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入內即安全
吉薩爾走進十號酒館,時候尚早,屋子裏空無一人。
一台明顯不大對勁的點唱機放在吧台的盡頭,沒人點貓王金曲的時候它也嗡嗡作響,上麵懸掛了一個渾身是洞的飛鏢盤。
酒保在吧台後,正低頭擦杯子,額前的黑發遮蓋著眼睛,和全世界所有缺覺的酒保一樣,眼色虛空,神情淡漠,衣服和臉上都布滿灰塵,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看見有客人進來也一聲不吭。
他倒好了威士忌就在吧台後麵擦酒杯,把好好的透明酒杯擦成灰撲撲的,也不知道這些杯子怎麽就得罪他了。
吉薩爾坐上吧台,說:“蘇格蘭威士忌。”二十五年蘇格蘭威士忌,在酒杯裏呈現琥珀一般的顏色,微微動**,透露著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息,但喝下去之後,就變成一團火,吉薩爾喜歡那種熱烈的感覺。
酒保站起身來,吉薩爾看到他的胸前有一個小小的名牌。
“約伯?”
“名字來自聖經嗎?”
約伯看了他一眼,把威士忌放在他麵前,麵無表情地說:“不是,我是我媽和我爸的哥哥有一腿,所以老是約他來家裏吃飯。”
吉薩爾一臉莫名其妙,他當然不會知道中文裏約和伯的意思,也不會知道這兩個字扯在一起能拍出一百分鍾的狗血愛情片。
他隻好喝下一口酒,讓那熱辣的滋味呼嘯著衝下咽喉。
“我叫吉薩爾。”
他搖晃著手裏的威士忌,眼神很輕鬆地說:“你聽過我的名字嗎?”
庫達城隻有一種人聽到吉薩爾的名字之後臉色不會變,那就是死人。
他的名字倒沒有傳說中令小孩止哭那麽厲害,主要因為這個鬼地方的小孩本來就不多,晚上哭得太大聲的那些尤其堅持不了多久。
但約伯連眼皮都沒有抬起來,聲音一如既往地半死不活,而他說的話,又不像是不認識吉薩爾的樣子。
“久聞大名,怎麽,胡安幫控製的所有酒吧裏,今天晚上都找不到一杯蘇格蘭二十五年威士忌麽?”
吉薩爾聳聳肩,跟他走進來的時候相比,他現在的姿勢多了兩分戒備,畢竟知道他的名字而且鎮定如常的人,通常都不是省油的燈。
他回頭看了一下,門外站著的保鏢們接收到了他的信息,都走了進來。
吉薩爾說:“我猜這裏的酒可能會比較好,畢竟,你們是整個庫達城唯一一家不但賣酒,而且賣安全保護的地方。”
他環顧四周,一切都普普通通,唯獨樹立在吧台旁邊一塊黑板上的告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驚心動魄。
那個告示說:入此處即安全。
從三個月前十號酒館開張伊始,這個告示就放在那裏。
因為它的存在,十號酒館在短短三個月之內,成了庫達城一個新的都市傳說。
人們來這裏慶祝結婚紀念日,舉辦生日派對,和世仇談判。
庫達城是一個無序的世界,任何喜慶或休閑的場合都能在一分鍾之內血流成河。
但在十號酒館,人們走進來,喝一杯酒或見見朋友,從第一分鍾到最後一分鍾,都是安全的。
不是沒有人試圖挑戰這條告示。所以從十號酒館開張第一天到第十七天,門外的盧卡斯街上演了庫達城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連續械鬥。
十七天裏,一共一百一十九個人用拳頭、匕首、金屬球棍、黑鷹衝鋒槍等各種方式告誡十號酒館的主人,庫達城的水有多深。
最後結局略枯燥,來人不約而同都躺在街道的入口呻吟,如果是結伴去的,人與人還會疊在一起呻吟。
每個人都被揍得完全喪失了戰鬥能力,以及大部分勞動能力,他們醒來之後,就會用自己能夠爆發的最快速度逃離現場。
對於十七天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庫達城裏流傳著兩百多個版本的故事。
但有一個關鍵要素,在所有版本的故事裏都一致:那一百多個人,都是被一個人揍的。
而那一百多個人裏,有一大半和胡安幫有關係,也就是跟吉薩爾有關係。
這間傳奇酒館傳入他的耳朵的時候,他正在跟烏波以及公司財務總監在金色庫達城樓上的辦公室裏盤點季度賬目。
軍火,毒品,人口販賣。所有業務的交易額都在上升。
庫達城的胡安幫本來隻是M國黑社會中的一個小角色,可是自從前幾年和政府公然開戰而且贏了之後,現在發展成了首屈一指的勢力。
他的隊伍裝備了最先進的武器,在其他城市開拓業務也都順風順水,除了聲名在外,他從自己的支持者那裏得到的一支生力軍更是居功甚偉。
這些人的惡毒和凶殘如此徹底,讓從小長在罪惡城的吉薩爾也歎為觀止。
因此效果奇佳。合作兩三年之後,已經沒有太多人會來挑戰吉薩爾了,他就像庫達城的皇帝,在這個人人自危的地方,他卻能橫著走,吉薩爾非常享受這種感覺。
就在這時候,他的手下報告了那家酒館的情況,吉薩爾和財務總監的臉上,幾乎同時失去了笑容。
因為這個消息似曾相識。
上一次正是財務向他匯報的——一個人,刀槍不入,打翻了他們三十多個人,來得很快,走得也很快,之後就完全消失了。
直到現在,他和十號酒館一起再度出現。
吉薩爾連續問了三次,問了三個自己的手下,都是被痛揍過的:“沒人認識他?”
又一輪的搖頭。
這事兒不合常理,庫達城很大,人也不少,但愛出風頭而還活著的人,就非常少了。
少到吉薩爾想要親自去看一下。於是他現在就坐到了這裏。
他把杯子往前推了推,威士忌喝光了,約伯站起來,給他倒了另外一杯酒,吉薩爾注視著他倒酒的姿勢,非常隨意地問約伯:“我很好奇,你們是怎麽保證酒客安全的呢?”
他一隻手握住杯子,另一隻手從吧台下麵抬起來,手裏握著一把巨大的手槍,槍口漆黑,直接頂在了約伯的額頭上。
後者終於抬起了眼睛,那是一雙大部分時候都相當溫存的眼睛,少女們會在裏麵看到自己對於情人的所有期待,其他任何和他對視超過三十秒的人,會願意把自己一切的人生隱秘都對他和盤托出。
那雙眼睛此刻沒有半點變化。既沒有弱者常有的恐懼,也沒有強者應有的憤怒,這難以判斷的淡漠,令吉薩爾一時之間,陷入了微茫的迷惑。
約伯說:“在你決定要不要開槍之前,我想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放下酒杯,擦幹手,從吧台上堆得高高的褐色杯墊上取了一張,放在吉薩爾麵前:“掃一個。”
杯墊上是一個二維碼,二維碼下麵有兩個字:密醫。
吉薩爾看看杯墊,看看他:“這是什麽?”
約伯說話的樣子很隨便,但一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密醫APP,現代黑幫標配,火並居家必備。”
吉薩爾瞪大了眼睛:“什麽?”
約伯搖搖頭:“一看你就跟不上這個時代。”他隨手把杯墊推了過來,“先掃一個吧。”
不知道為什麽,盡管吉薩爾滿心想把眼前這個看起來就很難搞的小白臉轟個稀巴爛——他向來做事的習慣也是如此——但他端著杯子的右手卻像造了反一樣,自顧自放下酒杯,摸出手機,真的對著杯墊上的二維碼掃了一下。
一個黑色十字圖標出現在手機屏幕上,轉眼下載完成,吉薩爾打開APP看了兩眼,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
界麵很簡潔,和醫院一樣的白底色,上麵隻有兩個選項:充值,下單。
他抬頭問約伯:“這是幹嗎的?”
“受傷了又去不了醫院時,用這個APP可以找全世界最好的醫生救你一命。”
“充值是什麽意思?”
約伯聳聳肩:“充值的意思就是充值,最低充五千美金,一次性預付十萬美金成為鑽卡會員,享受優先服務,單出診八折,送一次任選免費手術和一次任意部位整容套餐。”
“下單呢?”
“自己看。”
吉薩爾抱著大惑不解的心情點開來,下單的界麵有兩個選擇,鑽卡下單和散客下單。
稍微觀察一下就能發現眼前的事實很明顯,散客貴而且服務速度不定,要按照在係統裏下單的時間先後排隊。
最糟糕的是,必須預付兩千美金擔保,否則訂單根本不會生效。
也就是說,如果你剛剛挨了槍子兒,馬上就要一命嗚呼,也務必要記得自己的信用卡號碼而且在APP裏準確輸入,萬一在這個過程中不幸昏了過去,你就隻能自求多福了。
“這不合理。”他憤怒地說。
吉薩爾的控訴隻夠讓約伯眨眨眼睛:“你是本地人對吧?本地人都不知道合理兩個字怎麽寫,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嗎?”
他縮回櫃台深處繼續擦杯子,拉長聲音悠悠地說:“命和錢哪個重要,每個人的答案還真不太一樣呢。”
吉薩爾覺得自己終於聽到了一句熟悉的台詞,於是他隨手摔掉酒杯,隨著玻璃清脆的炸裂聲,他那把一直穩穩端著的槍頂在了約伯的腦門上:“那你的答案是什麽?”
約伯的眼睛從槍管底下凝視著他,說:“你不會喜歡我的答案的。”
他輕手輕腳放下自己正在擦的杯子,雙手按在吧台上,神情極為誠懇地看著吉薩爾,溫存地說:“錢和命對我來說都不重要,隻要他們不是我的。”
吉薩爾把槍口頂緊了一點,平靜地問:“如果是呢?”
約伯唇角露出一點點笑容,就像春風忽然拂過正在解凍的碧湖湖麵,他說:“那也與你無關。”
吉薩爾的耳後,忽然傳來一陣呼嘯聲,突如其來,急速接近中,而且越來越響亮,他沒來得及轉頭查看,腦袋就被什麽東西重重砸上,整個人被掀翻在地,而後餘光才瞥到打中他的是一個籃球。
籃球落地,而後彈跳幾下,滾到了其他地方,等著哪個倒黴蛋一腳踩上去就摔個狗吃屎。
吉薩爾的槍還捏在手裏,身體著地後便就勢一滾,立刻直起上半身,對著球飛來的方向扣下扳機,砰砰砰!
子彈都打在了人的身體上,盡管沒有常規的慘叫佐證,但多年殺人越貨留下的手感還是告訴他:bingo。
吉薩爾鬆了一口氣,從容地坐起來,然後覺得有點什麽不對。
他看到約伯在笑。像是剛剛重溫了一次他最喜歡的喜劇橋段,盡管情節老套,仍然笑料十足。
他順著約伯的視線,看到了一米開外那個剛剛被他打中的人。
大概一米八五高,留著一臉絡腮胡子,頭上冒出極短的發碴,根根黑硬分明。他**上身,下身穿一條花的居家大褲衩,身體各個部位的肌肉塊塊虯結如千年樹根,皮膚帶著金屬一般,百分之百的堅硬感。
他胸腹間滿是了黑色硝煙留下的印記,除此之外,毫發無傷,五六顆彈殼在地上滾來滾去,無聲地訴說著自己已經盡了本分。
約伯說:“介紹一下,這位是丁通,密醫科技有限公司的安保總監。”
丁通看都不看吉薩爾,叉著腰衝約伯嚷嚷:“你就不能好好談一回生意嗎?明明你連死人都能說活,幹什麽次次要老子出來擦屁股啊。”
約伯忍住笑:“少說多做,空談誤國,眼見為實,這些成語都聽說過嗎?”
丁通瞪他一眼:“滾。”
吉薩爾的保鏢們衝了進來。一分鍾後,他們和吉薩爾一起被扔到了酒館外麵。
丁通站在門口觀察他們的反應,並不是很滿意。
他回到酒館內:“他們好像不服氣,是打得不夠狠嗎?”
約伯樂了:“不可能那麽快就服氣,那是吉薩爾本人。”
丁通一臉不可思議:“他真來了?”
約伯一拍桌子:“說了他會來。”伸手拿了一瓶啤酒丟給丁通,示意他坐下喝,“耐心點兒。”
丁通接過啤酒,多看了約伯兩眼,一臉狐疑:“話說,你幹嗎高興成這樣?”
盡管人家臉上並沒有笑容,但任何時候丁通都沒可能看錯,約伯現在是真的很高興:“因為啊,因為其實我也擔心這個哥們如果不來應該怎麽辦,是不是想辦法讓摩根親自上門送個絕症什麽的。今天他終於來了,我當然高興。”
丁通仰頭喝了一瓶啤酒,一屁股坐下,不滿地看著吧台下擺的兩碟子下酒小食,一碟炸玉米片,一碟油炸蝗蟲,那些蟲子特別肥,被炸得焦黃,個個死不瞑目,聞起來巨香,吃起來味道跟大肥肉加了毛一樣。
抱著聊勝於無的心態,他隨手抓起一隻扔進嘴裏。
“吉薩爾買你那個APP的賬嗎?”
他把那些油炸蝗蟲咬得咯嘣咯嘣響。
“靠摩根一個人又做APP,又治病救人,行不行呢?”
約伯還沒說話,摩根好像聽見了,遙遙從閣樓上喊了一聲:“我找外包了,放心吧。”
丁通聳聳肩,約伯修長的手指彈了彈油炸蝗蟲碗的碗邊,空氣中響起輕微的叮當聲,他殺氣騰騰:“行不行都得行,箭在弦上,必須速戰速決。”
非常難得的,他臉上露出了真正的苦惱神情:“否則我出來太久了,老板回去找不到人頂班,發起脾氣來,就不知道要鬧出多大的亂子來了。”
丁通同情地望著他,喃喃自語:“人家出來都掛念老婆,隻有你掛念老板。”
這也從側麵說明,庫達城的十號酒館,遠遠沒有煙墩路那一家危險。
他們說話的時候,時間過去了十五分鍾,約伯指了指外麵:“差不多了,你去門口看看情況吧。”
他沒說具體看什麽,時間還早,太陽下山了,酒客們都還沒上門——不管是追殺別人的還是被追殺的都如是,在M國幹這行的也有旺淡時段,大太陽天,連流氓都不願意出來,勞逸結合,安排得很合理。
盡管如此,丁通還是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酒吧大門口,叉著腰望著路口的方向,一麵等待著,一麵喝著剩下的半瓶啤酒:他相信約伯。
沒有好處的時候,約伯從來不說瞎話。
跟平常一樣,盧卡斯街上除了十號酒館再沒有任何一盞亮著的燈,荒涼和沉寂如同來自被詛咒過的結界,把這一帶死死籠罩著。
唯一的動靜是不知何處發出的、發動機的高速轟鳴聲,像有人醉酒飆車,心裏滿懷要把自己燒成灰燼的憤懣。
這時候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丁通扭頭看了一眼,看到絕望的F男從十號酒館的後方晃過來,正在拉上褲子拉鏈,露出**排空時特有的愉快表情。丁通扭頭看了他一眼:“就不能去洗手間尿嗎?天長日久在屋後放水,遲早把牆衝出一個洞。”對方咧嘴,眼神裏出現了真正的笑意:“放屁!”
過去三個月,絕望的F男在酒吧裏當服務員,結束營業後負責洗盤子,他的兄弟們有的繼續在街上作奸犯科,有的陪他洗碗,收工回家的時候,摩根會過來在他周身上下摸一遍,宣布:“今天也沒有出血和骨折。”他就可以高高興興回家去。
他是一個勤快的服務員,跟在後廚炸薯條、做沙拉、製冰塊的弗裏達大娘配合得相當默契,偶爾也會溜號,通常都在晚上,通常都是因為丁通在門口跟人幹架——絕望的F男總是會小心地護住自己然後站在第一排,看熱鬧看得像一個兩百斤重的孩子,一再近距離見證丁通的雷霆鐵拳。
今晚也不例外,他搓搓手,伸長脖子四處看了看,問:“你站這兒幹嗎?”
丁通剛要說話,又閉上了嘴,舉起一隻手讓他安靜,那瘋狂發動機的聲音似乎越來越響亮了。
他凝神聽著,而後走下了酒吧前的那個小門廊,站到了街道的正中心,忽然轉過身對絕望的F男說:“去找一根球棒,要金屬的,越粗越好。”
絕望的F男一秒鍾都沒猶豫,衝進酒館正門,裏麵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而後一根巨大的金屬球棒閃著黑亮的光,旋轉著飛出十號酒館,不偏不倚落在了丁通的手裏。
發動機的轟鳴聲拐過了前麵那條主路胡安路的街角,開上了盧卡斯街。
黑色大越野車,加裝了防彈全金屬外殼,底盤加重,輪胎加固,前排卡上了兩層街道飆車時防惡意衝撞的金屬保險杆,沒有牌照。
此刻正以接近每小時一百二十公裏的速度行駛。向著十號酒館,向著丁通,風馳電掣般衝來。那不是一輛車,那根本就是一輛能夠高速行駛的坦克。
丁通捏緊了右手的金屬球棒,將啤酒瓶交到了左手手心,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一下臉。
約伯和摩根的身影出現在了十號酒館的門口,醫生皺起了眉頭。
車燈大亮,照見丁通如同金屬雕塑一般挺拔的身形,加速。
無論對方是誰,看這架勢都不是下了班來喝杯酒的。
何況駕駛室裏坐的,正是剛剛铩羽而歸的吉薩爾,旁邊和後座,還有滿滿一車人。想必都是全副武裝。
他的腿上放著Ak47吧,或者後備廂裏幹脆還有一台小型地對空導彈。
也許他就是想開著這輛車衝進十號酒館的前廊,一直碾壓到建築物的後部,把一切東西都撞個稀巴爛。而後再下來拿導彈把這一帶炸成戰區。
誰也不會為此感到奇怪,畢竟在庫達城,沒有人知道合理兩個字怎麽寫。
丁通打了一個飽嗝,丟下了酒瓶,雙手捏緊了球棒,車速持續加快,轉眼間已經就撲到咫尺之遙。隻要再過一個刹那,丁通應當就會粉身碎骨,任何人此時如果還有行動能力,就應該就地一滾,能滾多遠滾多遠。
但他沒有動,一步都沒有,隻是望著越來越近的車,以及車子裏狂熱麵容已經接近扭曲的吉薩爾,嘴裏嘀咕了一聲:“鬼才想給你們這些王八蛋治病啊。”
他扭動身體,肌肉群如羅丹斧鑿下的大衛,一分一毫地蘇醒,激活,燃燒,舒展,散發出肉眼可見的熾熱能量。
揮起球棒,轉身,擊出。一棒正中車頭。
球棒與車接觸的部分,發出能夠撕裂耳膜的恐怖巨響,力量如此之大,將半個街區之外的車輛警報器紛紛喚醒,嗚嗚的警笛鳴響刺破夜色。打得吉普車根本無法再前進,就這樣硬生生被截停,車子後半部分衝天而起,丁通與一輛直立於天地間的吉普車麵麵相覷。
車蓋碎裂,保險杆斷開,發動機四分五裂,車頭變成了一團廢鐵。丁通抽出球棒,退後幾步,整輛車轟隆一聲翻了過來,沉重地倒在街道一旁。吉薩爾在駕駛室裏雙手抱頭,鮮血從手指間流下滴落四處,慢慢凝固,一車的人沒有還在動的,不知道是死了還是昏了過去。
約伯從十號酒館裏慢慢走出來,好奇地張望了一下,對丁通說:“你說他現在會不會充值?”
丁通聳聳肩:“我覺得他好像沒什麽選擇。”
吉薩爾從昏迷中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十號酒館的吧台後麵,身下是一張窄窄的行軍床,腦袋旁邊就是吧台的入口,視野一流,誰也看不到他,他卻把能把整間酒館盡收眼底。
耳邊人聲鼎沸,吉薩爾吃力地扭頭望向牆麵,看到時針已經指向了後半夜,對一家酒吧來說,此時差不多是生意最好的鍾點。
有人在跳舞。Salsa音樂如火如荼,酒館中間的幾張桌子被搬開了,露出平滑的地麵,有四五對舞者酣暢淋漓地跳著,男的騷氣,女的妖嬈,如膠似漆,鼓點激烈應和熱辣舞步,將氣氛渲染得一波波推向**。
約伯在吧台迎接著客人,手腳從容,眉眼生動,唇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春風得意的微笑。
他來到庫達城開酒館,前後就三個月,三個月前所有人根本不知道有這麽一號角兒存在,他隻是一個外來人,然而此刻看起來,他卻像是酒館裏所有人的神父,每個人來買酒的時候,都會趴在吧台上,跟他推心置腹地聊幾句,而後或發笑,或點頭,一臉輕鬆地走開。
吉薩爾就那麽躺著,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似真似幻的場景,而後一點點想起了他倒下前所發生的事。
把全部經過想了一遍之後,他斬釘截鐵地認定自己是在做夢。
用一根球棒,將一輛高速行進的重型吉普車打得直立起來這種事,即使是在電影裏也沒有出現過——除非那部電影的名字叫變形金剛,而且裏麵打人和被打的都是金剛。
生平第一次他後悔上初中的時候不應該調皮搗蛋,用兩把小刀子嚇得物理老師落荒而逃,逃出了庫達城的地界兒,這輩子都沒有再回來。否則的話也許他可以學到一點知識,能從科學角度計算一下,造成這個結果需要多大的力量,並且實實在在地推斷出如下結論:
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而不是金屬做成的巨無霸超級機器人,不可能擁有那麽大的力量。
問題在於,不管是科學知識還是生活常識,在他剛才所經曆的一幕裏,都沒有發揮應有的作用。
吉薩爾慢慢爬起來,周身如同被鬣狗上上下下啃過一遍那麽痛,有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癱瘓了,直到雙腿站到了地麵還能支撐身體,才稍微鬆了一口氣,也就是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引起了從尾骨到脖子後方一溜兒肌體上的劇烈灼燒感,吉薩爾咬緊牙關也沒忍住,從咽喉裏嗚咽著慘叫了幾聲。
他站起來之後,就看到了那個擋車的男人,名字似乎叫丁通,此刻就站在舞池的邊緣,悠然自得地喝著啤酒,他穿著條紋襯衣和牛仔褲,高而強悍,但樣子和大部分黑幫打手並無太大差異。
看到吉薩爾爬起來,丁通對他舉了舉酒杯,衝他喊了一句什麽,太吵了,吉薩爾聽不清楚,但看唇語似乎是:“沒死呢?”
這時候約伯看到了吉薩爾,表情如常,還隨手遞過來一杯龍舌蘭:“來吧,喝一杯,然後我帶你去見醫生。”
十號酒館提供醫療服務,大部分時候醫療服務都是為那些來砸場子的人準備的,被打完之後給治好,然後掏醫藥費,否則會被再打一次,因此這個錢無論多貴都得給。
那個時候,人們通常就會有一種“天堂有路我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的懊惱油然而生。
醫生就在酒館的二層閣樓上待著,名叫摩根,一個大腦門兒,主人坐著不動的時候能往前自行突出半尺,是個人看一眼就知道這位肯定不是一般的聰明。
他幫吉薩爾處理了後背大片的皮膚和肌肉撕裂,包紮了兩根斷裂的肋骨,各處扭傷,以及耳鼓的輕微損害,同時指出如果他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發生嘔吐和暈厥的話,多半就有嚴重腦震**,有條件的話最好去醫院檢查一下到底有多嚴重。
從頭到尾他連吉薩爾的名字都沒問,一口氣介紹完傷情,他就抓著自己喝到一半的一瓶啤酒下去了。
整個就醫過程中,約伯哪兒都沒去,就在一邊等著,一麵手裏拿著一根皮筋玩穿花,一根皮筋玩出了激光秀的效果,花樣繁複到匪夷所思,這個人的手裏似乎永遠都沒法空著。
吉薩爾感受了一下身體的受損程度,左右扭了扭頭,感覺自己臉上恢複了一點血色,這時候他才有機會打量二樓閣樓的全貌:天花板上開著個小窗透氣,地上擺了張簡單的支架床,有一些生活必備的雜物,牆角堆著大大小小的酒箱,一個不管放在哪裏都可以算是很大的冰櫃占據了閣樓的一麵牆,剛才摩根給他治傷的時候從裏麵進進出出地拿東西。
頭頂上的燈與眾不同——那是一盞無影燈,理論上隻應該出現在醫院的手術室裏。
吉薩爾久久地望著那盞燈發呆,直到約伯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他說:“怎麽樣,一起做點生意嗎?”
吉薩爾以為自己聽錯了:“做生意?”
在他的世界裏,打翻一個人之後如果不馬上幹掉他,甚至還給傷口上塗點酒精和消炎軟膏什麽的,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這個人值點錢,要當作砝碼去換取比幹掉他更多的好處。
他剛才有一瞬間就在盤算,要怎麽把這個地方毀了,把這些人毀了。
徹徹底底,摧枯拉朽的,極盡惡毒之能事的。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對方竟然說,要跟他做生意。
約伯從容地重複了一遍:“是啊,很不錯的生意呢。”
吉薩爾甚至有點想笑:“你要我投資你們的酒館嗎?”往閣樓狹窄的窗縫看了一眼,“想要把十號酒館開成連鎖?”
說起來倒也是不錯的想法,在庫達城什麽都缺,但最缺的就是安全,如果有一個像世界大戰時R國那樣的地方,中立,安全,按照正常世界的運轉規律從容存在,那想必這裏的一瓶酒想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
這事兒對他來說沒什麽好處,但正常人應該都是這樣考慮生意發展方向的。
約伯冷笑了一聲:“酒館就算了。”
吉薩爾看到了約伯望過來的眼神,忽然發現自己忘記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一個跑來人間地獄賣避難所的人,怎麽可能是正常人。
所以他不等約伯接話就馬上改口:“不然呢?你們要做什麽生意?”
從約伯修長的兩指間,出現了一張熟悉的卡片,卡片上有一個熟悉的二維碼,向著吉薩爾明晃晃地招搖著。
“你體驗過了,這個。”
吉薩爾發出一聲呻吟:“你在開玩笑嗎?”
約伯肅然:“我從來不跟男人開玩笑。”
他劈手把約伯的手機拿過來,往人家眼前一晃:“打開。”
所謂肉在砧板,生死由菜刀,誠不我欺。吉薩爾老老實實地打開了手機,約伯點開那個黑白分明的APP,循循善誘:“你剛才說,庫達城最缺安全,我完全同意,你對此負有最大的責任,但公平一點地說,也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對吧?”
吉薩爾不知道怎麽回答好,他很懷疑對方在諷刺自己,但後者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他甚至還表白了心意:“但我們千裏迢迢來到貴地,不是為了給廣大民眾謀福利來的。”
你們要殺到這裏血流成河有什麽關係,隻要不弄髒我的鞋子就好。
他的冷酷是吉薩爾從來沒有見過的那一種,有的人凶惡嗜血,有的人天生狂暴,有的人被訓練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但他們對殘酷事實是有感覺的,即使那是變態的狂喜或快樂,與常人背道而馳。
唯獨約伯是全然地漠然。
那些與他無關的事就是與他無關,慘烈或幸福都無法感染他,在約伯與整個世界的悲歡之間,隔著一堵厚厚的,不透明的牆壁,隻有極少數的人能夠爬過來,來到他的這邊,成為他的朋友或夥伴。
這樣的人生宗旨就像被搗碎成灰融進了他的血液裏,即使過濾回輸也無法完全去除。
懷著一種突如其來的敬畏,吉薩爾坐直了身體,開始認真聽約伯說話。
“你從小混黑幫,培訓一個合格的手下和殺手,要花很多時間和錢,對吧?”約伯彈了一下手指,“送去哥倫比亞的雇傭兵訓練營三個月要兩萬美金,對嗎?”
吉薩爾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但隻要一不小心,砰!”約伯比了一個開槍的手勢,“就死了,死了還好,無非是兩萬美金付諸流水,如果受傷的話,簡直變成一個麻煩,幹掉也不好,不幹掉的話,庫達城根本沒有合格的醫療機構,拜你們所賜,好一點的醫生都跑了,而那些糟糕的醫生,隻會讓人死得更快。”
“你們還不能送他們去外地療傷,因為庫達城裏沒有人是清白的,任何從這裏出去的人,都會馬上被醫院匯報給警方,傷員還沒有開始接受治療,送人過去的車和司機就已經被扣押審查了。”
吉薩爾目不轉睛地盯著約伯。他肯定自己以前沒見過這個人。在庫達城的任何地方,任何場合,都沒有見過,也沒聽說過。
但他說起來本地的情況,就像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對什麽事情都了如指掌。
此刻他甚至還滿懷同情地對吉薩爾歎口氣:“你的家族有糖尿病曆史吧?我沒搞錯的話,得癌症的人也不少。
“你和你家裏人,七八個兒子什麽的,不需要一個好醫生嗎?總是從首都找人來出診,也還是不方便吧。”
吉薩爾沒去管他為什麽知道自己有七八個兒子,他咽了一口口水:“你們來庫達城多久了?”
約伯眼珠顫抖了一下,表情還是非常親切:“三個月十七天零十四個小時,相信我,我絕對沒有數錯。”
“這個APP,能解決我的人受傷的問題?”
“可以。”
“你們有多少醫生?”
“到今天晚上都隻有一個,全世界最好的一個。”
“今天晚上之後呢?”
“第一批大概二十五個專業醫生,一半全科,一半外科,另外還有二十五個護士,以及一千三百平方米左右的治療空間。”
吉薩爾明白了過來:“你們要我投資?”
約伯搖搖頭:“投資解決不了問題,老實說我們可是有公司的人,錢多得是。”
他穿著一件破T恤,牛仔褲上的土刮一刮都能種兩把大蒜了,但說到自己錢多得是的時候,眉毛都沒搖動一下,全身配套散發出一種謎一樣的富貴氣息,叫人好像不得不服。
“那你們要什麽?”
約伯對他笑一笑:“幫我們收編全庫達城的所有醫院、診所和醫生。”他用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大圈,“全部,連資產帶人。”
吉薩爾晃了晃頭:“還有呢?”
庫達城的醫院、診所和醫生,都不值錢,因為幾乎等於沒有。所以這些不是重點。
約伯注視著他,像一條龍在深淵裏回望,他輕輕按住吉薩爾的手,慢慢地說:“我們要開個互聯網公司,你和你的人,要成為我們的第一批用戶,再幫我們推廣出去。”
吉薩爾脫口而出:“我為什麽要這樣做?”他似乎很惱怒。
約伯還來不及回答,丁通這時候從閣樓的入口冒出頭來,他金屬色的手臂冒著汗水,衝著約伯喊:“你趕快死下來倒酒啊,人多得擠爆門口了。”
約伯吼他:“你不會頂一陣子嗎?”
丁通吼回來:“老子馬上要去門口打架,有人專程從哥倫比亞來單挑,不能不給麵子。”然後他看了一眼吉薩爾,“這哥們還沒死?”
約伯說:“還沒。”
丁通指了指下麵:“摩根忙著調化骨水呢,你不讓人死,那還是跟他說一聲吧。”
說完就噌噌下去了,吉薩爾冰冷地望向約伯:“你們恐嚇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內心都有點不敢相信。在庫達城,居然有人敢恐嚇他。
他本能地想要拿出手機來,隻要撥出一個電話,成百甚至上千全副武裝的小弟們就會湧過來,把這個地方夷為平地。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沒有手機。他被抓了。而跟他同車而來的小弟們,大概都已經半身不遂。來再多區別也不大。
約伯目睹了吉薩爾在短時間內的一係列心路曆程,非常愉快地笑了起來。
他站起來,怪有趣地歪頭看著吉薩爾:“不,我沒有恐嚇你。”
他打開旁邊的抽屜,拿出一把小巧玲瓏的手槍,上膛,伸直手臂,瞄都沒瞄,砰砰兩聲,吉薩爾慘叫一聲,仰麵倒下,全身扭曲起來,左右肩膀各中了一槍,而摔倒的姿勢又加劇了之前所受的傷痛,這一刻他知道了什麽叫生不如死。
“你活著比死了用處更大,但我也可以隨時殺了你而不覺得可惜。”
他的眼神裏閃爍著殘酷的綠光:“除非你能找到小型核武器,而且趕在我們發現之前轟出來,否則你是沒法幹掉我們的,就算能幹掉,我保證你也會元氣大傷,傷到以後沒法再在庫達城立足,既然一切都是徒勞,那你隻有兩個選擇,要麽就乖乖跟我們合作,要不就幹脆死在這裏,免掉大家的麻煩。”
吉薩爾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是因為疼痛,也是因為恐懼。
約伯平淡地說:“考慮一下吧,不如現在就充值十萬美金,我送你兩個拆彈手術,信用卡單次付款也有八折優惠。”
然後他就下樓去了。
吧台前已經站了不少酒客,盡管等得有點久,大家都還是笑眯眯的,看到約伯三步並作兩步下樓,還好心提醒他:“Take your time啦,我們不急,反正門口也還沒開打。”
約伯行雲流水般給人拿啤酒調性感沙灘,說:“肩膀中了兩槍,我按你說的打肩胛骨和胸之間的空隙,應該沒有偏,你上去判斷一下,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十分鍾內就會從了。”
“你覺得這一手有用?”
約伯點點頭:“對你沒用,對他一定有用。”
他胸有成竹:“吉薩爾生於庫達城,長於庫達城,恃強淩弱就是這裏的生存法則。”
摩根有點不明白:“既然他慣於恃強淩弱,為什麽會這麽衝動,帶幾個人就殺到這裏來?不應該端好肩扛導彈,帶上一兩百人,前來馬踏連營,踏完再來說話嗎?”
約伯冷笑了一聲:“傲慢。”
他看了看閣樓:“尤其是這幾年,他背後有人撐腰,橫行庫達城,連政府都不放在眼裏,敢冒犯他的人基本上都被鏟除幹淨了。”
搖搖頭:“有的人是這樣的,你給他二兩顏色,他就把自己當成了彩虹之神。”
沒想到這個城市裏忽然來了一群專業的瀆神者。
摩根想了想:“放他走的話,他會不會把背後的人找過來?”
這是摩根最擔心的一點,主格從來沒有真正注意到他和約伯的存在,所以他們才能帶著丁通來庫達城。但萬一呢?
結果約伯聳聳肩:“他不會。”
“你怎麽知道?”
約伯對他笑:“醫生,他不知道我們和主格之間的糾葛,他隻知道自己背後的人需要跟庫達城最強的黑幫合作。”他眨眨眼,“要是他去告訴別人自己打輸了,萬一人家就幹脆拋棄了他,轉而跟我們幹了呢?”
人情冷暖,世事洞明。
“都是學問啊。”摩根說。
他們說話間酒客們如同潮水一般湧向門口,看樣子丁通單挑哥倫比亞黑幫殺手的晚間節目已經開始了,十號酒館裏刹那間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外麵殺聲震天全是圍觀群眾在起哄,具體打成什麽樣子估計也沒什麽懸念,還有人在外圍拿著手機吆喝叫人下注,盤口是賭來挑事兒的人能不能撐過五分鍾。
約伯總算有點值得擔心的事兒了,出去張望了一圈回來,對摩根說:“你得確保他身上的藥效持續下去,否則我們多一天都撐不過。”
摩根攤攤手表示沒法子可想:“不知道咪咪對冥王箴言動了什麽手腳,光靠猜是猜不出來的,趕緊讓吉薩爾把城市醫院給我們開,我買到儀器先把血液分析做一遍,看能不能還原藥物成分。”
這時候哐當一聲巨響從閣樓上傳來,吉薩爾的狂叫聲穿破樓梯板,震耳欲聾,聽得出來他非常虛弱,可能是他越想越氣,怒踢行軍床結果崴了腳。
摩根放下酒瓶子,拿起吧台後的針線包準備上閣樓,側耳聽了一下,詫異地說:“他是不是哭了啊,什麽情況,資深黑道白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