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密醫002
“你是靠猜的嗎?”
他很篤定:“板上釘釘,可能有漏,不會有錯。”
“如果真是這樣,對比起當酒保,你更應該去幹雙麵間諜什麽的吧。”
他埋頭研究那張圖,淡淡地說:“你怎麽知道我沒當過?”
手指在圖上遊弋,約伯雙眼發亮,念念有詞,好像在玩迷宮遊戲,又好像是完全拉不出來,這說明他腦子裏正在進行著一係列非常複雜的推算和演繹——這不是我的臆測,每回十號酒館打烊算賬,約伯就是這個德行。
最後他的手指落到相當邊緣的一個人名上,而後吐出一口氣:“這個人,有問題。”
我肅然:“願聞其詳。”
“瑪利亞身邊每個人都能跟他扯上關係,但唯獨她自己和他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
“這不是也很正常嗎?你全家都是我的朋友,但你爸的前妻我可以完全不接觸啊。”
“媽的,這是什麽比喻!”
約伯最後承認我的比喻有道理,唯一能支撐他的論點就是那人是個醫生。
我和咪咪兄討論過大衛的身體狀態,用他的話來說,那真是精妙絕倫,如同藝術品一般的投毒手法,瑪利亞再怎麽聰明都沒用,幹這事兒絕對需要超深厚的專業知識。
據約伯說,有錢人的生活真他媽的空虛,天天絞盡腦汁就是玩,他這段時間兢兢業業,化身一條純種牧羊狗,說坐就坐,說臥就臥,不但已經哄得瑪利亞說出“一旦恢複自由身就跑去拉斯維加斯跟他結婚”這種昏話,還進一步將她的朋友圈子混了一個遍,那種淩波微步的和稀泥功夫,絕對叫人歎為觀止。
但連瑪利亞在內,別管是哈佛的還是耶魯的,隔行如隔山,那些人裏沒一個能正確拚對五個以上微量元素的單詞,更不可能用巴赫創作平衡律一般的技術和耐心去投毒。
醫生界是我的地盤,打了幾個電話出去,兩分鍾之後就知道了那位仁兄的全盤身份信息:“確實是醫生,而且是紐約城頭一號私人醫生,旗下的客戶加起來跺個腳,能讓太平洋的海平麵下去兩厘米。”
約伯對這個一點都不意外,他點點頭,手指移到人物關係圖的中心——瑪利亞的名字上:“但她卻不是他的客人。”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有什麽芥蒂,她卻寧願去圈子之外的醫生那裏看日常感冒,做身體檢查,護理牙齒和關節。
我和約伯對望了一眼,在他這種人際關係的天才看來,如果兩人之間刻意回避建立正常的聯係,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們已經有了非常不正常的聯係。
而我喜歡證據。
這時候,瑪利亞的車在街角出現,約伯將人物關係圖迅速從桌麵上撤下,遞到我手裏。我起身將其衝進洗手間的馬桶——小心駛得萬年船。
那女人真是漂亮,如夢如幻,開一輛粉紅色法拉利,車子已經沒話說了,她下車對窗戶裏的我們揮揮手,風采比車更吸引人。約伯望著她展露出超可愛的微笑,卻沒有立刻走出去。他對我說:“你記不記得,我跟咪咪說,我要一個接近瑪利亞的機會,要近得能在她的雞尾酒杯裏投毒?”
“這麽精妙的言辭我是不會忘記的,那麽,你要投毒嗎?我技術協助啊。”
他搖搖頭:“但不是投到她的杯子裏。”
說完這句話,他就走出去,在門口擁抱瑪利亞,兩人你儂我儂,顯得熱情洋溢。
我正看著,忽然手機響起,又是大衛!
接起電話,他聲音又期待又緊張:“怎麽樣了?”
懷著對電話費的痛惜,我信口雌黃:“挺好,在調查中。她戒心很重,沒什麽進展,不過,喂,我們看到你老婆跟別人約會哦。”
他反應很平淡:“是嗎?很平常的,她喜歡男人。”
這位老兄對綠帽子的態度真是從容,值得激賞。我目送法拉利的最後一點餘影消失,順口問:“她有什麽特別不喜歡的沒?”
“不喜歡?對查案有幫助嗎?她特別不喜歡去海邊。”
不喜歡海邊?絕對是個仁者啊。
我把電話掛斷,付了賬單,起身往咪咪兄家裏走,一邊走一邊想著約伯剛才說過的話。
在忙碌而充實的工作中,時間總是流逝得特別快,咪咪最近也不知道怎麽了,什麽活都接,幹得我們倆氣都喘不過來。有一天我正幫一個客人帶來的大狼狗結紮——相信我,秘密神醫這份工作是沒什麽操守可言的,約伯突然回來了。
我看看鍾,這會兒才下午三點:“你不是應該守著女神睡午覺什麽的嗎?”
他喝了一杯水,對我點點頭:“我們剛才在喝下午茶,她和兩個朋友忽然昏迷,她朋友的司機帶她們去了醫生那兒,然後我就被趕出來了。”
我把那條狗往地下一摜,盯著約伯:“哪個醫生?”
他說出了我們都很熟悉的那個名字,在一旁幫我按著狗的狗主人——一位超資深的黑幫及愛狗人士插話說:“紐約城頭一號名醫呢。”
地麵上的算他頭一號,地麵下的,咪咪肯定持不同意見。
我招呼他稍等,手下哢嚓,大狼狗嗚咽一聲,上一分鍾還是靚仔,這一會兒就成了公公。打發完客人,我坐下來跟約伯聊正事。
“這是第幾個了?”
“第八,或者第九,我也算一個嘛!”
在過去的兩周裏,瑪利亞身邊的密友紛紛呈現出奇特的病症,他們有的忽然陣發性暈倒,有的出現血瘢,有的腎髒突然罷工需要急救,有的嘔吐不止。
我們大家當然都知道他們去了哪裏看病。
對於他們都被治好了,也毫不感到驚奇。
但連鎖發病的趨勢並沒有結束的意思——隻要約伯還在繼續往他們吃吃喝喝的一切東西裏放我和咪咪手工炮製的複方微量元素毒藥膠囊。
為了深深地潛伏,他不惜以身試法,也上吐下瀉了一次,隻不過沒人帶他去看醫生,他是自愈的。
“那麽,今天瑪利亞終於上去了嗎?”
約伯點點頭,隨手從褲兜裏掏出一個耳環——翡翠綠墜,長黃金鏈子,他從墜子後麵用指甲輕輕一撬,撬下一個超迷你的小東西。
“什麽東西?”
“竊聽器,高性能,軍用。”
“嗯?”
“我前天拿了你的全部現金買的,送給瑪利亞的禮物,今天剛戴上。這隻是接收器,另一隻竊聽器現在在她耳朵上。”
“你媽的,我還以為是咪咪拿了我的錢要跑路!能不能竊聽她洗澡?”
“我天天在場好吧,有什麽好竊聽的!”
“約伯,賣藝又賣身,這樣好嗎?”
他不理我,將接收器中儲存的音頻轉存入電腦,播放。一開始是腳步聲,忙亂喧鬧,是護士把病人接進診所;接著是慣例的急救操作,紛紛擾擾的;接著病人被分隔開來,一段沉默之後,瑪利亞那慵懶中帶著性感的聲音忽然響起,顯然是見到了什麽人,言語中帶著壓抑與恐懼:“斯特裏普,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所有的朋友都生病了,症狀和大衛一樣,你說過不會傳染的!”
接她話的人估計是個大胖子,言語從胸腔中被壓出來,還帶著一種嗡嗡的、不清潔的感覺,他明顯迷惑不解:“微量元素中毒絕對沒有可能傳染,瑪利亞,你要相信我,我從事這方麵的研究多年……”
“你真的確定嗎?你花了三年的時間在他藥裏麵下東西,你自己也說過,調製藥物的程序很複雜,是不是添加了什麽細菌?這個過程中真的沒有出過什麽紕漏嗎?”
“瑪利亞!!你要絕對信任我!”
“我怎麽相信你??突然之間大衛經曆過的症狀全部出現在我身邊的人身上,上帝啊,現在連我自己也開始了。我清楚地記得,斯特裏普,大衛的第一個症狀就是嘔吐和間歇性的昏迷,天哪,我會死的,我會跟大衛一樣死的。”
她開始有點歇斯底裏,也許撲上去抓了斯特裏普兩爪子也有可能。醫生陡然間怒氣衝衝,吼叫起來:“沒有可能,瑪利亞,你別發瘋好嗎?你要我製造的是查不出的慢性中毒,不是病毒性的,不可能傳染!”
女人尖叫起來:“那你怎麽解釋所有人的問題?”
約伯把電腦關掉——接下來他們是全武行還是進入學術論證環節已經不重要了。
約伯看了看我,說:“我們先通知大衛?”
我表示讚同。
大衛在電話裏聽完那段錄音,久久沒有喘一口氣,我深表同情之餘,感覺結婚這碼子事的風險實在太大了。
我們耐心地等待,直到他緩過勁兒來,哆哆嗦嗦地說:“那麽,一切都是真的?”
我和約伯誰也沒說話,要給人家一點適應殘酷現實的時間嘛。
他在那邊深呼吸,良久,苦澀地說:“我想馬上回紐約,摩根醫生,你覺得可以嗎?”
我走之前給他采取了保守的家居療法,可以保命,不能斷根,但坐個飛機應該沒什麽問題的,不過——“我能保證你的身體沒事,但不能確認你一定安全,說不定你老婆的黑道追殺團還在一直盯著你呢。”
他古怪地笑了一聲,似乎嘀咕了一句“沒關係”,然後聲音就消失了。
掛了電話,約伯對我點點頭:“你怎麽看?”
“我的看法?嗯,這麽說吧,這玩意,真打官司做不了呈堂證供,但讓瑪利亞投鼠忌器,順便讓大衛死了愛老婆愛紐約這條心,也足夠了,收工?”
約伯聽到我這句話,眼睛瞪起來:“什麽意思?”
“意思很簡單啊,多管閑事也得有分寸。瑪利亞謀害親夫,該打該殺都不關我們屁事,這小證據往大衛那兒一交,一千萬美金的欠條打上,坐看瑪利亞人財兩空才是正經。說不定你還能撿個漏兒,那小妞長得還是不錯的……”
正說得美,猛然間約伯上來狠狠揍了我一拳,正打在鼻子上。
我眼前發黑,嘴唇發甜,摔在地上犯了半天暈,慢慢爬起來。約伯站在我麵前,臉色活像個殺人犯,瞪著我。
我笑了,他的神經立刻鬆弛,搖搖頭坐下,淡淡地說:“不帶這麽試探人的。”
我找了塊藥棉止血,坐在他對麵:“好,這才算是自家兄弟。”
“給錢有什麽用,要那個死女人人財兩空有什麽用。老子們是有仇要報的,大衛怎麽樣我們才不關心,可還有十一個植物人躺在**盼我們討還公道呢!”
我問約伯:“怎麽辦?”
他做了一個幹掉的手勢,很堅決。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
我現在確認,這小子在去十號酒館當酒保前,百分之百是個殺人犯。
第九節
約伯看了看表,差不多要去醫生的樓下癡癡地站著當情聖了。他走了兩步,忽然回頭說:“昨天瑪利亞也昏倒了一次。”
我正漫不經心地看著病例,順口說:“你昨天給她吃膠囊了?怎麽發作得這麽慢?”
他說:“沒有,我昨天本來是要帶她去吃火鍋的。唐人街,一家叫Big Fish的吃魚的火鍋店,很出名。”
“話說,你為什麽要帶這樣一位貴婦人去吃魚火鍋?”
“這家河鮮火鍋超好吃,我很多年沒吃過了,而且她說我想帶她去哪兒都可以。”
媽的,人家是說要跟你去吃火鍋這意思嗎?
約伯後來跟我們描述說,他們的車子停在餐廳門口,瑪利亞一下車就直接暈了過去,倒在車後座上,失去意識有二三十分鍾。他想開車送她來我這兒急救,路上瑪利亞自己又醒了,說是昨天晚上太累的緣故,堅決不肯看醫生。
我問:“她暈倒的地方,周圍有什麽?”
“就在一個超大的魚缸麵前,嘖嘖,全是各種各樣的河鮮,胭脂紅、沙江團、岩團……從哪兒進口來的這都是!!”
“我知道你想家了約伯,但這時候我們開始討論一魚幾吃這個問題這樣好嗎?”
我摸著下巴沉吟不語,想了半天,順手打開電腦上的一個文件夾,那裏麵是我們這幾個月以來搜集到的關於瑪利亞的全部資料,我逐條瀏覽,有一個念頭像火苗一樣隱隱約約亮在我的腦海裏。
怎麽幹掉瑪利亞?
硬碰硬很容易,但那不是我們的風格,何況我和約伯始終有塊心病哽在胸口不能釋懷,那就是上次燒我們的酒館、打我們的客人的越南屠夫眾。他們見過約伯,就算瑪利亞隻是幕後金主,並不直接和他們聯係業務,但同在紐約,大家也很有機會再度遇上。到那時候,智商一百八是不夠hold住場麵的,非出動武力值兩百五不可,但我們倆加起來也隻有八十啊。
當然,“謀殺”這個詞的意思,重點不在殺,而是在謀,像我和約伯這種人,既然抱著斬草除根的信念來到了紐約,就沒打算讓目標活著見到今年聖誕節的燈火。
我們耐心地等待機會結束這一趟差事,約伯繼續打起精神應酬瑪利亞,與此同時,咪咪幾乎把他所有的出診任務都交給了我,一天工作十八小時,累得我跟鄉間醫務所的赤腳大夫一樣high,但我無怨無悔——有得必有失,我欠他大人情,非做牛做馬不能償還。唯一叫我們操心的是大衛,他拿了瑪利亞的錄音之後,就再也沒接過我房子裏的電話,一開始我一位他是在想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安全返回紐約,但時間一久,事情就開始變得有點不對。
我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某一天,咪咪又去做“醫學實驗”,而我在家幫一位專門做地下錢莊生意的老兄處理他的腸梗阻問題,最後從裏麵掏出了一個打火機。他有點不好意思,想對我解釋來龍去脈,我告訴他我對人生的勇氣已經非常少了,實在不想在他這裏再浪費一分。
“說到人生的勇氣。”他一邊提褲子一邊齜牙咧嘴地說,“我個人認為AFK那位大衛·迪才是真正有勇氣的人,全世界都知道他老婆給他戴了兩百多頂綠帽子,專等他死了好繼承財產,他還能若無其事地陪她滿世界去轉悠。”
我正在喝水,差點被自己嗆死,放下杯子就問:“誰?在哪兒?什麽時候的事?”
他翹翹大拇指:“前兩天,華爾街那邊。”
“你確定?”
“不會錯的,那女人可欠我們不少錢,一直推托說她老公失蹤了沒法動銀行賬戶,現在該還了。”
我丟開他撒腿就跑,在電梯口撞上約伯。他躥出來,動作快得褲子都要掉了,臉色發青,迎麵抓住我就往房間裏麵推,一邊語氣急促地說:“趕緊收拾東西,我們走!”
收拾東西很容易,唯一值錢的就是那套沒還的踢死兔禮服。我一麵雞飛狗跳一麵叫約伯:“你是不是也看到大衛·迪了?跟他老婆在一塊兒?”
他滴溜溜四下亂轉,罵罵咧咧:“我就覺得這兩天不對,人不見了,電話不接,到她常去的地方也堵不到。今天我直接殺到她家門口,剛好看到大衛·迪在樓下。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結果養了個白眼狼!過河拆橋!”
不然呢?一把屎一把尿還能喂出來個什麽!
這事有諸多疑點,一個男人再寬宏大量慈悲為懷色迷心竅心血**,也不至於折墮到非要跟蓄意殺夫的老婆冰釋前嫌,重歸於好。
“不行,我得去看看。”
他瞄著我:“看什麽?”
“看看大衛。”
“什麽意思?”
我的專業尊嚴穩穩地占了上風:“我想知道他的病怎麽樣了。”
約伯不愧是兄弟,立刻明白過來我的意思:“你擔心沒有治好他,他現在回來尋求瑪利亞的幫助,因為解鈴還須係鈴人?”
“朋友,你真是冰雪聰明!沒錯,因為急急忙忙來紐約,我給大衛采取的就是保守療法,他的病症肯定沒好全。我跟他解釋過這不是能力問題,而是時間問題,但他產生疑心也正常。世上哪裏有醫生樂意說自己無能,何況是我這種明擺著見錢眼開的密醫?”
約伯凝神想了想,搖搖頭:“他不是因為這個而跟瑪利亞和好,他肯定對她有顧忌。”
他說得很篤定,一貫的。
但我沒法去除那一點兒懷疑,任何事我都願意相信約伯的判斷,但除了有關我的專業的事。
現在局麵很危險,大衛一成敵方,說不定所有情報已經底兒掉地透給了瑪利亞,對我們來說這兒就是拿破侖的滑鐵盧和希特勒的斯大林格勒。三十六計走為上,留著就把命搭上,但我為何有一種“雖要死吾往矣”的強烈衝動呢?
“我要去看看!!”我重複了一遍,很堅決。
約伯看看我,然後很平淡地說:“哦,那我陪你。”
我們背起旅行包。咪咪正在其他地方做手術,我沒法跟他痛哭著擁抱告別,至於要托付他幫我做的事,隻能用一條短信交代,也不知道時間能不能對得上。
剛走到門口,一種像冰雪般凜冽的恐懼感就從頭到腳包圍了我。
在我和約伯的麵前,電梯門緩緩打開,三部電梯,每一部裏都走出一個人。
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屠夫眾。
三位五短身材、樣貌呆板的朋友,在我們麵前站成一個眾字形,簡直像在亮logo一樣,為首一位(我完全忘記了是不是上次為首的那一位)向我點頭致意:“別來無恙。”那冷得冰骨頭的聲音更叫人印象深刻。
我和約伯往後退,退,退,尋思著如果動作夠快,還能一把關上大門再打911。所謂兩害相權取其輕,我不介意被移民局以非法居留的名義遣返啊。
但現實用一瓢冷水澆得我牙齒打架——從消防梯那裏亮出一個光頭,臉上一雙陰沉沉的藍色眼睛,腱子肉有足球大小的黑漢子,悠然爬上窗台,坐在那兒對我們一笑:“那麽,房間裏應該沒人了吧?這地方常有道上大佬出入,我們可是等了好久才等到訪客全部離開呢。”
臥室裏居然有人接話:“是啊,看二位麵如土色的虛弱樣子,不像很能打,居然要出動我們三組人馬,看來恨你們的人真是恨到了骨頭裏啊!”
居然是一副銀鈴般的嗓子,我和約伯哆嗦著溜眼看——馬尾辮,黑色馬褲與半身背心的超熱辣衣著。在那兒等著要我們狗命的是一等一的拉丁辣妹,妝容和鑽石切麵一般精致,眉毛彎彎的,仿佛時刻都很開心的樣子。她倚在門邊,對我們嘟起紅唇一笑:“就不用握手及互報姓名了吧,反正你們都快死了。”
我問約伯:“現在用你的美男計來不來得及?”
他很鎮定地說:“來得及,但你變性為美女去搞定另外兩邊的時間肯定不夠。”
這話我同意,於是結論是隻能束手待斃。最後關頭我唯一祈禱咪咪不要突然闖回來,因為接待了一個不務正業的老同學就被牽扯進尋仇事件而一道被砍死,這種隻能上社會新聞半夜版的狗血事件不應該被兩個醫學天才同時碰到。
光頭黑哥掠陣,拉丁辣妹也掠陣,屠夫眾緩步逼近,看來是要報在十號酒館被一枚冰塊嚇到落荒而逃的前仇。我真後悔當時沒有徹查在場的酒客,要是能找出J殺手兄,如今也不能淪落至此——對了,冤有頭債有主,不關我們事啊其實。
約伯好像比我崇高一點,他歎了一口氣,喃喃地說道:“我很後悔為什麽不讓你先去救那些植物人再來紐約,現在他們可怎麽辦。”
屠夫眾全然不理我們在說什麽,他們走到了離我們足夠近的地方,那把薄刃刀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出現在他們的手裏。三人圍攏,與我們的距離隻有咫尺,擺出的純然是剁包子餡的架勢。我轉頭看了看,拉丁美女的嘴角露出嗜血的甜笑,眼神貪婪,而光頭黑哥則渾然無所謂,目光移到窗外。陽光正好,樓太高,塵世的聲音傳不到,那種寧靜像極了一種恍惚,好像下一個眨眼就能從淺夢中蘇醒。
但我和約伯,或許永遠也不能蘇醒了。
這一刻其實也沒什麽遺憾。
學醫的人,經手了太多生老病死,人身如豬肉,要吃時一樣吃,熱血、夢想、愛情、回憶、懷念、珍惜、牽掛、相思,都是轉瞬即逝的露珠,沒什麽值得回味。
我隻是想,他媽的我到底能治好大衛不了?
刀光雪亮,快如奔馬,我微微一抬頭,眼前一花,那種瀕死的恐怖伴隨著眩暈,使我半身僵硬。
但我並沒有死,這一刻還沒有。
那把刀落在我的右肩上,離頸動脈很近,肩胛骨將刀鋒牢牢夾住,霎時間還沒有血流出,我痛得靈魂出竅,約伯在一邊同樣鬼哭狼嚎——這三個王八蛋顯然沒準備給我們一個痛快。
“喂,虐囚這種事不厚道啊,遲早要遭報應的。”
拉丁美女甜甜地接口:“報應?真的有人相信這個嗎?我真的期待了很多年那些被殺掉的人回來找我呢,可是一直都很失望啊。”
她一扭一扭地走過來,纖細而有力的手指在薄刃刀上輕輕一彈,那把刀應聲跳出我的身體,接下來她用指甲往我的傷口上一戳,劇痛摧枯拉朽,占據了我每一根神經和每一個毛孔,盤旋不去,越陷越深。
我向你保證,我這輩子都沒號得這麽慘過。我終於理解了那些麻醉打了一半就被咪咪按住動闌尾手術的病人是什麽感受了。
她顯然玩得挺高興,但屠夫眾則不滿她的突然插播,在六隻小眼睛的嚴厲逼視下,拉丁美女悻悻退開,臨走還不忘順手炮製了約伯一把。這位小白臉比我有骨氣,居然沒哼出來,隻是默默流下了兩行清淚。
我們兩個的腦子裏都閃過大量無聊時看過的日本恐怖漫畫的畫麵。“怎麽辦?”約伯用眼神和動作問我,“咬舌自殺行得通嗎?”
我權威地搖頭:“門兒都沒有,不如被他們打死呢。”
刀光再現。我和約伯說時遲那時快,即刻被廢了另一邊的肩膀。從專業角度來說我知道這其實都隻算是中度外傷,並不足以致命,問題是沒說事情就可以這麽算了啊。
但事情到這兒就這麽算了。
因為有人在門外歎了一口氣說:“你們這些廢柴,殺人就殺人,非要搞這些有的沒的形式主義,廢柴就是廢柴,怎麽刷漆都成不了氣候。”
我們全部人都往外望,我心裏還想著難道是咪咪回來了舍生取義嗎?
然後我的眼珠子就掉在了肚臍眼兒裏。
門口站了個胖子,真胖,兩隻小眼睛完全像是嵌在了肉裏,卻炯炯有神,就像兩顆小珍珠被埋沒了一樣。他個頭很大,肥肉隨著走動而晃晃****的,整個人簡直就是“憨直”二字的圖解化身。
那是熟人啊。
熟得不行的。木三,十號酒館的廚子,特別擅長做手撕牛肉,但把其他一切食物都做得比屎還難吃。他多年三高,痛風不斷,經常請假並且曠工。老板有時要他幫約伯擦個桌子,他能把桌子整個卸成八塊以示抗議。
現在他風塵仆仆地站在那兒,還穿著那身廚師服,好像是從幾萬裏之外跑步來紐約的一樣,說完話就呼哧呼哧地喘氣。
我悄悄問約伯:“他沒被砍成植物人?”
約伯翻了翻眼睛:“我壓根把他給忘了,他經常玩失蹤,你又不是不知道。”
殺手們的動作全部靜止了。
這種安靜實在不祥,拉丁辣妹和光頭黑哥慢慢走過來,和屠夫眾站成一個相互呼應和掩護的扇麵。拉丁辣妹從馬褲下徐徐摸出黑色微型衝鋒槍,手指非常穩定,但我可沒有錯過她眼神中的一絲慌亂。
木三搖搖頭,語帶諷刺:“真的嗎?”
他看了一圈麵前的人。幾乎就在那眼神到達之時,我忽然感覺到一陣風,帶著冬末微涼的氣息穿過身邊,柔和得猶如情人撫摸,或嬰兒呼吸,卻快到無法想象。
屋子裏更安靜了。
我和約伯仔細看了看。拉丁辣妹的耳垂上多了兩個洞,正適合掛耳環;光頭黑哥的腦袋上添了十六點“戒疤”,好一派佛相;屠夫眾三位,沒破相,但六處虎口都在汩汩流血,以後再想拿刀,難度就比較大了。
所有的傷口處都懸垂著一點兒晶瑩——那是冰。
誰也沒有惱怒、出聲,或試圖再反抗,所有人都被那神鬼一般的快鎮住了——賺錢第二,保命第一,幹哪行都得遵守這個原則!
殺手們做出了最明智的選擇,那就是默默離去。在經過木三身邊時,他們都深深點頭致意——殺手和醫生一樣,對高手都存在著基本的敬畏之心。
我和約伯大喘了一口氣,出溜到地上。木三蹲下來看看我們,確定我們不會死之後,對約伯說:“老板說了,他一個月之後回來,如果十號酒館沒有跟以前一模一樣好好地矗立在那兒,他就要把你丁是丁卯是卯地剁了。”
說完他就走了,一個磕絆都沒打,半分鍾就不見人了。我緩過氣爬起來,找了東西給自己和約伯包紮傷口,問他:“木三就是殺手J?”
他點點頭。
我看著他,丫有秘密沒告訴我。
再一想又釋然了。
人人都有秘密。
何況像我們這樣卻在十號酒館浪費時間的人。
手機震動,我看了一眼,一個激靈跳起來,罔顧身負重傷急需休養,推著約伯就往外飛奔。他“嗷嗷”呼痛,怒罵我:“你幹嗎?放手放手,娘的,疼死老子了!”
我沒時間憐惜他的肉體,在街口攔了輛出租車,直奔玫瑰淵而去。在車上我抹著冷汗告訴約伯:“時候到了。”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第十節
玫瑰淵自從上次失竊就換了鎖,加派了門房,但門房很快被我的麻醉針放翻在地,而約伯施展空空妙手,從門房那裏一路撬鎖——大門撬到電梯,電梯撬到走廊安全門,安全門撬到公寓大門。我必須承認,約伯絕對是這一行中的偶像級人物,不管什麽鎖,都跟女人一樣癱在他的手指之下,無一幸免。
我們一口氣開進了大衛的家裏,客廳裏那兩公婆正一個站一個坐,表情肅然,當然一秒鍾之後就肅不了了,都驚成兩個張口葫蘆。
我二話不說,上前一把拿住大衛的手腕,把脈,看瞳仁,掏出隨身帶的家夥抓住他的手臂取血樣。要不是條件不允許,我恨不得在腰子上弄點器官碎片下來檢驗。麻利地幹完活下來,我對約伯一點頭:“驗個血就知道結果了。”
他直翻白眼。瑪利亞和大衛兩張臉都紅不紅白不白的,真難看。約伯單刀直入:“大衛先生,您付不付錢?”
聽到錢,這位老兄就鬆了一口氣——有錢能使鬼推磨,能談價錢就太平無事。
他點頭:“我照付。”
取過電話,他吩咐手下人準備轉賬。約伯報出號碼,等待錢到賬的十分鍾裏,大衛試圖向我們解釋:“我決定選擇信任——在我和我太太之間隻是一場誤會。”
約伯毫不留情:“你突然殺回來把你老婆的錢卡住,全世界的殺手都會效忠於你。不過你老婆死了,你肯定是第一嫌疑人,十幾年的訴訟沒跑了。現在你手裏有了我們給你的證據,大可漂亮離婚,一分錢不用給,還能落個好名聲。商人重利輕生死,我們了解,不必解釋。來,給錢算數。”
大衛赧然地偏過頭去,這一瞬間我又看到他那天晚上在十號酒館一杯接一杯痛飲龍舌蘭的影子。這事情中所有人經受的災禍,他都是始作俑者,但看他的樣子,隻要他跟我們交接完一千萬美金,似乎就可以輕輕鬆鬆地卸下一切重擔。
瑪利亞抬起眼睛,她真是美麗絕倫。此刻臉上怨毒與迷惘交替,表情微妙,但情緒激動。如果眼神能殺人,約伯和大衛現在都會是兩塊肉餅。
錢到賬,約伯上前與大衛握手,大家兩清。事關大筆款項的項目都有這個特點:前期累死人,中期做死人,最後收款的時候,對於曾憧憬過的一切都已經沒感覺了。
然後,約伯轉向瑪利亞:“甜心。”
美人臉色煞白,輕輕伸手握住身邊桌子上的手機。
約伯眼尖,淡淡地說:“不用麻煩啦,那幾組殺手都跑了。”
他向瑪利亞頷首,重複了一遍:“跑了,不會接你電話了。給過預付的話都浪費了哦。”
到這個份上他還笑得很溫柔,沒有說重話,關於彼此的欺騙,最後的仇恨,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他猶如回到了初次與瑪利亞見麵的酒會現場,身上布滿有情人純粹的光輝。他深情地看著瑪利亞,輕輕地說:“如果,你是個好女孩,那該多麽好。”
而後他挽住瑪利亞的手臂,柔聲說:“陪我走一段好嗎?”
瑪利亞沒有拒絕,她無法拒絕。
其實我有點難過。
我們走出來,擋住大衛的尾隨。電梯門關上的瞬間我們都看著他,那張臉上顯示著一種古怪的不祥之兆。
我們三個人漫步在街上,難得的好天氣,很多鴿子飛過街旁的屋頂。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瑪利亞心神不定,身體一直輕輕顫抖,我想她擔心離開大衛後應該如何生活。
但她這麽美,總有人會再為她神魂顛倒,即使被她用內衣悶死在**也覺得快樂。
手機又在響,我掏出來看了看,回了個短信,時間差不多了。
約伯放開了瑪利亞,揮揮手:“再見。”
我覺得,那一刻他嘴角的微笑有點淒涼——是真心的。
他說:“再見。”
我們走了一段,轉頭,瑪利亞大約在十米之外,愣愣地看著我們。她這一刻絲毫不像心如鐵石的蛇蠍美人,身形溫婉,神色動人,陽光照在她的鬢發上如夢幻般美麗。
在她的身後,此刻緩緩升起來成千上萬的魚,鯊魚、小醜魚、鯨魚,在空中遨遊猶如活物,甩著尾巴慢慢逼近她。
瑪利亞感覺到空氣的震動,驚訝地轉過頭去,隨即就被狂潮一般的魚群包圍。她臉色變白,雙手舉起,透過魚與魚密密穿梭,我看見她張大嘴,眼神狂亂而絕望,身體軟垂如泥,想逃遁卻無處可走,無能為力,極度的恐懼在一瞬間襲擊了她的心髒,她再也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瑪利亞倒下,死了。
Airswimmer,那些魚,是一種新的玩具,遙控,逼真,手感和活魚一樣,滑膩而冰冷。
我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機,發件箱裏有三條短信,是我在不同時間發給咪咪的。
“召集你認識的所有人,準備盡可能多的airswimmer,待命。”
“馬上,集合在玫瑰淵前的街道,收到我短信就同時放魚。”
“放魚。”
這是我欠咪咪的最大的一單情——利用他通訊錄裏的所有名字,幫我殺了一個人。
尾聲
一千萬美金足夠重建十號酒館以及治好所有植物人酒客——在我和咪咪的合力會診下更是沒有問題,另外還要給大家一點慰問金什麽的,所以到最後酒館重新開張的時候,我和約伯又窮得叮當響了。
最後的裝飾工程在屋子裏叮叮當當地進行,我和約伯坐在小院子的沙堆上喝啤酒。太陽很好,亞熱帶的冬天溫和怡人。約伯突然問我:“瑪利亞,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看了他一眼:“終於能問了?”
他很坦然:“偶爾還會夢到她。”他點了點胸口,“這裏有點難過。”
我給他開另外一罐啤酒,說:“我知道,她有恐魚症。”
“什麽?”
“她不去海邊。她愛虛榮,愛排場,卻從不去紐約的海鮮餐廳。有一次她拍照時突然嘔吐,上了社交版,我從照片裏注意到是有人戴了魚形的項鏈。你帶她去BigFish,她當場暈倒。這個病嚴重發作時會引起癲癇,導致心髒病突發以及休克,足夠殺掉她了。”
“就這樣?”
“就這樣。”
“她犯了多宗謀殺罪、嚴重傷害人身罪、詐騙罪,死有餘辜,是不是?”約伯這樣問我。
我看看他,說:“是的。”
太陽照在他的側臉上。穿上了傻乎乎的工作服,戴了一頂毫無特點的棒球帽,他又變成了我熟悉的那個約伯。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我承認:“如果那樣子她還沒死的話,我可能也就算了。”
他點點頭,說:“我也是。”
這兒才是我們的家園。
這罐啤酒喝完,再過一會兒老板就要回來驗收了。今晚是開業大派對,所有酒客都會到場。約伯事先已經貼了廣告——所有酒水免費,我沒法兒想象今晚將會如何了局,可能那些沒死於頭部重擊的都會死於酒精中毒吧。
在約伯準備幹活之前,他問了我最後一個問題:“那麽,大衛你到底算治好了沒有?”
我露出一絲笑容,挺直了腰身。
“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