各樣關於紐約的書——從嚴肅的曆史著述到布洛克的偵探小說,手指順著各條公交地鐵線路劃過去,不間歇地喃喃自語。接下來幾天他天不亮就出門,半夜三更都不見影子,不知道幹什麽去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紐約風土人情的熟悉程度也與日俱增,直到完全超乎了我最狂野的想象。
有一天他直到天亮才回來,我起床看到他胡子拉碴的模樣嚇了一跳,視線移到桌子上,看到那裏有一大遝各式各樣的邀請函。
我湊過去翻了一下,都是高級場合:某店開業酒會,某公司答謝宴會,某人二十周年婚慶,某銀行財經論壇……要這些幹什麽,洗手間廁紙筒滿著的啊?
他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繼續專心翻看著各色或花或素的邀請卡,忽然臉上綻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從中抽出一張,眯著眼睛看:“這個合適。”
我伸手搶過來看了看——慧媛雅集慈善酒會。
“約伯,你要是想變性的話,我倒是能幫你找找路子。”
他對我的後知後覺很不滿:“醒醒吧,老子幹正事呢。”
“我們來這兒是為了什麽?”
“哎呀,你終於想起這事兒了,我以為你都忘了。嗯,我們是來找大衛老婆麻煩的。”
“那麽,像我們這種襪子不止破一個洞的貨色,上哪兒才能見到AFK集團的第一夫人?”
“地獄?末日審判?”
我隨口答,然後就反應過來了,要自然而然地接近一個人,當然要去這個人自然而然就出現的那種場合。
“這些邀請卡上麵都列出了酒會演講人的名字,一般受邀賓客人不見得去,但主演講人是絕對會到場的。”
他彈彈那張卡,我目力很好,絕對不會錯過上麵演講人一欄裏的“瑪利亞·K·洛特萊斯”那個名字。
“大衛太太的本名,她結婚後沒有跟夫姓。”
“主要是因為夫姓有點難聽吧。”
“說不定。”
“那你現在要怎麽做?”
他將那張卡放下,麵對我點點頭:“我要出去租一套踢死兔禮服!”
我們出去找一家有踢死兔出租的店,在大門那裏剛好聽到有警察在查問門房最近有沒有陌生人的蹤跡,門房親親熱熱地跟我們打了個招呼,然後予以堅決否認。警察點點頭,通報道:“玫瑰淵和希爾頓大樓那邊昨晚出了一係列失竊案,東西丟得不多,但影響很惡劣,你們要把眼睛放亮點。”
我看了約伯一眼——玫瑰淵是個耳熟的名字。
第七節
來紐約之前,我們結結實實地審了大衛三天,憑著“救你一命收留你吃喝順便還幫你查明謀殺案連定金都沒收半毛”這麽大義凜然的由頭,他被迫回答了大部分不管合適不合適的問題。
所以我們知道玫瑰淵是他們家住的超豪華公寓的樓名。
我算知道那些邀請卡是怎麽來的了。
我真心佩服他:“你除了賣假酒,還會入室行竊?喂,那些闊佬住的地方很難闖啊。”
他聳聳肩:“開信箱鎖而已,有什麽!”
但這是一個酒保應該具備的基本功之一嗎?
約伯不置可否。
我們步行了五個街區,找到了一家門麵堂皇的禮服租賃店,店員聽了聽他的口音,拚命問他是不是生在新澤西古達鎮,約伯一麵用眼神問我古達鎮是個什麽鬼地方,一麵動作麻利地找到禮服,進了更衣室。
他換好衣服走出來,我馬上起立倒抽一口涼氣,內心深處發出尖叫:哦,不如變成同性戀跟約伯結婚好了,我不在乎要睡在上麵還是下麵啊。
他絕對是我見過的穿黑禮服最帥的男人!回顧多年相識的過往,他每天穿著灰撲撲的便裝貓在吧台後麵,那形象和現在的全套禮服之間差距之大,令人懷疑自己是不是瞎了狗眼。
他抖擻精神,端的是玉樹臨風,順便對我拋了一個飛眼。如果我是個女人,一定就地倒下,滾來滾去地要求:“來吧,對我幹什麽都可以,趕緊的……”
“不然你以為我要幹嗎?”
作為一個現實主義者,他具有比長得帥更可貴的品質,那就是毫不自滿、客觀冷靜、勇於改變,這會兒他一邊看鏡子一邊指點:“這兒,給我來一針肉毒杆菌,要飽滿點,皮不能皺,這兒,磨骨術會做嗎?稍微銼下點角度就行……”
這才叫把身邊的資源用到了極致啊!我打電話給咪咪:“整容接不接?”
咪咪毫不猶豫:“最近剛開發了一個全身器官回春係列,效果一級棒,誰有興趣?試用八折。”
拿到邀請卡以及延請名醫打造一個能撐起踢死兔禮服的屁股並不是準備工作的全部,我們需要機會在宴會現場和AFK第一夫人近距離接觸。要近到能在她喝的雞尾酒裏投毒——約伯是這樣強調的。
咪咪那會兒剛剛從“醫學實驗”的工作中脫身回到家,坐在起居室裏大口吃三明治,聽完這個要求嘀咕了一句:“這個簡單。”
他起身去翻他的通訊錄,然後撥了其中一個號碼。
“我有個朋友需要認識AFK的老板娘,弄點東西。”
“對,很重要的東西。”
“價錢?”
“免費救你一命如何?”
“成交。”
以上這段話我們其實一句也沒聽懂,因為咪咪說的是希伯來文,和他交涉的是何方神聖,我真是想都不敢想。他稍後翻譯給我們聽,約伯佩服得五體投地,但徹底把他征服的是咪咪說的另一句話:作為一個醫生,在大量治死人後不得不亡命天涯的漫長時間裏,你他媽不靠學點連鬼都聽不懂的語言,那日子怎麽熬過去呢?
酒會當天我們準時出席,約伯冒充的是某慈善基金會的威廉羅比訊先生,我冒充的是他的同性伴侶。人家查看邀請卡的那一刻我心情很複雜,不知是希望人家放我們過去,還是希望人家質疑我們的身份,但那位女士看到約伯的神情就跟看到自己親爹一樣,點頭哈腰,恭敬送行。
現場陸陸續續地來人,我們一麵緊盯門口,一麵躲在自助餐台裏大吃。為了這一頓,我們倆早午兩餐都沒吃,無論如何也要找補回來。過了半小時,約伯忽然把手一甩,說:“來了。”我循聲望去,我們要等的人剛好從貴賓通道出來,身邊簇擁著保鏢、仰慕者和一大群各路馬屁精,眾星捧月,無損她絲毫的光輝。她穿了一件純白色的絲質長袍,無腰無袖,沒有戴任何首飾,頭發盤起,濃密得猶如雷雨前的烏雲。這身打扮像雅典神廟的聖女一般素淨,但在場的所有男人都體會到了鼻子一熱,血液奔騰而來又呼嘯而去的錯覺。
我們站在演講台前方,約伯神情泰然,開始活動手腕,踢腿,左右扭脖子,根本是在做跟人打架前的熱身。你是要把人家按在牆上強吻嗎?
幸好這時約伯冷冷地咳嗽了兩聲,我回過神來一看,好嘛,熱身效果不錯,身體姿態舒展優雅,天賦本錢之外,咪咪和我聯手特調的“肌肉先生”激素雞尾酒很給力,它讓約伯的皮膚和線條自然呈現出健美運動員塗油之後才有的狀態,絕對是一等一的雌性殺手。
我承認約伯帥得神憎鬼厭,但周圍的人實在太多了,除非在他腦門上裝個警燈,否則我認為人家很難注意到他。就在瑪利亞要與我們失之交臂的瞬間,從我們身邊忽然擠出一位高大的男子,濃眉闊嘴,左臉頰一道刀疤十分顯眼。他一把拉住瑪利亞,爽朗大笑:“甜心,今晚你真是光彩照人。”
瑪利亞轉頭隻一愣,隨即綻放出嬌美的笑容,和刀疤臉同學擁抱寒暄,極為熟稔。我正想這是何方神聖,他一轉身攬住約伯的肩膀:“給你介紹我最好的朋友,從洛杉磯過來的,好萊塢未來的第一號星探。”
哇,這是咪咪兄安排的線人!咪咪兄你路子太野了啊!
約伯上前一步,向瑪利亞靜靜點頭,不發一言,眼神深邃而寧靜,被整個世界矚目的女人在那一刻,竟然屏住了呼吸。
那電光石火的工夫,我終於深深地明白過來,約伯在十號酒館是怎麽睡到一大把姑娘的。
好比熾天使突然降臨,全身上下散發出無法言說的男性魅力,那種光芒能照亮瞎子的眼睛,撩動聖女的春情,讓沒到季節的玫瑰欣然怒放,比武則天還強。他到底是怎麽做到這一點的對我來說永遠是個謎,說句老實話,那一瞬間,連我都相信了他真他媽是好萊塢第一號星探啊!
約伯就這樣跟瑪利亞勾搭上了。接下來一個月,他每天早出晚歸,順便花錢如流水,也不給個準信到底是在幹些什麽。考慮到他的實力以及帶路黨大衛在後方的第一手情報支持,我相信他遲早是瑪利亞的入幕之賓——這一點我們沒讓大衛知道,他於是一直很安心地在我家裏宅著,定時給自己換藥和吃外賣,期待著身體大好,大仇得報。
至於我,為了掙出生活費和約伯的泡妞費,不得已加入了咪咪的行列,幫各種各樣的人治稀奇古怪的病,那真是一種冰火兩重天的奇特經驗,明明應該在絕對無菌的手術室,動員七八個人的大手術,到咪咪這兒經常就是起居室裏就地正法。他什麽設備都有,但都相當山寨,經常麻醉打到一半沒藥了,病人號得肺都要蹦出來幾片,縫完了一肚子是疤。本來的江湖名號是神龍太保,從咪咪這兒出去就變成了千足蟲,倒是有一樣值得稱讚——餘勇可賈。
第八節
現在,各忙各的我們偷得半日閑,在墨西哥餐廳吃吃辣食以緩解思鄉之苦。瑪利亞一小時後就會來接約伯,據說是去出席一個私家派對。
他白我一眼不出聲,幾口吃完手裏的辣卷餅,從外套裏麵翻出一張紙、一支筆,鋪在桌上就開始畫。我湊過去看,東一個框框西一條線,隨著時間的推移,紙張上漸漸呈現出的是一張相當複雜的人物關係圖。
“幹嗎?改行寫劇本嗎?”
他搖搖頭,手下不停,而且越來越快:“瑪利亞身邊的人際圈明細。”
圖紙上至少有七八十個人名,互相之間用了好像無數根線連在一起,約伯正往每條線上寫具體關係備注。我大致看了一下,有現情人、舊情人、偶爾有一腿、同性曖昧、前老板的秘密財務顧問、老婆的牙醫……我得拿出看藥物分子結構的勁頭才能防止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