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先下手為強
電腦上打開了十幾個網頁,有幾個是罪案新聞,都是發生在庫達城的,有謀殺案,有幫派械鬥,有大宗盜竊,當然還少不了販毒。
有一個網頁是庫達城的不動產登記官方信息係統,主要商業公司的信息登記係統,還有國際刑警組織和庫達城警察局的內部信息係統。
我將每個頁麵都看了一眼,有幾個關鍵字重複過幾次,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腦子裏的3D打印機開始工作,卻隻能判斷這些新聞、圖片和係統的真偽程度,但無法把他們聯係在一起,這些關於庫達城的各類信息看上去雜亂無章,我一時間想不明白它們之間的聯係是什麽,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會跟弗裏達大娘的雜貨店扯上關係。
直到約伯拿出一張空白的紙,開始帶我走一遍他剛才的心路曆程,那真是感天動地的分析能力:
“這一處,教堂街一號,登記在一個叫弗洛倫斯的人名下,有印象嗎?”
“有,新聞說有一個入室滅門案發生在這裏,死了十三個人。”
“是的,媒體把這個案件叫作洗禮屠殺日,因為那一天這棟房子裏正好在開派對,給臨產的孕婦做洗禮。”
我皺了皺眉,心裏湧上來一陣不適,約伯卻冷靜得像一塊冰:“在屠殺中弗洛倫斯的一家人全都死掉了,但房子仍然一直登記在他名下。”
他用鉛筆在紙上寫下教堂街一號幾個字,連線到下一個名字:“金色庫達城國際貿易有限公司。”
“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庫達城最大規模的貿易公司之一?你打開的這個商業管理局的網頁上是這樣寫的。”
“是的,主營業務是礦產、大宗羊毛和農作物。”
摩根在一邊搖搖頭:“虧他們想得出來,大宗羊毛!”
約伯表示同意:“說這個鬼地方出產大宗雞毛說不定還靠譜一點。”
他繼續說:“這個公司登記在一個叫作烏波的人名下。”
他在“金色庫達城國際貿易公司”這幾個字下麵寫下烏波兩個字,然後又畫了一根線,這次是往下畫的,跟上麵兩個名字形成一個九十度角,連上了另一個詞:胡安幫。
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嗝,就好像橫膈膜突然受了驚一樣。
約伯還沒完,在胡安幫的下麵又拉了一條線,寫了另外一個詞:吉薩爾。
這是什麽鬼?
“胡安幫是庫達城的第一大幫派,胡安幫的老大叫吉薩爾,從他的名字在網絡上出現的信息來看,他到什麽地方走一圈,那個地方的老鼠都不敢出洞,因為政府沒了,所以他也是這個城市實際意義上的統治者。”
約伯不是亂說的,他找到的那幾個令人發指的罪案新聞裏,這位爺的照片頻頻出現,顯然媒體和大眾都一邊倒地認為,這些事都是他幕後操縱或親自下手幹的,但以前有警察的時候尚且沒法把他抓起來,現在幹脆連警察都沒了。
緊接著,約伯調出了一個社交媒體的主頁給我看:“看看這張照片。”
主頁屬於一個叫作booboo的人,男性,三十出頭,黑白混血,眼睛深陷,鼻梁高得很突兀,就像被人打斷過又重新接起來一樣,身材很不錯,有好幾塊腹肌。這位哥們很愛派對,上傳的都是些吃喝玩樂,或者在泳池裏和美女摟摟抱抱的圖片,真是天怨人怒。
“根據我在網絡上找到的大量信息交叉對比,booboo就是烏波。”
他指著一張照片,booboo本人和兩個基本沒穿什麽的辣妹正在對鏡頭微笑,身後是家裏客廳的落地玻璃,家具曆曆可見,客廳裏還有一個人正不經意地走過,短褲,光著腳,整個形象都很模糊,隻有半個側臉。
他指指那個落地玻璃上模模糊糊的人像:“這個人,就是吉薩爾。”
“吉薩爾和烏波是一夥兒的,弗洛倫斯是吉薩爾幹掉的,而烏波的公司鳩占鵲巢,就在教堂街一號運營,不管他賣的是什麽,都是為吉薩爾賣的。”
互聯網時代太可怕了,輕易就能把人翻個底兒掉。但我還是不知道這跟我們的雜貨店有什麽關係。
直到約伯把他隨手畫的那張素描拿過來,放在那個模糊人像的旁邊。
“你說呢?”
從我的眼裏看過去,這兩個人臉輪廓,就是一個模子裏麵刻出來的,那種血緣帶來的相似度並非大刀闊斧,而是精細入微,滲透在每一個角度,每一個毛孔,每一根發絲扭曲的弧度,甚至每一個黑色素斑點沉著的位置裏。
我在雜貨店揍的小混混,不但是胡安幫的人,而且是吉薩爾的親戚,看樣子還相當地親。
這時約伯打開了一個電子地圖給我看:“你看看雜貨店在什麽地方?”
教堂街一號的正對麵。
“我看過弗裏達大娘的背景,她在這裏住了三十年了,他兒子是黑幫成員,她一直都非常明智地對發生在身邊的事不聞不問,所以她能在這裏開一個小雜貨店。
“但是突然有一天,這個雜貨店裏的店員,變成了魔鬼筋肉人,不怕威脅,刀子還紮不進去,你覺得街對麵的黑幫貿易公司會怎麽想?這個店員還揍了老板托給他們照顧的親戚,你覺得他們又會有什麽反應?”
我哪兒有工夫管他們怎麽想,他們願意就不斷派人來嘛,惹毛了我就殺進那個什麽國際貿易公司,把他們從上到下都妥妥地揍一遍,說不定世界從此清淨了呢。
約伯啪的一聲把電腦合起來:“所以你完全不明白,我為什麽要告訴你吉薩爾和烏波的關係,以及他們的背景嗎?”
我泄氣了,我當然知道。
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來這兒還有事兒呢,陷進跟當地黑幫的爭鬥,顯然一點好處都沒有。
精神上認慫之後,我就沒法嘴硬了,隻能按照慣例向智商最高的人求助:“摩根,咱們怎麽辦啊?”
他很現實:“讓弗裏達大娘的雜貨店別開了,明天就搬家,能躲一天是一天。”伸手拍拍我,“就這樣吧。”
我很沮喪:“沒別的辦法嗎?”弗裏達大娘的臥室門緊閉著,也許她已經睡著了,也許還在想她那兩個都不大好命的兒子,渾然不知道自己帶回來的一票人又惹了一票什麽禍。
我的罪惡感呼啦啦冒上來,就像春天雨後的蘑菇和筍,想到這裏腦子裏緊接著浮現出一碗春筍篤鮮,於是呼啦啦往外冒的又多了一樣——那是口水。
但摩根壓根沒覺得有啥所謂:“雜貨店自有其命運,有始有終,或遲或早,隻是看神靈如何開啟這命運而已。”
我完全蒙圈了:“你什麽時候變成了有神論者?教你解剖學的教授知道嗎?”
他聳聳肩:“我隻是試圖以宿命論來讓你的心情輕鬆一點,畢竟過重的精神壓力很容易誘發心髒和腦部的疾病,也是抑鬱症發作的重要誘因之一。”他又接著說,“我現在啥都沒有,你要是發病我可救不了你。”
生平第一次我覺得最好的朋友也未必完全了解自己:“可是我不信神,怎麽辦?”
“在雜貨店的命運這件事上,你就當自己是神好了。”他說,“雖然是一位很狗的神。”
夜深,約伯和摩根都耗盡了他們今天的電量,蜷在沙發**沉沉睡去,不管他們白天有多少心事,一到點就視睡如歸,夢都不做一個,光憑這心理素質,就夠讓人五體投地。
我走到陽台上,透過狹窄的窗格看出去,天氣很好,銀白色月亮懸在高天,冷冷的光照耀著一座死寂危險的城,不管世事如何,它永遠是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我轉頭看向客廳,從鐵皮窗縫隙中透過的一線月光剛好照在摩根臉上,他縮在沙發床的一角睡得正香,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他那個大腦門兒格外突出。
他說:“在雜貨店的命運這件事上,你就當自己是神好了。”
誠然摩根、約伯,他們都聰明絕頂,我和十號酒館的全體常客都下注他們會在三年內盡數禿頭,發際線起碼退到耳後,這一注我們下得隻贏不輸,因為老板站在我們這一邊,如果屆時命運不讓他們禿,老板就會親自動手。
所以我相信約伯的分析,相信庫達城犯罪組織的實力,謹慎和殘忍,相信他們的行動會和天上的閃電一樣快,說不定我這番心事沒想完,一把烏茲衝鋒槍已經到了門口,準備送我們全體人民上西天。
這時候門口傳來了輕微的響動,就像有人撥動門鎖,我悄悄走到外麵,在昏黃的門廊燈下站著,側耳傾聽。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著響著又遠去,這偏僻得猶如被上帝遺忘的城市一角恢複了寧靜,唯獨遠處傳來隱約的槍擊聲。
我抱著頭坐下來,靠著門,任何人都別想走進弗裏達大娘的家,除非踩著我的屍體。
這麽雄心壯誌的念頭剛一轉,我的語言中樞就號了起來,這一次它簡單粗暴地表達了自己的獨立見解:你還有老婆呢,能不要動不動就奔著死去嗎?
說不定我在意念裏嚷嚷得大聲了一點,弗裏達大娘的臥室門忽然輕輕拉開,過了一陣子,她蹣跚著走了出來,走到我身邊,平靜地說:“你怎麽了?”
我抬起頭看著她,弗裏達大娘低著頭,五官都在陰影裏,門廊那盞燈大概隻有十五瓦,光亮效果幾乎等同於螢火蟲的屁股,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盞燈掛在門口並非為了照明,而是告訴小偷和強盜,裏麵有人,拿錢拿東西都行,請不要傷人。好過黑燈瞎火殺進去,大家都嚇一跳,不小心就把盜竊案變成了謀殺案。
是真是假不知道,至少約伯是這麽告訴我的,他出去晃**了一天活著回來後,就對當地多了很多細致入微的了解。
我小聲說:“對不起。”
她穿著又長又寬鬆的睡袍,戴著睡帽,如果生活在煙墩路,這副模樣的老太太上門通常都是來抓老頭子的。後者罪大惡極,其心可誅,不但不經批準就偷溜出門,而且還藏了夠喝酒的私房錢。
她聽到這三個字,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從旁邊拖過屋子裏唯一一張體格健全的椅子,腿腳微微顫抖著坐下來,說:“怎麽了?”
我結結巴巴地說了說今天發生的事,以及一部分來自約伯的分析,包括不但要放棄雜貨店而且要搬家的結論,越說我越無地自容。
人家給你搭一程順風車,你卻搞出高速路上十三輛車連撞,怎麽解釋都沒法說得過去吧。
抱著手臂低下頭,身體因為羞愧而縮起來,等著弗裏達大娘對準我的腦袋飛起一腳。我不但不會反抗,還要借勢往地上一滾,作足幾分鍾死去活來狀,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讓她稍微解點氣。
但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弗裏達大娘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傷感,她隻是沉默了一陣子,說:“既然如此,那就這樣吧。”
她雙手緊緊交握,舉在胸前,似乎向神靈祈禱或哀求,借著微光我能看到她手背上的老人斑和青筋,無聲訴說著人生多艱。
她看著我,又好像不是在看我,而是通過我的腦仁注視著另外一個空間或世界,她語調平緩地說:“你們就像我兒子一樣,從來聽不進去我說的話,等事情無法挽回才知道說對不起。”
她垂下眼睛:“對不起有什麽用呢?跟你們的生命相比,開不開雜貨店,又有什麽關係呢?”
每一個字都飽含慘痛,那些慘痛滿得溢出來,變成了無色的滾珠,散落在弗裏達大娘的每一根皺紋,每一個毛孔,每一道呼吸裏。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她忽然從椅子上挪下來,蹲在我麵前,伸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臉。大娘的手很暖,皮膚非常粗糙,卻帶著難以置信的溫柔。
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渾身都僵硬了。
我很小的時候我家二老就跑了路,這輩子就小鈴鐺這麽摸過我,而且摸完之後還要配個小耳光,溫柔得非常不徹底,好像一對我溫柔就把自己給出賣了一樣。
其他人對我表達感情的方式,最多就是在肩膀上拍一拍——有時候約伯實在閑著沒事幹也拍我的屁股,但我認為他其實就是想借機搜查一下我有沒有偷拿酒水儲存室的鑰匙。
“你長得,就像我的安東尼奧。”她垂下眼睛,晶瑩的亮光一閃,咽喉間像被棉花哽住,刹那間就沙啞了,喃喃自語:“我可憐的安東尼奧。”她腳下支撐不住,一下跌倒了。
我趕緊跳起來,扶起大娘走回臥室去,她無力地躺倒在枕上,手卻還緊緊抓著我的手。
我看這是不讓我走的意思,幹脆就坐在床邊,笨手笨腳地給大娘掖被子。
她伸手到床頭,摸索著打開了台燈,靜靜地看著我,過了好久,忽然說:“我的安東尼奧,是個好孩子,就是多看了一眼他不該看的東西,多問了一個他不該問的問題。”
她淌下大滴大滴的熱淚,怒目圓睜望著天花板,像是在和誰爭論:“上帝不是應該保佑好人的嗎?老天啊,他隻不過想當一個酒保啊。”
弗裏達大娘反反複複說著那幾句話,漸漸聲音低下去,她身體太虛弱,情緒一激動,精力消耗特別快,很快就進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之中,抓著我的手也漸漸鬆了。
我再次給她蓋好被子,走出去蹲在門口,開始思考。
如果按照約伯說的,明天就會有人來砸雜貨店,甚至找弗裏達大娘的麻煩,那隻有兩個辦法,第一個是現在就趕緊逃,雜貨店不開了,找個其他地方去躲一躲。第二個辦法——要麽,先下手為強?
隻要把能找我們麻煩的人都給打趴下,自然就不會有人來了。
我走到約伯身邊,伸手想要推醒他,驗證一下我的判斷對不對。
而後我想起摩根說的——在有的事情上麵,一個人隻能將自己當作神。
我深呼吸,慢慢穿好了襪子和鞋,踮著腳尖在弗裏達大娘的公寓裏走了一圈,老實說這兒沒啥值得探索的,隻有豆子特別多,多看一眼都叫我掉眼淚,不是因為香,是因為太難吃了。
最後我轉悠到廚房外麵那個放雜物的小陽台角落,終於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一根鐵棍。很不規整的一根鐵棍,像從某處欄杆上硬生生敲下來的,一頭還有尖銳的斷口,另一頭則被一塊破布仔細地包著,包成了一個兩邊凸出,中心凹陷的護手,我觸摸著那個凹陷,想象著包的人一圈一圈纏這塊布時的心情。
每一個抓握都準備著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這就是鐵棍的心事與故事。和我的八字很契合。
我悄悄穿上衣服,把鐵棍塞在後背,走出了門。
街上很安靜,已經是後半夜了,即使作奸犯科的人也需要休養生息,我照著白天的路線往弗裏達大娘的雜貨店走,一路都沒有街燈,烏漆麻黑的街道上彌漫著一股濃重的異味,像一大盆尿被放在一個封閉的房間裏高溫烤成蒸汽——我在Witty Wolf蹲班房的時候,公共區域的洗手間就彌漫著這種味道。
夜色不妨礙我辨認道路,這尿味兒倒是幾次讓我差點放棄了出門時剛勇的決心。可見摩根沒胡說,嗅覺確實比視覺脆弱。
我走過弗裏達大娘的雜貨店,很輕易地就找到了教堂街一號,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在庫達城這麽破敗危險的一個地方,居然有維多利亞式外觀的四層高樓,占據了街區轉角處一塊巨大的地盤,幾層樓上的一溜兒雕花大窗都被木板交叉封閉了,頂樓裝了高瓦數的探照燈,交叉往複巡查,方圓十數米內沒有任何陰影死角,大門上掛著燙金牌子,寫著金色庫達廣場的名字,還挺像個正經寫字樓的。
我站在探照燈的搜尋光圈之外,望著眼前的建築物,盡管看不見,卻能感覺到遍布在各個位置的攝像頭和狙擊槍口。這裏戒備之森嚴,宛如重型監獄或者機密重地,絕對和貿易公司沒有一毛錢關係。
任何人再往前走幾步,多半就會被打成一個篩子——對本城的居民來說,這和拿刀抹脖子會出血應該是一個程度的常識。
四周非常清靜,城堡中的人非常安全。沒人能料得到我會出場。
我把鐵棍從背後拿出來揮舞兩下熱身,脫下外衣罩住腦袋,蒙住臉,而後信步衝著金色庫達城國際貿易公司的大門走了過去。
沒走兩步,我的左眼忽然感到一陣輕微的灼熱,腦袋左前方十點鍾位置響起了輕微的噠噠聲,我猜是一排自動機槍感應到了入侵信號,正在調整位置和瞄準。
說完全不害怕那是假的,不管咪咪給老子下了什麽藥,我也還是個人。
不過,小霸王從不回頭想後果。我徑直走到了大樓正門前,揮起鐵棒,一棒打出。
一個不規則形狀的大洞應聲而開,與此同時,我的肩膀和後頸彈飛了大概上百顆子彈,巨大的機槍轟鳴聲在我耳邊縈繞,可惜這一切都無關緊要。
腎上腺素急速分泌,如同開閘放水,我的身體像被點燃了又像被驚醒了,每一塊肌肉都變成一隻小型哥斯拉,從深海裏睜開眼睛伸長脖子驚歎,然後蹈海而出,放聲怒吼。
這一刻我百分之百確定,咪咪給我的藥沒失效,不但沒失效,甚至比我剛剛吃下去的時候效果來得更突出,更快速,我一麵欣賞自己的肱二頭肌、胸大肌、腹直肌、前鋸肌等各種肌以發香菇一般的速度從身上各處隆起來,一麵兩三下就砸開了實木鑲嵌金屬門線的大門,跨進大廳,眼前的燈哐哐哐一路亮起,樓裏上上下下傳來不絕於耳的腳步聲。我把鐵棒扛在肩上,環顧四周,看到一群群人湧出來,手裏拿著不同的武器,黑洞洞的槍口一字排開對著我,每張睡眼惺忪、雞毛鴨血的臉上都掛著同樣一個問題:“這哥們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揮了揮鐵棒跟他們打招呼,衝著左側的環形樓梯走去,無數子彈傾瀉而出,但都沒什麽用。我這個人很有順序感,現在就準備從左邊打到右邊,然後從一樓打到第三樓。
計劃執行得很順利。
在他們有機會搬出火箭筒或者手提導彈之類的大殺器之前,我已經打翻了一樓所有的人,滿地都是血、牙齒和腦漿,我嫌棄地在雪白的牆上蹭了蹭我弄髒的鞋底,扛著鐵棍走到了三樓。
三樓的結構就像酒店,一上去就看到左右各展開一條長廊,右邊長廊盡頭有一扇半開的門,這層樓還有不少人,沒有一個往下走,而是都往那扇門退卻,我猜門裏麵會有位大人物。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我揮棒打飛兩個不自量力地撲上來想要改槍戰為肉搏的兄弟,徑直衝進了那道門。
門後是個正兒八經的書房,環顧四周都是書架,直達天花板,裝了滑輪的木質扶梯四個方向都有,好像真的有人會不辭勞苦爬上爬下拿書看的樣子。
鑲嵌在精美書櫃之間的收藏架是古董,至少有數百年的曆史,那些轉角雕刻的花紋和優美的打磨弧線令人心情愉快,不過收藏架上那些東西則不值一看,大部分是贗品,真東西的質量也很一般。
我的語言中樞今天不拽文了,開始掌眼,你要換領域能不能提前跟宿主打個招呼?
不管怎麽說,誰的房間都好,品味算不錯。我打量了一圈,點點頭表示讚許,然後跟坐在書房正中間那張複古書桌後的人打了個招呼。
“還不睡啊。”我就是這麽說的。
那人坐在那裏,像是在一本正經地辦公。男性,四十歲左右,身材高大,祖上混血的過程相當狂野,混出了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水平,導致他的五官糾結如一隻袋鼠,眼睛極小但精光四射,耳朵也和袋鼠一樣尖。
他穿著花色襯衣,脖子和鎖骨之間有雲龍紋狀的紫紅色文身,跟我國皇家專用的紋路一模一樣,放在古代百分之百會被殺頭。
此刻他瞪著我,臉上露出詫異之色,身體前傾,手一麵摸向桌麵下,多半是拿槍,一麵銳聲說:“你是誰?”
我說,你猜。
跟人玩猜猜看的時候我總是很真誠,問題是大家全都以為我在開玩笑,就連小鈴鐺都不例外,每次我滿臉堆笑地走進門,她就會問:“你笑什麽?”
我說你猜,一麵已經接近明目張膽地向她揮舞手中緊握的鹵豬手食品袋,有時候幹脆還是一束小雛菊,都是準備向我心愛之人獻媚的道具,但從來沒有什麽用,她如同條件反射,隻要聽到“你猜”那兩個字就會怒目圓睜,小臉通紅,大喝一聲抓起離手邊最近的東西扔過來砸我:“你又幹了什麽好事!”
我一直以為那是小鈴鐺傾聽技巧的問題。現在我才醒悟過來,那多半是我溝通技巧的問題。
那哥們兒壓根沒接我的茬,毫不猶豫就摸出槍來就想一了百了,我能怎麽辦呢,隻好脫手將鐵棍扔了出去,呼嘯聲中不偏不倚打中對方的腦門,他眼睛翻白,膝蓋一軟,在扣下扳機前就栽倒在地失去意識,一句話沒來得及說。
我叉著腰站在辦公室看了他一會兒,扭頭發現門口站了一大群全副武裝的漢子,堪稱“我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我”的罪惡城版本,他們個個目瞪口呆之餘,還很無聊地端著熱兵器,指著我也不好,不指著也不好。
我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指著地上的人問:“這是管事的?”
眼神瞟了一圈,被我看著的人是個黑矮子,他不知所措地移開了眼神,又移回來,鼓起勇氣想說啥又咽了回去,看得出來他的內心戲有一整出獨幕劇那麽多。
結果有一位站在後排的沉不住氣,我都沒看到是誰,甕聲甕氣地說:“不是。”
我有點發愁:“不是他為啥要坐在這兒辦公?”
“財務,今天來盤賬。”知無不答,真是條好漢。
難怪他跟我在約伯電腦上看到的那幾人都長得都不大一樣,財務啊。
我彎下腰把那哥們用一根電線牢牢綁在椅子上,然後一屁股坐上桌子,居高臨下傻看著他,有一個念頭在腎上腺素水平回到正常狀態之後鑽進了我的腦袋裏:“接下來怎麽辦呢?”
摩根說咪咪下國際象棋,走一步算十步,所以從來沒輸過,後來他隻下快棋賽,相當於自發抑製腦力,否則生無可戀。
如果世事全部如此,那我看我這輩子啥都贏不了了,我連吃飯的時候下一筷子應該夾什麽菜都不知道呢。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桌子下麵放著一個方形的長箱子,半開著,裏麵全是一捆捆綠油油的鈔票,還有如假包換的金條,小黃魚,一兩一條那種,我在電視上看到過。
約伯說,抽人的第一步是要找人,找人的第一步是要在這個鬼地方安身立命。
我這個人腦子很簡單,對安身立命的理解也很簡單——有錢了,就能安身立命了不是嗎。
我於是彎下腰拎起那個箱子,就這麽扛著,大大方方走了出去,有人往我背上射了兩槍,我抓了一個金條打得他滿臉飆血,效果拔群——其他人直接放棄戰鬥了。
我扛著箱子,悄沒聲地回到弗裏達大娘的家,看了一下牆上的鍾,打這麽熱鬧才過去一個多小時,無敵真是寂寞啊。
我盤腿坐在約伯的麵前,撐著下巴凝視他那張說不出什麽德行的臉,聚精會神猛看,看了大概五分鍾,他的眼睛如寒夜中兩顆晨星般驀然睜開,毫無感情地看著我,說:“你幹嗎了?”
我說:“你猜。”
他眨了一下眼睛,像一頭熊正從冬眠中慢慢蘇醒,然後發現冬天並未過去,自己是被建在頭頂的樹屋地暖給騙了。
我欣賞著他這一刻臉上的緊張感,而後坦言相告:“我剛去了一趟金色庫達城國際貿易公司。”
約伯翻過身麵對著天花板,直勾勾地瞪了半天,慢慢坐起來,語氣很平靜:“他們的羊毛質量還行嗎?你買了多少?”
我不知道該不該笑出聲來:“羊毛不知道,沒見著,就是我把他們的人都打廢了,然後搶了一箱子錢回來。”
約伯瞅著我好一陣子,重複了一下:“你搶了他們?”
我點點頭。
他沉默一陣子,起身把燈打開,亮光刺得我眼一眯,他看著我,又說:“也就是說,你把那個我們千叮萬囑不要捅的大蜂窩捅了一個對心穿?”
我想了一下,好像是這個意思。
約伯光著腳站在那兒,板著臉,試圖保持鎮靜:“一般來說呢,我們現在如果趕緊走,趁著事情鬧大之前離開整個美洲,說不定還有幾分活命的希望。”
我覺得這個想法可以:“那走不走?”
接下來就見證了約伯罕見的暴跳如雷:“走什麽!第一,我們沒錢沒護照,這兒又不是老子的地盤,往回跑到A國也是一個死;第二,咪咪讓我們到這裏來,不是讓你來過幹架癮的,你那個二兩黃豆大的腦子有用過嗎?”
我很誠實:“沒有。”
動腦子這事兒向來都不歸我管啊,跟你說過的。
他不是生我的氣我知道,約伯是生自己的氣。
他在房間裏繞圈圈,這是酒保約伯陷入了全身心思考的表現,這時候去打擾他相當於撞上槍口,除非是老板,否則任何人都會被他的口水或者若幹個空酒瓶砸回去。
我心驚膽戰地看著他圈子繞得越來越快,還不斷歎氣,終於把摩根也弄醒了。他打著哈欠坐起來大惑不解:“約伯,你在推什麽磨?”
我把前因後果說了一下,摩根於是采訪我:“你去的時候有什麽心路曆程,可以跟我分享一下嗎?”
我聳聳肩:“強龍不壓地頭蛇,那就先下手把地頭蛇幹掉,東門菜市場的生存法則啊,難道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嗎?”
摩根想了想:“有道理。”
他和約伯關心的點確實不太一樣:“來,強龍兄,你過來給我摸一把。”
摸完之後他震驚了:“你的身體狀況,是不是和出發前不太一樣?”
我鼓起手臂給他看,那狀態簡直是二十歲的施瓦辛格plus加史泰龍,要硬度有硬度,要線條有線條。
“一打架就長起來了。”
摩根直勾勾地盯著肌肉群看,嘀咕著:“是被腎上腺素激發的嗎,是越打就越有效果嗎?”
然後他扭頭去看那箱子錢,眼睛一亮:“你搶的?”
我說嗯呢,地裏也長不出來啊。
他很高興,比約伯識趣多了:“那我買醫療設備的錢好像就有了,不用出去打零工了。”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他說:“買醫療設備開個診所啊。”
我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條適合在任何地方安身立命、廣撒網的好路子。
他叫住了約伯:“來,咱們計劃一下。”
約伯對他比較尊重,沒有直接吐口水:“怎麽計劃?”
我也湊過去:“怎麽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