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十號酒館分店開業

盧卡斯街在庫達城的北邊,短短的一條斷頭街,街道像被轟炸機掃射過,坑坑窪窪,灰塵滾滾,路肩是碎砂石堆起來的一條高高的窄道,技術不好的人開上去隨時能翻車。

街道兩邊進去,蓋著樣式整齊劃一的兩層樓小房子,房子前都帶著一個最多能種兩棵樹的小院,方方正正的窗戶開在大門邊,門和窗戶上都橫七豎八地封著厚木板。

門上有一個小簷蓋,大部分是紅底白格子的,有一些是藍色白格子的——白色部分都已經看不出了。

我們開著那輛小豐田一路磕磕碰碰過來,路上見到了兩起小規模的槍戰,三四起臨時起意的搶劫案,數不清的咆哮、扭打和持刀對峙,作為一個一向來把東門菜市場當作黑道樂土的小混混,我總算對世界級的人間地獄有了感性的認識。

拐進盧卡斯街,一輛福特車停在路邊,玻璃前蓋布滿灰塵,車窗開著,前座坐著一男一女,頭靠頭依偎著倒在座位的中間,一動不動,凝固的血塊到處都是,摩根探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

我說:“怎麽了?”

答案隻有一句話,缺說明了很多問題:“一顆子彈打穿了兩個人。”他無限神往地四下看了看,“咪咪肯定喜歡這兒,外科大夫的技術磨煉天堂啊,待上六個月,各種案例都見過。”

你就說角度清奇不清奇吧。

我搶了金色庫達城國際貿易公司之後,約伯被迫提前開啟了行動計劃的第一步,並且瞬間完成了,雖然他很生氣我無組織無紀律地跑去幹架,但我的想法本身沒有錯——安身立命,確實首先得有錢。

有錢了,接下來呢?

接下來約伯就出門了,第一次出去半小時就差點被流彈打死,後麵他就學乖了,拉著我去當肉盾,我們倆開著那輛豐田車,走遍庫達城的大街小巷,深入本地的社會係統。

說來有意思,即使是一個法外之地,罪惡之城,庫達城也照樣和普通城市一樣,有餐廳,有酒店,有繁華的市中心和娛樂場所,有賣各種東西的市場,包括每個鄉鎮都會有的菜市場和小商品市場,也包括普通地方沒有的軍火、毒品、器官以及活人的市場。

有錢人的生活質量和其他大都市的同類並無不同,隻不過這裏的有錢人基本上就是最壞的那批人,三人同行,槍斃兩人都算是執法太鬆。

約伯和我去踩點,摩根就開始在網絡上做一係列布局:

先是在阿曼群島注冊了一家奇奇公司,公開資料顯示這家公司已經成立十年,在全球投資若幹醫療與貿易業務,而後他攻破了萬事美信用卡公司的後台管理係統,將每一個金卡用戶的戶頭都設置成午夜十二點自動轉賬一分錢到奇奇公司名下賬戶,而後自動刪除轉賬記錄。

等他的一係列動作完成,約伯也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

那就是盧卡斯街。

原因無他——這條街上的人都死光了或者搬走了,房屋全部空置無主。

遠處偏僻的城市一側,基本上是條鬼街,控製本地一切房地產的黑幫比拉羅亞集團也懶得去管理,簡直有一點大隱隱於市的氣質。

這恰恰就是約伯想要的環境。

約伯踩完點回來跟我們說起這條街的時候,也許是聖盧卡斯這個名字引起了弗裏達大娘的注意,她過來問約伯:“你們要去那裏做什麽?”

約伯說:“找個地方住下來。”理由非常光明正大,“總不能一直住在這裏。”

弗裏達大娘沉默了好一會兒,回房間去了,再出來的時候,手裏攥著一串黃銅鑰匙,鑰匙上貼著小小的白色硬標簽,上麵寫著:golden tiger。

她遞給我。

“這是什麽?”

她移開了眼神:“安東尼奧生前當酒保的地方,就在盧卡斯街上。”

寥寥幾句,撩動的全是慘痛的回憶:“剛剛買下來,人就沒了,可憐他攢了幾年的錢,一下子,什麽都沒有了。”

她看著我:“你,你們需要的話,就去用吧。”

扯起裙子的下擺擦了擦臉,弗裏達大娘轉身慢慢走向廚房,我摸著那串鑰匙,心裏百味交集。

我能夠輕易識破他人謊言,一開始是直覺,後來是能力,最後變成了習慣。

我不反感他人說謊,人世多艱,誰沒有必須隱藏真心和事實的一刻呢?

我自己的謊話也多如牛毛。

但我以前也常常毫無理由和原因地戳破他人的謊言,隻不過是為了看到那一瞬間人家臉上的窘迫或驚慌,害得約伯給我上了好多次人類社會學的專業課。

我一生之中從未有過現在這種感覺——如果弗裏達大娘在說謊就好了。

但她沒有。她的悲傷,遺憾,憤怒,甚至還有一點點的疼愛,不知道是怎麽來的,而且都是真的。

也許是因為她說的,我有點像她的安東尼奧。但我是個黃種人啊。

我們來到了金老虎酒吧,在盧卡斯街深處,接近街道斷頭處的左手第一棟房子,暗淡的霓虹燈招牌豎在屋頂上,破破爛爛的,依稀可見tiger的字樣,golden則已壯烈陣亡,窗戶上覆蓋著紙板的啤酒廣告,還有一些破敗不堪的花環,最引人注目的不是這一切,而是木門和牆壁上一排排的彈孔。

房屋前有一個很小的臨街院子,被低矮的石頭圍牆半圍護著,有幾塊石頭碎了,岌岌可危地堆在一起,感覺隻要吹口氣就會土崩瓦解。

我們下車之前,停在街邊凝視著這個小破地。

約伯問我:“怎麽樣?”

“破。”

“廢話,還有呢?”

我知道他現在是把我當風水先生用,內置羅盤,全自動操作,命中有什麽凶吉禍福,埋骨之地是不是龍穴靈根,看人看相,看宅看形——跟鑒定殺人凶手的學問之間,隻隔著一張紙。

如此說來,我要早生一千年,有袁天罡什麽事?

我這麽嘀咕著,忽然扭頭問摩根,袁天罡是誰?

摩根瞄我一眼:“初唐的算命師,曾經給繈褓中的武則天看相,說她龍瞳鳳頸,極貴驗也!若為女,當作天子。後來她果然當了皇帝。曆史書上記載他給十六個唐朝的一品大臣看相,應驗了十三個,你幹嗎問這個人?”

我很吃驚:“你除了給我的語言中樞加了外掛,是不是還順手開發了一下我的腦容量?我從來沒接觸過袁天罡的事跡啊,怎麽就冒出來了。”

摩根很淡定:“你聽過那個說法沒,人的大腦極其複雜,真正日常用上的部分,即使是天才也沒有超過百分之五,這事兒我們正經幹醫學的都不怎麽認同,但有一點是正確的,那就是大腦確實會通過一切途徑收集和儲存信息,你完全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接觸過的信息都留存在大腦皮層某一處。”

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也許你剛滿月的時候,你媽給你念過袁天罡的故事,希望他來給你看一看相,然後你就記住了呢。”

我憤憤不平:“我媽要是對我能這麽上心,也不至於離家出走,拉倒吧你。”

摩根聳聳肩:“我說的是科學推測,科學不關心感情用事。”

這時候約伯打斷了我們的精神交流:“行不行啊?”

他還挺嚴肅的,叫人看了很不習慣:“這地兒能不能容身?不行的話咱們得趕緊走。”

他四下望了望,眉毛皺成一個大疙瘩:“我不喜歡這地方,透著一股古怪勁頭。”

雖然說有搶生意的嫌疑,但約伯說得對,我們所處的這條街道非常不對勁。我凝視著金老虎酒吧的正門,眼前慢慢出現像血一樣的霧霾,從地底深處慢慢升騰而起,籠罩了整座房屋,接著向周圍擴散,直到將一條街都覆蓋,血霧之中有各色變幻的黑影,看不清楚形體,但肯定都不是些什麽好東西。

這一切都叫人煩惱,可矗立於這一切古怪之中的金老虎酒吧卻幹淨清涼,像一片廢墟中汩汩流淌的一眼泉,雜汙環繞,泉水卻一塵不染。

我晃晃腦袋:“你說得對。”

“這地方不行吧?”

我指了指周圍:“這一片確實不行。”然後指向金老虎酒吧,“隻有這兒可以。”

我的神算之術在進門的第一秒鍾就破了功。

門沒鎖,一推就開了,抱著“這是一所廢棄房屋,可能會很髒但不會有人”這種天真的先入為主,我大剌剌就闖了進去。

既然是酒吧,那就沒有走廊也沒有過道,更不會有玄關,開門就是一個敞開的大廳,桌椅東倒西歪堆在四周,中心空出一塊地方,坐著一群人,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包圍著,旁邊是一堆堆的酒瓶。

酒吧特有的昏暗燈光照耀著人群,粗看有十七八個,大部分都是男的,全都穿著白的或黑的大T恤、肥腿褲,戴棒球帽,掛金鏈子,我用鼻尖看都知道是假的,寥寥幾個女人衣衫不整,露出的身體上都覆蓋著各種奇怪的文身,有個女人露出了半個屁股,上麵好像文的是一個巨大的“牛”字,不知道褲子再往下拉一點,會不會還有一個字母。

他們明顯處於high到跟外界脫節的狀態,我們這麽衝進去,隻有兩三個人察覺到了,其中一個離我們最近,是個小矮子,留著已經非常落伍的莫希幹人頭,醉眼蒙矓地和我對視。大概五秒鍾之後他狂叫了起來,一麵想跳起來一麵身體不聽控製,跳到一半膝蓋發軟,摔了一個四腳朝天,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這一次全部人都反應了過來,紛紛望向我們,眼神裏都在問:“什麽鬼?”

我們人少,他們人多,雖然嚇了一跳,但決定性的數字對比擺在麵前,因此他們神態慵懶混沌,卻又殺氣騰騰,就像屠戶看著一窩已經被麻醉好了的豬仔。有趣的是,如果他們觀察仔細的話,說不定能看出來,我們的表情居然也跟他們異曲同工。

約伯問我:“是談還是打?”

這不廢話嗎?你看這群兄弟的模樣,是能靠三寸不爛之舌合縱連橫的嗎?

約伯等的就是這一句,往旁邊閃了一下:“那你上。”

上就上,怕你嗎?在上之前我出於安全考慮,跟摩根確認了一下;“藥效應該還會持續發揮作用吧?”

摩根老神在在:“沒啥問題,咪咪給你的藥應該儲存在了脂肪細胞和血液裏,結合腎上腺素之後就會被激活。”

我盯著他:“意思是?”

“你越是跟人打,打得越熱血沸騰就越沒問題。”

這種話對我來說相當於天上掉餡餅,剛好掉嘴裏,而且還是我最喜歡的那種口味。

我有點不相信:“你保證。”

摩根生平不打誑語,所以他沒法保證:“八九不離十,你要麽碰碰運氣唄。”

八九不離十?碰碰運氣?

我心想這叫交友不慎,就不能為我的安危擔一下心嗎,轉頭又想到,萬一我掛了,他們也得掛得妥妥的,所以不為我擔心,也就是不為自己擔心,這些人真是超脫得叫人討厭。

我雙手交叉做了一下拉伸,屋子裏的人能站起來都站起來了,我仔細打量了一下,這些人都在十八九歲左右,最多二十出頭,有胖有瘦,有高有矮,全都散發著亡命徒特有的凶暴,以及將死之人的虛弱感。

有一個人從房間最遠的地方慢慢走過來,其他人紛紛為他讓開道路,他走路的樣子很穩,既沒有喝醉,也沒有嗑藥,非常淡定,他走到了最前麵,停下來,身材瘦削,不高,穿著黑色夾克,上麵有巨大誇張的金F字母,不知道代表什麽,他的眼睛深陷,眼神非常荒涼,似乎對什麽都不在乎。

我見過他。

進城時的加油站,就是這個人坐在摩托車的後座,他的臉從連帽衫中露出來,身體瑟縮,手持一支切掉了一半槍管的獵槍,隨時準備開槍,對人還是對自己,感覺都無所謂。

他的五官我看得並不清楚,但那種神經質的感覺太強烈了,不可能在我的探照燈下被忽略。

他顯然是眼前這一小群人的首領,我環顧四周,沒有看到熟人,那就意味著他同時也是搶加油站那群人的首領。無論看體格還是姿態,他都不太可能是最能打的那一個,但他獨有一種絕望感——時時刻刻身處絕望之中的人無所顧忌,因此極度危險。

我在心裏暗暗給他取了一個名字:絕望的F男。

我還叫了出來:“喂,絕望的F男。”我看著他的眼睛說,“這個酒吧是我們的,能麻煩你們離開這兒嗎?”

給力!有禮有節!不卑不亢!我給自己的文明禮貌程度點了一個讚,不過這方麵的專業人士約伯在旁邊看著,眉毛卻始終扭成一個大疙瘩,好像一點都不讚成我遵循基本的社交禮貌跟人搭話。

絕望的F男大概沒想到我演這一出,皺起眉頭,冷漠地說:“你們的酒吧?”

我很愉快:“是啊,買了的,有合同的。”

看看金老虎這個破敗得要死要活的場麵,我覺得“買”這個字好像太用力了一點。

“我們覺得這附近酒吧不多,嗯?在這兒開一個應該有生意,你們說呢?”

絕望的F男慢慢地說:“滾!”

還講不講理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啥,屋子外麵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我嚇得跳了起來,倒不是聲音太大,而是一聽就知道,誰把我們的車給敲了?

轉身一看,果然,啥時候從哪兒溜出去了三個人啊,拿著本城的標誌性戰鬥武器金屬球棒把小豐田車的後蓋給砸了一個稀巴爛。且不說庫達城這個鬼地方有沒有修車鋪,就算有,誰知道能不能修得好啊。不行,我必須得揍你們。

我這個人的腦子一半長在拳頭上,一旦決定要揍誰,從沒有心理負擔,我一躍而起撲到拿棒子的哥們麵前,他往後退了幾步,沒退出攻擊範圍,被我飛起一腳踢出幾米,摔下去再沒起來,我抖擻精神,喊了聲:“單挑還是一起上?”

話音都還沒落,後背猛然傳來一股巨大的推力,我眨眼間就被屋裏湧出來的一大群人給撲倒並且淹沒了,從人縫裏我瞄到摩根和約伯跟兩隻兔子似的撒腿跑過我身邊,躲得遠遠的,所謂三十六計走為上,不愧是兩條高智商的好漢。

我花了足足十分鍾解決戰鬥,最棘手的部分是不要失手把人打死,這一群人當然絕非善類,但都不至於罪大當誅,看多了殺人狂魔之後,我對壞蛋有了一個大致的評分表,什麽程度該打斷膝蓋,什麽程度該輕微腦震**,什麽程度該陷入昏迷三周,條條框框還蠻清楚。是不是和正常人類社會法律係統的刑罰標準差不多我沒有研究過,實在考不過司法考試,我隻好自行其是。

絕望的F男一直在旁邊看,直到最後關頭才加入戰團,那時候其他人其實都已經基本報廢了,正常人多半都會轉頭就跑,而不是選擇單槍匹馬繼續蹚渾水,然而正常兩個字安在他的頭上顯然是純粹的浪費。

最後結果沒什麽意外,相對而言這哥們兒被打得最慘,因為他打起來之後非常瘋狂,采用的是一種毫不自顧,隻求傷人的打法,我不得不連續猛敲他的下肋骨,還要把力度控製在不傷害他的內髒又能給他帶來劇烈疼痛,以及解除他的戰鬥能力這個微妙的點上,簡直累死爹了。

前後耗時十七分鍾,我把所有人打到地上哎喲哎喲,自己在旁邊體會了一下氣都不喘的輕快感,而後掀起衣服來看了看腹肌:

六塊,輪廓分明,油光水滑,賊漂亮。

咪咪太了不起了。別的不說了,就光是提煉出增肌塑形這個功能做成藥品往外賣,參加健美比賽的人不得哭著喊著來買啊。

以後演肌肉男的演員們也不用把自己緊急訓練到尿血了,善莫大焉。

我正自我欣賞著的工夫,摩根蹚著小步子回來了,摸出他永遠隨身帶著的急救箱,跟中了六合彩一樣眼睛亮晶晶的,把滿街滾來滾去的傷員逐一翻過來查看傷勢,一副“太好了,我終於可以過過手癮了”的表情。

約伯也跟過來了,蹲在絕望的F男身邊,若有所思地猛瞧對方。別說,這位真挺硬的,剛敲他那幾下的功夫是冥王本人親傳,乳突下,鎖骨旁,大腿側**經的幾個節點,全都是人身上神經簇最集中,因此痛感最烈、最集中的地方,如果說生孩子是十級痛,據說在這幾個點上猛擊,最高可以達到十三級痛感,跟澳大利亞藍水母的蟄痛感同級,普通人挨上了會暈過去,然後直接被淹死。

結果呢,眼前這位被打成這樣,居然一聲不吭,連表情都沒有,要不是他完全喪失了反抗能力,我幾乎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沒打過他。

約伯低下頭,很好脾氣地問:“你能幫我們一個忙嗎?”

絕望的F男看都不看他,更不用說回應了,他翻了一個身舒舒服服躺平了,臉朝夜空,麵無表情。

就是這個翻身的動作,引起了摩根的注意。

他結束了手裏的動作,徑直走過來蹲在約伯的身邊,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絕望的F男,忽然一伸手,把他的上衣掀了開來。我和約伯不由自主跟著一看,當即吃了一驚。

他的小腹靠近腹股溝的地方,裂開了好大一個血糊糊的口子,外形跟一張被撕爛的嘴相似,隱約能看到腸子,傷口已經嚴重感染,上麵隨便塗著一些黑色的糊糊狀的東西,跟汙血和爛肉混在一起,散發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濃厚怪味。

任何人傷成這樣子,如果不去醫院急救,就應該躺在**寫好遺囑等死了。

絕望的F男不走尋常路啊,居然還出來開party,還親自打架,牛啊!看這操行,應該穿越回二戰當間諜,被抓了也沒事,什麽刑訊逼供估計都撬不開他的嘴。

摩根搖搖頭:“這跟個人意誌無關。”

他隨手摸到一根掉在地上的金屬球棒,抬手就在那個傷口上敲了一記,我猝不及防,差點鬼叫起來,活像自己的傷口被敲了似的。

F男一點表情都沒有,連肚皮都沒有收縮一下,感覺身體根本就不是他的。

總不能是一個人的忍耐力強到讓神經反射的本能改路子吧。

摩根露出了一種瘋狂科學家獨有的愉快笑容:“忍耐力?那確實不行。”

他向目瞪口呆的我和約伯宣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我們找到了一個非常罕見的無痛症患者。”他高興得不行,“實在是太好了。”

我和約伯都表示不知道這事兒好在哪裏,摩根不以為然,仍然熱情洋溢:“五百萬分之一的發病概率,由於缺乏痛感的保護,能活到這個年紀的,估計不到發病者的萬分之一,還是在庫達城這種地方,你們琢磨看看,多稀奇啊。”

稀奇?那能弄個籠子關起來,放街上展覽幾天收點門票錢嗎?

摩根搖搖頭,完全不搭話,心裏大概是感歎夏蟲不可語冰,道不同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什麽的吧。

摩根開始嚐試和F男展開一段事關科學與醫學的對話,效果怎麽樣我們暫時不知道,因為我和約伯丟下他自己去折騰,我們回到金老虎酒吧了。

據弗裏達大娘說,好幾年前,庫達城曾經有過比較好的日子。人們選出了一位很有才幹和背景的市長,想要大刀闊斧地改造這座城市,他的理論是經濟能帶動人民素質提升,因此要打擊犯罪,首先要讓人們有工作,有希望,有生活。

盧卡斯街雖然偏遠,但附近住的人挺多,還有工廠,完全可以開發,那位市長就是這麽想的,於是市政投資了一大筆錢在這裏做基建,準備引進商業體,從零開始做,拉動內需,促進就業和消費。

結果那位市長被一個精神病刺殺了。在那之後,庫達城就淪為犯罪之城。

最後這個項目結局如何可以想象,同樣,如果有人因為這個項目燃起過任何一點希望,最後又會落到一個什麽樣悲慘的下場,也可以想象。

比如安東尼奧,弗裏達大娘死去的那個兒子。

他買下了這個鋪麵,將其裝修成了一個酒吧,親自粉刷了牆壁,裝好了電路,把各種必需的東西擺得整整齊齊。

可惜他從來沒能以酒吧主人的身份走進這裏一次。

弗裏達大娘說,在開張的前一天,安東尼奧在金老虎酒吧門口被人槍殺,子彈擊中麵部,連續三槍,打得非常狠,認屍的時候,弗裏達大娘幾乎認不出這是自己的兒子。

現在,換成了我和約伯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裏麵。

沒人盤踞之後,酒吧的空間顯得格外大,空氣中彌漫著沉悶的臭味,像腐爛的肉和壞掉的酒混合加熱,令人無法忽略。

這裏總體上是一個中規中矩的酒吧,十七八張桌子,右邊的牆上高處有個電視架,沒有電視,一條條電線散在架子上,電視架下是個點唱機,和點唱機九十度角對著的是飛盤,看起來很正常的樣子,不像十號酒館的那個,有著鮮明的反社會傾向。

左側是一條長吧台,吧台後空間寬闊,酒架很高,架子上什麽都沒有,一台冰櫃放在最左邊的牆角,壞了,門都摔了下來。吧台右手的盡頭通往一個一人高的小門,一般來說,那裏麵應該是一個小倉庫,用於短期內的酒水及食品補充。

我跳過去,拉開門看了看,往後退了幾步。

約伯明察秋毫,說:“死人?”

他鑽過吧台,往裏麵看了一眼,隨手把門關上了。我們對望了一眼,表情都很不舒服。

死人我見得真不少了,最密集的那一次是冥王這個殺千刀的玩劫獄,全重型監獄的犯人都被摩根下了藥變身喪屍,互毆一輪之後全滅。我當時雖然被嚇得鬼哭狼嚎,但過後想起來,那些人死就死了,我並不為他們感到特別難受,絕對不會有剛剛那一瞬間那麽難受。

那些人死有餘辜,但倉庫裏那個人肯定不是。

死者是個年輕的女子,濃妝,頭發卷卷的,沾滿了血跡和我不想去知道到底是什麽的碎屑,頭顱以下的部分看不到什麽樣子,因為都被緊緊包裹在幹掉的水泥裏,死不瞑目的眼睛爭得格外大,仿佛在對這個世界發出疑問。

我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但約伯跟往常一樣百毒不侵,他凝視著那具屍體,問我:“在庫達城,你覺得人們最需要什麽?”

我搖搖頭:“最需要好好睡一覺?躺下去的時候知道自己明天還能活著醒過來?”

我隻是有感而發,誰知約伯卻給我加了十分:“一點沒錯。”

他退出了吧台。外麵的街道上,摩根處理完了其他被我揍得亂七八糟的小嘍囉,此刻正集中火力給那位絕望的F男包紮各種傷口,眉飛色舞的,還跟人家嘮嗑,不知道在聊些啥。

從我們這個距離都能看出,那哥們兒就像一個被打爛了的布娃娃,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

如果沒遇到我們三個人來砸場子,也許明天早上他就無聲無息地死了吧。

“酒吧。”

我說:“啥?”

約伯轉過頭來,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最早出現在天空的啟明星,通常看到他這種表情,世上就有一個人或者一群人即將要倒大黴,現在也不例外。

“一個這樣的城市,剛剛那些小混混那樣的人,弗裏達大娘這樣的人,被凝固在水泥中殺死的人,他們最需要,是什麽?”我覺得自己剛才可能聽錯了。

“難道是一個酒吧?”

約伯看看我:“不是嗎?”完全沒有跟我開玩笑的意思。

他還試圖用案例來說服我:“如果煙墩路上沒有一個十號酒館,你知道你現在在哪裏嗎?”

我想了一下,如果沒有十號酒館,嗯,我大概已經和小鈴鐺生了一大群娃滿地抓雞屎,然後還是不知道護照是個什麽玩意兒,就算想辦政府也不給吧。

約伯言簡意賅地提示:“你想太遠了,想想最近的事。”

最近的事兒?最近的事兒好像都不怎麽吉利啊,有什麽好想的?

“沒有十號酒館,就沒有老板,沒有老板,小鈴鐺就找不到人來救你,你現在多半已經掛在了紐城,掛得妥妥的。”

我覺得這純屬強盜邏輯:“如果沒有十號酒館,我怎麽會跑去紐城呢,你說?”

其他時候我就算了,一想起小鈴鐺我就肝兒顫,怪叫起來:“沒有十號酒館,我當然是過著自己的小日子,誰來也不換啊。”

踩到了我的痛處,約伯趕緊打住,不再跟我在錯誤的路上繼續探討下去了,他把自己的結論直接說了出來——早這樣不就好了嗎?你非要跟我扯別的——“安全。”

“這裏的普通人需要安全和放鬆,庫達城裏沒有任何地方能夠提供。”

他打了一個響指,眉飛色舞:“如果我們在這裏開一個酒吧,做得到這一點,啤酒想賣多少錢一瓶就多少錢一瓶,不是嗎?”

我有點狐疑:“然後呢?”

約伯瞪我一眼:“然後就可以慢慢找那些變態了啊,變態也需要喝啤酒吧。”

這時候摩根包紮好了病人,攙扶著F男走了進來,後者試圖保持他那種既麵癱又凶惡的個人風格,沒什麽效果,就幹脆遵醫囑靠牆半躺著了。

摩根看了看四周,點點頭:“這地兒不錯啊,你們不覺得挺像十號酒館的嗎?”

約伯表示讚同,還問摩根:“你覺得老板會不會願意來這裏開個分店?”

“說不定他會。”

他還問約伯:“那咱們想辦法回去遊說他一下?”

約伯考慮了一下,搖頭:“不要了,他來了之後,不出兩分鍾就會被城裏的人惹毛,你知道他被惹毛了是什麽樣子的,然後跑去殺光半個庫達城的犯罪分子。他可不是丁通,下手從來沒有輕重。”

我一聽覺得背後汗毛直豎,那是一種熱血沸騰,俗稱燃爆的爽快感,我摩拳擦掌:“別拉我當反麵教材啊,我也可以殺殺殺啊。”

摩根衝著牆角的F男努努嘴:“你殺了沒?”

這不公平啊。

“他不是罪不至死嗎!”

約伯歎口氣,拍拍我:“老板沒有那麽多講究。”

“殺光半個庫達城的壞人,世界也不會太平,多半接著就會引來更多職業殺手和專業武裝力量。”

“然後呢?”

約伯有氣沒力的:“然後繼續殺殺殺。”

我回憶了一下老板的性格脾氣,覺得這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然後呢?”

金剛怒目,佛也降魔,**盡妖邪,世界不就太平了嗎?

約伯覺得我太天真了,跟剛剛走出大唐地界去取真經的唐僧似的:“世界永遠不會太平,但老板會變成去煙墩路開酒館之前的那個人。”他拍拍我,“相信我,你不會希望看到那個人的。”

我泄氣了:“那怎麽辦?”

“艱苦奮鬥,自力更生。”約伯白我一眼,“上小學的時候有好好念校訓嗎?”

我們小學的校訓是“勇敢頑強,經揍吃飽”好嗎。

約伯不理我了,繞著金老虎酒吧走了一圈,抽出一支飛鏢哈了一口氣,隨手甩出,飛鏢呼嘯著穿過半屋子汙濁的空氣,尾羽顫動,穩穩射上了鏢盤的最中心。

十分。

“就是這裏了。”

他和摩根對望了一眼,輕快地說:“給我一個點,我可以撬起整個地球。”

金老虎酒吧改名十號酒館,在一個月後重新開張,有三個人是大功臣,如果有開張致辭的話,我必須實名表揚一下。

第一個是我,因為我搶來了錢,沒錢寸步難行,這句話放之四海而皆準。

第二個當然是約伯,他居然能在庫達城這種地方第一時間找到酒水食物的供應商,還能和人建立起先拿貨再結賬的關係,簡直是鬼才。

第三個誰都沒料到,是絕望的F男。

他幫我們從庫達城外找到了合格的土建和裝修隊伍,利用他和他的團夥對庫達城各派勢力的熟悉,在基本沒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況下,一個月內完成了所有內外的修繕和再裝修工作,還順手幫摩根找到了醫療設備和物料的走私渠道。

作為交換,摩根出任他的私人醫生,還向他傳授了一套無痛症患者專用的自檢手法,每天三到五次,把自己渾身上下摸一遍,猝死可能性降低百分之八十以上。

可惜的是,我並沒得到這個致辭的機會,因為開張那天老子忙著打架去了。

那天晚上我們站在裝修一新酒吧的門口:約伯,摩根,我,弗裏達大娘,還有絕望的F男以及他的兄弟們,此外連野貓也沒有一隻。

我們請弗裏達大娘幫我們按下了啟動招牌燈的按鈕,Pub Tenth這一排字在荒涼的街區裏閃閃發光,照亮了半裏路。是的,我們一致同意把這家酒吧也叫十號酒館,並且很樂意在未來的某一天把產權無條件讓渡給老板。

周圍非常安靜,隻有不遠處的街道上偶爾有車經過,一片沉寂中仿佛藏著猛獸磨牙一般的異響,我能感覺到厄運正蹲伏在某個漆黑的角落,總有一個時刻來臨,它會亮出凶惡的爪牙,跳出來**平這一點光亮。

在入門處的左邊,窗戶的正下方,我們放了一塊牌子,上麵簡單地寫著兩行字:入內即安全。

營業期內為客人提供免費醫療及人身保護。

弗裏達大娘對這塊牌子的存在表示震驚:“你們是說真的嗎?”沒有說出來的部分是,“你們是瘋子嗎?”

那天她聽完我們對金老虎酒吧的改造計劃之後,表情和潛台詞跟現在一樣。

她根本不用說出來,因為我們都非常明白那是事實。

約伯說:“為什麽不呢?”

弗裏達大娘眼裏湧起了深深的憂慮與責備,仿佛她已經看到我們的屍體堆積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裏,而她努力想要避免這種事的發生。

“這裏是胡安幫的地盤,不管你開的是什麽,他們很快就會上門收保護費,如果你們好好做生意,定時給錢,不要惹怒他們,也許,酒吧可以開下去,可是……”

她指著那塊牌子,手指顫抖:“可是他們看到這個,你們就死定了,知道嗎?一群傻瓜,你們死定了!”

我們圍著弗裏達大娘七嘴八舌地安慰她,我還特意脫了一半衣服秀背闊肌,唯獨絕望的F男對她的判斷明顯深表認同,不過他一聲不吭。

一個月的裝修過程中,我負責跟著F男出城去采購和運輸原材料,他有一輛特別破的小卡車,跑起來的噪音大得像是下一秒鍾就要徹底散架,但偏偏就是不散,叫人無可奈何。

他開車,我坐旁邊,這位絕非健談之輩,但長途無聊,又經常要躲在各種樹叢廢墟之間避免引起其他人注意,斷斷續續地難免也要嘮嘮嗑。

F男說,他不知道疼痛為何物,而他父母是虔誠的教徒,將這個孩子當成是一個詛咒,是自身罪孽得來的報應。

他們很小就拋棄了他,F男的前半生於是混跡於庫達城的罪惡街頭,見人就砍,無惡不作,因為不怕疼,他砍人的時候格外狠毒,因為不知道最後會怎麽死,他對自己也是一樣地狠毒,所以在小混混裏也成就了一番名聲。

那天我們闖進金老虎酒吧的時候,他已經陷入高燒,盡管身體毫無感覺,F男也知道自己死期將至,死得就像一個真正的怪物,鮮血流盡,身體爛穿,卻還在飲酒微笑,就這麽一路走向地獄的門口。

結果他遇到了摩根。一個真正的醫生。

他說:“你隻不過是生病了,沒有什麽詛咒,更不是什麽罪孽結晶,雖然治不好,但隻要保護得當,你可以跟其他任何人一樣,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

絕望的F男開著車,一隻手點燃了一根煙,在煙霧縈繞中看了我一眼,非常平淡地說:“這是我一輩子聽過的最牛的五個字。”

我目不斜視,說:“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能在我麵前胡說八道而不被抓個現行的人,放眼全世界,兩隻手數得完,其中絕不包括一個庫達城的黑幫分子。

就在那一秒鍾,我感覺自己好像多了一個朋友,如果他生活在煙墩路,我們應該會常常坐在一起喝啤酒。

得不到回應的弗裏達大娘眼淚源源不斷,一麵哭泣著一麵背過身去,蹣跚著走進了酒吧。我們在背後目送她,看著她無力地靠在吧台上,用圍裙不斷擦拭眼睛。

在這個城市裏活到六十歲的人,大概已經見過了正常人看八輩子電視都沒見識過的悲慘故事,可是她還願意為我們哭泣——我想她也是為死去的和被關押著的兒子們而哭泣。

如果她曾經這樣告誡過他,如果她曾經堅持教導兒子如何去做,也許一個還活著?也許另一個還自由著?

誰沒有遺憾,誰沒有為之痛哭一整夜的悲痛和不甘。

我歎口氣,伸出手看著約伯他們倆:“剪刀石頭布?”

劃了三輪,我輸了,於是我走進去,摟住弗裏達大娘的肩膀搖一搖,安慰她:“放心吧大娘,我們不會有事的。”我實在詞窮,又想脫衣服給她看肌肉,就在這時候外麵出事了。

我聽到F男的怒吼就掉頭衝了出去,剛好與一輛疾馳而來的轎跑車遇個正著,那輛車開過酒吧的正門口時減速,一挺AK47黑色的槍口架在車窗上,瞄準的倒不是人,而是裝飾著彩燈的酒吧窗戶。

我嘞個去,那個玻璃可難配了,是從一千公裏之外的墨城弄過來的好不好,你還不如打人呢。

懷著深切的愛惜財物之心,我一個魚躍撲了過去,妥妥地擋在了窗戶麵前,一大堆子彈射在老子的前胸,噠噠噠噠噠跟打鼓似的。我緊急回頭先看窗戶,還好,玻璃沒事!

我放心了,低頭一看自己的衣服,全是洞,造孽啊,這是我的新衣服好嗎!

車子停住了,開槍的人從車窗探出了頭,一個光頭大胡子,樣子很欠揍,大而無神的綠眼睛瞪著我,跟隻野貓似的,嘴巴張成一個O形。

本城曆史上人拿窗戶玻璃擋子彈的事兒常有,反過的來這是頭一遭,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我反手抄起路邊一根從原先的院牆裏拆出來的鋼筋,細了一點,勉強用吧,而後第一棍打裂了那架槍,第二棍打折了那哥們兒本能之下伸出來搶槍的手,第三棍玩了一個豎劈,直接把金屬車頂打出一個大裂縫,從裂縫外看進去,裏麵坐著的五個大漢齊齊抬頭往上看,表情都像是活見了鬼。

我冷靜了一下,想起了人來都是客,應該露出八顆牙、笑臉待人的經營之道,於是敲敲車,說:“進來喝一杯不?新開張打八折,還有抽獎。”

光頭大胡子傻看著我,非常緩慢地點點頭,支支吾吾地說:“今晚,就不了,呃,有點事兒。”

我退後一步聳聳肩:“那改天來,隨時歡迎啊,營業時間是晚上八點到淩晨兩點,包場的話再晚點兒也行。”

車子跌跌撞撞地開走了,東彎西拐的,開成了一個S形,差點沒撞到街邊牆上。

我把鋼筋丟到一邊,走回酒吧門口,約伯在剪指甲,摩根循例上前查看了一下我的身體狀態,結論是還行,腎上腺素分泌情況一般,弗裏達大娘和絕望的F男就完全傻了。

我還解釋呢:“他們說今晚就不喝了,有事兒。”

十號酒館開張的第一個禮拜,除了F男的嫡係團夥來幫襯,其他真正來喝酒的客人基本沒有,另有所圖的則很多,最後一結算,營業額隻有一百塊,我倒是在酒吧門口跟人幹了十七場架,冷熱兵器都有,單挑群毆交替。

約伯幹他的老本行,在裏麵當酒保,摩根跟著絕望的F男去地下醫療市場采購了不少材料,隨時準備提供打後服務,救死扶傷,完全做到了醫人不問來曆,救命不計恩仇,畢竟需要他出手救命的人,很多都是來砸場子想要我們命的。

此外他還非常未雨綢繆地給我整了一個容,眼睛開大了,眉毛文黑了,頭發剃光了,鼻梁墊高了,據說都可逆,而且都是微調,局部看好像沒什麽特別大的不同,可是跟我的爆炸金剛肌肉一搭配,我有時候照鏡子都認不出那是本人。

他告訴我,在社交媒體時代,我遲早會因為如此爽快的幹架而變成網紅,庫達城是被重點監控的IP地址,上傳的東西往往幾分鍾就會因為“傳播不良價值導向”“令人不安內容”而被平台刪除,但小心駛得萬年船,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被人一眼認出我是誰比較好。

我個人倒是沒看出來能成為網紅的跡象,至少一開始沒有,這些日子我的日程很簡單,白天睡覺,幫弗裏達大娘幹活,晚上八點酒吧一開門,我就端個小板凳坐酒吧門口,翹起二郎腿,眼觀六路。

盧卡斯街是條死街,各種意義上都是死街,所有人都是從一個方向過來的,不管來的是誰,隻要進入我的視線,我就差不多知道他是來幹什麽的。

來喝酒的,或者來湊熱鬧的,我都客客氣氣地讓他們進門。

來幹架的,我就讓他們豎著進來,躺著出去——不出去也行,一直躺著唄。

其中有一場架甚至跟我們都沒什麽關係,打起來是因為有人一路被追殺,摩托車被小汽車追著一路轟鳴到十號酒館門口,騎手光著膀子,把摩托車摔在街邊,滿臉是血地向我跑來。

我看了他大概一秒鍾,側身讓他過去。而後一輛車停下,一大群人跳下來,一大堆子彈射在老子的背上。

把弗裏達大娘好心借給我穿的圍裙射出幾個大洞。

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條圍裙,你們知道嗎,等一下我還要穿著這個去後廚炸薯條呢。

我別無選擇,隻好開始揍他們。

我對你們實在太失望了。所以我改變了風格,主動挑起爭端。

有車子進來,被我看出來者不善的話,剛開到拐角,我就站在路中間掄起球棒,對準擋風玻璃猛擊,聽著裏麵的吱哇亂叫一路打過去,直到整輛汽車外殼粉碎為止。

有摩托車進來,我還是站在路中間,還是掄著球棒,我直擊摩托車手的肩膀,造成終生無法愈合的骨折,目送坐在後座的乘客飛出去,摔在地上,我還走過去提醒他們以後要戴頭盔。

一群匪徒烏泱烏泱徒步走進來,我就二話不說迎上前去,一拳幹翻他們的首領,而後在各種掏槍和掏刀子的混亂中昂首張開手臂,哈哈哈哈怪笑幾聲,主要是為了製造一點戲劇效果,等幾顆子彈從我身上彈開去之後,周圍的震驚程度基本飽和,我就趁著大家呆若木雞,動手讓全體成員傷筋動骨。

這十七場架裏,有十一場是在五分鍾內結束戰鬥的,現場留下不少血漿和牙齒,還有很多新鮮的小便。

打完這一個禮拜,約伯說本地社交媒體平台上傳了一萬多個關於我的小視頻,下一個禮拜,十號酒館猛然間客似雲來。

我們的酒和其他所有酒吧的酒一樣,有時候太貴,有時候不夠冰,有時候是假的。我們的妞和其他酒吧也一樣,辣的不好撩,醜的沒人撩。

但我們提供了一樣在整個庫達城都非常非常稀缺的東西。

安全。

入內即安全。營業期間為客人提供免費醫療和人身保護。

生意做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晚上九點多,一個頭上亮燈的人走進了酒館,要了一杯威士忌,天氣幹燥溫暖,他卻穿著一件長到腳踝的黃色雨衣,戴著透明的連指塑料手套。

他頭上的燈隻有我看得見,與之交相輝映的是他眼睛裏的,將活人看作是死肉一般的淡漠。

我目送他進去,而後走到約伯旁邊:“把那個人的杯子留給摩根。”

約伯點了一下頭。

酒館營業的時候,除非緊急受傷的人無法移動,需要摩根出來,否則他都待在二樓,在絕望的F男的幫助下,二樓和地下室都改裝成了簡易醫院,摩根買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儀器和工具,以及很多台電腦。

他把咪咪留下的基因資料,加上以此為線索搜羅回來的信息,整理成了一個數據庫。

在這個沒下雨的晚上,穿黃雨衣走進來喝酒的男人,是第一個和數據庫裏的信息配上對的人。

古利特,一年前從高級別禁閉精神病院逃走,被關押前在K國和D國犯下十三件碎屍殺人案,和普通的連環凶手不同,他下手的對象都是孔武有力的男性,不乏退伍軍人和從事安保工作的專業人士。診斷醫生說他本人性無能,因此依靠殺害其他阿爾法男性來證明自己的男子氣概。

摩根把這個人的基本信息交給了絕望的F男,地頭蛇果然有用,他第二天就匯報情況了:吉爾薩的手下,大家都叫他古古。

不知道是哪裏人,去年過來庫達城的,打架是一把好手,下手非常狠,和內部的人也經常打。脾氣不太好,經常玩失蹤,消失一兩個禮拜又回來,吉爾薩對其他手下很嚴厲,對他卻不怎麽不管。

第二個頭上亮燈的是一個女人,獨自坐在角落裏,不斷喝烈酒卻絲毫沒有醉意,嘴很小,口紅卻畫到了耳根,像一個下班後還沒來得及卸妝的小醜。

第三個,第四個。越來越多,讓我內心警鈴大作的客人越來越多。

約伯總是第一時間截到他們用過的杯子或者毛發,而後送去給摩根化驗,上傳數據,交叉對比,再把結果交給絕望的F男去收集更多本地信息。

他們的相同點,很快就浮現出來了。

第一,這些人的信息都在咪咪的那個數據庫裏。

第二點,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外的是,這些人都為吉薩爾做事,不像是直接幫派成員,反而更像是外包。

約伯認為這很容易理解,跟著MUD 的雇傭兵行動是一種戰鬥力訓練,跟著黑幫打打殺殺作奸犯科,是另一種戰鬥力訓練。

摩根認為憑這兩點足夠判斷他們就是主格的變態軍團,也就意味著主格和胡安幫之間,一定有非常深度的合作關係。

約伯讓我對此多加小心,明明在吧台後信口開河的是他本人。

隨著一天又一天過去,變態們來了又走了,喝酒給錢,也不撒酒瘋,跟約伯說話客客氣氣,弗裏達大娘端雞翅上桌也能收獲幾個感謝。

我左看右看,不知道拿他們怎麽辦好,就問約伯:“怎麽辦啊,留著他們過年啊?”

約伯像撥浪鼓一樣搖頭:“不行,老子絕對不會在這個鬼地方過年。”

“既然如此,怎麽不一個一個殺過去呢?”

“效率太低了,得批量處理。”

“願聞其詳。”

看我支著耳朵等,約伯深吸一口氣:“給我一個支點,我就能撬起地球。”

我沒好氣:“地球洗幹淨了等著呢,你支點在哪兒?”

他手指酒館外:“那兒。”

我順著他的手指迷惑地看過去,天色湛藍,今天曬衣服又是曬半天準幹,一隻鳥跌跌撞撞飛到院牆上,挺累地叫了幾聲,歇下來了。

我迷惑地說:“哪兒?”

他說:“金色庫達城國際貿易公司,吉薩爾。”

“你怎麽找他?”

“他會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