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一場交易

吉薩爾的飯局在十二月七號,也就是收到請柬後的第三天。

M國永遠是夏天,世界上很多地方都下雪了,在庫達城光著膀子走一圈,照樣曬脫皮。

摩根還是在實驗室閉關,天王老子都不見,也不接電話。我和約伯都沒法跟他協商一下,到底這個鴻門宴值不值得去。

約伯的智商跟摩根各有千秋,但是摩根做任何事都有自己的實際目的。約伯也有自己的目的,比如說打醬油、湊熱鬧和瞎摻和。當他為了實現這些目的而做決定的時候,事情就有可能變得很不妙。

不管怎麽樣,摩根硬是懶得理我們,於是我和約伯就去吉薩爾家了。

吉薩爾的家在庫達城外,嚴格來說那根本不是一個家,是一個莊園。

占地起碼有三十平方公裏,大門進去,白色大道兩邊種著鬱鬱蔥蔥的落羽杉,落日餘暉透過長長的葉子,投下斑斕的影子,這裏宛如一個奢侈品牌精心興建的度假村。

但任何度假村都不會有那麽多攝像頭,幾乎可以說無處不在,電子圍牆上方有遠程操控的自動武器,空中的無人機和地麵的巡邏隊配合警衛,無孔不入,我看巡邏隊的規模,推測這個莊園內的保鏢起碼有兩百人。

整個莊園內外分為三重,每一重應該都裝了獨立的電子安保係統,戒備森嚴,我們開車進去一路被各種檢查,就差沒讓我和約伯脫下**給他們看了。

我悄聲問約伯:“這哥們這麽怕死,上次居然帶幾丁人就敢來十號酒館?”

約伯說:“傲慢。”

他聳聳肩:“好奇心殺死貓,傲慢殺死東北虎。”

“有什麽科學依據嗎?”

“沒有,但你不覺得很押韻嗎?”他又補充了一下,“而且南美人一般都是大家庭,我估計他也不例外,這裏麵估計住了幾十號人。”

我們進大門之後又開了十多分鍾,蜿蜒曲折地,終於來到了宅子門口,白色的圓形巨大建築,屋頂像兩片飛鳥的翅膀拚接在一起,兩旁種著一看就很貴的花木,估計這地方園丁都得十個八個才伺候得過來。

約伯停下車,一個大個子穿著白色的襯衣,笑容可掬地在門口等我們。

這個人我以前沒見過,非常大隻,腦袋和肩膀之間被隆起的背闊肌塞得嚴嚴實實,幾乎看不到脖子。我走過去聞到了一種極為辛辣的味道,像是某種靠氣味捕殺獵物的肉食性植物所散發的,我在他身邊站了一陣子就被刺激得眼淚長流,旁人看過去還以為我被他嚇哭了。

他自我介紹:“我是山德斯,吉薩爾的合作夥伴,二位是約伯和丁通吧,裏麵請。”

我們跟著他走過寬敞的前廳,中廳,帶遊泳池的中庭,最後來到了吉薩爾的私人高爾夫球場。綠草如茵,風景如畫,球場邊擺著戶外桌椅和小棚子,他正在揮杆。

吉薩爾走了過來,把球杆遞給約伯:“打球嗎?”

約伯搖搖頭,而我就直接問了:“飯呢?”

我對別人請吃飯時總是要走一下社交流程很不滿,在我們煙墩路,請人吃飯就是挑好地方大家直接去,到了就上桌,人齊就起菜,六點去的,八點就吃飽了,一點時間也不浪費。

眼下我看旁邊桌上的水果,奶酪和酒杯,吃之前還得喝點嗎?我可是餓著肚子來的。

吉薩爾假裝沒聽到我嘟囔,從周邊的冰桶裏拿出一瓶香檳,那是好東西,牌子我認識,天堂之花香檳,一萬塊一瓶的貨色。

酒館裏有這號酒,主要擺在那裏嚇唬人的,我沒見過人有人買,整瓶單杯都沒有。

他一邊開酒,一邊滿麵春風地對我說:“咱們先喝一杯,然後我來介紹幾個朋友給你認識。”

我和約伯對望了一眼。

有個男人從高爾夫球場的遠處慢慢向我們走來,穿著運動服,個子很高,細長條,留著我隻在電影裏見過的明星式大鬢角,臉黑黑的,嘴緊緊抿著,眼神很警覺,好像隨時會因為什麽風吹草動而跳起來似的。吉薩爾倒了三杯酒,招呼我們坐下,而後一一介紹。

高個子名叫費爾南德斯。他和山德斯坐在桌子對麵,我和約伯坐一頭,而吉薩爾站在我們之間,大家很隨便地寒暄了一下,很快我就知道了費爾南德斯是M城來的,那是M國最大的城市,首都,和吉薩爾是“多年的朋友,合作很愉快”。

我一下笑了出來,我說:“二位認識沒超過兩天吧,眼神都沒混熟,就不用提多年合作了。”

吉薩爾一愣。

我忽然想起來了,他見識過我的鐵拳無敵,卻沒見識過我明察秋毫,這個反應很正常。而我並不應該讓他知道我的明察秋毫。

約伯估計也是這麽想的,反手拍了我一下,嚴肅地說:“注意禮貌,別信口開河。”

我馬上就坡下驢,老實地喝酒,吉薩爾的神情緩和了:“沒問題的,丁通就是愛開玩笑。”

我默默注視著他們,費爾南德斯和吉薩爾不太熟,但和那個大個子山德斯很熟,山德斯形象很特別,要知道他的來路不難,晚點查也來得及。

至於吉薩爾把我們拉到一起是為了什麽,估計過一陣子他自然會說出來了,多半不會是好事。

我們在高爾夫球場邊喝完一瓶香檳,帶著愉快的微醺感跟著管家去屋子裏的主餐廳。餐桌上的食物很豐盛,色香味俱全,而吉薩爾對我的殷勤超過了正常待客應有的程度。這就很奇怪,因為我和約伯出去見人,無論見誰,通常都是他比較受歡迎的。

果然圖窮匕首見,主菜吃完,甜點到來之前,吉薩爾轉向我,手放在了桌子邊緣,我知道他馬上要說正事了。

“丁通,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幫忙。”

我沒出聲,轉向約伯。

約伯代我說了:“請講。”

吉薩爾顯然不那麽喜歡和約伯打交道,可能是因為第一次打交道就吃過癟的緣故,他繼續望著我,幹巴巴地說:“我希望你能幫我去一趟M城。”

約伯繼續問:“幹嗎去?”

吉薩爾眼角的餘光掃了一下費爾南德斯,我知道接下來的事必然和他有關。

“費爾南德斯會帶你去見一個人,我希望你來幫我傳達問候,解開我們彼此之間的一些誤會。”

約伯問:“什麽人?”

吉薩爾說:“你不用知道得那麽詳細,你就隻需要跟他走就行了。”

這時候山德斯走了過來,他把一個盒子放在我的麵前。

漆成銀色的楓木盒,裏麵放了一把槍,很大,銀色的,手柄上有一個徽章式的印記。

這真是非常友善溫暖的問候,能把人的腦袋熱成一鍋粥。

我和山德斯對望,在他的眼裏看到了不服。沒被揍過的人,總是會對自己的戰鬥能力有點誤會。我猜他本來想去執行這趟任務的。現在似乎以為我搶了他的風頭。這種誤解通常一拳就能解決,哪怕他的塊頭異於常人,也不會超過三拳。

問題在於,我現在也不怎麽敢跳起來就去揍他。

我想了想,隻好采取了比較折中的方式。我捏起那把槍,暗中用力,看有沒有足夠的力量。結果有,而且還沒控製好,哢一聲,我把槍管折斷了,就跟搓一條橡皮泥似的。

我訕訕地舉起來看了看,然後把槍放回了盒子裏。

山德斯嘴角的不屑凝固了,他瞪著那把槍,好像他祖奶奶從棺材裏爬起來叫他開party似的。

約伯微笑地看看他,看看吉薩爾,吉薩爾的表情非常有趣,震驚中帶著自滿,好像在告訴山德斯,他的安排沒有錯。

約伯給了他們一點時間品味這高光一刻,而後打破了僵局:“這麽說,你希望丁通帶著這個去見他們的老板,向他致以你的問候?”

他很謹慎地確認了一下:“是常規的問候,還是我們見得比較多那種,會影響法醫辨別身份的那種問候。”

吉薩爾露出笑容:“姑且說是後者吧。”

約伯點點頭:“那我理解了。”

他追問細節:“具體怎麽做?”很認真的樣子,好像問完了就要跳起來一擼袖子投入行動。

約伯這個樣子非常有欺騙性,不知道曾有多少姑娘問他“我們啥時候可以結婚”,他回答起三年計劃、五年準備,頭頭是道眼都不眨。

吉薩爾一五一十地跟他對起數來了——怎麽去,去幾天,去了之後怎麽安排,活兒幹完之後怎麽走,都說了。不算很清楚,主打一個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但還是一點兒沒提我要去問候的具體是誰。

約伯一邊聽一邊點頭,積極回應,十分配合。

等吉薩爾說完,他非常爽快的,連我都沒反應過來就一口答應了:“他可以去。”

吉薩爾看向我,我對他露出八顆牙,什麽都沒說。

雖然我沒搞明白怎麽回事,但不管是要幹什麽,約伯讓我去,我肯定去。

給他們看一把什麽叫盲從的義氣。

吉薩爾對我的反應很滿意,因此主動談起了這事兒對我們的好處。

誰不是無利不起早?

“你們幫我這個忙,我們就是真正的朋友了,以後庫達城,就是我們的世界,十號酒館,密醫APP,我都罩著,絕對沒有任何問題。”

他背後的威脅不必說出口,要是我們不從,打他是打不過我的,但非暴力不合作也能叫人很難受。

約伯點點頭,拿過那把槍,看了看,又放下。吉薩爾注視著他的動作,笑容像一片石頭在水麵上打出的漣漪,從嘴角往眼角蔓延,他舉起杯子想要敬酒,話都到了嘴邊,約伯忽然說:“但我有個條件。”

吉薩爾眼裏的光消失了,但是並不驚訝。我知道這也在他意料中。

“什麽條件?”

他親切地問:“要在庫達城找個好姑娘安家嗎?還是將十號酒館的生意做大?我都可以幫你們的。畢竟,庫達城是我的地盤。”

約伯冷冷地看著他,說:“是嗎?”

吉薩爾的笑容定格在了臉上,而其他人則開始坐立不安。

約伯站起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如果丁通不幫你這個忙,說不定庫達城以後就不是你的地盤了。”他伸手拿起白色餐巾擦了一下嘴,動作非常優雅,帶著舞蹈的韻味,而後說,“感謝款待,我們現在要回去了,明天這個時候,我會打電話告訴你我的條件是什麽,如果沒接到電話,就當作今天一切都沒發生吧。”

吉薩爾的臉色變青了。盡管他在約伯那裏吃過虧,但不表示他願意一直吃虧,而現在似乎就是又要吃虧的前奏。

約伯沒有給他阻止自己的時間,對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們就並肩往外走了,身後有不少人看著我們,在明的是吉薩爾他們,在暗的,窗外潛伏於樓頂的狙擊手起碼有兩個。

我伸手把約伯往前推,自己擋在後麵,走了幾步,摩根說的話湧上心頭:

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個薛定諤的小霸王,上一秒刀槍不入,下一秒可能就被打成碎片。

我的後背瞬間炸起了無數雞毛疙瘩。

萬一吉薩爾還想試試我的成色,我又剛好遇到藥物失效,那怎麽辦?

幸好我的胡思亂想沒有暴露給任何人。

幸好我剛剛捏爆了那把槍。

我和約伯開車出了吉薩爾家大門,直奔庫達城市醫院,今天摩根出來也要出來,不出來也要出來。他好像感知到了我倆如此堅定的決心,我們殺到實驗室門口還沒叫喚,他真的出來了,一副尿急的表情。

約伯一把揪住他往實驗室裏麵推:“開會、開會、開會。”

摩根掙紮著:“我要去撒尿,我要去撒尿。”

他撒完回來,約伯把吉薩爾要我們做的事兒一說,摩根不愧是IQ一百八的腦子,他和約伯猜到一塊兒去了。

“他想要丁通去M城幹掉拉羅維亞集團的大佬,好讓他兵不血刃地結束這次的火並吧。”

約伯點了幾下頭。

“這樣一來,那些變態殺手離開庫達城才不會帶來那麽大的影響。”

這事兒環環相扣,萬萬沒想到精神病軍團還能左右各個地方的戰鬥結果。

我問他,那我去不去?給不給吉薩爾這個出奇兵的機會。

約伯摸著胡子,喃喃回答:“要去,也不要去。”

我沒好氣:“說人話。”

“如果他答應了我的條件,你就去,要是沒答應,就不去。”

“那你到底想提什麽條件?”

我其實不明白為什麽約伯一定要等二十四小時後才跟吉薩爾敲定交易,這個家夥對於拿什麽跟人換什麽,一直是門兒清的。

約伯望向摩根。

“這得問他。”

他說:“你一次性幹掉七百個變態殺手的方法想出來了嗎?”

摩根點點頭:“方法有眉目了,執行路徑還沒琢磨清楚。”

約伯說:“這個執行路徑需要什麽?我看看能不能讓吉薩爾搞定。”

摩根說了。

和平常一樣,大家分工,摩根提要求,約伯想法,我起哄架秧子。

半個小時之後,約伯找到了能滿足摩根需求的方法,但這個方法叫人跌破眼鏡。

因為這個方法既不需要計謀,也不需要武力,最迫切的是找到一個關鍵人——廚師。

約伯說:“為了慶祝密醫APP下載量超過二十萬,我們來開個流水席請人吃飯吧。”

十號酒館的旁邊是斷頭路的盡頭,有一麵牆堵著,後麵是一片最初要用來建成停車場的廢棄空地,足有一個足球場那麽大,四麵被圍牆圈起來,裏麵不僅雜草瘋長,還有野兔子築窩。

將這片空地整理整理,修修草叢,鋪上簡易地毯,再立幾個木頭框架,搭成戶外婚禮常用的那種白色大棚子,繞著空地一圈,中心作為露天廚房使用,內飾用高級貨,買一點樣子好的桌椅餐具,幾天就能建出一個半臨時的室外餐廳,一次能開二十席,一席十人,來兩千人吃飯也隻需要十輪,三天就輪完了。監工不用說我們都知道是誰——絕望的F男已經積累了不少裝修經驗,庫達城市內外的供應商也認識了幾個,交給他做一點問題沒有。

說起來絕望的F男也活得很隨機,他認識我們之前的專業是搶各種加油站和小賣部,認識我們之後變成了包工頭,他手下的人也跟著轉型,從泥水匠到電工不一而足,上次還認真地跟約伯談了一個“員工成長進修計劃”,希望能從十號酒館的收入中拿出一部分來讓混混們上網絡大學,主攻的課題全是實戰派:建地基啊,製造磚瓦、瓷器、手工皂啊什麽的,約伯忍著笑聽完了他的想法,還真的撥了一部分款給他們交學費。

飯菜我們做,服務也包圓,人就由吉薩爾負責請,APP上也會彈窗,彈個沒完,提醒會員這兒有流水席吃,感恩大回饋,僅此一周,過時不候,千萬別錯過。

這個要求我們商量完之後,和吉薩爾約定的二十四小時一到,約伯就打電話過去了,對方聽完好久沒說一句話,大惑不解。

這我不怪他,做交易要錢要人、要武器、要地盤都是常規操作,哭著喊著上趕著請人吃飯,這沒聽說過。

約伯叫他別多想,說我們就是想作為平台方回饋一下客戶,但這些客戶吧,普通的方法請不來,非得老大出馬不可。

他還順水推舟把我給賣了:“我們這邊一開席,你就讓你的小兄弟帶著丁通上M城去,早點把正事兒幹完,回來吃飯都來得及。”

Of course這句話打動了吉薩爾,他不經意地問出了一個問題:“能在聖誕夜之前搞完這個活動嗎?”

約伯不動聲色:“怎麽,聖誕節要開party啊,請我們不?”

吉薩爾幹笑了幾聲:“是啊,開party,請,那當然要請。”

約伯滿口答應,信誓旦旦表示我們一定能聖誕節之前把客請完,電話一放,扭頭就告訴我:“那些變態聖誕節要去迪安城。”

看樣子聖誕期間,迪安城那邊會有大事,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冥衛們,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麽。

摩根對迪安城沒那麽大的興趣,他的關注點就在當下,說:“咱們要加快速度了,趕緊幹起來。”

所謂的加快速度,就是F男加快速度,所謂的幹起來,就是F男帶人幹起來。這方麵我們其他人都幫不了什麽忙,別看摩根英明神武,在搬磚這個領域基本等於廢物。

吉薩爾那邊倒是真的很配合,我們APP一發通知,他也郵件、信息沒停,叫大家準備吃流水席,務必出席,不得請假,畢竟要給小霸王一個麵子。

而壓力就來到了我這邊。自打摩根告訴我,我隨時可能被打回原形,我的好身板和沙包大的拳頭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但心理上的優勢就消失殆盡了。

明明大家都躲著我走,我仍然宛如驚弓之鳥,左顧右盼,生怕突然一個點射打到我太陽穴上,而好死不死又在那個瞬間冥王箴言全麵消失——冤不冤??

這麽擔驚受怕了兩天,鼻子兩邊爆出了三四顆痘痘——我十六歲時天天早上一柱擎天的時候都沒長過這玩意兒。

據摩根說這非常正常,對環境的不確定感帶來恐懼,恐懼讓身體大量釋放皮質醇,皮質醇的作用是加速血液的供給,如果血液中還有冥王箴言的話,就能快速激活,讓我更能打,當然有需要的話也逃得更快,另一方麵皮質醇刺激血管膨脹和油脂分泌,所以here comes the 痘痘。

我感覺很這羞辱人,我可是在Witty Wolf待過的重刑犯,朝夕不保的時節怎麽沒長痘痘?

摩根冷淡地說:“你身為判官,連自己是不是真的會死都感受不到,奇武會也就不會請你了。”他說得對,“但是你現在分分鍾可能會死,根本無法提前預知,這才是真實的壓力,真實的恐懼,”又抬手往我鼻子上糊了一團藥膏,“真實的痘痘。”

我長著痘痘當縮頭烏龜,十號酒館旁邊就變成了建築工地,天天轟隆隆轟隆隆,早上九點到晚上八點,十號酒館開始營業之後才停歇。

一如既往,任何事隻要約伯去張羅就會很有效果,隻見小山堆那麽大的水泥沙子,掛著專業公司牌子的推土機、挖掘機,形形色色的建築設備和施工隊伍,接二連三地就開進了盧卡斯街,熱火朝天地開始搞建設促發展。吉薩爾派出了專業的安保隊伍在工地前後巡邏,以防哪個不長眼的壞事,這在某種程度上純屬多餘,庫達城的人就差沒把十號酒館當黃大仙廟拜了。

約伯多事,在酒館前的街道上高高掛起來一個巨大的紅色橫幅,紅底黑字三國語言,磊磊落落地寫著:“大幹十五天,全力超目標。”開車過來的人老遠就能一眼看到,大家都開到麵前停下車,探出手拿手機哢哢拍照然後傳上臉書,中國網友不小心看到全都笑斷氣,再過了幾天一傳十十傳百,橫幅竟成了庫達城一景,很多人專程跑來哢哢拍照,還合影,我在旁邊蹲著看那些滿手臂文身一副殺人狂模樣的大漢在橫幅前擺出剪刀手說cheese,心裏百思不得其解,同時深深地感受到了人性的虛榮與複雜。

F男對這個項目十分上心,頭戴安全盔,身穿工頭製服,清早就來,夜半收工,還要在酒館裏喝兩杯才走,在工地上跑來跑去一副意氣風發的樣子,不過從旁人眼裏看來他稍微有點奇怪,因為每過兩個小時,不管他在幹嗎,哪怕正彎腰攪拌水泥正到緊要關頭,也要把工具一扔,輕車熟路地渾身上下摸自己一遍——這是摩根給一個無痛症患者製定的嚴格自檢程序,否則無以確保他四肢骨骼俱全,也沒有什麽地方在流血。絕望的F男對旁人的看法毫不在意,他牢牢記得摩根跟他說的話:麵子是給人家看的,命是自己的。

眼看流水席場地漸漸成型,有一天我正在扮演監工看他們搭架子,山德斯和費爾南德斯出現在了十號酒館的門口,兩人開著一輛賓利,在車裏靜靜地等待。

約伯從店裏走出來和他們說了兩句話,然後走到我身邊,說:“我們得去趟M城了。”

我差不多都要把這事兒忘了,原來還是得去啊?

約伯麵無表情:“得去。”

他把手機拿出來,點開一個鏈接,給我看,全是血淋淋的凶殺案現場照片和視頻,受害者一看就是平民,男女老少甚至嬰兒都有,看得老子頭皮發麻,我趕緊丟回給他:“啥玩意兒。”

他再次打開,給我看了一個特寫。

“明白了嗎?”

我目不轉睛盯著看了一眼,歎口氣,明白了他的意思。

“明白了。”

我們一前一後走到賓利旁邊,約伯十分殷勤地幫我開了門,讓我坐在山德斯身後,自己繞到另一頭去上車。他扭身的一瞬間,我看到他袖子上有一點金屬的微光,好像是一把吃牛排的叉子,但他坐進來的時候,那點光又消失了。

兩個多小時後,日上中天,我們在通往M城的道路上拋了錨,車子監控係統報警,說車胎漏氣,漸漸就開不動了。我看約伯的力氣也不小,竟然能一叉子叉破賓利的車胎。

費爾南德斯惱火地拍了幾下方向盤,下車去換輪胎,而約伯說要去尿尿,路邊的草地似乎很需要灌溉,他下車時候踢了前麵的椅子一腳,看了我一眼,山德斯不高興地回頭瞪他。

換作其他人,肯定看不懂約伯的暗示,但我當然能看懂。我坐在那裏猶豫了十秒鍾。

約伯給我看的凶殺現場的照片都一張一張地湧現在眼前。那個特寫是凶手的頭像。,也就是現在坐在前麵的山德斯。

我歎口氣,得虧約伯給我做心理建設啊,氣氛都渲染到這兒了。

後備廂傳來轟一聲,山德斯一驚,就手掏槍。我別無選擇,隻好動手扭斷了他的脖子。

我下車走到車後,約伯正在不遠處尿尿,而費爾南德斯一半身體栽在後備箱內,就好像對什麽事深覺懊惱,以頭搶地似的。

鮮血堆湧在後備廂,費爾南德斯的頭被浸染著,一片鮮紅。

我看約伯給人開瓢的能力也見長了。

這倆都不是什麽好人,關進監獄都屬於浪費糧食和空氣那種。但是……

“為啥要幹掉他們?”

不是說了要去M城,幫吉薩爾傳達他的問候嗎?

約伯拉好拉鏈,回身伸了個懶腰。

“他們黑吃黑,狗咬狗,關我們什麽事,難道你還真的為了吉薩爾去幹掉拉羅維亞的人?吉薩爾算什麽東西。”

吉薩爾不算東西,這一點我是認同的,幹掉拉羅維亞的大佬,他的勢力馬上會壯大,對我們來說也未必是好事。

但是——

我撓頭:“那不是說好了要交易的嗎,現在怎麽辦?”

約伯叫我把山德斯也扔進後備廂,兩個大漢很滑稽地貼著臉堆在狹小的空間裏,死不瞑目,眼神都很空洞,一副不太明白狀況的樣子。

約伯說:“你自己想辦法回去,在附近找個汽車旅館啥的窩兩天等我也行,我現在開車去M城。”

“然後呢?”

“告訴拉羅維亞的人,他們內部出了叛徒,讓大老板藏幾天,讓其他叛徒浮出水麵,幹掉內鬼之後再來對付吉薩爾。”

我很驚訝:“你不用我跟著去?萬一人家不信你,打起來了呢?”

約伯哼了一聲。

“你見過有人不信我的嗎?”他拍了一下後備廂,“加上這倆當證據。”

那倒也是,他可是約伯啊。

認真的約伯最美,令人實在無法抗拒——他今天還是刮了胡子的。

刮了胡子,穿上正裝的約伯,想讓你彎你就彎得像個駝背,想讓你直你就直得像個棒槌,男女老少,莫不如是。他什麽都不需要做,就隨隨便便坐在那裏,身體微微前傾,眼睛像兩顆魔方寶石,在人群之中流轉。任何人如果膽敢與他對視,接下來就會活像中蠱,千方百計從他的眼神中解讀出自己一廂情願想要的種種訊息。

以約伯魅惑人的能力,就算他睡了人家的老婆被捉奸在床,親夫說不定都舍不得一刀砍死他。

他若生在先秦,一定是蘇秦、張儀一流的角色,合縱連橫,三寸不爛之舌,一言九鼎。不,他可能就是蘇秦或者張儀本人轉世而來!

語言中樞你差不多就得了。

我說:“好吧,不過你就算騙過了拉羅維亞的人,吉薩爾這邊又怎麽交代?”

他對我笑笑:“有什麽好交代的?那邊躲幾天找內奸,吉薩爾這邊不就緩和了嗎,明麵上就說你得手了就行。”

“不怕穿幫嗎?”我雖然經常撒謊,但也經常穿幫,撒謊時多痛快,穿幫時被揍就有多痛苦。

約伯對長期主義不屑一顧,說:“穿幫的時候,我們應該已經可以撤退了。”

他還教育我:“不是每件事都值得從長計議的。”

他不再跟我解釋,開車前往M城,進行新時代的合縱連橫大計。

而我就站在路邊,陷入了怎麽回庫達城比較好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