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不死萬萬年

接下來幾天,摩根的影子都看不見,不知道他把自己關在實驗室幹什麽,約伯除了繼續管著密醫APP和酒館的運營,就是五迷三道地不斷盯著迪安城的暴亂事件,這哥們兒收集資料的手段不知道從哪兒學的,大家都用互聯網,就他什麽都能搜得到,整天廢寢忘食的,胡子越來越長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了啥,約伯來庫達城後真的不怎麽刮胡子,我們去吃咖喱飯的時候,他常常得用一根兒繩子把自己的胡子綁住。

晚上開店前,我在吧台跟他一塊兒喝啤酒,他一邊盯著手機手指翻飛不知道幹什麽業務,一邊跟我神神叨叨:“我研究了一下,迪安城這兩年的局勢很怪,一開始吸納了天量投資,整個國家的經濟都是一副很繁榮的樣子,據說民眾的股市開戶數比A國都高,都沒人開店或者開廠了,全在炒股。然後今年初就被境外的大基金大手筆做空,哇咧,虧掉全部身家的人排隊跳樓,政府也沒錢了,好幾次停擺,接著就開始暴亂了。哎喲喂,不知道誰在後麵操盤,一點不浪費時間。”

他說的那些大詞兒我其實聽不太懂,畢竟我這個智商,小鈴鐺實名禁止我炒股,我認為國家立法也應該跟上。

我倒是知道怎麽捧哏,畢竟多年訓練過來的,於是問:“然後呢?”

約伯眼一瞪:“然後就現在這樣了。”

給我看了一個視頻:“喏,昨天的新消息,軍隊反水了,開始幫著老百姓衝擊現有政府,今天好像網絡就斷了,不知道衝得怎麽樣。”

我隨口說:“這聽起來不跟庫達城一樣嘛,把政府趕走了,上位一個山大王,Q國就歸他了。”

約伯突然眼睛直了,語調很古怪地說:“你說啥?”

我嚼著玉米片,沒心沒肺地說:“我說情況跟庫達城很像啊,你不是說背後有人操盤嗎,這個背後操盤的幹翻了政府,自己上去當老大,那想幹什麽就可以幹什麽了。”

我還比畫了一下:“庫達城指甲那麽大,迪安城不止吧,而且照你說的,Q國就那麽大,拿下了迪安城,那整個國家也就拿下了。”

約伯聽到這裏一下跳了起來,把玉米片籃子都打翻了,掉頭就衝出了十號酒館的大門。我迷惑地目送他遠去的身影,撿起掉在我身上的玉米片繼續吃,心想我剛說啥了讓他反應那麽大。

他走了之後我閑得無聊,客人這幾天也很少,不知道為什麽,於是我也把手機摸出來搜迪安城的視頻看,倒不是說我對暴亂內戰什麽的有興趣,而是因為約伯說有冥衛在那裏出現,我就莫名其妙多了一絲親切感。

視頻確實很多,基本上都是路人視角,場麵大同小異,但按照約伯說的時間線去觀察的話,還是能清楚地看到整個局麵急速失控的全過程,背後操盤的人胸有成竹,事件的發展也如他所願。

這樣的事情也可以策劃,操辦和控製,超出了我的智商範圍,我和小鈴鐺是真正的底層人民群眾,不管我們銀行卡裏被動存上了多少錢,屋子裏用上了什麽牌子的家具和電器,世界對我們來說仍舊顏色單一、視界狹窄。

煙墩路就是煙墩路,下大雨就是下大雨,心髒病發作必然是因為一輩子吃太多大肥肉。一個人過馬路不看紅燈被車撞,這叫作意外。

哪怕我在很短的時間裏見過了上百個變態殺人狂,我仍然對謀殺兩個字十分陌生。什麽深仇大恨會導致一個人視他人性命如草芥?

我曾經能想到的極限,也不過是去煙墩路派出所報告民警。我們從骨子裏就不知道這個世界還有一層黑暗底色。

我這麽亂糟糟地想著,無所用心地劃動視頻,來到了最後一個,上街的人群數量達到了十幾萬人,考慮到迪安城隻有三百萬常住人口,這個暴亂的規模已經非常驚人了,他們從四麵八方往總統府前進,一路上衝垮了所有路障,軍隊已經出動,不過看起來根本是螳臂當車,而且我懷疑軍隊的人也根本不想和民眾對抗。

列表裏最後一個視頻的正中是一輛正在燃燒的車,拍攝者正在發出狂熱夾雜著神經質的尖叫,鏡頭懟著熊熊燃燒的火焰晃來晃去硬是不換到其他地方,不知道是嚇蒙了還是在表演行為藝術。

我看了一會兒都看熱了,正要關掉,突然瞥到一點點微光,在屏幕的右上角閃過。

我精神為之一振。回放,截屏,而後把截圖放大。

屏幕右上角是幾個人正在跑的人,很模糊,看不出男女,但有一個特別小,應該是孩子——把孩子帶這種地方來的人,腦回路可能是被糨糊塞住了。

有人在追他們,或者精確地說,有一點光在追他們。

我繼續放大,放大,放到極限,這個過程中一種熟悉的感覺充溢著我的胸口,越來越強烈,也越來越真切。

我認識那點亮光。那是一個飛去來閃耀的鋒芒。

我猛然跳起來,正要給約伯打電話報告我的發現,忽然眼前一黑。

我以為燈壞了,本能地轉向門口,就算是停電,室外也會有星月微光,今天天氣很好。

但世界一片漆黑。而我此刻又看到了新的東西。

我看到了先知。在我麵前被一箭射死的先知。

他衰敗的臉容,失去生氣的眼瞼,近乎透明的頭顱,以及羸弱手臂上那一條到達盡頭的灰線。曆曆在目,栩栩如生。

我馬上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來,抓緊沙發扶手,瞪著前方空氣中的某個點,努力對自己說冷靜,冷靜,現在可能有點高血壓,也可能就是在做夢。

冷靜。

但大腦開始抽風,回憶就像一盤卡住的錄像帶,反複播放先知死去的危情場麵。當我越來越慌張,越來越恐懼,新的場麵又出現了——先知死去的片段,想象中斯百德和冥王躺在入定的設備裏也被長箭射中的片段,最後出現了小鈴鐺,她在煙墩路黑暗的街道上奔跑,遠處是十號酒館,一盞昏燈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我心愛的女人瘋狂地奔跑著,大叫我的名字,有一支箭在她的腦後,正蓄勢待發,一旦射出,小鈴鐺就會橫屍當地。

必須逃到十號酒館才能得救,可是十號酒館仿佛在一光年之外,遙不可及。

我的眼珠子幾乎突了出來,雙手抓緊扶手,想要大喊,咽喉卻像是癱瘓了,無法呼吸,無法出聲,心跳如鼓般咚咚地在耳邊回響,吵鬧得不可想象,全身各條大動脈所在之處似乎都被點上了一把火,血被燒煮,咕嘟咕嘟沸騰,我有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看到了血液蒸發出的氣體正鑽出皮膚,嫋嫋上升,然而如此喧囂的時刻,我全身卻一動不能動,無論如何,也無法移動分毫。

眼前閃過巨大的,宛如炸彈在頭頂炸開的光亮,令我幾乎目盲,這一片白茫茫不知道延續了多久,我聽到弗裏達大娘和絕望的F男在叫我:“丁通?丁通?你怎麽了?”聲音仿佛也是跟著那些炸彈丟下來的,一個字一個字地砸到地上冒出火與硫黃,我甚至能聞到那種刺鼻的氣味。

而後我像是被抬到了一輛顛簸的馬車上,世界天旋地轉,搖搖晃晃,我根本看不見,感覺也是渙散的,卻很快明白了,這是有人在背著我一路狂奔。這個當兒我甚至還有閑工夫想,弗裏達大娘再彪悍也背不動我,看樣子是絕望的F男為了友情在拚命,他可千萬別摔倒啊。

靈魂從身體裏冒出來,飄浮於空中,目送絕望的F男奔跑的背影,活像在看一部拍得極其意識流,讓人極其想去胖揍導演的藝術電影——節奏巨慢且畫麵亂搖,不時黑屏。

仿佛足足跑了一個世紀,絕望的F男終於把我背到街邊,塞進了後座,而後發動車子,疾馳而去。我癱在那裏不斷抽搐,全身冒汗,額頭上一顆顆豆大的汗珠連串落下來,衣服很快濕透了,身體內的水分都跟見了活鬼似的爭先恐後往外跑。

我本來比石崗岩還要堅硬的身體,此刻卻變成了一團爛棉花,濕噠噠地攤著,筋骨肌肉,起不到半點支撐作用,更不用說有半點力氣。

車子疾馳,不時顛簸,我不時撞上車門,腦袋上一個個包冒出來,負責傳達痛覺符號的神經在我腦子裏鬧騰,說著哎喲,稀客啊!好久沒上工了,歡迎,歡迎。

我知道自己還有一點點意識,我甚至還莫名其妙地知道這一點點意識能救我的命,我顧不上痛,雙眼翻白死瞪著車頂聚焦,拚命深呼吸,眼皮跟鐵打的一樣重,似乎一合上就能酣睡一千年,但我死挺著不肯放棄。

我對自己說,丁通,你還有老婆呢,你還沒生兒子呢,無論如何都要挺住啊,挺住。

挺住這兩個字激活了我的神經病語言中樞,“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著一切!”它上趕著在腦子裏尖叫出裏爾克的一句詩。裏爾克是誰?

作為詩歌朗誦的背景,車子停下了,有人把我拖了出去,耳邊傳來許多人錯綜複雜的呼喚聲,門被重重推開的聲音,腳步聲。摩根跑過來叫我名字的聲音,我感覺到他兩根冰涼的手指按在我脖子動脈上,急促地跟我說著什麽話,但我一個字都聽不懂,這一切都很清楚可是又很遙遠,腦子對我說,好了,摩根在這裏了,沒事了。

我鬆了一口氣,眼前的人遠了又近了,我想要喊什麽,喉嚨裏卻隻有咕嚕咕嚕的聲音,雖然沒有失去意識,卻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裏,一切都很模糊,白茫茫大地,危機四伏,我鍥而不舍地追著某一點亮點跋涉向前,想要去往安全的所在,那種怎麽也到不了終點的焦慮感始終縈繞於懷。

等我終於看得清楚的時候,已經躺在了醫院單人病房裏,旁邊就是窗,窗外是醫院裏麵的小花園,裏麵的樹都光禿禿的,草也沒幾根,實在談不上賞心悅目。

約伯跟隻貓頭鷹似的蹲旁邊的一張扶手椅上,抱著膝蓋睡著了,看樣子是一直守著我,我清了清嗓子喊了一聲:“約伯?”

他醒了,看我一眼撒腿就往外跑,沒一會兒和摩根一起回來了。

醫生坐在我床邊看了看我的眼底和舌頭,手臂一抱,說:“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我揮揮手:“說吧。”

約伯說:“不需要做一下心理準備啊?”

“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

摩根點評道:“你對這句話還真是情有獨鍾啊。”

然後他就耿直地把壞消息告訴我了。

“你身體裏的冥王箴言在過去的四小時之內陡降了百分之八十,目前穩定了,但能穩定多久誰也不知道,剩下的那一點兒有可能撐上一個月,也有可能今晚就沒了。”

我傻看著他:“嗯?”意思是麻煩他解釋得具體一點。

摩根說:“就是從現在開始,你去打架的時候,上一秒還是金剛不壞,下一秒可能就一命嗚呼。”他還有閑工夫給老子科普,“理論上來說你是一個薛定諤的小霸王,死和不死的狀態完全是懸而未決的。”

我想了想十號酒館天天人滿為患的盛況,馬上感覺到了壓力,要知道那個地方之所以成為都市傳說,完全是因為沒人抽得過我。

最近還好,已經沒有什麽人來抽了,第一,該找碴的都找過一輪了;第二,吉薩爾投資了密醫APP之後,他那部分團夥儼然是自己人,分贓能商量好的事,沒必要通過武力解決問題,既然他都不惹事,其他幫派的也樂得少惹事,盧卡斯街簡直成了庫達城的世外桃源,人間樂土。

但歸根到底吧,不管是散客的自覺還是犯罪集團的合作,都建立在我的武力威懾基礎上,一旦這一點崩塌,我敢打包票我們三個人根本沒可能活著走出庫達城。

果然是一個實至名歸的壞消息啊。

我們三個人陷入了沉默。

除了冥王箴言不穩定,我的身體沒什麽其他問題,又在醫院待了一天就被摩根轟出去了,說床位不夠,最近傷員特別多,還讓我出門小心流彈。

我問這是為什麽,摩根告訴我,吉薩爾的幫派和另一個幫派在火並,對家是著名的M國黑幫皇族拉羅維亞集團,看中了庫達城的超然地位,想要把大本營搬到這裏來,於是派了大批悍將進城和吉薩爾打,這幾天街上到處都在飛子彈。

他語重心長地告誡我:“概率乃人生成功之本,你能不挨子彈現在盡量別挨知道嗎。”

我很感動:“兄弟,你真關心我。”

他搖頭:“不是的,你要是在十號酒館冥王箴言失效了,我還能及時給你嗑個別的什麽藥頂一下,你要是在街上被打中了,那就徹底露餡了,我們可能都活不到第二天早上。”

我的心情一下就沉重了起來。

摩根把我打發出院,救護車在門口排隊進醫院停車場,真的是傷員如雲。

我挺納悶地一邊回頭看,一邊走到街邊,剛好看到絕望的F男停車,拎了一個果籃過來了。

我抱著手臂看他:“你是來看我的嗎?”

他好像思考了一秒鍾,小混混死要麵子活受罪的基因被激活了,一梗脖子:“誰來看你,我來看……看朋友。”

我哧哧地笑,劈手從果籃裏摸了一個香蕉出來吃,他一個繃不住,也笑了,轉身跟我走回車子,我問他:“這幾天我和約伯都沒在,店裏怎麽樣?”

我們不在的時候,弗裏達大娘就會叫娜莎、絕望的F男和他一票小兄弟過來幫忙,第一次我還不放心,等是個人就被我打趴下過,約伯才敢讓他們幾個人單獨看店,希望庫達城民眾們這種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慣性能延續得久一點。

F男隨口說:“沒什麽特別的,就是生意不好。吉薩爾的人都在幹仗,不敢隨便出來。”

地頭蛇的消息確實挺靈通的,我問了一下,果然是胡安幫跟拉羅維亞的人進行著大規模的衝突。

畢竟吉薩爾是我們的合作夥伴,我關心了一下輸贏:“吉薩爾行不行啊,打得過嗎?”

F男給我開門讓我上車,說:“他那群外鄉人軍隊挺厲害的,瘋起來都不要命,沒有他們,估計胡安幫就打不過了,拉羅維亞的火力比較猛。”

“外鄉人軍隊?”

F男發動車子,漫不經心地說:“是啊,我聽他們說,過段時間這些外鄉人就要集體去外地了,吉薩爾很擔心到時候被拉羅維亞全滅,所以最近攻勢很猛。”

好像是為了呼應他說的話,前麵的道路上的人們忽然都奔跑起來,一輛福特小車好像喝醉了酒的鴕鳥一樣衝著我們狂奔而來。F男車技還不錯,猛打方向盤,漂移到了路邊,小車一頭撞到了後麵的電線杆上,前麵的混亂人群裏傳來了砰砰砰的槍聲。

我想起摩根說過,讓我躲著點兒流彈走,於是讓F男掉頭走另一條路,然後繼續問他:“集體去外地是什麽意思,組團搶銀行還是劫監獄啊?”

我第一次知道黑社會還有集體出差這種事。

F男說:“不知道啊,我跟胡安幫也沒有那麽熟。”

我凝視著前方,想了想,給了F男一個任務:“你幫我打聽一下那些外鄉人要出差去哪裏,什麽時候去。”

他點點頭,沒有問為什麽。

這小子身上的美德並不多,但他服你之後指哪兒打哪兒絕不問問題這一點,簡直是任何當老大的人夢寐以求的品質。

不過,我這個疑問的後半部分,當天晚上就從吉薩爾那裏直接得到了答案。

我一回到十號酒館,就看到弗裏達大娘坐在門裏,手心攥著一塊抹布,眼睛紅紅的,好像哭過。

我馬上過去問:“大娘,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自打摩根收編了醫院之後,按著弗裏達大娘上下治了一個遍,現在她隻要每天定時吃慢性病的藥物,加上不挨槍子,保守估計活到八十是沒問題。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眼淚汪汪:“吉薩爾,吉薩爾……”

我尋思吉薩爾怎麽了?死了嗎?死了就死了吧,他對社會也沒啥貢獻,大娘你哭啥。

結果是:“吉薩爾找你和約伯去他家裏吃飯。”

我鬆了口氣:“吃飯啊,吃飯,大娘,你幹嗎這麽不高興?”

我順手抽了張小板凳坐在她旁邊,拍她的背:“你是不是給我做好吃的了,放心吧,我可以吃兩頓的。”

這個人生經驗來自小鈴鐺的媽,她其實是個特別糟糕的廚子,能把一碗紅燒肉燒出生煤球的味道,以及一碗白菜炒出煤球燒完的味道,但她對真相一無所知,因為我和小鈴鐺都屬於逆來順受型的,尤其是我,區區孤兒,有個人願意給我做飯我已經燒高香了,隻要當場沒吃死,就算一個小時後要去醫院洗胃都算福報。

正因為我和小鈴鐺的這種愚忠行為,小鈴鐺媽一直誤以為自己出一個廚藝蓋世,給我們做飯要是吃少一點,或者敢不吃,她能生好幾天悶氣。

弗裏達大娘看了我一眼,低聲說:“吉薩爾請人吃飯,從來不是什麽好事。”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眼神灼熱又哀傷地看著我,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你不要,約伯也不要去。”

我無言地拍她的手,安慰她:“大娘,沒事的,吉薩爾打不過我,多少人都打不過,你又不是沒見到過我跟他們打架。”

她搖搖頭,咕噥了一句什麽,而後默默站起來,走回吧台後麵去了。

我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你越來越弱了。”

我心裏一寒,趕緊追上去:“大娘,你為啥這麽說?”

她不看我,把架子上的酒杯拿下來擦,弗裏達大娘擦杯子可比約伯敬業多了,擦完之後亮晶晶的,我問了兩次,她這才慢吞吞地說:“我天天都看著你。”她想了想,重複了一句,“你變弱了。”

她突然哭了起來,粗糙的手哆哆嗦嗦地摸上了我的臉,指尖帶著刺撓人的粗繭,洗潔精的檸檬香氣,還有格外貼心的暖意:“我沒兒子了,丁通,我沒兒子了。你不要死,你答應大娘,你不要死。”

我愣住了。

我每天在門口幹架,大娘確實永遠在看熱鬧第一線,無論人群多麽擁擠,她都抱著胳膊矗立在最接近戰鬥現場的地方,有時候娜莎也在,把她拉進去,沒一會兒大娘又出來了。

和其他起哄的群眾比,她總是既沉默又嚴肅,從來沒為我的氣勢如虹叫過一聲好,我一直以為那是她湊熱鬧的獨特風格,現在回憶起來,原來她是在擔心我。

我抱著弗裏達大娘的胳膊,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吉薩爾請我們吃飯的方式相當傳統而且隆重,正經送了請柬來的,弗裏達大娘收到之後放到酒吧裏的收音機裏了,約伯回來之後,我們就共同研究了一下。

請柬的內容很簡單,寫著我和約伯的名字,時間地點,還有菜單,吉薩爾還簽了個手寫的名。

我問約伯:“這是啥意思?”

約伯猜:“最近咱們的APP給他掙錢了,是不是要慶功啥的?”

我搖頭:“密醫APP慶功不請摩根?沒道理吧。”

要知道這個互聯網項目之所以能夠成功,摩根起了百分之九十的作用。

約伯覺得有道理。既然不是慶功,那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必然是有事兒求我們倆。

“看上了哪個姑娘泡不到?找你去支支招?”

約伯白我一眼,順手拿過一堆杯墊:“來,咱們理理最近的情況。”

情況一,吉薩爾最近在跟拉羅維亞的人幹仗,關係到生死存亡,很重要。

情況二,吉薩爾有密醫和變態殺手軍團加持,戰鬥力比較強,短期占上風應該不成問題,但拉羅維亞背景深厚,實力強大,能源源不斷派人過來,吉薩爾頂不了多久。

情況三,這是我告訴約伯的,吉薩爾的變態殺手軍團很快要集體出差,等這幫神經病一走,他估計就更頂不了多久了。

約伯很意外:“他們要出差?去哪兒?”

“我讓F男去打聽了。”

約伯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你覺得他們有可能去哪兒?”

我拿出之前看到的視頻,指著那點兒在屏幕上十分微弱,但存在感爆棚的亮光給他看:“這是飛去來。”

“蓋雷斯的飛去來?”

“對。”

“沒看錯?”

“這種問題再問一次絕交。”

“行行行,如果是飛去來,那就說明MUD下場了。”

這一點立刻就解釋了迪安城裏為什麽會有一批戴著黑色口罩,身手了得,而且專門招呼警察的人,他們多半都是MUD的雇傭兵。

普通人根本沒這個膽量和能力去招惹暴力機關,最多就是敵進我退,再怎麽折騰,暴亂規模也能控製住。但有人帶頭盯著警察打,而且勢均力敵,那必然一波波帶動攻勢,不大亂才奇怪了。

主格一直以來都有兩支隊伍,一支是雇傭兵,以MUD為主,一支是變態殺手軍團。

我馬上打電話給F男:“你有沒有問到吉薩爾的外援隊伍去哪裏出差?”

他還真問到了,而且就在剛才。

我轉頭看著約伯:“Q國。”

這兩條線對起來了。和庫達城一樣,主格在迪安城想要製造更大的自留地。

他這麽老了非得折騰,到底想幹什麽?

我忍不住去網上搜:“迪安城特產。”

出來的是貴重木材,一種稀有元素礦,特色小吃,手工藝品,還有附近山裏的寶石礦。實在沒啥值得大動幹戈的。

那種稀有元素礦看起來很唬人,每年開采量以克計算,主要用於物理和化學研究試驗,實際應用等於零。

我歎口氣:“他是想弄幾棵樹來做一副好棺材嗎?”

約伯很嚴肅地說:“不是。”

他坐在吧台後麵,隨手摸了一個弗裏達大娘擦得幹幹淨淨的杯子,又動手擦一次。

兩眼望著遠處的虛空,進入了一種對和尚來說叫作入定的狀態。

偉大的約伯開始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