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冥衛

Q國,首都迪安城。晚上九點。

大街上一片寂靜。三個月前金融危機開始之後,一向來燈紅酒綠,笙歌盡夜的市中心,陷入了死城一般的狀態。

即使是數十年前那一場血火崢嶸的戰爭也沒有帶來過這麽徹底的破壞。

那時候戰死的人們,還帶著為國赴死的豪情,以及勝利最終會屬於正義的信仰。

他們大概想不到短短半個世紀之後,祖國被人以一種非常不光彩的方式賣掉了,分割成片,血肉模糊,高高掛在屠戶的攤子上,待價而沽。

天氣是好的,星辰璀璨,與日與月,與地上的蟋蟀,都毫不在乎人間是否有疾苦,晚風亦然如舊拂過一棟棟建築,悠然自得。

城市最繁華地段上最顯眼的位置,矗立著一棟立麵形狀如刀鋒的大樓,一共有六十一層,據說象征著物業所有者揭幕那一天的年紀,大樓的正麵鑲嵌著六個金色的大字:高達百業投資。曾幾何時,Q城的職業成功以進入這棟樓工作為最高標準,每一層代表一個台階,能夠在四十歲進入五十層以上,再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辦公室的話,就是絕對的人生贏家。

夜色漸漸變深,一條黑影突然出現在高達百業投資大廈的頂樓,藍色天幕下他的剪影格外清晰,就站在欄杆的邊緣,俯瞰著樓下的街道,久久的,就那樣呆滯地看著,站著,街上偶有路人來去,都行色匆匆,三月的風仍有冬日餘威,大家都縮著脖子,目不斜視。

黑影緩慢地爬上了頂樓的水泥欄杆,坐在邊緣,他俯下身,視線落在了此時街上僅有的一個人身上,從這個高度看下去,人如同螻蟻一般細小,根本看不出男女老少胖瘦,更不可能感應到一個人的注視。

偏偏樓下那個人就猝然停下前進的腳步,抬頭看了樓頂一眼,而後他扭過身,往大樓的前門跑了過去。

如果有人注意的話,會發現他跑得非常快,姿態卻輕鬆得像隻是在閑庭漫步。

大樓前廳控製台後麵坐著的的保安正在興味索然地看一份過期的娛樂報紙,忽然感覺到一陣風掠過身前,他剛要抬頭,眼前一黑,大廳靠近保安崗位的兩排燈都滅了,其他地方的都還好好地亮著。

他迷惑地站起來,拖了一張凳子過來,站上去查看燈泡,燈泡沒事,多半又是電路跳閘了,金融危機開始之後,連電力公司都不能保證自己的服務質量了。

保安罵罵咧咧地拖著步子走到旁邊的電路控製室,想找出具體是什麽原因,他一邊走,一邊呼叫正在樓層做例行巡邏的另外一組保安派一個人下來看住前台,對講機裏應答三十秒後下來,保安站在通往地下電路控製室的入口和前台之間站了大概二十五秒,看到電梯的燈亮了,他的同伴馬上就會頂上自己的崗位。

他於是放心地扭身進了地下室,而電梯裏走出來的保安也確實順順當當在前台的位置上坐下,順手撿起那份報紙繼續看。

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剛剛坐下來的那台電梯門合攏了兩次,之後悄然啟動,徑直上到了六十一層。

頂樓。

有人從電梯裏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一眼就看到了那條之前坐在欄杆邊緣的黑影,現在出息了,站起來了,近距離看上去是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外套扣子解開,下擺空空****地在身後飄著。

半個腳都已經伸了出去,整個人往前傾,隻要從他後麵點上一個手指,他就能摔成一團泥。

正常人站得那麽高,那麽久,一定腿軟心慌,他卻似乎若無其事。

或者相對於他正在經曆的一切來說,這種恐懼根本就不算什麽吧。

電梯裏出來的人輕靈地向西裝男靠近,他穿的是平常的鞋子,在堅硬的水泥地麵上卻如同靈貓踏足波斯地毯,沒有發出絲毫的聲音。

瞬息之間他便來到了西裝男的身後,驟然伸手抓住對方腰間的皮帶,手指握緊,用力,手臂往後揮出。

西裝男猝不及防,像一個布袋般飛出數米,撞在大樓儲水池的外牆上,勢道雖猛,他卻毫發無傷,甚至連與牆麵的撞擊都不明顯,與跌入一大堆棉花或厚厚的雪無異。

但他受驚不淺,眼睛凸出來,愣愣地看著麵前的人,半響說不出話來。

很難一眼就判斷出來人的年齡,但他顯然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皮膚黝黑,體格健壯,丹寧布的外套和黑色長褲都很合身,頭上戴著著一頂灰色的快幹質地棒球帽,濃眉大眼,這輩子都不怎麽習慣開懷大笑似的,表情裏有一種自然而然的謹慎,他叉開雙腿穩穩地站立,手上戴著黑色皮質的連指手套。

他看著西裝男:“你老婆知道你今晚的計劃是從這兒跳下去嗎?”

西裝男頹然地靠著牆壁滑坐到地上,勉強笑笑,努力想要保持尊嚴:“關你什麽事?”

男人聳聳肩:“如果你換一個地方跳,就不關我的事。”

他指指樓下:“你跳這裏,就關我的事,因為下麵這條街道歸我清掃,你知道收拾一具從五十幾樓跳下去的屍體有多麻煩嗎?”他閉上眼睛,似乎試圖回避那些不愉快的記憶,聲音卻完全不夾雜任何感情:“血和腦漿會滲到地麵裏去,無論怎麽刷洗都難以完全去除,身體看起來還算完整,其實很多小肉塊會到處散落,要用小鏟刀和刷子一點點撿回來,如果你跳的姿勢不對,那就更糟糕了,腿可能會飛進臨街的商鋪,跟一大堆雜貨或衣服混在一起。”

他走過去,在西裝男麵前蹲下來:“我理解一個人想要一了百了的心情,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太多討厭事,要活著慢慢處理,實在是很麻煩,但也請你理解一下其他人的心情,如果一定要死的話,幫其他人節省一點麻煩不好嗎。”

西裝男瞠目結舌地聽著這一番訓話,迷惑漸漸取代了震驚,他問:“你是街道清潔工?”

男人點點頭:“我叫狄維爾,在市政局的員工名冊上可以查到我的工號,如果你對我今晚的舉動有任何不滿的話,打市政局服務熱線可以投訴。”

他站起來,就這樣轉身離去了。

3

狄維爾的家在西城郊外,距離他工作的市中心地段有大概四十五分鍾的車程,平時他坐公車上下班,朝五晚四,今天晚歸是因為加班,以及市政局召集所有員工緊急開會。

最近城裏明顯非常不太平,太多人自殺,太多人被殺,也太多人滿街丟垃圾,或把自己當成垃圾一樣丟掉。

狄維爾所關心的,主要是第三點,畢竟清理垃圾就是他的工作。

無論世事如何好或如何壞,有一些工作都總是需要人做下去。

即使爆發核武戰爭,環球同此災禍,大部分人化為齏粉,隻要有人還在掙紮著生存,就會馬上需要一個清潔工從廢墟裏掃出容身的空地,把鍋碗瓢盆火柴鹽巴之類必需品放放好,然後大家坐在一起想一想下一頓吃什麽。

但市政局裏的頭頭關心的重點和他不大一樣,所以當狄維爾走進大會議室的時候,首先看到前排坐了一群黑套裝灰套裝,神情故作輕鬆,實際上如臨大敵的專業人士,他聽了好長一段時間的介紹才明白過來那些人居然全部是心理醫生,局裏請過來的。

最近情非得已見到太多屍體的清潔工們每個人有十分鍾和心理醫生單獨會見的機會,傾訴自己心中的震撼與不安。

有這個預算的話給大家多發上一點加班費不是更好嗎?真金白銀對生理和心理都有效果強烈的疏導作用,絕不是說說而已。

何況十分鍾不足以令任何人脫胎換骨,而狄維爾也完全無話可說。

“可以說說你的感覺嗎?關於最近的自殺事件對你們造成的影響,你會覺得沮喪還是恐懼?”

他瞪著麵前那個戴高度近視眼鏡,外套上還別著一枚低調鑽石胸針的女心理醫生,過了很久才說:“都沒有。”

心理醫生微微皺眉,在筆記本上寫了幾個字:極度震驚下本能的自我封閉和自我保護。

她並不關心眼前這個清潔工的心理健康,這樣的人絕不會向心裏醫生尋求幫助,並非因為無知,而是他們根本付不起高昂的谘詢費用,無論今天的十分鍾能帶來什麽樣的效果,對醫生本人來說,都是徒勞無功。

她疲倦而機械地從谘詢法中最經典的細節分析法入手:“說說你這兩天的生活吧。”

這兩天的生活?

十點入睡,三點起床,他需要的睡眠時間不算多,早上洗漱早餐時會看一下昨晚錯過的深夜脫口秀節目回放。

工作內容一成不變,一共四條街的轄區,不間斷巡查清掃,定點下班,回到家去社區健身房做運動。

六點左右和妻子共進晚餐,聊聊天,她上晚班的話,就獨自吃飯。

日複一日,全無變化。

心理醫生迷惑地看著他,翻了翻自己手裏的資料夾:“你的工作區域內,這一周有四個自殺案例。”

狄維爾聳聳肩,這是他無所謂的表示:“五個,有一個當眾割腕,沒有當場死掉,抓著自己的手跑去找出租車了,還問我最近一家醫院在哪裏,好像割下去就後悔了的樣子。”

他歎口氣:“現在的人做事還真是沒什麽計劃呢。”

心理醫生坐直了身體,對他的評論和整個反應都感覺到難以置信:“你不覺得震驚嗎?那是四條或者五條活生生的人命,就在你的眼前消失,變成了僵硬的身體。”

狄維爾看了看牆麵上的鍾,屬於他的十分鍾已經到了,他站起來,禮貌地向醫生告別,同時戴上自己那頂常年不離身的快幹材質棒球帽。

臨別寄語:“活生生的人命這種東西,隻跟擁有生命的那個人直接相關,如果他都不介意失去的話,我為什麽要介意呢?我真正介意的,隻是他給我帶來的額外工作量罷了。”

他在晚上十點十分才終於走進家門,妻子夏彌正在客廳裏看電視,身體前傾,雙手緊緊交叉握在膝蓋上,表情很揪心,本來就有一點點倒八字的眉毛現在緊緊扭在一起,簡直像是要在額頭中間打個結似的。

夏彌比狄維爾小九歲,他們十一個月之前結婚的,認識的第三周狄維爾就求婚了。

她是一家私立醫院的私人看護,不是很漂亮,大嘴巴圓臉蛋卻有一種熱騰騰的肉感,無論什麽時候說話,都帶著令人愉快的輕快腔調。

她聽到狄維爾進門的聲音,馬上跳起來:“謝天謝地,你回來了!!”

她飛奔過來抱住丈夫:“我好擔心你。”

狄維爾摸摸她的頭發,抱了一下,然後去冰箱裏拿冰牛奶,一邊喝一邊問:“擔心什麽?我隻是去局裏開會而已。”

夏彌瞪大了眼睛,而後伸手指著電視:“你不知道嗎?暴亂啊,電視新聞都播了,就在你回家會經過的那個街區,教堂街附近。”

狄維爾的視線停留在電視上,攝像機的鏡頭不斷在搖晃,畫麵很混亂,但他一眼看到了那些難以忽略的關鍵內容。

爆炸,被砸爛的車,鬥毆,追逐,狂叫和哭喊的聲音,還有很多很多的血。三五成群穿黑色連帽衫的人,拿著霰彈槍,長刀和棍棒,四處追打行人,襲擊商店櫥窗和櫃台,看似毫無章法地毀滅著眼前的一切。

經典的城市暴亂,狄維爾不知道那些是什麽人,又為了什麽而跑到公眾場合狂性大發,但手法和結果都並不新鮮。

教堂街附近——高達百業投資大廈就在那裏,他剛剛救了的那個人,本來就是準備往教堂街上一跳了此殘生。

電視上這一切發生時,他應當剛好離開。

那個人怎麽樣了呢?這個想法在狄維爾的腦子裏稍縱即逝,他更煩惱的是明天可能要加班到更晚,畢竟砸壞一條街是會產生大量垃圾的。

他伸手關上電視,將妻子拉到身邊,撫摸她帶著驚慌的臉,努力用自己最溫柔的聲音說:“不要怕,我們住的地方很安全,那裏離我們很遠。”

夏彌點點頭,把臉埋在他的肩上,男人非常幹淨,即使在做了一天城市裏最髒最累的工作回來,狄維爾的身上也沒有異味,這種天生的清潔感是她當初願意嫁給他的原因之一,她輕聲問:“如果這邊也有危險了怎麽辦?”

狄維爾轉頭看著自家窗外,那裏的夜色靜謐如謎,偶爾有一兩隻黃鼠狼經過,踩著草坪沙沙作響,目前來說,它們就算是最大的威脅來源了。

他親吻妻子的額頭,喃喃說:“放心,有我。”

第二天他如常上班,步行到離家大概十分鍾的公車站,淩晨四點二十五,最早一班公車開出,每兩小時一班,直達市中心,二十四小時不間斷,但坐的人一直都不算多。

早班司機一直是個胖大老頭,慈眉善目,他每天和狄維爾聊上幾句天,偶爾會拿一個家裏種的蘋果或西紅柿給他嚐一下味道,前幾天興高采烈地告訴狄維爾,上完這個月的班他就退休了。

一路很順利,這個鍾點,哪怕最激進最狂熱的暴亂分子都應該消停了,哪怕在真正的戰場上都應該是安全的。

到達工作地點,同事幾乎同時下車,大家聚在一起簡單分配了一下今天的任務,開始分頭勞作,不出所料,教堂街附近變成了半個廢墟,狼藉遍地,全副武裝的警察三三兩兩設崗巡邏。

狄維爾從他們身邊走過,麵無表情。

需要在此地發生的已經發生,需要傳達的訊息已經傳播出去,在各種新聞,脫口秀和訪談節目,以及鋪天蓋地的社交媒體資訊中傳達到城市與國家的各個角落。

他沒有跟任何人說話,埋頭工作到了十一點,走回設在兩個街口之間的休息站吃午飯,午飯是夏彌給他準備的,冰牛奶,裝在保冷水瓶裏,兩個雞蛋火腿三明治,三明治壓得很扁,麵包內側格外多塗了一層橄欖油。

他吃到一半的時候,有人過來找他。

皺皺巴巴的西裝,質地精良,現在卻和一團鹹菜神似,掉了好幾個扣子,膝蓋和袖子上都有擦破的痕跡,來人站在休息站綠色鐵條護欄的外麵,像剛剛快速跑了八百米,壓抑著沉重的呼吸,手足無措。

狄維爾認出來這是他昨天晚上從高達百業投資大廈頂樓欄杆上甩下來的人,他沒有慢下咀嚼火腿雞蛋三明治的速度,隻是含糊地問:“你找我?”

男人不自然地換了一下身體重心:“我叫樸永泰,我是,唔,曾經是高達百業投資公司的投資總監。”

狄維爾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哦?”

陽光下看樸永泰遠沒有昨晚那麽頹廢,看得出來他起碼曾經是人生贏家——常年健身房鍛煉出來的均勻身材,海灘度假時曬出來的古銅色膚色,指甲和皮膚都受過長期的精心護理,他沒過過什麽苦日子。

怎麽會直接就搞到要自絕於人世,期間曲折對大部分人來說都應該算是一個好故事。

隻是狄維爾對絕大部分的故事都沒有絲毫興趣。

他根本不準備繼續溝通下去,哦完一聲之後就繼續自己吃自己的。

樸永泰愣了一會兒,鼓起勇氣走進了休息站,硬擠著狄維爾坐了下來,狄維爾直起腰來,歎了口氣,忽然發現對方在直勾勾地看著自己手裏的食物。

說不定他是火腿雞蛋三明治飛天教的教徒,現在的渴望表情隻不過是在對自己的真神祈禱,要麽,他就是真的很餓了。

自以為擁有整個世界的人從來不知道挨餓是什麽感覺,他們吃沙拉,不吃早飯就去跑十公裏,喝白色黑色青色的大量果汁清腸,從街角的甜品店走過目不斜視,內心充滿驕傲,沾沾自喜於自己強大的意誌與克製。

一旦出現真正的匱乏,他們是第一批活不下去的,所謂的自我控製,隻不過是建立在資源過剩的基礎之上罷了。

狄維爾經曆了相當強烈的思想鬥爭之後,終於把把剩下的那個三明治遞了過去。

樸永泰吃起來的樣子就像他剛在海上空著肚子漂了一禮拜似的,隻花了兩分鍾,整個三明治就下了肚。

他留戀地咀嚼著最後一塊麵包,呼出一口長氣:“太好吃了。”

他打開了話匣子。

首先他想知道狄維爾昨天晚上是怎麽上到高達百業投資大廈的樓頂的。

“那是高達百業投資公司的總部,每個人的員工卡都隻能到限定樓層,少數有權限的人才能直上頂樓。”

狄維爾麵無表情:“保安有沒有上頂樓的權限。”

“夜班巡邏保安有,但他們對外來人員的控製非常嚴格。”

“是嗎,那麽,他們是對我格外網開一麵了。”

樸永泰緊緊盯著他:“不可能,我進係統調了昨晚的監控錄像來看,沒有你進入的記錄,大門,電梯,保安前台,都沒有。”

狄維爾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是嗎?”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擦嘴,開始喝冰牛奶,表現出了無論如何不會跟樸永泰分享的堅決態度,喝完一半停下來,說:“也許我從來沒有上去過,也許你認錯人了。”

樸永泰大力搖頭:“不,你上去過,我雖然時時刻刻覺得自己下一秒就會被逼成瘋子,但我還沒有瘋,我記得你。”

他非常認真,認真得按在自己腿上的兩隻手的手背上都凸出了青筋:“如果你沒有出現過,那麽在這裏跟你交談的我,就應該是鬼魂了。”

他說得自己都有點不放心了,急忙張望了一下,一道陽光從休息站後牆的小窗上射進來,照出了樸永泰的影子,落在地麵上。

他真的鬆了口氣,趕在狄維爾說任何話之前,急急忙忙地說:“既然你有辦法進入高達百業救下我而不被任何人察覺,你一定不是平常人。”

樸永泰的聲音,像一個落進了荒郊一口枯井的人呼救,壓抑著的聲嘶力竭讓每一個字的音調都尖銳得要變性了:“我求求你,請再救我一次。”

在休息站的長凳上,樸永泰擺出自己隨身攜帶的電腦,手指飛快點動,許許多多表格跟尿頻尿急一樣彈跳而出,在屏幕上**。

“我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一直重倉做空期貨和股票市場,投入了天文數字的資金,確保指數會不斷往下跌,吞噬這個國家的財富。”

狄維爾說:“做空是什麽?”

樸永泰想了一下:“就是你認為某個市場會下跌,於是把所有手裏的股票都賣掉,等跌到底了再買回來填倉,中間的差價就是利潤。”

“然後呢。”

“這一輪做空高達百業非常成功,賺到巨額財富,數以百億計,我是主要操盤手之一,近段時間,我無意之間發現,公司用這些財富,開始向世界級的軍火商購買各種武器和設備,而後以轉售的方式,行銷到全世界大約七個國家。”

“軍火?”狄維爾覺得還好,“軍火本來就是需要大量投資,也出產巨額利潤的生意,你的公司這樣做很奇怪嗎?”

樸永泰直勾勾地看著他,使勁兒點了七八個頭:“奇怪。”

他把電腦杵到狄維爾麵前:“軍火通常是賣給戰亂國家的,但你看看這個買方所在的國家列表。”

國家名字在屏幕上閃爍,Q國赫然在列。

都是歐亞陸地上附緣大國而存在的小國家,在國際上沒有什麽存在感,內部結構也相當安定,盡管不算富庶,但生活在其中的人至少能夠享有和平。

”你再看看那些軍火的種類。“狄維爾問。

事實上不需要提醒,狄維爾已經鎖定了那一張看起來非常複雜,能叫一個左腦不發達的人隨時一頭死過去的貨物列表。

匕首?霰彈槍?手槍?低當量炸藥?手榴彈?催淚彈?

“你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嗎?”

狄維爾吞下最後一口三明治:“這些都不是用於真正戰爭的武器。”

聯想到昨晚在教堂街的城市暴亂,真相的畫卷緩緩打開,而盡頭必然不是一朵鮮花或一個笑話。

“這些文件是哪裏來的”。

樸永泰吞了一口口水,神經質地向四周張望了一下,仿佛擔心某個角落裏有人在窺視。

“這些資料都是存在最高保密權限的文件夾下的,我本來看不到,隻是對這個月的財務報告上一些記錄覺得蹊蹺,但,但是。”

他又吞了一口口水:“我在轉去做金融之前,做過一段時間黑客,在暗網還有一點名氣。”

狄維爾明白了。

“所以你黑了公司的文件夾,然後就絕望地準備一死了之?”

這兩者的關係,似乎太過於簡單粗暴了,但狄維爾知道有人會因為更簡單粗暴的原因就赴死。

從某個意義上來說,他覺得這種思維方式其實還蠻容易理解的。

樸永泰搖搖頭,臉上終於出現了真正的悲痛之色。

“我並不想死,可是我別無選擇。”

他把手機遞給狄維爾:“這是本國的居民數據庫,你試試看搜索我的名字。”

狄維爾不知他的用意,但還是照做了。

不管資料上出現的是什麽,他都不會覺得驚訝,殺人狂魔或江洋大盜,隱姓埋名的天才什麽的,都不稀奇。

問題是,什麽都沒有出現。

居民數據庫裏根本沒有樸永泰的信息。

“你移民了嗎?”普通的想法大概都是這樣。

樸永泰搖搖頭:“這是二十四小時之前發生的事。”

他苦笑起來:“有人抹殺了我的一切,狄維爾先生,我的工作,我的個人信息,國家層麵上登記的一切資料和認證,包括我的家人。”

“家人?”

“是的,他們都失蹤了,我的妻子,兩個孩子,還有在三百公裏外風聲城裏住了超過五十年的老父親。”

一夜之間,將能夠證明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的痕跡全部抹殺,死的數據,活的家庭,統統消失得一幹二淨。

狄維爾凝視著樸永泰,對方沒有說謊。

他的第一反應是這活兒幹得很有藝術家氣質,但略嫌麻煩:“一刀捅死你不是更好嗎?”

樸永泰點點頭:“是的,我想那是第二步,畢竟當一個人的個人信息全部消失之後,他在這個世界上死不死,怎麽死,其實都已經很沒有所謂了。”

說到這裏,午休的時間已經結束,狄維爾站起來,戴上了自己的帽子。

還有兩條街需要清掃,再回到早上開始的地方,把自己負責的全部區域都巡視一遍,收工,最好不要再有人自殺了,狄維爾不喜歡加班。

他轉向樸永泰,後者精準地領會了他眼神中的問題,:為什麽這件事會跟自己扯上關係。

“如果昨天你沒有莫名其妙出現在高達百業的頂樓,我已經死了。”

“死去的人不會關心任何事,這本來是我站上屋頂的初衷,但你就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我麵前,讓生命延續下去。”

“既然這樣,就請你為我的生命負責任到底吧!”

狄維爾瞪著對方,過了很久才問:“你是不是漫畫看太多了?”

5

夏彌結束工作回到家,看到丈夫和一個陌生人呆在前廳喝啤酒,她的感想是這太陽是不是打西邊出來了。

她是在醫院認識狄維爾的,病人檔案上說,他從西冷城市醫院轉院過來,左邊麵部,下肢,手掌和背部都遭受局部的嚴重燒傷,而夏彌所在的帝安醫院雖然小,但機緣巧合之下,卻是全球都有名氣的燒傷專科。

他恢複得非常快,在做運動複健的時候毅力與韌性都遠遠異於常人,那些令人生不如死的手術和治療過程中,夏彌既沒有聽過他的呻吟,也沒有見過他恐懼。他靜靜地接受一切,就像這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近於優雅的平靜令夏彌迷戀。

最令人驚訝的是,除了十個手指形狀稍有不正常以外,所有重度燒傷患者都無法避免的傷疤和肢體變形,在他身上都沒有出現。

他愈合,而後新生,盛夏也戴連指手套,其他與常人無異,他出院一周後帶著戒指回來,向自己的護理護士求婚,並且在迪安城安定了下來。

他有一筆非常可觀的積蓄,婚後買了房子,餘下現金都給了夏彌,而後去找了一份為市政局清理街道和下水道的工作,聽起來不高尚,但收入其實相當不錯,因此夏彌也沒什麽可以抱怨的。

沒有朋友,和工作上的同事關係友好,但也就僅限於在工作中。

眼前這個和他氣質天差地遠的男子,是狄維爾介紹給夏彌認識的第一個外人。

介紹的方式也與眾不同:“這是樸永泰,一個不存在的人。”

他們三個人吃完飯,城市新聞正在談論著很快就要到來的台風天氣,大家都在做準備對抗自然災害雲雲,忽然一則插播進來,在東城查理街附近,有數十人糾結,開始搶劫超市和打砸過往車輛,已經有數位行人受傷,在攝像機前血流批麵,倉皇地跑著。

媒體車到達,采訪的記者剛對準攝像機要說話,忽然一個穿黑色連帽衫,看不到臉的高個子男人從後麵衝上來,攝像機開始劇烈搖晃,嘈雜的聲音裏傳來一聲巨大的鈍響,以及采訪記者慘烈的尖叫。

攝像機歪倒在了地上,仍然運轉著,鏡頭用一種顛倒的方式,錄進了更多的混亂與血腥。

夏彌深呼吸,小聲說:“已經是第三起了。”

她憂愁地絞著雙手站起來:“醫院裏收了好多傷員,聽說還死了兩個。”一麵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了廚房,一麵喃喃自語:“這個世界怎麽了。”

兩個男人沉默著,聽到廚房裏叮叮當當的聲音,狄維爾知道她在煮咖啡,以及切飯後的水果,這是多麽平靜的好日子。

他轉向樸永泰:“你有答案嗎?”

“什麽?”

“關於這個世界怎麽了。”

樸永泰楞了很久,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他媽真的一點不知道。”他的聲音裏有難以抑製的悲痛和狂亂,似乎一點點壓力就能讓他顫抖起來,而後全盤崩潰。

但這不怪他,發生在他身上的事足以讓一個人失去理智,因此隻要他還坐在這裏,還能控製自己的眼淚和聲音,就已足夠評給他一個紫心勳章,表彰與人生困境作戰的英勇。

狄維爾沒有試圖去安慰他,他隻是等著,等樸永泰再度冷靜下來,而後問:“誰是你們公司做決定的人?”

“哪方麵?”

“任何方麵。誰決定要做空市場,誰又決定投資軍火生意?”

樸永泰毫不猶豫地說了出一個人的名字:“羅斯,羅斯斯圖爾特。”

狄維爾看著他:“然後呢。”

沒有然後。

這基本上就是他知道的所有信息了。

“整個公司隻有兩個人能單獨會見他,他是董事長,控製公司絕大部分的股份,每年隻會出現在公司一兩次。”

“你有他的照片和其他資料嗎?從網上找?”

樸永泰搖了搖頭:“我說過,我以前做過黑客,即使是在暗網上流傳的地下數據,我也有辦法拿到手,我試過找他的信息,但什麽都沒有。”

在什麽都找得到的互聯網時代,人的隱私脆弱得像雞蛋殼。

但Q國最大的投資公司至高無上的首腦,卻活生生是一個謎,對公眾和公司內部都如此。

”他住哪裏?”

樸永泰猶豫了一下:“據說是倫敦。”

夏彌這時候端著咖啡和小點心從廚房裏走了出來,她聽到倫敦兩個字,一愣,眼神追逐著狄維爾,無聲地發問。

他溫和而無辜地和妻子對視了一眼,端起咖啡:“倫敦嗎?還真是一個遙遠的城市呢。”

時鍾來到十點,狄維爾如往常一樣準備去睡覺,夏彌貼心地為樸永泰準備好客房裏過夜的枕頭和毛毯,她的背影優美動人。

最好的時光裏,幸福的來去都悄無聲息。

6

狄維爾在四點起身,在臥室洗手間收拾停當之後,和平時一樣走進客廳,打開了電視。

但他沒有看電視,而是從雜物間裏拿出一張一人高的巨大白紙,一個筆袋,展開,裏麵整齊排列著四十八色的水溶性彩色鉛筆,顏色與世麵上的稍有不同,常見的赤橙黃綠寥寥一兩支,非常罕見的青銅白銀黃金等金屬色及各種濃度的灰和黑是主流,還有一支編外的粗大馬克筆。

他將白紙在茶幾上仔細鋪開,用茶杯鎮住四角,電視裏的脫口秀主持人正在大罵政府救市無力,和金融大鱷們沆瀣一氣,洗白了大部分國民的個人財富,雲雲。

他充耳不聞,站在茶幾前,垂首想了一陣子不知道什麽,鉛筆落在白紙上。

一條條線在他手腕下出現,或濃或淡,或曲或直,在紙上行雲流水,沒有須臾停頓或迷惘,他隨心所欲換著顏色,偶爾停下來用卷筆刀將鉛筆削尖。

最後在白紙上成型的,是一張十分細致的迪安城城市地圖。

即使最專業的地圖學者來看,也對此歎為觀止,事實上,這一個手繪版本比官方製定的甚至更加精確,因為官方版本修訂有時限,他畫的每一個城市角落都是最新的狀態,和衛星高度同步。

某一處正在拆遷的工地,某一條被廢棄的死巷,因為短期工程需要而被封閉的道路。

一個便利店,一個公交站,一個流浪者聚集的秘密營地。

在狄維爾的腦海裏,和此刻的筆下,都纖毫畢現,如同有人在他腦海裏上載了一個3D全景模型。

他站起來,將白紙舉起在身前,細細審視,而後伸手拿起馬克筆,在地圖上三個地方各自重重畫了一個圈。

這時候樸永泰悄悄走了進來,一麵打著哈欠一麵雙手揉著臉頰,他眼瞼下的黑眼圈沉重如同鐵打,牛仔褲和上衣皺皺巴巴的,似乎徹夜未眠,他站在狄維爾的身後注視那張地圖,問:“這是什麽?”

狄維爾轉身看看他:“地圖。”

樸永泰聳聳肩:“我知道是地圖,你畫的?”他走近去看,臉上露出驚訝之色,重複了一次:“你?畫的?”

狄維爾麵無表情:“基本功而已。”

他也不說這算是哪門子的基本功,把地圖卷起來,交給樸永泰:“你今天有什麽安排嗎?”

樸永泰翻了翻白眼:“說不定去補個身份證。”而後幹笑了兩聲。

狄維爾看了他一眼:“那麽,幫我把地圖上做標記那三個區域的所有狀況都找出來。”

“比如說?”

“人口流量,高峰時期人口密度,最近一周周邊購物中心或廣場大型活動舉行的列表和時間表,周邊所有大型建築物的建築結構圖,地下管道線路,所有你能想到的,跟這個區域有關的。”

“好,還有呢。”

“還有城裏跟這三個點情況近似的其他區域,做一個全麵數據的交叉對比,結果也全部標注出來。”

樸永泰皺著眉頭把地圖再度打開,仔細看了一下,若有所思聲:“前兩天城市暴亂的區域?”

狄維爾不置可否,看了看表,拿起放在衣帽架上的快幹棒球帽,說:“我要上班了,帶上你的電腦,走吧。”

樸永泰沒反應過來:“去哪兒?”

狄維爾第一次露出嘲笑的神色:“難道你以為我會讓你跟我太太單獨呆在一個屋子裏?”

7

他們一起步行到公車站,公車今天比往常都要早一點,此時已經就位,打開了燈,車廂在未曾透明的天色裏格外透亮。

狄維爾帶著樸永泰登上了車,在刷公交卡的時候注視著司機,今天不是胖老頭,新司機塊頭很大,臉是方形的,鷹鉤鼻非常引人注目。

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輕輕敲打著,像在心裏演奏一首歌,他沒有向乘客問好,也沒有扭頭正視他們,隻有手指一直那樣敲著。

狄維爾按著樸永泰,徑直走到最後一排,讓他坐下,而後自己走回司機後方對角的位子。

他把快幹帽取下來,放在自己手心裏,像在禱告一般低下了頭,車子開動了,速度越來越快,在黎明前最深的夜色裏疾馳。司機開始輕輕哼起一首歌,是dire straits的名曲,“money for nothing”。

Now look at them yo-yo's that's the way you do it

You play the guitar on the MTV

That ain't working that's the way you do it

Money for nothing and chicks for free

迎著車頭,天邊漸漸出現魚肚白,路上仍然和始發站那一段一樣荒涼,而且,像是越來越荒涼了。

即使對這一帶環境陌生如樸永泰,也感覺到這個車開的方向不對,畢竟已經過去了小半個小時,終點應該是市中心的,卻還還沒有半點進入城市的跡象。

但狄維爾一聲不吭,而且幹脆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

當公車終於嘎然停下時,樸永泰往窗外瞟了一眼,立刻跳了起來。

他們停在一條僅容兩車交錯而過的小道上,斷頭道,已經離大路很遠,前方和左右都是是荒無人煙的小樹林,兩個穿著普通的男人站在公車前門,手裏都拿著短短的,一頭削尖了的鐵棍,其中有一個人的腰間凸出一塊,露出槍支的痕跡。

樸永泰剛一動,司機就轉過了身,一隻鋸斷了槍管的獵槍握在他手裏,槍口對著樸永泰,後者身體馬上僵住了,接著槍口轉向狄維爾。

什麽也沒有說,他扣下了扳機。

子彈出膛,空氣中立刻充斥著火藥的味道,破空而去的暴擊在狄維爾胸前炸響,樸永泰狂叫起來。

而後聲音在最高峰處嘎然而止。

狄維爾站了起來。

子彈沒有打中他,而是打中了他手裏的快遞帽子,現在就在那個帽子裏,彈頭滾來滾去,心有不甘。

司機反應極快,再度舉槍,這一次他的手指沒能靠近扳機。

狄維爾一步跨過去,姿勢就像一頭豹子衝向瞪羚,輕巧而狂暴,舉步的瞬間他已經揮拳,落地時,司機的整個臉骨便被打爆,偌大一個身體往後一摔,倒在了司機座上,四肢認命似乎的無力攤開,頭向窗戶的方向後仰,第一縷陽光透過車窗玻璃,照見他碎裂的眼眶裏緩緩流出黑紅的血。

狄維爾一秒鍾也沒有停,順勢合身撞向公車前門,整扇門被他撞得飛出去,砸到車下那兩個人身上,他們本能地舉手抵擋,鐵棍橫在自己身前,就在那時候狄維爾來到他們中間,一手托起一個人的手腕,鐵棍尖端指向那人自己的咽喉,而後他在對方肘部看似輕巧的一擊。

鐵棍筆直穿透了那人的喉嚨,血管爆裂,卻一時間無處可流,男人發出咯咯咯的聲音,好像變成了一隻不甘命運的母雞,捂著喉嚨跪倒在地。

狄維爾的手穿過了他的防守圈,壓住了他兩側的頸動脈,很快他就暈厥過去,而後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狄維爾低下頭,用他的快幹棒球帽擦拭他接觸過的屍體部分,一麵淡淡地說:“下來吧,幫我一個忙。”

8

拖著屍體在地麵崎嶇不平的樹林裏走路,速度會很慢,而且對體能的要求非常高,不適合作為常規有氧運動推廣給人民大眾。

對於樸永泰來說,這絕對是嶄新的人生經驗,一個底色純黑的新世界向他打開了大門,裏麵昏天暗地,危機四伏,對絕望的哭泣和呐喊都無動於衷。

他負責身材最瘦小的那具屍體,拖著衣領在地上拉拽,不斷磕碰到樹根或石頭,自己倒退著前進,每一步都像耗盡了全身力氣。

死人格外沉重,比健身房的杠鈴更考驗肌肉的耐力和爆發力,樸永泰很快就認識到了一點,他的腰背腿迅速酸痛起來,各處肌肉都在不斷顫抖,汗水如同突然爆發的一陣浪潮從額頭上披灑而下,衝進了眼睛,他歪著頭,用肩膀擦汗,欲從同時盡量虛著視線或望向遠處,他不想看身前的死者,盡管這避無可避,而每一次想要嘔吐的衝動不斷湧上咽喉,他都靠咬著牙拚命才強忍住。

狄維爾在他的前方,他一手拖著一個,步伐矯健沉穩,又快又從容,已經遠遠超過了他,消失在了樹林的深處,偶爾在某個分支路口,或去路完全消失在叢林植物綠蔭遮蔽的所在,他會停下來等一等樸永泰,與此同時在四周勘探,似乎在尋找著什麽,之後便選定一個方向,毫不猶豫地繼續前進。

就這麽深一腳淺一腳大概走了有半小時,樸永泰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片半個籃球場那麽大的空地,空地中心建著一座低矮的棚屋,已經坍塌了半邊,裏麵胡亂放著一些雜物,兩把烏黑的鐵鍬放在牆角,看得出有人在這裏呆過。

棚屋外停著一輛沒有牌照的野馬吉普車,屋後有一條看起來非常窄,但應該還勉強能夠用於車輛行駛的土路,通往叢林的外部。

此外,還有一台挖土機。

算不上什麽正經東西,更像是那種遊樂場裏給小孩子玩的模擬機器,但真的挖起土來,效果也很不錯。

狄維爾扔下了兩具屍體,圍著挖土機走了一圈,然後一聲不吭爬上駕駛座,推土機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車鬥往下,挖了一大兜土,移到一旁,把土卸下。

往複幾次,車鬥裏的土有一些忽然變了顏色,還帶出了一些碎裂的布條,樸永泰顫抖著走過去往坑裏看了一眼,再也忍不住了,跑到一邊拚命嘔吐起來。

那是狄維爾過去十一個月裏每天見到的早班公車司機。

他靜靜地望著那無辜的可憐人,眼神裏看不出什麽情緒,忽然說:“他們是來找你的。”

樸永泰已經吐完了胃裏所有的東西,蹲著幹嘔,聞言站起來,失神地望了狄維爾一眼。

很久之後他垂下眼睛,痛苦地說:“對不起。”

不知道是在對那死於非命的司機說,還是在對狄維爾說,或者是對自己說。

如果不曾有過那麽強烈的好奇心,這一刻他應該坐在自己坐南朝北的寬敞辦公室裏吧,計算著馬上要到手的大筆獎金,望著落地玻璃窗外的陽光,誌得意滿。

但無論是歉意還是悔意,對狄維爾來說,都不值得理解或動容。

他將三具屍體掀下了土坑,操作挖土機將地麵填平壓實,走過兩圈之後,任何人都看不出下麵是個墳墓。

整個過程中狄維爾駕輕就熟,手腳利落,樣子泰然自若,仿佛他上半輩子都在填坑。

而樸永泰就一直眼珠子跟著他轉來轉去,失魂落魄,直到狄維爾走過來抓住他的手臂,後者掙紮著,絕望地問:“怎麽辦?我們怎麽辦?”

狄維爾認為這是一個實際的問題,所以他答得也非常實際:“你,找個能藏起來的地方坐下,按照我們說好的,把地圖上那兩個地方的信息找出來。我呢。”他看了看手表,“我要去上班了。”

他轉過頭來仔細看了看樸永泰色如死灰的臉,平淡地說:“如果你願意的話,也不妨隨便再找一棟樓跳下去,這一次我保證你可以死得很徹底。”

野馬吉普車在公車站旁邊停下,樸永泰疲憊地下了車,坐在站台的長凳上,幾分鍾之後,往城裏去的公車會經過。

即使有一個司機和一輛車無故消失,世界還是要努力像以前一樣繼續運轉,直到麵臨真正的崩潰為止。

一直目送樸永泰踏上了公車,狄維爾才再度發動吉普車,開上了回家的道路。

打了一場架,殺了三個人之後,也不過才早晨六點半。

他開了大概十分鍾,來到平常很少有人出現的一條河邊,這條河的兩岸都是野地,在夏天的時候漲水,河水淹過兩邊的草地,退潮之後,留下沼澤一般的軟泥區域,狄維爾將野馬吉普車停在了靠近河岸的泥地裏,從駕駛室爬出車,踩著車頂走到後尾箱,縱身一躍。

沒有人看見,也就不會有人受驚,有個人在空中跳出了將近六米的直線距離,輕巧地落在了幹燥的河岸之上,沒有留下指紋,沒有留下腳印,一輛被偷了又偷的車寂寞地留在軟泥之中,如果被遺忘的時間足夠久,會沿著傾斜的河岸慢慢滑落到水中。

他敏捷而警覺的樣子似乎在說他半輩子都在這樣風聲鶴唳的環境中度過。

有時候追捕人,有時候被人追捕。

無論如何,那不是一個街道清潔工所會有的姿態。

他走近了自家所住的街區,拐過眼前最後一個拐角就和家門近在咫尺,這時候斜對麵路邊站著的兩個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已經將近八點,那兩個不是出來遛狗或晨跑的鄰居,他們穿著黑色連帽衫,身高都在一米七八左右,年紀不會超過二十五歲。

他們無所事事地站在一個下水道井蓋旁抽煙,像是在低聲商量怎麽把那該死的井蓋偷走,一麵不動聲色地東張西望。

不知道他們確認了什麽,忽然之間那兩個人丟下煙頭,徑直朝狄維爾家走去。

他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廊裏,走過去,小心地撿起了地上的煙頭,放進從口袋裏掏出的真空塑料袋,而後跟上。

剛剛踏上門廊外的碎石路,他就聽到了夏彌的尖叫聲。

他沒有加快步伐,仍然慢慢走過去,在門前仔細地聽著,那兩個人操著濃重的外鄉口音,在凶惡地逼問夏彌有沒有見過照片上的那個人。

那大概是樸永泰的照片。

狄維爾想,總不可能是我自己的。

那些人沒有聰明到這個程度。

他耐心地站在那裏,讓夏彌斷斷續續說完所有她知道關於樸永泰的信息,而後順理成章的,對方的問題轉到了狄維爾身上,當他的名字在空氣中回**,夏彌的語氣馬上就變了。

她非常恐懼。

可是更加憤怒。

就像老母雞瞪著天空中一圈圈向下滑翔的老鷹,一麵顫抖,一麵死死護住羽翼下的雞雛。

人真是奇怪,大半生都與彼此了無關係的兩個人,因為相愛而且共同生活的緣故,慢慢就會產生血脈相連的錯覺,並且會為此不惜自我犧牲。

這是狄維爾對人世信心的來源。

妻子的聲音顫抖著,堅決而生硬,她說:“關我老公什麽事?我不知道他去哪裏了,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我什麽都不會告訴你的。”

言語嘎然而止,傳來不祥的撞擊聲。

狄維爾扭頭看了一眼家門前小小庭院裏的花花草草。

這是他們兩個人一手一腳建設出來的小天地。玫瑰,夏彌喜歡,迷迭香,也是夏彌喜歡。

他對植物並無興趣,但隻要她喜歡,就有足夠理由讓他他成為一個專業水準的園丁。

他扭開門,走了進去,正門距離客廳還有一小段狹窄的走廊,狄維爾隨手抓起了大門邊小幾上的一尊雕像,來自中國三星堆的青銅人偶仿製品,很重。

她顯然剛剛遭受了沉重的一拳,而惡徒手持利刃,正在逼近,他們絕對不是準備嚇唬嚇唬人就算了的。

狄維爾等待的,就是他們露出豺狼麵目的這一刻,否則他不知道如何向妻子解釋自己下一步的行動。

他走出去。

腳步聲令那兩個人扭頭,看到他的同時,也看到青銅雕像破空而來,雕像在左邊那個人的額頭砸出粉碎性的骨折,腦漿與血咕咕流出,他應聲飛出兩米,倒在地上,與此同時狄維爾已經撲過去,扭斷了另一個人的脖子,整個過程沒有超過十秒鍾。

他放倒對方後立刻扭身捂住夏彌的眼睛,帶她出了客廳,不讓她見到血和死者的恐怖姿態,夏彌尖叫起來,但立刻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顫抖著張開眼睛,她緊緊抱住丈夫,哭出了聲。

“你有沒有事??他們是什麽人,這是怎麽回事?他們找你幹什麽?”

那麽多的問題,都懸在空中,遲遲無法落地。

狄維爾抱住妻子的頭,無言地輕吻著她蓬鬆而且帶著香氣的頭發,廚房裏烤箱發出滴滴聲,提醒主人烹飪時間已經完畢,屋裏飄**著烤肉的味道,那是他的晚餐。

跟平常一樣,夏彌今天要上晚班,於是早上就為他做好飯。

他回來獨自進餐,然後今晚會睡得比較晚,因為要等妻子回來再上床。

這麽美好的日子,要為什麽才值得親手打破。

他跪下來,抱住夏彌的腰身,望著她的眼睛:“我送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好嗎?路上我會跟你解釋,在我來接你之前,哪兒都不要去。”

10

忠實地按照狄維爾的要求,樸永泰在城市裏度過充實忙碌的一天,他工作進行得很順利,而且在工作進行的過程中竟然心情平靜,明天會怎麽樣他還是不知道,但狄維爾似乎會知道,狄維爾是誰他也不知道,但越不知道,反而帶來更強烈的信任——一旦你陷入了如同神跡般的麻煩,你就隻能依靠神來拯救你。

下午六點,他走進了查理街一家咖啡吧,喝了兩杯美式咖啡之後,開始擔心如何聯係狄維爾,但他這個念頭剛剛掠過腦海,就見到了狄維爾走進咖啡吧的大門,徑直走向他,就像兩人一開始就是約定此時此地碰麵的一般。

他背了一個半人高的登山包,不知道裏麵放著些什麽,放下來的時候讓那把椅子發出了不堪重負的輕微咯吱聲。

“這是什麽?”樸永泰好奇地問。

狄維爾很冷漠:“和你沒關係。”

眼神移向樸永泰的電腦:“我需要的東西呢。”

樸永泰把筆記本電腦推過去,打開了他今天工作的成果:簡潔的圖表列出了大量的單項數據,重疊顏色勾畫出交叉對比的結果部分,投射到城市地圖上,鼠標移動到某處之後,會彈出相應的綜合分析彈幕。

“你什麽都沒有了,卻還留著一台電腦?”後者一邊看,一邊說。

樸永泰一愣:“這台電腦是我以前用的,很老了,速度很慢,是我自己賺到錢買的第一樣好東西,嗯,在去讀金融投資之前,我一直放在車站的儲物櫃裏。”

一陣悲痛之色掠過,他想起了那些無緣無故在生命中消失的人,那些本應該是血肉相連的人:“我太太,非常有秩序感,她不能容忍一台沒有用的東西占據家裏的空間,如果放在家裏,多半會被扔掉,所以。。。”

他的聲音低下去。

“沒有人能通過這台電腦找到你嗎?”狄維爾無動於衷,繼續問。

“它沒有辦法聯網,我想應該沒問題。”

“是嗎?”狄維爾抿住了嘴角,繼續盯著電腦,平淡地說:“我剛才,去了一趟高達百業。“

樸永泰抖了一下,身體挺起來了:“去幹什麽?”

“去找你。“

“找我?“

“我帶著你的照片,到你們公司,說你拿了我的錢做投資,現在要分紅了,卻找不到人了,不接電話,不回信息,家裏也沒有人。”

狄維爾對著樸永泰笑笑:“因為這種事來找你們投資公司的人應該不少吧。“

樸永泰完全沒有笑的意思:“然後呢。“

狄維爾聳聳肩:“他們說公司從來沒有過這個人,讓保安趕我出來。”

“樸永泰臉色慘白:“當然。我告訴過你。。”

狄維爾伸手拿過登山包,從側袋裏拿出一塊硬盤。

硬盤表麵貼著白色標簽,上麵寫著:人事與財務(1)。

他把它放在樸永泰旁邊:“這是你們公司儲存數據的備用硬盤之一,沒有聯網,也許已經刪除了與你相關的數據,但至少載體還在,如果你是你自己所聲稱的計算機高手,你應該可以恢複那些數據。“

樸永泰的手顫抖著去拿起那塊硬盤,放在麵前端詳:“這是每年年底公司備份重要數據的硬盤之一,我們的財務總裁對雲端存儲的安全性有懷疑,因此會定時備份,這些硬盤都放在財務辦公室的保險庫裏,不但員工,有專門的保安看守,密碼也應該隻有兩三個人知道,你是怎麽知道它存在,又怎麽拿到的?“

狄維爾歎了一口氣:“我覺得你應該關心的不是這個問題。“

他永遠戴著手套的手輕輕放在硬盤上,毫無表情的眼睛凝視著樸永泰:“你應該關心的是,如果硬盤裏沒有你的數據,會有什麽樣的結果。“

樸永泰緊緊閉著嘴,嘴唇因為過於用力都發白了,很久之後他喃喃地吐出幾個字:“你會殺了我。“

狄維爾點點頭:“是的,我會殺了你。“語氣既不是威脅,也沒有半點情緒波動,他在陳述一個事實。

他們在晚上九點多回到狄維爾家裏,夏彌已經走了,衣櫃和cd櫃裏都空空如也。

冰箱裏有足夠吃好幾天的烤牛肉,還有上好的牛油麵包。

夏彌走之前,去小區的超市買了足夠多的食物把冰箱填滿。

他們各自簡單地吃了一個三明治,樸永泰一邊吃一邊繼續做他的城市區域資料收集和分析。

在狄維爾手繪的地圖上,他用不同顏色的馬克筆做了幾個標誌。

“紅色,是和之前城市暴動區域,基本麵情況幾乎一模一樣的。交通便利,附近的建築物都是商業場所和辦公室,結構複雜,容易藏納人員和設備,有大量人口流動,沒有顯眼的避難場所,警力分布比較薄弱。“

“綠色,是即將有城市級別大型活動舉行的潛在暴動區域。“

“藍色是安全區域,商業和人口較少,主要是市政設施。”

狄維爾的的眼神,落在一個紅圈裏麵,紅圈在他眼前逐漸放大,放大,放大,像是一架攝像機從外太空向地表俯衝錄製三維全景,冰冷的線條和方塊漸漸出現具像,變成縱橫的大街小巷和錯落高低的建築物,恍惚間,他仿佛已經落在其中,成為處身街市中芸芸眾生的一員,正在抬頭四顧。

他看到了人流,街道,建築物。

看到最顯眼的建築物,最顯眼的高處,有一個最顯眼的招牌。

“惠百利廣場”

他看到廣場正門三向各有一塊超大的LED屏,上麵循環播放廣告,穿著清涼比基尼的長腿姑娘揮舞著五顏六色的購物袋,在屏幕上活蹦亂跳,嘟起紅唇齊聲念誦:“惠百利,惠百利,一惠百利隻為你。”

這是國外財團斥資數十億打造的高級購物中心,費時超過十一年才最終塵埃落定,很多國際大牌已經入駐賣場,明天就要正式開幕。

倒不是狄維爾會關心這種事情,而是最近的廣告實在太多,已經到了任何人都無法聽而不聞的地步。

何況夏彌也在耳邊說了兩次,等惠百利開張,她想去那家來自日本的著名的冰淇淋連鎖店吃一個蛋筒。

她不胖,卻常常念叨要減肥,因此吃冰淇淋對她來說是一件大事。

狄維爾出了一會兒神,走進臥室,從衣櫃最上層拿出一個小真空塑料盒子。

盒子裏有一套衣服,淡灰色的,快幹質地的長袖襯衣和長褲,是那些訓練有素的快遞員們工作時會穿的製服。

樸永泰出現在門口,似乎想要跟狄維爾說什麽,他剛好撞上狄維爾換好衣服走出來,臉上出現了意外的表情:“這是什麽。”皺起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想多年前學過的知識:“好像,是一顆衛星的名字?”

後者順著他的眼神去看自己的領口,那裏用極明亮的血色線繡了一個字。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這是我以前的名字。”

十月底,迪安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幾乎是一夜之間,世界變成了白色,恐怖的北風在城市上空呼號,帶走溫度,生機與聲響,氣溫急劇降低到了零下十多度,這種天氣在迪安城並不鮮見,到這個時節,世界會變得相當安靜,即使是大白天,也沒有什麽人在街上走。

即使是今年也不例外。

極度糟糕的天氣甚至算得上是一種福音,城市終於迎來了短暫的平靜。

之前一直充斥著血與火的媒體也開始轉移了注意力,新聞裏連篇累牘談論的是自然災害帶來的各種問題,明年農業會歉收,流浪漢被凍斃在公園,居民抱怨供暖不足而采暖費用飛快上漲,諸如此類。

隻是暗流仍然湧動,並未和害蟲一樣被大雪凍殺。

城市裏的群體暴亂在延續,黑衣暴徒四出攻擊行人,店鋪和汽車,一個一個街區輪番劫掠,他們來去無蹤,組織有序,當局像是終於醒悟了過來一般,宣布在城裏不少被破壞得格外嚴重的區域實行宵禁,一到晚上六點就禁止居民外出,但是法禁良民不禁賊,那些地方的治安如同開閘之水,**,變得越來越壞,除了黑衣暴徒,平常蟄伏的幫派成員,小混混們都如魚得水,空前的活躍起來。

警察與暴民之間甚至形成了一種默契,他們的出現永遠比人們需要的慢兩拍,一旦這一點變成了常態,人們的信任與安全感就如同烈日照耀下的雪堆。人們對暴徒心懷恐懼,對理應保護自己的政府心懷怨恨,這兩種情緒都像是悶在火山之下緩慢燃燒的火焰,正將岩石融為岩漿,在無聲無息的地方流動,等待一個突破口,破壁而出。

截止到大雪那天,迪安城已經有七百多人死於城市暴亂。

人們的憤怒已經無法壓抑。

這一切都看在狄維爾的眼裏。

他所住的房子遠離城市中心,從外麵看起來和其他人的住宅無異,實際上如同一座小型的堡壘,擁有太陽能和燃料雙向獨立發電係統,空氣過濾和調節設備,反複加固的地下室,以及環繞房屋的防守壕溝,地下室有充足的物資,包括能夠長期保存的食物,水,藥物,以及武器——

數量非常多而且類別型號齊全的武器,足夠在一場小型的戰爭中讓一方得到徹底的勝利。

不過,眼下這天寒地凍之中,坐在這棟屋子裏的人們並沒有去打仗的準備,至少現在沒有。

狄維爾,或者說Charon,正和kerberos兩兄弟,加上styx,圍坐在飯桌邊打撲克牌,Styx毫無懸念地一直在贏,麵前堆著一大堆代表籌碼的花生,笑容可掬,而其他三個人麵無表情摸牌出牌,好像對此已經很習慣的樣子。

不遠處起居室的電視機前Nix在打她永遠打不完的毛衣,電視機開著,主持人在狂風中流著鼻涕,呼籲大家到教堂去捐出自己不用的保暖衣物給無家可歸的人。

他一邊雕刻,一邊聽著電視裏的播報,記者說到壞天氣還會延續一段時間,他對屏幕投去漫不經心的一眼,說:“Charon,你覺得天氣變壞對局勢會有什麽影響”。

Charon打出一張ACE,如果沒人接,他有希望在這一局得到勝利,一麵平靜地說:“會死更多人。”

他沒去看電視,那些渾身發抖,隻盼著趕快回到溫暖的采訪車上的記者還在每個月拿固定薪水,定時去健身房和美容院,他們有穩定的工作和生活,以為世界雖然變壞,卻和自己沒有關係。

他們知道的也根本沒有他多。

“今天是二號,迪安城的金融風暴是在一年七個月前開始的,六個月之中,股市點數急劇上漲了六千多點,絕大部分家庭都以他們的現金積蓄入市買股票,一開始收獲頗豐,於是投入更多,超過半數的人抵押了房產和其他不動產兌現入場,大概百分之十極為大膽和貪婪的人則使用了超過三倍的資金杠杆融資,拿更多的錢去博更多的錢。”

他娓娓道來,語氣很平和,跟大家閑聊而已。

“之後股市開始跌,一個月跌了兩千多點,已經害得不少人傾家**產,但如果那時候離場的話,還不至於有大問題,至少基本生存保障保得住。”

“但一個月後金融市場開始回溫,券商推出了一係列的保底和救市計劃,看起來國家隊入場會帶來曙光,於是輸得不甘心的人們紛紛變現自己最後的資產繼續大舉買入,希望抄底重生。”

他聳聳肩,Styx打出了四張4,炸,之後開始行雲流水地打對牌,ACE的威懾力消失了,留下的散牌毫無用處,他棄牌認輸,將自己剩下的最後三顆花生撥到了對方麵前,而kerberos兄弟也麵無表情地扔下了手裏的撲克,其中一位赫然有一組王炸,孤獨寂寞冷地就這麽被犧牲了。

他們坐在那裏顯然完全是為了湊角。

Styx笑眯眯地把牌收好,開始一顆一顆地吃花生,慢悠悠地說:“你看,貪婪令人愚蠢,愚蠢又讓人更貪婪,交織在一起所創造出來的死結剛好供人吊死,這一幕難道不是很有趣嗎?”

Charon表示認同,styx是打一個比方,而他接下來所說的死結,是事實意義上的。

“金融市場徹底崩潰到現在已經超過六個月,也就是城市暴亂開始的六個月,我相信絕大部分家庭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程度了。”

突然有個聲音從客廳入門處響起來,微微發顫,流露著被死死壓抑卻仍然無處不在的恐懼:“什麽山窮水盡?”

幾個月下來,曾經的中產精英已經變得邋遢不堪,胡子頭發都亂糟糟的,如與故舊們相見,人們也許根本無法再認出他到底是誰——如果那些故舊們還安然無恙的話。

Charon看了看他:“山窮水盡,就是已經交不出房屋的貸款,交不起水電暖氣的費用,甚至買不起維持基本生活的食物,如果生病,哪怕隻是一場感冒,也去不起醫院,甚至買不起一盒抗生素。”

“銀行會收回房子,很多人於是變成無家可歸者,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之前一直過著正常的生活,對抵禦嚴酷的自然環境毫無經驗,國家財政也近乎垮台,不會有什麽有效的手段來救助他們。”

Nix在電視機前平淡地對這一切做出了總結:“所謂山窮水盡,就是會死很多很多人。”

樸永泰挪著步子走進客廳,手裏緊緊握著一個空的馬克杯,就像那是他在世界上最後的依靠。

他在離所有人都很遠的地方坐下,痛苦地凝視著地板,許久擠出一句:“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