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亡靈擺渡人

Charon,亡靈擺渡人,冥王的親衛領頭羊。

鏡頭裏的他還穿著那身快遞員的衣服,他皮膚黝黑,體格健壯,五官線條極為鮮明,就像被人用刀在一塊花崗岩上刻出來的,看過他的人都不會忘記那種絕不屈服的強硬感。他坐在電視主持台的後麵,身後是每日新聞的背景板,台子上放著一些紙和一個水杯,乍一看去好像他轉行去當了節目主播一樣。

他直視鏡頭,語氣非常平靜,說:“如果你看到這段視頻,那麽你一定擁有無能力複仇者協助中心的賬號,你是我們的人。

“我和冥衛團現在全部在迪安城,迪安城和Q國正麵臨一場有預謀的滅國行動。

“有外部金融組織聯合Q國的財團,收買了迪安城的市長蘇格和前軍事長官雷蒙德,他們先是做空金融市場掠奪國家財富,而後引發城市暴亂,動搖政府權威,現任總統安多斯同期接受了巨額賄賂,因此沒有及時做出適當的反應和幹涉。

“兩周以前,有人開始策動大規模的市民遊行,局勢越來越混亂,根據對他們節奏的判斷,我相信在明天這個時候,蘇格和雷蒙德會在人群密集的城市廣場發動屠殺事件,殺害大量無辜民眾,之後將罪名推到安多斯頭上.安多斯會擇期被當場處決,而後蘇格或者雷蒙德會上台控製局勢。之後,這個國家就將成為邪惡之人的樂土。”

Charon的聲音讓我想了起冥王,他沒有冥王語調中那種永遠天真,永遠無所畏懼的輕快感,可是他和冥王一樣不動如山。即使是在說著恐怖如斯的陰謀時,也毫無情緒流露。

他在繼續:“身為冥王的親衛,我們曾發誓以生命守衛無辜者的安全,為他們複仇,為世界盡可能帶去公平與正義。因此,我們將針對顛覆者的行動展開反擊。”

這一刻我不知不覺站直了身體,就像這一段話是我自己親自說出來,一字一句都在耳邊帶來回響。

“如果你和我們一樣,初衷未改,那麽我希望你能幫我們做兩件事。

“我們搜集到的一切證據,隨後會通過衛星信號上傳到奇武會的秘密服務器,如果我們阻止屠殺和政變的行動失敗,請將這些信息發布到全世界的媒體平台,讓世人知道惡徒的真麵目。

“此外,無論你在哪裏,如果你能夠,請到迪安城來,加入我們,請相信我有足夠正當的理由,請求你這樣做,迪安城的機場已經關閉,你可以飛到最近的其他機場,而後驅車前來,我們將在城市廣場會合。”

他站了起來,意味深長地望著鏡頭,沉默了一秒鍾,然後莊嚴地說:“冥衛不死。”

鏡頭追隨著Charon走下了主播台,他徑直走出了錄影棚的門,擔任拍攝之責的人任機器開著,甚至還轉了一個角度,而後跟了過去,那是一個慢吞吞的,背影圓滾滾的胖子。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摩根和約伯都坐了我身邊,一起看這段視頻,約伯嘀咕了一聲:“Styx。”我記得這個名字。

“冥河。”

鏡頭中的地板上橫七豎八躺著不少人,看樣子都死得很透了,有一個明顯型號比其他人大一圈的黑皮漢子仰著一張大臉平躺在地上,視頻裏能看到他的鼻子被整個打進了顱骨,就跟在娘胎裏沒發育好似的,下手的不管是誰,那一刻都抱著必殺的意誌。

我驚慌地問摩根:“你的合成激素沒用嗎?地上這個也是變態啊。”

摩根很有自信:“這不是庫達城過去的,主格身邊肯定會有一批人長期跟著,正常。”

屏幕定格了,亡靈擺渡人和冥河的背影還依稀在目。他們接下來如何行動,跨出這道門後要麵對的是什麽,最終結果會怎麽樣?

我皺起眉頭。

“剛才Charon是讓奇武會的人去迪安城嗎?”

約伯點了一下頭。

“他怎麽知道奇武會的人能看到這個節目?”

無論奇武會規模有多大,相對世界人口,仍然是非常小的一部分,這樣麵對整個大海喊話想讓某條魚聽到的概率未免太低了吧。

摩根回答了這個問題:“Charon這段視頻發在了無能力複仇者協助中心網站上,這個網站會自動把新的信息推送給所有注冊賬戶。”

也就是說,能看到這個視頻的,全是奇武會的人。

我猛擊一掌自己的大腿:“我就知道!!摩根你是奇武會的人。”我指著屏幕,“不然你怎麽會有他們的賬戶。”

他點了點頁麵右邊的賬戶頭像,冷靜地說:“這是你的賬戶。”

我的賬戶?

我記得我在先知家裏登錄的時候,是要用視網膜識別登錄的,剛才怎麽沒有提示。

摩根歎口氣:“提示什麽啊,你自己打開了網站,瞬間識別,不就進去了。”

他接著問我:“你覺得,Charon為什麽要對舊部喊話,讓他們不顧性命去迪安城幫忙?”

我盯著虛空中的某點,試圖動腦筋。

奇武會解散的時候,那些還有世俗身份的人都過回了正常的生活,像蛇蛻皮或者蝶脫蛹,搖身一變,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冥王的團隊則是死硬分子,每個人都持有無能力複仇者網站的賬號,他們曾經的主要工作,就是跟隨冥王在世界各地行動,消滅暗影中的惡徒。

據約伯說,Charon向來是冥王意願最堅決的執行者,如果董事會的決定是解散團隊,讓大家免於被牽連的危險,那麽Charon沒有理由,更不會有動機擅自召集舊部。除非就像他說的,他有一個足夠好的理由。

我拍了一把約伯,說:“賭一百塊錢,冥王在迪安城。”

他說:“不賭,他肯定在。”

冥王在入定期,他在迪安城,意味著其他人也在迪安城,也就說明咪咪在迪安城。

全世界那麽大,咪咪為啥非得帶他們那票人去迪安城。

摩根打了個響指,說他有一點想法,然後就給我和約伯看了一個報道。

報道說的是世界上存活時間最長的一例全身器官更換手術,患者是A國的億萬富翁艾比森。

他因為被投毒而導致全身器官衰竭,跑到隻有指甲大的Q國去做手術,因為在A國,富有而衰老或重病的人太多了,他需要排隊等候三到六個月才能得到肝移植,超過九個月才能得到一個健全的心髒,還需要更長的時間去等待腎髒和肺,而Q國能夠在一個月內為他湊齊所有需要的器官,而且合法合規,過程便捷,價格還合理。

至於給出器官的人要付出什麽代價,那不是富人們需要考慮的事。

除了器官本身的供應之外,迪安城還有一個全世界都非常有名的器官移植中心,獨家專利,使用極為激進的體外抗排異法消除移植手術的影響,成功率不高,而且費用極其昂貴,但隻要成功了,病人就能夠同時移植幾種主要的髒器,不會輕易死於身體排異和其他並發症,從此可以再世為人。

約伯看得很仔細,我幾分鍾內就被裏麵的醫學名詞打敗了,隻得到一個基本信息——Q國的器官移植很容易,還有這方麵特別高精尖的機構和技術。

摩根說我正解。

“冥王他們的入定期間,最大的風險就是某一個主要髒器抗不過藥物的作用,先行壞死或者停止運作,這時候唯一的方法就是換一個。”

考慮到迪安城的醫療特點,咪咪有足夠的動機逃到那裏。

這時我想起了主格如同骷髏一般的臉:“主格經略迪安城,是不是也有同樣的動機?”

摩根說:“至少是動機之一,他自己就在那裏換過器官,而且不止一個。”

他皺起了眉頭,顯示內心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約伯一口戳破:“你是不是想去迪安城。”

摩根點點頭。

約伯歎口氣:“好吧。”

他伸手撿了一個塑料袋,往裏麵塞自己的短褲、襪子、牙刷,說:“去不去迪安城我們從長計議,現在最好先離開庫達城。”

這個說法來得很突然。我還穿著短褲拖鞋呢,我還答應了弗裏達大娘明天晚上去她家吃飯呢。怎麽就談到離開了呢?

約伯說,三個原因。

第一個是:“我們的任務基本已經完成,主格的變態殺手軍團短期戰鬥力全失,從長期看,摩根,你確實能用芯片控製他們的行動,對吧?”

摩根說是。

約伯繼續說:“這一批人不再是我們最大的威脅了,既然如此,我們多留無益。”

第二個是:“我覺得吉薩爾不對勁。”

他揚了揚手機:“他真的很久沒給我發信息了,我前天給他轉了一筆從密醫APP提現的分紅過去,往常他都要跟我聊幾句的,這次完全沒有理我。”

他說得沒錯,除了吉薩爾意外冷淡之外,晚上來十號酒館喝酒的人,在密醫上下單的人,也急劇減少,一些人注視我又移開的眼神裏,有著過於複雜的情緒,包含了疑惑,警惕,疏離,以及恐懼。

自從我們跟吉薩爾合作,你好、我好、大家好之後,這樣看“外人”的眼神,我已經很少見到了。

約伯說:“是這樣的。”他對人的敏感也是一種天賦。

“如果吉薩爾不是死了的話,那就是我在M城的合縱連橫失敗了,他知道我們耍了他,現在按兵不動,可能就是忌憚你的戰鬥力,在等一個動手的機會而已。”

第三點呢?

約伯抄起一個枕頭,劈頭蓋臉打我:“第三個理由,就是你這個豬腦袋,剛才打開了奇武會的網址。”

我抱著頭哎呀哎呀地叫:“那又怎麽啦,疼疼疼,打到鼻子了。”

約伯放下枕頭,按著自己的太陽穴,一副非常頭疼,非常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樣子:“Charon顯然修複了無能力複仇者協助中心網站的服務,再把這段視頻發給了所有賬戶。”

“所以呢?”我沒明白過來。

約伯瞪著我:“如果我是主格,我肯定會一直盯著無能力複仇者協助中心的動向,監控所有人的郵件賬戶,誰接收了這封郵件並且打開了,誰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和身份。”

他想想實在氣不過,又到處去找枕頭:“其他人就算了,你是天字第一號被主格盯著的對象,他找的就是你,你現在想怎麽樣?不走,留在這裏等死?”

摩根聽完三個理由顯然被說服了,馬上站了起來:“行了,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約伯看表:“六小時,我需要六小時準備撤退路線。”

摩根一點不拖泥帶水:“剛好,我去清除一下診療和實驗數據,六小時後醫院門口見。”

我趕緊舉手:“我呢,我幹啥?”

約伯撒腿就往外麵跑:“我去找木三,丁通你收拾細軟,六小時後這裏出發。”

我喊了起來:“那咱們準備跑哪兒去啊?”

他速度還真快,聲音已經到樓下了:“你別管,你就跟著我。”

我幹瞪眼,隻好抓緊收拾細軟。

摩根給我的冥王箴言短效版放在最安全的襯衣內兜裏,順手摸了一條**揣褲袋,沒忘了從床底下拿出千辛萬苦才存上的一小疊私房錢——約伯管財務管得可緊了,打架收的打賞和兼職服務員拿的小費都要上交。

閣樓裏沒別的東西了,摩根的醫療設備早就拆去了醫院,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站在那裏,總覺得有點放不下。

距離出發還有幾小時的時間,我在吧台後坐著,慢慢喝了一瓶啤酒,看著天色慢慢亮起來,熱帶的太陽真是霸道啊,管你人世間是什麽狀況,它反正都一個曬法。旁邊的草地上人又多起來了,昨天晚上好像還有人在那裏露營,說說笑笑的,完全沒人打起來。

到約定的時間,剛好正午,約伯在門口喊了:“出來,丁通,出來,上車,上車。”

他還是開著那輛小豐田,木三坐在前座,椅子都要被撐開了,大馬金刀,有點氣鼓鼓的。

我上了後座就看出來了,說:“木三,你怎麽了?這幾天城裏不應該有人惹你啊。”

他老大不高興:“我正在玩飛盤,五盤三勝,最後一盤了,他非要我走。”

我問他:“你昨天晚上呢,去哪兒了?”

他說:“一直在玩飛盤啊,就在旁邊呢。”

約伯簡直沒脾氣:“能不能顧全一點大局,哥哥?老板是讓你來庫達城玩飛盤的嗎?”

他發動車子,往後退準備掉頭,這時候絕望的F男從草地深處向我們走過來,他看到了我們的車,也看到了坐在前座的約伯,走著走著就突然停了下來,睜大了眼睛。

相隔一百米,我仍然能清清楚地看到他臉上的疑惑,以及隨之而來的震驚。

他抬起手,似乎想跟我們招呼,又放了下去。

我們經常出門,可是這一次不一樣,我們走了就不再回來了。

絕望的F男似乎靠自己覺察到了這一點,臉上出現了落寞的神情,而我看著他,忽然心裏很難過。

我趴到前座的中間,問約伯:“小F怎麽辦?”

他從後視鏡看我一眼:“什麽怎麽辦?”

我回頭,F男的視線還跟著我們的車子。

“他一直跟我們混的,我們這一走,吉薩爾不錘死他?”

第一次到盧卡斯街的時候,金老虎酒吧的倉庫裏,我們曾發現了一具一半被砌進牆裏的屍體。我眼前浮現出絕望的F男也被砌進去的場麵,心裏一緊。

我拍拍約伯:“回去,我們得帶上小F。”

木三慢吞吞地說:“我跟你說了吧。”

我說:“說啥?”

木三看我一眼:“我跟約伯說,你不可能丟下這裏的人就走的。”

隨後伸出了他蒲扇一般的大手,端端正正放在約伯麵前,約伯麵無表情地摸了一張大鈔出來交給木三。

然後拿起了手機,撥號,開了免提,那邊立刻就接通了。是絕望的F男。

“喂,喂,你們,你們去哪兒啊?”

我聽得出來他聲音裏的焦慮和希望。

約伯非常平靜地說:“小F,你去酒館樓上,現在就去,床底下有個包是給你的,裏麵有新的護照,新的信用卡,還有一些錢,活得簡單一點的話,足夠你下半輩子用了。你拿上之後,立刻開車離開庫達城,走得越遠越好,知道嗎?”

F男久久沒有說話,最後說了兩個字:“你們……”

我知道他問的是你們呢,但約伯沒給他機會。

電話掛斷了。

我往後坐,又扭頭去看,車子已經開出了盧卡斯街,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十號酒館分店的樣子。

我擦了擦眼睛,自言自語:“我怎麽不知道自己會這麽多愁善感。”

約伯和木三對望了一眼,木三告訴我:“隻有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他點點自己和約伯:“我們都知道。”

我翻了個白眼。

約伯將車開到庫達城醫院,接上了摩根,他背著一個比他人都高的書包,後座都塞不下,隻能橫在我和他的腿上,壓得我骨頭都哢哢響。我問他是啥玩意兒,他說是各種書,不少南美魔幻作家的初版,從庫達城各處早就沒人營業的舊書店搜羅來的。這條買書的路子普通人沒想到過吧。

約伯等摩根坐好,掉頭上了出城的大路,這條路的盡頭接駁城際的快速路,雖然坑坑窪窪,但一馬平川,能通往周邊好幾個城市,路**接處以前是高速公路收費站,現在是胡安幫設置的卡哨,但這幾天沒有人站崗,是我們出城最好的時機。

我們走得相當順利,木三鷹眼回顧,也沒有發現任何異狀,大家鬆了一口氣,我終於敢問了:“約伯,我們去哪兒?”

他說:“離這裏三十公裏有一個民用訓練機場,就是普通人想要學開飛機那種訓練的地方。”

“我們去幹啥,搶人訓練飛機?”

約伯嗔怪地看我一眼:“多大出息,都要開搶了,還搶訓練飛機。”

他猛擊自己胸膛,誌得意滿:“我買了一架灣流,這會兒停在機場呢,手續做完了,空域和航路報備了,通關的全部準備做好了,飛行團隊stand by(待命),咱們一去就能飛。”

他對我眨眨眼:“咱們互聯網商業新星也不是白叫的,掙了錢總得花啊,對吧?”

我顧不上可惜自己上交的那些小費,趕緊點頭:“得花得花,花得好。”

馬上想到將來回家了,必須把飛機借過來,帶小鈴鐺上把天,也不去哪兒,就繞著十號酒館上空飛,買點兒煙花在尾巴後麵噴字樣,就噴:“我愛老婆,老婆愛我。”以及“我小霸王丁通有錢了有錢了。”

約伯一看我想入非非的標配表情就明白我打的什麽主意,搖搖頭:“飛回去就得處理了,誰沒事在煙墩路養一架灣流啊。”

我們說得正高興,我突然叫約伯:“唉唉唉,你在這裏停一下。”

他一個急刹,問我:“內急嗎?大的還是小的,大的忍著,小的街邊解決一下。”

我指著路口:“這裏過去三分鍾就是弗裏達大娘住的地方。”

約伯明白了。

“你想去跟她道個別對吧。”

我點點頭,反問:“你不想去跟她道個別嗎?這朝夕相處的,人家把我們當兒子一樣看待。”

約伯很冷靜地指出:“她當你是親兒子,我們倆可沒那個待遇,我們就不去了。”摩根聳聳肩,也是這個意思。

木三吐槽:“多愁善感。”我裝作沒聽見。

約伯把車往前開了點兒,停在路邊一棵大樹下,對我說:“給你十五分鍾,速去速回。”

他是認真的,還看表:“十五分鍾沒回來我就走了,知道嗎?”

我們交換了一個眼神,他的焦慮被隱藏得很深,可是我能察覺。

要快走的原因我很清楚——主格如果確實如約伯所說的發現了我,那第一時間就會通知吉薩爾,新仇舊恨疊加,我們想要輕輕鬆鬆溜出去,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理論上來說,我真不應該在這個時候節外生枝的。換了是別人,我其實也沒那麽多愁善感。

隻不過,我永遠無法忘記,剛來庫達城的時候弗裏達大娘蹲在麵前,撫摸我臉頰時流下的眼淚。我是個孤兒,如果沒有小鈴鐺,我也許根本就無法體會什麽叫愛,小鈴鐺對我來說,是情人,是妻子,是朋友,某種程度上,也像母親。

而弗裏達大娘,則是一個真正的母親。

來庫達城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大部分晚上我都在打架。

每次我出去打架,哪怕事實證明了我十三太保橫練滿級,根本沒人打得贏,弗裏達大娘也永遠會站在酒館的窗戶前,手緊緊抓著窗戶上的橫梁,目不轉睛地往戰鬥發生的方向看,大部分時候起哄看熱鬧的人太多了,她什麽都看不見,直到我得勝歸來,走回酒館的時候,會看到她如釋重負地長籲一口氣,對我露出慈祥又嗔怪的笑容,仿佛在說:“你這個不讓人省心的笨蛋。”

她給我洗衣服,水果切好後不停地催促我吃,給我買我壓根就沒注意到過有沒有的日常用品,提過一句酸草糖能解酒,接下來每天早上都能看到床頭放著兩顆剝好的糖。

全是小事兒,在正常家庭長大的人也許根本不覺得有什麽稀罕的。

但是,如果說我曾經有那麽一刻恍惚間以為自己不是個孤兒,那都是拜弗裏達大娘所賜。

弗裏達大娘現在的住處是新房子,我們開張之後,她就搬了家。

新住所比以前的公寓高級得多,至少有電梯,搬家那天我帶領絕望的F男及其麾下全部人馬,拎著嶄新的抹布拖把,排成一字長蛇陣,浩浩****殺過去收拾了一整天,在實際意義上達到了纖塵不染、蓬蓽生光的境界。

約伯則負責把全套家具電器購齊,每個房間都裝了空調,連廚房和洗手間都不例外。這在庫達城普通人家就是不得了的奢侈生活了。

弗裏達大娘顯然對新房子很滿意,但每隔三五天總要回去以前的地方看看,我怕她不安全,陪著去了好幾次,隻見她在那兒有一下沒一下地打掃衛生,曬曬東西,或者幹脆就是從客廳轉悠到臥室,再從臥室轉悠出來。我就在門口蹲著傻看著她,直到大娘手一揮:“走”。就跟在後麵離開。

作為一個糙爺們,我完全無法體會弗裏達大娘這種戀舊的心情,幸好我同時也是一個資深的男朋友,而小鈴鐺珍藏了少女時期到現在所有破舊內衣褲,我早就學到了與女人愉快相處的經驗:

你不理解沒人怪你,閉嘴就行了。

我和摩根都經常跑弗裏達大娘家去,我主要是為了看看她過得怎麽樣,陪她吃吃飯散散步什麽的,摩根主要是為了給她檢查身體,除此之外,去得最勤的就是娜莎,她幾乎天天都在,而且還沒事就來十號酒館找人,一見麵就嘰嘰喳喳用西班牙文說個沒完,跟兩隻鸚鵡似的。

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麽她們倆那麽要好,後來聽絕望的F男說,娜莎和弗裏達大娘的兒子安東尼奧青梅竹馬,長大了本來要結婚的,結果安東尼奧死於非命,媳婦當不成了,變成了半個女兒。

相處這麽久,我偶爾想起當初約伯說的,弗裏達大娘年輕時是蛇頭,心裏有點不能接受,有一次我在廚房幫她剝酸橙榨汁配雞尾酒,一邊幹活一邊隨口就問起這事兒。

結果大娘先是虎軀一震,接著直起腰板來死命瞪了我一眼,明顯就不高興了,走到旁邊摔鍋打碗的用西班牙文說了一串,就本人真實外語水平而言,我壓根聽不清楚其中任何一個字,問題是我有一個被摩根和咪咪開了外掛的神經病語言中樞,它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耿直地把意思直接傳譯了過來。

“你看看庫達城這些人的生活,不讓他們走,他們就會死在這裏,我不是蛇頭,我從來沒有收過他們的錢,也從來沒有把他們丟在邊境處等死,我找到一條又一條可以避開邊檢的路線,把這些可憐的人送到A國,送到一個可以靠雙手工作養活自己的地方,我做錯了什麽嗎?蛇頭?隻有那些收錢又騙人的渾蛋才是蛇頭。”

我大氣不敢喘,過了半天都不見大娘有重新敞開胸懷接納我的跡象,趕緊自己溜了出來。

想著這些點點滴滴,我繼續往弗裏達大娘的住處走,離那棟樓還有幾百米的時候,我的電話鈴聲響起,是娜莎。

“你在哪兒?”她問我,聲音有點硬邦邦的。

我覺得有點奇怪,她平常說話很明朗,算不上溫柔嬌媚,可是像熱帶的花木一樣,充滿陽光。

我說:“我去弗裏達大娘那裏,快到了,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她沉默了一下,說:“沒什麽事,剛好我也在這裏。她,又生病了。”

我有點緊張:“吃藥了嗎?”

我本來想說要不要找摩根看看,習慣性地話到嘴邊咽下去了。

摩根不會來的,他不是我。

弗裏達大娘身體不好,三天兩頭都生病,啥病毒都能把她撂倒好幾天,摩根在的時候相當於有個私人醫生,現在沒了,我確實有點擔心她以後怎麽辦。

太陽很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幫別人操著心,繼續走,才走了兩步,我就站住了。

有什麽事情不對。娜莎的語氣不對。

恐懼和擔憂,對很多人來說是一樣的,都會顫抖、哭泣、出汗,說話聲音有變化。對我來說不是。我的字典裏沒有那麽精確的情緒定義,主要是因為我文化程度比較低,認識的高級詞匯少。可是我的直覺清楚自己麵對的是什麽。

娜莎不是因為弗裏達大娘生病了而擔憂。她在害怕,而且恐懼裏還有一絲歉疚。弗裏達大娘一定不是生病了那麽簡單,有誰在欺負她嗎?

這個念頭一上來,我馬上就加快了腳步,然後心裏一驚。

一種奇怪的感覺包圍了我——我的身體在泄氣。像破洞的氣球,或者漏氣的車胎。

曾經那些仿佛無窮無盡的精力,隔山打牛、氣吞江河一般的戰鬥力,以及圓的長的斜方的各種肌肉塊,都在這短短幾分鍾的路程裏,幹癟消散,像一場春夢,很快就會無影無蹤。

我驚慌地停了下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和大腿。鬆了,軟了。簡直就在一瞬間,我整個形態好像都變了。

路上有好幾夥無所事事遊**的小混混,他們遠遠看見我都行注目禮,眼神中充滿尊敬與畏懼,想必腦內在循環我在十號酒館之外隻手戰群豪的傳奇片段,不是吹,好多人用手機拍我打架的片段傳上社交媒體,點擊數加起來現在都有幾千萬了吧。

他們會不會注意到我在某個瞬間放氣了呢?

還有一個轉角就到弗裏達大娘住的那棟樓了,拐彎的瞬間,我看到了娜莎。她手裏還拿著電話。也就是在那個瞬間,我知道自己如果不想死,必須馬上轉身離開,否則很有可能萬劫不複。

但我硬是沒有停。因為我不上去,也許弗裏達大娘就萬劫不複了。人家以親兒子待我,哪有遇到風吹草動就丟下老母走人的道理?

娜莎站在那裏,看到我出現時的表情非常複雜。我凝視著她的臉,辨別出了許許多多的情緒,那些情緒隱藏在微小的眼部與唇部的紋路中,正常人根本什麽都看不出來,但對我來說,卻像是一縷縷化成各種形狀的煙霧,不斷蒸騰而起,不同的情緒,不同的顏色。

恐懼,憤怒,期待,惶恐,苦惱。心緒如此紛亂,如同風中的燭火搖曳不休。

我和她雙目對視,馬上就明白了,我的猜測一點沒錯。她打電話和下樓都是為了要去找我,而我送上了門。

娜莎向我飛奔而來,張開了雙臂。我站住了,一動不動,任她撲進我的懷裏。但她並不是來擁抱我的。娜莎接觸我身體的一瞬間,雙臂繞到背後,一隻手按住了我頸椎最脆弱的點,另一隻手卡在我的腰椎正中,她緊致的軀幹緊貼著我,大腿堅決地卡進了我雙腿之間,微微彎曲,一係列動作一氣嗬成,如同獅虎擒住羚羊,強力而且堅決。

娜莎身段極美,前凸後翹,渾圓而窈窕,身上散發出M國女人獨特的體味,不是香味,更像是一種動物性的氣息,像是興奮劑一般,能輕易就叫男人心神**漾。

她常在十號酒館出入,每一次出現全場男人都會對她行注目禮,很多時候也有人過去搭訕,但都悻悻而歸。

人人都知道她和弗裏達大娘要好,而我就像是弗裏達大娘的幹兒子,不管多惱怒,隻要看一看我蹲在櫃台上虎踞龍盤,熊視眈眈的英姿,大家都明智地在美色和健全的四肢之間選擇了後者。

她因此常常對我說謝謝。

我從來不知道她學過近身擒拿術,此刻隻要一個不對付,她強勁的膝蓋就會直接頂上來,我那兩個一向來養尊處優的蛋蛋感知到了迫在眉睫的凶險,發出了驚恐的叫喚。而語言中樞還有閑心把神經信號轉換為語言,在腦子裏熱忱呼籲我務必不能輕舉妄動,要記住我和小鈴鐺可還沒有一兒半女,丁家絕後指日可待。

指日可待是什麽意思?

我一向來從善如流,因此毅然聽從蛋蛋們的心聲,僵硬著脊背一動不動。

娜莎見識過我的戰鬥力,成功鎖住了我,她感覺也十分意外,此刻抬起頭來,深邃明亮的眼睛近距離與我對視,除了訝異之外,我還從中看到了另外一些東西:歉意和恐懼,還有不得已。

她抱住我的同時,從弗裏達大娘所住的公寓樓樓道裏,如同開水龍頭一般,一口氣湧出了數十個的人。

男女老少都有,服裝麵貌氣質各異,都全副武裝。他們沒有穿黑衣,但我知道他們是什麽來頭。看來也不是每一個變態都去吃了流水席,也可能是出差的打手們剛好回來了。

我的視線落在他們臉上,逐一看去,看見晦暗的罪惡之光。

三樓靠左的窗戶就是弗裏達大娘的家,這群人就是從那裏出來的吧。

我歎了口氣。

那些看起來都是人,實際上比鬼怪還要可怕的連環殺手們散開,從不同的方位向我走近,他們手裏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從斧頭、扳、AK、勃朗寧半自動小手槍不一而足,個人風格非常明顯,對殺人的手法多半也都有自己獨特的偏好。

他們所受過的訓練很專業,有人負責突擊,有人在斷我的退路,有的掠陣,有的會在戰鬥開始後偷襲。

他們如臨大敵,畢竟過去幾個月我在庫達城的勝利實在是來得太徹底了,卻不知道我根本已經沒法和他們打。

殺手們將我納入了包圍圈,緩慢縮小範圍,我拍了拍娜莎的肩膀,輕聲說:“你走吧。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她微微顫抖了一下,低聲快速地說:“他們,說要殺了弗裏達大娘,我、我沒辦法。”

我說:“我知道,沒關係。”

娜莎臉色慘白地鬆開了手,往後退了幾步,消失在了包圍圈外。

短暫的靜止之後,一把斧頭呼嘯著揮過來,拉開了群毆小霸王的序幕。

我一跳躲了過去,怒退,雙肘往後暴擊,撞上了兩個人,對方被打退了幾步,但隨即又衝了上來補位,這一次直接控製住了我的雙臂,我拚命掙紮,但無濟於事。

冥王箴言退去之後,我的體能與肌肉爆發力與原來正常的狀態相比,反而削弱了,這大概也是藥物副作用的一種。

殺手們發現了我的軟弱,立刻湧上來,我被他們按住肩膀,反轉手臂,疼死了。

如果你當過魔鬼鐵金剛,literally接近天下無敵,突然之間變成一隻雞仔,大概就是我現在的感受,簡直太糟糕了。

一大群人按著我,往弗裏達大娘的住處走去,聲勢浩大,引得各處房子裏的住客都紛紛探頭出來。當他們看清是小霸王丁通本人被押在正中的時候,就全都露出了太陽今天是不是打腳底下出來的表情。

傷感啊,庫達城的傳說隕落了,那幾個專門晚上去十號酒館門口錄我打架實況上社交媒體賺流量的人在哪兒呢,你們的事業低穀期來得可比想象中更早,要是我多堅持幾天,說不定都能接廣告了呢。

爬樓梯時各個樓層各個公寓的門紛紛打開,一雙雙眼睛冷冰冰地從昏暗之中射出寒光,盯著我看,就像兀鷹注視草原上行將死去的一頭衰老羚羊,滿心渴望著血與腐肉的獎賞。

我們上到了六樓,一大群人推著我走進了弗裏達大娘的家,吉薩爾在客廳裏坐著,跟平常一樣衣著講究,正在慢條斯理地抽雪茄,身後站著六個保鏢,每一個都有我現在的型號兩個大。

他看到我進來,悠閑地吐出一口煙,咧嘴一笑:“喲,無敵鐵金剛來了,怎麽今天沒打贏啊?”

他必然目睹了我在樓下和其他人廝打的全過程,如果是主格派他來的,他也必然知道了藥物的存在。

既然是藥物,就有效期,到底什麽時候過期——打一架就知道了,就像剛才。

他仔細打量我,繞著我走來走去,伸手檢驗我肌肉的成色,手勢輕佻,我也沒一拳打爆他的鼻子。

他的眼神越來越活潑快樂。

我覺得吉薩爾可能自己都不敢相信運氣會有這麽好,我就在他發難的時候歇菜。

他扭頭問其中一個保鏢:“你說咱們現在掃他一梭子,會怎麽樣?”

保鏢抬起了手,他手裏就有槍,說:“試試看?”

吉薩爾大笑起來,滿屋子都是他的哈哈哈,這哥們真浮誇,啥都要前戲,就不能一針見血說點正經的?

他好像聽到了我的腹誹,真的一針見血,朝我左手臂開了一槍。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但一時間並沒有疼痛感,我總算保住了基本的尊嚴,哼都沒哼一聲,還能冷靜地伸手捂住傷口,一手的血從指縫之間漏出來,往地下滴落,一點一點。

我不敗金身已破,對吉薩爾來說,意味著臥榻之旁虎視眈眈的過江龍總算是死到臨頭了。

我懶得去管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又要幹什麽,我有自己的事要做。

“弗裏達大娘呢?”

吉薩爾在這裏,把我打成這樣,弗裏達大娘卻沒出現,這讓我很擔心。我這個人一根筋,我擔心的事,就想去確認一下,其他都不重要。

吉薩爾怪有趣地看著我:“你想見弗裏達大娘?”

他對旁邊的臥室努努嘴:“她在裏麵。”同時臉上露出了笑容,“你能活著走過去推門,我就讓你見她。”

我都沒耐心聽完他這句話,拔腿就走,吉薩爾臉色變了,抬手一槍,這次打到了我的腳後跟,沒有直接打中,又是木三說的“擦傷”。我沒停步,接下來一槍,打穿了我的手掌。不知道是他準頭好,還是我甩手幅度太大,剛好撞中了子彈飛行路線。

公寓客廳並不大,密密麻麻堆了那麽多人,吉薩爾這個豬腦袋,手槍沒有裝消音器,接連幾槍震耳欲聾,空氣中充滿了硝煙味。

吉薩爾又開了一槍,這次沒子彈了,他問旁邊的保鏢要彈夾的工夫,我已經走到了弗裏達大娘臥室門口,左手臂右手心都在飆血,慢慢地越來越痛,因為失血,我開始有一種發冷的感覺,想必離死不遠了。

我伸手想要推門,突然門從裏麵被打開了。

弗裏達大娘出現在我麵前,我今天第一次結結實實地被嚇了一跳。

她確實生病了,而且被吉薩爾的人狠狠打過,半邊臉腫得像個被踩爛半邊的皮球,渾身是血,看上去就像是變了一個人,眼眶青黑,深深地陷了下去,睜不開,也就看不見。

她披頭散發跪在地上,一隻手扶著門,一隻手在空中無意義地抓撓著,不斷大口喘氣,卻完全得不到氧氣似的,肺部發出痛苦的轟鳴。

房間裏充斥著一股惡臭,是嘔吐物,血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心如刀割,蹲下去輕輕抱著她,怒氣像翻滾的鐵水奔湧到我腦海,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在充血,心跳得快要從嘴裏蹦出來,狂怒正在我血管裏像高鐵一樣快速奔流,很快就要衝上我的大腦,奪去我殘存理性對身體的控製。

我伸手過去,握住了弗裏達大娘在空中摸索的手,她茫然地用睜不開的眼凝視某處,突然回過神來,她大叫起來:“安東尼奧,安東尼奧,你回來了?”聲音含糊破碎,卻充滿了真實的驚喜。

她抱著我,頭貼在我的肩膀下方。我到底是誰,對她來說毫無意義,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陷入了狂熱的妄想,長篇大論,對至親之人傾訴心聲。

“安東尼奧,好孩子,你不要跟著你哥哥去,你哥哥沒有救了,上帝保佑他,可是他沒有救了,安東尼奧,我的孩子,你聽我的話,媽媽會帶你走的,我們走吧,安東尼奧,你不要丟下媽媽,哦,我的安東尼奧。”

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勁兒,緊緊抓住了我肩膀,把我往外推:“你快走,快點逃,孩子,我的孩子,你快點逃,他們來抓你了,我不會告訴他們你在哪裏的,你快點逃。”

我眼睛一熱。

兩個保鏢上來,把弗裏達大娘從我身邊拉開,推進了房間,她倒地的聲響,讓我的心都碎了。

我扭頭看著吉薩爾,我會記住這張臉,隻要我活著,還會追殺他到世界盡頭。

保鏢將我推回吉薩爾身邊,他終於切入了正題,不出我所料。

“你的藥呢?”

我平靜地說:“什麽藥?”

他上來給了我一個嘴巴子,打得我好幾顆牙齒搖搖欲墜。

打完之後,他又退了幾步,退到了安全距離之外。

那句話怎麽說的,十年怕井繩啊。

我說:“你打我也沒用,話說清楚不好嗎,什麽藥?”

他盯著我,慢慢地說:“你吃了之後,就能以一打百,力大無窮的藥,你把它放在了哪裏?”

我伸手掏褲衩內兜,嘩啦一下所有槍口都抬了起來,指著我。

我嘲諷地看著他們:“放鬆,我拿東西。”

然後我摸出了一個小瓶子,放在掌心給吉薩爾看:“這兒。”

有個黑衣人過來拿了瓶子遞給他。吉薩爾左看右看,好像他的眼睛能做化驗似的。

我說:“你嗑一個試試,保證你的人生掀開新篇章。”

旁邊的人操起槍托就給我一下,打得我趴到了地上,我全身發冷,腿軟得實在站不起來了,幹脆順勢坐下,抹了一把眼角的血,對吉薩爾笑:“你要是怕我下毒,要麽我給你嗑一個,看看效果。”

這小子被別在那兒了。他自己不敢嗑,也不敢給我嗑,盯著瓶子發愣。

我趁這個工夫還在想呢,從庫達城過去的黑衣殺手,突然都變成了戰鬥力等於零的弱雞,一個兩個如此,還可以說是巧合,或者基因突變。幾百個整齊劃一地突變,那必然是有人在背後操盤。

再加上我的賬號地址暴露。主格一猜一個準。

果然約伯的直覺很準,我們要是晚一點逃,現在就是一鍋端。

不過,主格既然會讓吉薩爾問我要冥王箴言,那一時半會兒,我是不會死的。

主格對藥物的狂熱,超過任何一切。他百分之百要抓我的活體,帶回去抽血也好,解剖也好,拿我當小白鼠,把藥物的作用研究個底朝天。

這老小子還想著百年回春的好事兒,所以絕對不會讓吉薩爾打死我。

我正想著呢,吉薩爾又過來抽了老子兩巴掌,完了,回去要全口種牙了。

他舉著那個藥瓶子,陰鬱地看著我:“你以為我不敢試,也不敢讓你試,就拿你沒辦法了,是吧?”

他冷笑一聲,揮手:“去找摩根醫生,找到之後帶到醫院去。”

他蹲下來拍拍我的腦門:“我看不出來,有人看得出來,他要是看不出來。”

吉薩爾的嘴角嫌惡地往下撇了一下,“我就把你剁了。”

無能的人就是喜歡說狠話。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可能諷刺的效果太明顯了,隨後又挨了一陣痛打。

我們一行人上了車,前後一共四輛,我和吉薩爾在一輛車上,開在第三位,車子向庫達城市醫院方向行駛,看樣子吉薩爾還不知道摩根他們已經跑了路。

摩根他們應該已經跑了路吧?

約伯說等我十五分鍾,我沒回去他就走,這句話應該不是詐唬的。我也發自內心地希望他不是詐唬的。

木三能打,但他畢竟隻有一個人。要扛的話,就我自己一個人扛吧。

我坐在兩個大漢中間,注視著窗外疾馳而去的風物,這恍惚就是我們第一天來到庫達城時的情景。時光飛逝,快似流星,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遠離顛倒夢想,無憂亦無怖,我隨手打了我自己一個小耳光,對語言中樞亂竄佛經的行為稍作懲戒,結果兩邊護衛立刻掏槍,奔兒都不打一個,我趕緊把手放回自己膝蓋上,有心想要腹誹,你們不是變態連環殺手軍團嗎,為什麽用槍?不應該掏個啥小斧頭啊,雞毛撣子啊、十字架啥的當凶器嗎?簽名都沒了,怎麽在人類罪案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啊?

可惜我現在打不過人家,而變態不管用什麽武器都很危險,所以我緊緊地閉上了嘴。

車子一直開到了庫達城市醫院,正好一輛救護車嗚嗚嗚進來,醫生護士團隊上來接病患。醫院裏這一幕按理說司空見慣,卻讓我有一種奇異的哀憐。

沒有人知道摩根走了,也沒有人知道密醫APP很快就會停止運作。

幸福激素的作用一個月左右就會代謝完畢,正常世界的幻影隨之消失,人間地獄又會回來。這裏的人,難道就必須過那麽苦嗎?

我歎了口氣。這口氣又讓我腦袋上又多了兩個包。

吉薩爾他們浩浩****把我押進了摩根的辦公室,裏麵當然空無一人,到處找也沒人看見過摩根,我坐在沙發上看他們笑話,猜想接下來他們可能會再打我一頓,然後無可奈何地送我去主格那裏上西天。

既然暫時沒人理我,那就抽空思考了一下。

判官在庫達城出現,這對主格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麽?

他知道我的能力,直覺判斷不說了,我也證明了自己是當之無愧的嗑藥超人。

客觀來說,後者在群毆裏真不算什麽,一個人再能打,對手隻要足夠多,源源不斷地來,遲早會死於力量懸殊的群毆或者熱兵器,所以我的能打不影響大局,更多像是一塊主格想吃卻吃不到的肉,看他那個和先知一母同胞似的癆病鬼德行,不知道多想健步如飛,力大如牛。

大幾百的生力軍,到哪兒都是上乘的攪屎棍,駐紮在這裏聽從調度本來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大部分變成了幸福和平小天使。這必然是我和我的同伴搞的鬼。

這個鬼搞出來,技術含量很高,方方麵麵的秘密太多了,每一個都很吸引人。

我望向吉薩爾。

胡安幫的不可一世,建立在主格的強力支持上,一旦他的人和錢都撤場,吉薩爾怎麽死的都不知道。這位黑幫小王子,隻不過是個工具人。

主格絕對不會想讓吉薩爾知道奇武會或者他自己的秘密。

因此一言以蔽之,今天這裏除了吉薩爾,一定還有一個主格的心腹督戰。

我抬起頭,搜尋天花板上的攝像頭。

這裏我經常來,很熟,裏麵隻裝一個攝像頭,就在摩根辦公桌的上前方,對著來看診的病患正麵拍。從位置看,這會兒也能拍到我。

主格的代表,一定在通過這個攝像頭看著我。

我於是揮揮手,說:“好久不見啊,賓格?你個小兔崽子藏著掖著幹啥,還是蓋雷斯,你怎麽一點骨氣都沒有,還在給主格賣命?”

我光顧著打嘴炮,冷不防吉薩爾過來一腳把我踢翻在地,我熟練地蜷縮起身體,還是望向攝像頭,大叫起來:“我什麽都不會跟吉薩爾說的,不管是誰,你趕緊出來吧。”

我打包票自己的喊話有效果,但效果來得那麽快,實在讓我出乎意料。

因為一分鍾後,摩根辦公室的門就打開了。進來了好幾個眼生的黑衣人,像保鏢為自己的主子掠陣,站的位置一下就控製住了房間的局勢,不但卡我的點,也卡了吉薩爾的點。

隨後,萬眾矚目,風光登場——主格的代表來了,當當當……

我心裏還在唱呢,乍然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門口。

我當即傻眼了。那不是蓋雷斯,也不是賓格。

我的媽,那是圖根啊。

探長圖根啊,我的老相好啊。

吉薩爾立刻站了起來。他對圖根的態度很微妙,尊敬中又有一點懼怕。

不過我懶得去關心他,我正盯著圖根猛看呢。

這可太叫人意外了!

圖根怎麽還在跟主格混呢?

我忍著周身疼痛,吃力地舉起手來跟他打個招呼:“探長,喲,好久不見,你怎麽變帥了啊。”

我當然是胡說的。

圖根不但沒有變帥,照我看,他簡直都要變成小一號,年輕一點的主格了。

真是形銷骨立。

我印象中的他雖然個子不大,一副中年人不緊不慢的樣子,其實很能打。身體精壯,天然帶一種捕獵者的威壓感。

現在呢,西裝鬆鬆垮垮地穿著,好像一套衣服掛在骷髏架子上,臉瘦得兩頰凹了進去。變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曾經銳利而清澈,現在卻死氣沉沉,無精打采。

我看得出來,他的精氣神還有肉體,都被壓垮了,就像一根甘蔗被坦克碾壓過去,甜汁都爆開蒸發了,剩下一地的渣。

我百思不得其解。

愛神死了,他心灰意冷我能理解。如果是小鈴鐺離開了我,我也生不如死。

那是什麽支撐他還在和主格一起打拚,是伯樂的賞識,還是工作的樂趣?

都不至於。

我這個人腦子通舌頭,直言不諱就問了:“探長,你怎麽還在給死老頭子賣命啊,他配嗎?”

圖根死氣沉沉地看我一眼,沒接我的茬,而是平淡地說:“丁通,又見麵了。”

他抽了一張椅子,坐在我的麵前。

這真是山水有相逢,我們這樣見麵多少次了?每次都是我逃,他追,嘿嘿,我插翅難飛。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語言中樞你差不多可以了,還嘿嘿呢。

我問他:“探長,你要什麽?”

他說:“配方。”

“什麽配方?”

他從自己的胸袋裏,拿出了赫拉祝福的罐子。

那個罐子表麵油光水滑,似乎有人跟盤核桃或者盤翡翠一樣,在白日與中宵都不斷摩擦它。愛神不曾服用的那一瓶赫拉祝福,一直在圖根這裏。

“這瓶藥拿去做了化驗,有一些成分無法檢驗出來,所以重製的藥也沒有效果,而你能服用的另一種藥物,能讓你天下無敵。”

他抬眼看著我:“兩種藥,我都需要配方。”

我糾正他:“是主格需要配方吧?”

圖根安靜地看著我。

“誰真正需要,這一點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要給我,或者告訴我,去哪裏能拿到。”

他和以前不同,以前的圖根有自己的靈魂,知道哪些事應該做,哪些事不可以,稱得上威武不能屈。現在那個靈魂似乎已經枯萎了,戳在他內心,支撐他行動,前進,甚至維持基本生存的,是其他的東西。比如說,一個瘋狂的念頭。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愛神的死亡,主格的目標,迪安城的醫療特色,赫拉祝福的功效。一切信息紛紛擾擾,湧入我的腦海,就像漫天大雪,遮天蔽日,接著各自有了生命與軌跡一般,拚在了一起。像樂高那些瑣碎的配件,最後拚成了一個城堡。

將我帶到他的位置,小鈴鐺代入到愛神。如果我一生中最愛的人死了。除了跟著她死,還有什麽能驅使我不眠不休地前進?

答案很瘋狂,可是經過了一切密醫與奇武會給我帶來的奇遇之後,這個答案又很合理。

複活。

圖根希望通過幫助主格,找到奇武會的秘密,找到無所不能的密醫。讓愛神有機會複活。

生死人,肉白骨。

奇跡本來就來自盲從。

我甚至能看出他的腦子裏在盤算的具體是什麽——如果他的手下都和我一樣能打。拉羅維亞算什麽玩意兒?他鐵定會遠征俄羅斯。

我說:“探長,這事兒很重要,我要和你單獨談。”

圖根回頭看著吉薩爾,示意他出去。

吉薩爾的臉色馬上變了。

“我哪兒都不會去的。”他拿出槍來,對著圖根,“讓他趕緊說出配方來。”

圖根還是看著他,而後輕輕歎了口氣,幾乎是同時,一把柔滑的小刀,從吉薩爾背後劃過去,一秒鍾就割斷了他脖子上的大動脈,他手裏的槍頹然落地,本能地捂住了傷口,一條條血線從他指縫間噴湧而出。吉薩爾喉嚨裏咯咯作響,瞪著圖根,而後緩緩轉頭,去看割他喉的人。

那是一個黑衣殺手。無論他們跟吉薩爾混了多久,腦子裏的芯片都在提醒他們,誰是真正的主人。

吉薩爾倒在地上,很快就不動了,老實說想到他一秒鍾之前的萬丈雄心,我還挺為他唏噓的呢。

圖根說:“你們出去吧。”其他人毫不猶豫就聽從了。

房間裏很快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看著我:“配方呢?”

我說:“探長,我不是醫生,我不會有配方的。”

“誰有?”

“醫生。”

他把電話拿給我:“你讓醫生回來。”

似乎篤定隻要我叫,醫生一定會回來。對我和摩根的友情這麽有信心嗎?我自己都沒信心啊。

我接過手機,還真撥了號,萬一摩根接了呢,我能知道他們怎麽樣了。

不出所料關了機。

我不去想自己內心對此有什麽看法,是否有一點點被背叛的失落。隨手放下了電話。

“探長,配方不重要。”

圖根說:“你說了不算。”

我盯著他的眼睛。空氣中充滿了靜默。

我想了很久應該怎麽開口,最後決定單刀直入。

“你和愛神結婚的時候,有沒有注意過她手腕上那條灰線?”

他猶豫了一下,沒說話。那就是有。

“我問你,很重要,你仔細想明白再回答我。當時那條灰線,是已經要接近手腕了,還是離手腕還有一點距離?”

圖根垂下了眼瞼,於最細微的紋路變化之間,我能看到他的痛苦像蒸汽一般,正從血液中蒸發出來。

換個人問他這些問題,他都不會答。語言是武器,能傷害,也能操縱,一切彎彎繞,都會通過語言表達出來。

可是他了解我。我沒有那麽複雜。我問問題,是因為我真的有問題。

所以他真的說了:“離手腕還有一點距離。”

那點距離是生命的數值,像遊戲中的血條一樣,血沒掉完,人就不會死。

那時候我已經完成了冥王交給我的任務,把赫拉祝福的便攜版帶到了科溫島。愛神隻要服下,生命就能延續。她為什麽不服藥?

我相信圖根日夜都在思考這個問題。而我,現在就要告訴他這個秘密。

這個秘密的力量之大,足以顛覆他的一切。

從寂滅,到重生。

從絕望,到希望。

這個秘密才是真正的救命神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