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回到煙墩路

迪安城。深夜。

元旦前夕,連續下了三天大雪,現在還在繼續。世界變成了一片孤寂的純白。

白天的暴亂已經結束,千鈞一發的時刻,城市廣場上出現了大批穿著灰色製服的快遞員隊伍。沒有人知道他們從何而來,他們製服上的logo不屬於任何一個在迪安城開展業務的公司。他們的行動能力和身手,似乎也和做快遞沒什麽關係。

混亂的民眾在這些快遞員的帶領下,分批離開了城市廣場,市長大廈的警衛們奇跡般地守住了防守線,無差別攻擊無辜民眾以刺激群體神經的暴力行為一旦出現苗頭,就被快速製止了。

Q國的軍隊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改變了放任的態度,終於決定入場控製局勢。

那些莫名其妙地出現,把第一把火澆滅的人,又莫名其妙消失了,好像傳說中的天兵,三頭六臂,來無影,去無蹤。

Q國多了一個都市傳說——神秘快遞公司的故事。

網絡信號恢複,市長出現在了電視台,對所有市民保證,自己會竭盡全力恢複物價,恢複糧食和暖氣的供應。

人們並不相信他,可是目睹了太多鮮血和恐怖場景之後,人們突然也意識到,混亂對衣食住行都沒有任何好處。

給他一點時間吧。迪安城的市民們對彼此說。給他一點時間。

延續了幾個禮拜的動亂,就以這樣的方式,被平息了。精疲力竭的人們回到家裏,談論著今天遇到的事情,大部分人都很快進入了夢鄉。

然而醒著的人還是有很多。比如說城東的迪安凡爾賽高級醫療診所外。

這是一個三棟樓構成的建築群,呈品字形,分別是門診、住院部和實驗樓,第一棟樓有三十七層,是迪安城的標誌性建築之一。

樓與樓之間有玻璃回廊連接,門診樓高處還有一個瞭望台,裝著高倍數望遠鏡,據說是因為診所的所有者很喜歡觀星。診所外有一個人工湖,圍繞著湖水的,是一個占地超過兩萬平方米的園林,名家打造。

這個診所的門牌號碼是3235,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因為這方圓二十多公裏都是私家所有的地段,沒有其他住戶和建築物。

這裏是全世界最有名的器官移植中心之一,來的人都非富即貴,也都走投無路。

不是前者,負擔不起這裏的費用。

不是後者,不會來這裏嚐試他們出了名的激進療法。

不過,自從暴亂開始,這家診所就不再對外營業了,謝絕一切外來探訪。

淩晨兩點左右,一個黑色身影出現在診所的大門外,黑衣黑帽,臉被蒙得嚴嚴實實的,和夜色融為一體。

他凝視著佇立大門內,園林深處安靜的診所,高高舉起手臂,做了一個手勢。更多黑衣人出現,宛如一道道黑色浪潮,流到了大門邊,他們全副武裝,行動快速而果斷。

有人架設起了便攜式的信號幹擾設備,醫療中心內的電子和通訊信號立刻消失,入口處所裝的門禁和報警係統失效了,一連發子彈發出沉悶的聲音,打破了門鎖。

黑衣人快速湧入了診所,穿過園林,分成三路,左右沿著人工湖旁的車道與人行綠道前進,一路從人工湖中心的拱橋穿插。

急行速度每小時七公裏的話,需要二十一分鍾才能到達診所外停放救護車的地方。黑衣人行進到一半的時候,診所門診樓的大堂亮起了一點微微的光。

光是監控屏幕發出來的,屏幕前坐著一個人。一麵望著外麵的情景,一麵拿著一個三明治,若有所思地大吃特吃。

當黑衣人的前陣和門診樓的距離已經足夠近時,吃三明治的人打了一個電話出去:差不多了,交給你了。

“你呢?”

“時間還差一點兒,不過問題不大,我去叫冥王起床。”

他起身離開前台,一分鍾之後,門診樓最高處的瞭望台上,出現了一道身影。

盡管是無人觀望的深夜,盡管身在高處獨自一人。他卻穿著極為正式的三件套西裝。白色,剪裁合體,質地精良,非常合身。胸口的口袋裏,放著一塊極其鮮豔的紅色手帕。就像雪地裏被人遺忘的一顆心。

西裝男凝視著遠處往自己這邊來的黑衣人。三路,加起來大概兩百人。從這個距離看過去,人根本不是人,而是密密麻麻、一模一樣的黑點。

放一群野豬來,模樣也差不多。但西裝男還是很有耐心地逐個看過去。他的眼睛就像一根針,盤旋在半空,試圖釘住自己的目標。

幾分鍾後,中路黑衣人從人工湖的橋上走了下來。其中有一個點,終於吸引了西裝男的注意力。天賦直覺像被激活了的警報器,在他腦子裏發出尖銳的鳴叫。

那人的打扮,行動的姿勢,行進的方向,速度,從旁人眼裏看過去,哪怕是用高度望遠鏡觀察,也絲毫沒有與眾不同之處。

可是在西裝男的眼裏,那個人長得就像一株空地矗立著的巨大蘑菇。流光溢彩,奪人耳目。

西裝男深深吸了一口氣。他一生的天賦異稟,似乎就是為了此時。

西裝男卷起袖子,慢條斯理地,一邊盯著地麵上的黑衣人,一麵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他跟吃感冒衝劑一樣,喝了一小瓶藥,還咂吧了兩下嘴。

然後抬頭望天,好像在這個雪夜裏等待一個霹靂。霹靂沒有來臨,他安然無恙。

第二件事,他拿出了一把弓,搭上了一支箭。

真正的弓,真正的箭。百萬人中,取上將首級的那種強弓和強箭。需要天生神力的人才能拿起,要天下無敵的戰士才能拉開。

要擁有熊的力量,鷹的眼睛,水熊蟲一般的穩定性,馬克沁機關槍一般的衝擊力,才能從數百米外的高處下射,一箭中的,使敵人死得透透的。

當然,如果用槍的話,既不需要嗑藥,也不需要製弓,要簡單得多。其他人也可以代勞。

但是,那就沒有儀式感了。西裝男這樣想。

儀式感是很矯情沒錯。誰叫先知喜歡呢?

他緊緊盯著地上自己鎖定的黑衣人,持續拉弓,在他覺得合適的時候,默默說:“老爺子,丁通幫你報仇了。”

拉弓,箭出。

一聲呼嘯,像西風的嗚咽,破空而去。極其精確地鑽進了那個黑衣人的咽喉。左右對穿,而後炸開。

一個頭顱滾落在地,嘴以下的部分已經碎裂不堪,血肉模糊,黑色頭罩化成了纖維吹落。

西裝男在高處,認出了頭顱的主人。

“再見了主格。”他心裏說著,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新武器。

地獄雙頭犬的大師之作,真是無懈可擊啊。一把弓而已,在夜色中幽幽地閃光,卻像有了自己的生命。

西裝男走下瞭望台,他的朋友們在樓裏某處,等著戰鬥。沉睡已久的人都恢複了往昔的生命力,一直警醒的,則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振奮。他們今晚,將為這個世界清除許多對環境有害的垃圾。

當然,這一切,主格都不會再知道了。他鬼魂一般的雙眼定定地望著天空。最後所見到的,是灰色天空下無數雪花飛舞。

初春三月。

圖根探長給我們發來了小朋友正式一百天的視頻,小家夥很可愛,但是令人鬱悶地完全繼承了圖根的特點,愛神的美貌,那是半點沒挨著。

在庫達城我重遇圖根,告訴了他愛神真正赴死的原因。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聽我講述時臉上奇異的光彩。就像一個被冤枉的死囚,五花大綁上了刑場,在被處死的前一秒,收到了自己被豁免的消息。

之後,他對待主格,對待奇武會,對待我的態度,就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變化。他完全放棄了主格。

他知道了愛神的死因,也就放棄了對奇武會的仇恨,以及通過器官移植和藥物讓愛人重生的幻想。

她明明可以活下去,卻選擇了死亡,那是因為她想要保護的,比一整個世界都重要。比他們倆的生命和愛都更重要。

我從圖根的表情變化看得出來,他完全理解妻子的決定。

盡管他不讚成。痛徹心扉地不讚成。

我當場用圖根的手機打視頻電話去科溫島的那家生育診所,按照約伯告訴我的身份編號3235,讓護士把孩子抱出來。

按時間一算,如果這個小寶寶按照正常方式出生的話,應該要擺百天宴了。

圖根一看到那個小孩子的模樣,就知道我說的都是真的。奇了怪了,愛神如此美貌絕倫,那孩子吧,就一點兒都沒隨著媽媽,完全就是圖根的模樣。

怎麽說呢,小時候就這麽老成的寶寶,那是真不多見啊。

圖根打完這個電話,甚至還約好了去接孩子的時間,然後反水速度快過電閃雷鳴。

我問都不用問,他馬上把主格的行動計劃一五一十,全部說了個底兒掉。

主格確實想要拿下迪安城,甚至Q國的控製權,往大裏說,他能為所欲為,從金融、資源到黑色產業一條龍經營牟利,往小了說,他的身體已經非常衰弱,隻有在晚上能夠恢複行動能力,白天基本上就是個廢人,他已經開始需要規劃無窮無盡的器官置換資源。

我問圖根,知不知道主格到底怎麽回事。圖根說主格從來沒有明說過,據他掌握的信息推斷,主格應該是奇武會最早創會的其中一員,就是咪咪說的另一個“內功修煉到龜息階段的人”。

他同樣參與了赫拉祝福的開發與試驗,初步成功後,其他人沒事,就他變成了一個半邊超人,然後他就脫離奇武會,成了變態們的操縱師。

其中必有曲折,我改天一定要跟咪咪好好打聽一下。

無論如何,得益於圖根的反水,我跟著他一路**來到迪安城,順便找到了咪咪他們藏身的醫療中心。當我出現在凡爾賽診所門口的時候,我相信咪咪對我是非常肅然起敬的,他大隱隱於市,主格把迪安城都翻過來了,也沒想到他就藏在主格換器官的診所裏,結果兩天就被我找到了。

然後,我就為先知報了一箭之仇。

另外還有個小花絮是,圖根跟我聊完,我們動身走出城市醫院的時候,一眼就看見約伯和摩根藏在木三的身後,正準備衝進醫院來拯救小霸王。

很難描述我當時的驚喜與如釋重負,反正我問出了一個很娘們的問題,以此來表達自己的嗔怪不滿:你們早幹啥去了?怎麽現在才來?

答案是:“木三找製冰機去了,他說便利店的冰硬度不夠。”

迪安城一戰後,奇武會的人繼續運營和壯大他們的二表哥神秘組織,隻有冥衛的首領Charon辭職不幹,回家陪老婆去了,這讓我對他肅然起敬,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原則的人並不多。

圖根回到了L城,不當探長了,其他工作也不做了,就在家帶孩子,畢竟其他人誰帶他都不放心,考慮到他所經曆的一切,這種想法也非常合理。

十號酒館的人該幹嗎幹嗎,老板一如既往地神出鬼沒,至於我,我和小鈴鐺領證了,然後在十號酒館旁邊開了一個加盟連鎖的便利店,奇武會不找我的時候,我想守就守一下店,不想守就開著門自己跑了,反正顧客進來之後自己拿了東西會掃碼付錢,有時候我不在,營業額還會相對高一點。

小鈴鐺對我這樣偷懶很不滿,一直念叨著讓我招個店員輪班,二十四小時開店。

我拗不過她,於是在門口貼了告示,四月一號愚人節那一天,有個精瘦精瘦,一看就不是本地人的小夥子走進來,說:“你們招人嗎?”

我抬頭看了一眼,撒腿就往隔壁十號酒館跑:“約伯,約伯,約伯。”

他拿著一個灰撲撲的杯子走出來,很不滿地說:“幹啥,我宿醉,頭要疼死了,你聲音小點兒。”

我往遠處一指。

“這孩子有出息吧,自己找到這兒來了。”

那是絕望的F男,旁邊還跟著弗裏達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