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弗裏達大娘
約伯對著那份報告,皺起一個苦瓜臉:“這得一個一個抽過去啊?那得抽到猴年馬月啊。”
摩根也不是很振奮:“得去看一下才知道怎麽辦。”
說走就走,我們來到小豐田旁邊,約伯招呼我和摩根坐後座,等我們上了車,他才介紹:“這位是弗裏達大娘,她會帶我們過邊界。”
我和摩根分頭把自己塞進狹窄的座椅,總算看清了一直坐在車裏的那個人長什麽樣。
大娘起碼有六十歲,腰背略彎,在椅子上坐著自然前傾,像在熱切地盼望著什麽,一頭黑發很短,卷曲粗硬,光從後腦勺看幾乎是個男人。
我們上車時她略略側身看了我們一眼,皺紋在鼻翼和眼角糾結成群,波浪起伏,兩條眉毛令人印象深刻,很黑,很長,而且和常人雙眉分河而治的局勢不同,她那兩條竟然跨越地域的阻礙與世俗的觀點,緊密地結合在鼻梁上方,交接處隻比其他部分顏色稍微淺淡一點。
她穿著牛仔褲,灰色上衣的一角從脖子那裏露出來,外麵包著一條巨大的暗藍色條紋圍巾,緊緊抿住嘴,目光遊離不定地看著我們,而後投向他處。那眼神是全然地沒有興趣,也沒有生氣,像被生活的磨盤碾壓太久,對任何失望或痛苦都視為理所當然,有什麽事讓她極為悲傷,那悲傷就像黑色的膠水澆築成的防護層,將她的一切與外麵的世界,與我們隔離了開來。
我探身過去,捅了捅約伯的後腰眼,悄悄用中文問他:“這位大娘什麽來頭?”
“庫達城的土著,有個兒子在黑幫當小跟班,上個月當蛇頭幫三十多個人偷渡過境被抓了,現在關在牢裏,被控重罪。她上個月過來想要見兒子,沒見著,在警察局外麵搭了個帳篷住著,挺慘的。”
我馬上就心軟了,捅約伯腰眼的力度加大了:“你是怎麽找到她的?是不是拿她兒子的刑期威脅人家了?是不是要人家戴罪立功?是不是肖恩跟你蛇鼠一窩,狼狽為奸,沆瀣一氣,裏應外合?”
約伯被我捅得發出猛烈的幹咳,當著外人的麵又不好回過身來插瞎我的雙眼,沒好氣地說:“摩根你能治治這哥們的語言中樞嗎,別得了便宜又賣乖,肖恩能找到這個人算是咱們祖墳冒青煙了,否則你就窩在紐城等主格來抓你吧。”
摩根說:“治不了。”
他說得有道理,但我還是悻悻然:“人家大娘能幹啥,就不能把那個當蛇頭的兒子提溜出來帶路?”
約伯從後視鏡裏看著我,冷笑一聲:“判官也有看走眼的時候,這位弗裏達大娘現在在庫達城開雜貨店,但十五年前她還沒有金盆洗手的時候,是M國和A國交界處最厲害的引渡人,對任何一條偷渡路線都了如指掌,據說光從她一個人手裏進入A國的M國人就有七千多,每一個人收七萬美金,那還是十五年前的七萬,牛不牛?”他還白我一眼,“嚇尿了沒?”
我沒怎麽喝水,尿不夠,所以答案是沒有,順便想想不對:“我們反方向進M國,要什麽引渡人啊?”
“不管是從哪兒到哪兒,都需要一條絕對查不到的線路,也就是沒有監控,沒有軍隊崗哨,甚至通訊基站都沒有的線路,不能留下任何可查的痕跡。”
我承認他的擔憂有道理,遲一天被主格找到,我們就多一分主動的希望。
約伯繼續嗆我:“不靠她,你找得到嗎?”一邊發動了車子,“再說了,到了陌生地方,有個本地人帶著,我估計怎麽也能活得久一點吧。”居然語氣不是很有自信的樣子。
我嘀嘀咕咕地縮回頭來,弗裏達大娘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麽,但我的感覺是她似乎完全知道我們在說什麽,望著窗外的表情沒有變化,卻把藍花的大圍巾包得更緊了一些。
約伯發動車子,一路向A國和M國的邊境開去,這一開就是八天,他和摩根交換開,一路上停三四次吃東西、加油、補充水,兩天找一家汽車旅館洗個澡補個覺,那真叫一個馬不停蹄。
公路上能買到的食物除了漢堡包就是三明治,還有跟塑料塊一樣梆硬的炸雞塊,開始那兩頓我還比較能適應,接下來就整個人陷入重度抑鬱狀態,吃得我便便都拉不出來,在洗手間以頭搶地。
中途有一天天氣很好,我們停下來看了幾分鍾落日,太陽跟一個醃得很好的鹹鴨蛋黃一樣,在地平線上依依不舍地蹭。我歎了一口氣,知冷知熱的約伯馬上就說:“金銀雙蛋上湯娃娃菜真好吃啊。”
我眼淚都要下來了。
公路旅行漫長無聊,弗裏達大娘除了吃東西、上洗手間一直在睡覺,不睡覺的時候也不跟我們說什麽,頗有漢賊不兩立,哦不對,是警匪不一家的風範,但明明我們也是匪啊。
這麽奔波幾天後,我們接近了邊界線,弗裏達大娘終於坐直了身體,開始指路,那真是一會兒在荒原,一會兒在樹林,一會兒在沼澤,一會兒在絕徑,東一圈西一繞地開了一整天,終於又見了人煙,我們停在了一家路邊快餐店門口車道上。
摩根下車買了雞腿漢堡回來直接扔在車蓋上,我忍著內心的翻騰拿起我那一份,為自己的味蕾默哀了半天,接著才一口啃下去:“咱們到哪兒了?”
“已經越境,而且繞過了庫達城自己的檢查站,隻要往前再開十公裏就到庫達城市區了。”
我費力地咽下漢堡,腸胃和內心都在暴風哭泣:“城裏有能吃的餐館嗎?”我滿懷希望地眺望著灰蒙蒙的遠方,“找個地方先吃一頓去吧,啤酒配羊排,牛肉也行,再不濟幹條魚?”
約伯嚴肅地考慮了一下,我能看得出來他內心也在煎熬,最後他搖搖頭:“大家畢竟都是要命的,我覺得庫達城不會有你期待的餐廳。”
絕望籠罩了這段對話,幸好摩根及時補充:“M國的菜其實挺好吃的,木三老做trotilla chips(玉米片),那個salsa醬是他自己調的,相當正宗,還有手撕牛肉包餅,其實就是這邊的taco(玉米薄餅),你不是都很愛吃嗎。”
他說的trotilla chips是十號酒館每桌隨酒附送的三角玉米片,那玩意兒是好吃啊,炸得又酥又脆,表麵上撲一層細細的幹辣椒粉,配著醬特別香。我經常吃完自己麵前的還去摸其他人桌上的,然後被追著打。
那好吧,隻要有能吃的東西,我就放心大膽地活下去了。
約伯嘀咕了一聲:“瞧你那點出息。”一麵毫無懼色地吞下最後一口麵包,打了個哈欠。
吃完早餐,我們重新上車,往大名鼎鼎的庫達城而去。
弗裏達大娘再次陷入沉默,摩根將漢堡和飲料遞到她手裏,她也隻是隨手接過,什麽都沒說。車子緩緩行進,而她一直望著窗外,不叫人看到臉上的表情,可是她身上一些非常細微的姿勢變化表明,弗裏達大娘的內心顯然正在經曆著暴風一般的情緒衝擊。
入城的道路非常顛簸,越開路況越差,我們經過一條一條兩邊有房屋的街道,卻沒怎麽看得到人,幾乎所有房子或商鋪的入口都全用木板封得死死的,木板和牆麵上噴滿了憤怒的塗鴉。
途中出現了一個加油站,而且還在運作,簡直就跟上帝本人直接顯靈那麽稀罕,於是我們去加了一個油。
這個加油站和我們見過的都不一樣,沒有工作人員也沒有便利店,設施全自助,天色暗了也不開燈,到處都黑乎乎的,唯一亮的地方是付款處。那個小亭子與其說是付款處,不如說是一個小型囚籠,外麵圍了一整圈鐵絲網,比動物園關老虎用的籠子都結實,小亭子的上方用醒目的紅色字跡寫著:玻璃防彈。
唯一的開口是個兩指寬的小縫隙,我吃力地把錢塞進去,跟裏麵那位壓根看不清楚模樣的工作人員搭話:“這兒不大太平,對吧?”
那人不答話,把錢收了,撕票找零塞回來。我拿起錢還不死心,又問了一聲:“你知道離這兒最近的酒館在哪兒嗎?”
這一次他終於理我了,說的是:“我要是你的話,現在就跑步回到車上,全速出城,而且永遠都不要回來。”口音嘰裏咕嚕的,就算我的語言中樞開了掛,聽著都很吃力。
我感謝他的忠告,說了一聲拜拜,走回停在大概五米之外的車邊。約伯已經加好了油,發動機轉著,隨時準備一腳油門出發,看來也是滿懷警惕。
就在我準備拉門的瞬間,遠處數點亮光向我們快速移動而來,帶著巨大的轟鳴聲,我以自己在汽修廠長期打醬油的淺薄經驗感受了一下,大致猜出那是七八輛重型摩托車,經過改裝的,去掉了消音器,加大了馬力,因此聲音格外暴躁。
約伯在車窗裏對我喊:“趕緊上車。”
我反而站住了,扯著嗓子跟他商量:“打一架吧?”我覺得這個要求非常合理,“坐好幾天車了,腰酸背痛的,運動一下鬆鬆筋骨唄。”
雖然天黑了,但是庫達城裏也沒有誰在期待著我們。
“咱們也不趕時間嘛。”
約伯想了想,露出了“那也未嚐不可”的表情,問摩根:“他行不行?”
醫生伸手摸了我幾下:“可以有。”
於是約伯把車窗搖上去,開到了加油站的裏麵,停的角度既能把場麵盡收眼底,又不容易被誤傷,一看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老手。
我活動了一下手腕腳腕,注視著摩托車群由遠而近,發動機轉動聲響徹夜空,反而顯得四下無人的環境格外寂靜。
十、九、八、七、六、五……
我數到五,幾盞車頭燈照在了我的臉上,晃了幾下移開了,隨後更多的光柱射過來,一圈缺胳膊少腿但輪胎花紋上又隱隱透露著自豪感的野生哈雷摩托圍住了我。
摩托上坐的人年紀都很輕,個個凶神惡煞,膀大腰圓,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死人,大概在想這是哪來的野雞要強行入戲。
全世界小混混的內心都有大同小異的OS(獨白),中心思想無外乎“來者何人,不要擋老子的道,否則打斷你的腿”雲雲,但現代社會的大部分小混混承受力的上限,其實就是斷個手指甲。
我透過摩托車閃亮的車頭燈打量了一圈來人,馬上明白自己錯了,不愧是全世界犯罪率最高的地方——在場的人,每一個人,其野蠻程度都已經遠遠超過了讓正常人做噩夢的那個級別,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摩托車全部熄火了,鴉雀無聲之中,忽然有人說了一個字:“Go!”
我應聲望去,發話的人沒有騎車,而是坐在後座,整個人瑟縮起來像怕冷似的,歪著脖子將頭伸出來向外窺視,他有一張神經質的臉,眼睛深深凹下去,閃爍著遊離在這個世界之外的光,像兩盞鬼火,一明一滅,令人想起鬼故事中隔著貓眼與外麵世界對望的幽魂。
一陣冷氣從我背上升起,那和恐懼無關,而是一種深深的虛無感,如同看到一朵花從盛放到凋落,天人五衰,或完美世界一路滑向烈火焚燒的血色地獄卻無從挽救。我清了清嗓子,趕緊把自己的腦子放放空,語言中樞拜托你不要走低層次文藝路線。
有四個人下了車,手裏都提著黑色斧頭和鐵棒,徑直走向收銀處。盡管他們都圍著我,但這個舉動說明了他們來加油站的真正目的。
問題是,現在已經開始跟我有關係了。
我跨過一步,擋在了那四個人的麵前,距離提鐵棒的那位好漢距離不過數十厘米,近得我能數清楚他的後槽牙。
他們是行動派,我很欣賞,隻愣了那麽一下,鐵棍和斧子就當頭劈下。
老實說在那短短一點時間裏,我嚴肅地考慮了一下是拿頭去硬擋呢,還是躲開呢?前者當然效率比較高,而且有很強的娛樂價值,但萬一咪咪給我配的藥就在這一秒失效了呢?
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我決定采用萬全之策躲一躲,順著鐵棒的來勢,我揮舞手臂,微蹲,起跳,往後麵跳出了,差不多五米……
鐵棒朋友看看我,看看我們之間新增加的距離,傻眼了。
這時候有兩個聲音接踵在我耳邊響起,一是有人喊:“讓開。”一是有人喊:“走了。”
前者是之前發話說“go”的人,現在他手裏拎上了一把截去了半截槍管的獵槍,正在從瞄準鏡裏找我的腦袋;後者是約伯。
約伯不但喊了,而且猛然發動了車子,沒有掉頭,直接加速側漂移出加油站,大回旋了兩百多度,剛好把後座車門擺到我麵前,一輛車這樣突然從黑暗深處衝出來,摩托車黨們統統嚇了一跳,紛紛後退,其中有兩個直接從駕駛座上摔了下來。
我衝他喊:“還沒開始打呢。”
“弗裏達大娘心髒病犯了,趕緊!”
車子急速開出去一公裏,身後沒有追擊,約伯停車,摩根把弗裏達大娘從前座抱出來放在地上,聽了一下心跳脈搏,搖搖頭,雙手交叉,開始做心肺複蘇,那單調而強勁的按壓一下一下,牽引著我和約伯的目光,我蹲下來問:“怎麽了啊這是?”
約伯也不明白:“我和摩根正在賭你能在幾秒鍾之內完全幹翻那群混混,他說人家有機動優勢,可能會有漏網之魚。我覺得以你的速度,多半會加演徒手追摩托的橋段一舉殲敵。正說得高興,弗裏達大娘就從座椅上蹦起來,抓了兩下胸口,咯嘣一聲就背過去了。”
咯嘣一聲?她當時吃著花生嗎?
“她也跟我們一樣一直看著你啊,頭沒都回,我還說這位大娘在庫達城活了六十年,應該都不知道看了多少回打架場麵了,今天小霸王要讓人家開開眼。”瞅了瞅地上,“虎頭蛇尾的,可惜了。”
說到沒心沒肺,約伯這哥們能到九段。弗裏達大娘正在那兒上氣不接下氣呢,他還惦記著人家沒能開眼。
說起來也是萬幸,心髒病在哪兒都可能會犯,卻不是每次犯病的時候身邊都會有一個頂級的大夫進行無縫銜接處理。過了二十多分鍾,弗裏達大娘緩過來了,摩根給她吃了兩顆藥,緩緩扶起她來安置在後座,說:“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在我印象中這是弗裏達大娘第一次開口說話,我之前認真地揣測過她很有可能是啞巴,她說:“去我家。”嗓音低沉嘶啞,像長年累月地哭過,夾著氣息沙沙。
她說完這句話後努力睜開眼睛,空洞的目光在空中逡巡,直到找到了我,定格,眼神中慢慢出現了感情。
恐懼,悔恨,憤怒,後怕,遺憾,還有深深如馬裏亞納海溝般的悲傷,我不知道她在悲傷什麽,但所有這些感情都真實得像純度一百的黃金,我不會看錯。
“你們這些人……”她斷斷續續地低聲說,我的語言中樞捕捉到了這幾個字,卻沒有辦法破譯它們精準的意思,隻能呼喚著她,希望多聽一點上下文,但弗裏達大娘沒有繼續。
兩小時之後,我們到達了庫達城西北角的一套破破爛爛的公寓中。弗裏達大娘的公寓在三樓,樓道裏堆滿了各種垃圾,氣味對眼睛的攻擊幾乎是殺傷級的。
我把弗裏達大娘背上去,她掏出鑰匙進了門,就去房間直接躺下了,摩根跟在後麵又問了一次她要不要去醫院做一些檢查,隻得到對方冷冰冰的一句:“庫達城沒有窮人去的醫院。”說完便揮手趕我們出去。
這是一套三居的公寓,滿屋子全須全尾的家具不超過三件,其他都是重度殘疾。我們喝著苦艾酒兌的咖啡,吃著一盤隨手在樓下熟食店買來的辣豆子,裏麵混雜著來路不明的肉塊,心情還不算差。
我吃著豆子,心裏不明白:“弗裏達大娘明顯不怎麽喜歡我們啊,那為啥還要帶我們回家?”
約伯看了一眼弗裏達大娘的臥室,沒說話,摩根悄悄問我:“你看得出來她不喜歡我們”?
不用看,聞都能聞出來吧?
約伯苦著臉:“別跟我提聞字,這兒的味道我不想聞,聞了頭疼。摩根,你有沒有什麽方法可以關掉我的嗅覺係統。”
摩根表示沒戲,他可能閑得慌,平時都懶得跟我們多說話的,今天卻順便開了個講座:
“嗅覺係統無法人為控製開關,人體中有超過一千個基因負責產生嗅覺受體,它們自由組合,用來檢測和識別外界環境中的各種氣味,氣味分子被識別後傳導至大腦中的嗅球,生成不同信號,而後匯合在皮層細胞上,由大腦皮層進行更高級的分析和綜合,最終產生認知、情感和身體上的反應。嗅覺能夠幫助動物覓食、**、劃分領地以及逃避外來傷害,嗅覺的減退或喪失是老人或病人厭食的重要原因,嗅覺功能障礙也是老年癡呆的早期症狀之一。”
他對約伯說:“你聞著這樓裏的味道難受,說明你離厭食和老年癡呆都還很遠。”聽起來感覺很勵誌。
我問摩根:“這些是你編的嗎?”
他說不是,是2012年諾達爾醫學獎得主說的。
對話到此為止,我和約伯都接不下去了,過了半天,約伯則咳了幾聲,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了一副撲克牌,問:“鬥地主還是跑得快?”
摩根說:“鬥地主吧。”
我們打了半晚上鬥地主,正打得熱火朝天且下輩子大部分勞動所得都屬於約伯的時候,突然停電了,我跑到陽台往外看了一眼,滿城漆黑,隻有遠處城區的少數幾個地方還有電燈的光亮。說到這棟公寓的陽台也是前所未見:陽台被鐵皮上下嚴嚴實實地圍起來了,隻留下一個A4紙大小的缺口透氣。這一帶的樓房陽台都是這樣處理的,或防流彈或防夜賊,或兩者兼而有之。
沒電,啥都幹不了,那就睡吧,隻有一張沙發床,特別矮,我們都躺地上,一字排開拿沙發床當枕頭。
黑暗中兩位爺的呼吸慢慢放緩,是真要秒睡的節奏,我繃了好幾天實在繃不住了,一腳踢到約伯腰上,他當即嗷了一聲,隨即就聽到弗裏達大娘從臥室裏發出警告式的咳嗽,約伯很不滿:“幹啥?”
“我們到這個鬼地方來,是要抽人的對吧?”
“嗯,怎麽了?”
我牙癢癢:“現在這個場麵,去哪兒抽?”
約伯歎口氣:“才到兩小時,朋友,你有點耐心。”
“不是,你得跟我說說行動步驟,不然我不安心。”
老實說上次在G市被他和咪咪坑過一次之後,我對約伯已經相當警惕了。他心裏可能有譜,但這個譜對我來說未必是什麽好事。
他說:“第一步是找人。”隨後又搶答,“而第一步的第一步是要在這個鬼地方活下來,第一步的第一步的第一步,就要保持充足的睡眠,understand?晚安。”
我來不及回應,約伯那邊已經響起了小呼嚕。
地方狹窄,半夜我們互踢,踢得早上起來約伯發現自己出了不少鼻血,袖子都變了紅色。我傷在腮幫子上,目測是摩根袖子底下揣的陶瓷手術刀造成的,這還幸好是我,換一個人這會兒就可以出殯了。
我們也不是自己醒的,是弗裏達大娘把我們弄醒的,弄醒的方式非常簡單粗暴:她過來一腳把沙發床踢翻了,然後地上放了三碗豆子湯,說:“早飯。”言簡意賅,姿態跟養豬神似。
大家吃過豆子做的早飯,正準備商量一下行動計劃,弗麗達大娘佝僂著腰從廚房出來了,板著臉看看我,看看摩根,看看約伯,最後歎了一口氣,嘀咕了幾句什麽。從語氣來看不算特別正麵積極。
她提上包,包好頭巾,平淡地說:“我出去開店了,你們要出去的話記得鎖門,我隻有一把鑰匙,要開門就來街角雜貨店找我。”
“出門左轉,第一個路口右轉,走三百米就是我的店。”
我們都趕緊點頭答應,還全都站起來,肅立目送大娘出門,一直到她的拖鞋聲哢噠哢噠消失在了樓下,才再次老老實實坐下。
我問約伯:“昨晚問你你沒說,弗裏達大娘跟肖恩做的交易到底是啥樣的?”
“帶我們進庫達城,帶我們熟悉這裏的情況,必要的時候帶我們回A國。”
“給錢嗎?”
“給了一些,主要的條件是保證他兒子的安全。”約伯看了我一眼,“一個來自M國的小蛇頭去羅德島重刑監獄。”他隨意揮了揮手,“他一命嗚呼的速度快過你喝龍舌蘭。”
我神往了一下在十號酒館喝龍舌蘭的好日子,心裏浮起淡淡的哀傷,不知道小鈴鐺他們回到了煙墩路沒有,木三肯定能保證她的安全,我擔心的是其他人的安全。
弗裏達大娘留我們在這裏,看樣子也是形勢所迫,不過,我總覺得沒有那麽簡單,從她心髒病發作後醒來看我的第一眼,到剛剛走之前臉上擔心的神情,都讓我仿佛看到一座沉寂了很久卻行將爆發的火山,厚厚的火山岩之下,有零星的滾燙岩漿正在生發和閃現。
約伯對我發愣的樣子向來格外警惕,畢竟但凡我感覺什麽事情不對,就絕對有什麽事情真的不對。
“怎麽了?”
我搖搖頭;“暫時沒啥。”
這時候摩根站了起來:“我下去一下。”
“幹嗎?”
他背上了他的急救包:“弗裏達大娘應該這會兒已經摔倒了。”
我嚇了一跳:“什麽?”
“她出去的時候就發燒了,溫度不會低,瞳仁已經不能對焦,走路踏步不穩,臉色蒼白,手一直在無意識地摸索。我估計她走不出兩百米就會昏過去。”
我趕緊跟著他出去:“那你剛才為啥不攔住她?”
摩根不緊不慢:“攔得住嗎?”
想想弗裏達大娘那個無聲無息的倔強氣場,倒也確實攔不住。
我們下樓左轉,真的走了兩百米就見到了弗裏達大娘,靠在路邊的牆上,一條腿蜷在身下,裙子拉開,露出蒼白鬆弛的皮膚,上麵斑斑點點都是紅色疹子,她的頭垂在胸前,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兩隻手壓在自己的包上。
有兩個穿連帽衫的小混混正在向她慢慢靠近,骨瘦如柴,表情貪婪又愚蠢,像兩隻食腐的禿鷲。我快步衝上前,他們停住了,看了我和摩根幾眼,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摩根手腳利落地檢查了一下弗裏達大娘的體征,聳聳肩:“背她回去吧。”他站起來看了看四周環境,“我得找到一個能做檢查和提供藥品的地方。”他和平常一樣沒什麽表情,說的卻是要命的事,“弗裏達大娘得了重病。”
我把弗裏達大娘背回去,摩根開始履行一個赤腳大夫應有的職責,而約伯推開了所有的雜物和家具,不知道從哪兒找了一堆小紙片在地上擺陣,東一堆西一疊的,我在旁邊問了他好幾次這是啥,但零回應。
所謂陰天下雨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我翻了一下弗裏達大娘的包,找出一串鑰匙,鑰匙上貼著小膠布當標簽,寫著家裏的一把,寫著雜貨店的兩把,還有一把的標簽上寫著golden tiger(金虎),特別大,好像是那種大鐵鎖的鑰匙,不知道是幹嗎的。
我衝摩根喊了一聲:“我去幫大娘開店了啊。”褲子拉鏈一拉就出去了。
出門左轉,第一個路口右轉,步行五分鍾,我一路走一路看街景,弗裏達大娘家住教堂街,右轉就進入了楓木街。街道狹窄,隻容兩車交錯而過,兩邊建築物的表麵全被各種暴力塗鴉占據,沒什麽開張的商鋪,餐廳更少,幾棟居民樓的入口被鐵欄門圍得很嚴實。
太陽是白色的,很熱,陽光筆直地照下來,像要把街道表麵徹底融化流進兩邊,然後把下水道徹底堵死。
車子和路人都不多,偶爾經過幾個,要麽看上去不正常,要麽看上去不正經,透著一種絕望的氣氛,街道的角落卻都聚集著三五成群的小混混,就是我剛才看到那種,黧黑的臉與膚色無關,是在作死路上一路狂奔的標配。我經過的時候他們都轉過來瞪著我,眼神渾濁但是邪惡。
這座城市活像西遊記中被妖怪攝取的迷城。
我擦著汗走過,懶得去理那些小混混,心裏更是納悶,這些人裏麵,絕對不會有我們想找的連環殺手,更無法帶我們順藤摸瓜到主格,那庫達城的大人物們都在哪兒呢?
弗裏達大娘的雜貨店門麵不大,也沒名字,拉了兩層卷閘門,外麵那層明顯被重東西砸過,而且砸過不止一次。裏麵空間很小,我一個人往裏麵一站,轉身的時候就得吸氣縮肚子,有張掉了漆的高腳酒吧凳塞在櫃台下麵。
高至天花板的貨架是木製的,分成大大小小的格子,裏麵密密麻麻塞著各種莫名其妙的商品,基本上生活中能想到的、能用到的小玩意兒都有。弗裏達大娘絕對是空間利用的高手,這兒東西擺放之密集,連蟑螂都爬不過去。
用板子隔成三層的玻璃櫃台裏,除了口香糖、打火機一類的東西,占據最多位置的是各種煙草和糖果,都散放在玻璃罐裏,花花綠綠黑黑的,櫃台和罐子上落了一層灰,看來有段時間沒打掃過了。
我隨手打開一個罐子摸了顆黑糖丟進嘴裏,立刻整張臉皺起來,哎呀媽呀,那叫一個酸啊,我揣了兩顆在兜裏,又找了一個雞毛撣子把店子裏的東西隨便掃了掃。我一屁股坐在高腳凳上伸了個懶腰,心想這店要是開在煙墩路十號酒館旁邊,我的畢生理想就基本實現了啊。
一上午的時間過得很快,還真的有顧客上門,大部分是住在附近的,出來買包煙也得跟在火線躲子彈似的貓著腰走,有一輛車停下來買了一包酸糖,買糖的人太陽穴充血,幾乎是閉著眼睛搖搖晃晃走路,仿佛陽光會在他們充滿酒精的腦袋上融出一個洞來,然後腦漿都會統統流進耳朵眼裏,模樣看起來很親切——十號酒館天天都有幾個這樣兒的:嚴重的宿醉未醒。
中間摩根跑來了一趟,報告說弗裏達大娘穩定了,他現在去找找哪裏有醫院。我讓他注意安全,他打了一個響指就消失在了街角,那個瘦弱的小身板讓我很擔心。接下來出現的是約伯,他說他要去入鄉隨俗一下,根據我對他的了解,他隻要隨俗個三五天,弗裏達大娘就會懷疑約伯其實是自己親生的。
再後來來探訪的,就不是熟人了。
那夥小流氓一共四個,走到雜貨店門口的時候,我整個人趴在玻璃櫃台上,差不多要睡著了,突然一聲巨響把我從朦朦朧朧的夢境裏砸得屁滾尿流地清醒過來,定睛一看,這架勢太經典了,這就是打劫啊,七八個M國小崽子毛都沒長全,可全都殺氣騰騰的。
殺氣是真的,他們手裏的武器也是真的,小刀子,是鋼管卸了一頭磨尖,比正經刀子還厲害,不走運地挨上一下,說不定會死於破傷風。飛快飛快的,紮進去抽出來,速度快的話,要好一陣子才會流血。別問我怎麽知道的,我站在櫃台後麵看著,心想這玩意兒怎麽就跟我們小時候玩的遊戲一樣,明明亞歐美非風土人情天差地別,但小屁孩們都玩跳房子,菜市場收保護費的小流氓都會用這個法子做武器。
還有本地的經典殺器,金屬球棒,我覺得這玩意兒銷量一定很不錯,但多半沒人真的拿它來打球,真是叫球棒情何以堪。
我站起來問:“有什麽可以幫——”語言中樞竭力用了最標準的語法和句式,一麵擺上我最慈祥真誠的表情,希望可以收到一點伸手不打笑臉人的正麵效果。
結果我這麽客氣的話都沒說完,一根金屬球棒就呼嘯著往我麵前的櫃台上砸下來了。我心想,你要是砸壞了東西,老子拿什麽賠給弗裏達大娘啊,我初來貴地,零工都不知道去哪裏打啊。
所以我及時伸出了手臂,擋在了櫃台和球棒之間,櫃台震了一下,球棒彈了一下,我的手臂不痛不癢地被敲了一下,皆大歡喜,誰都沒吃虧。
但揮球棒的哥們好像不這麽想,他最多十八歲,可能隻有十六,已經長得相當壯了,估計平時充當的就是打頭陣的角色,此刻瞪大了牛一樣既愚蠢又濕潤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球棒,站穩了步子,再次揮出了實驗性的一棒。
我幹脆抓住他的棒頭,搶過來往地上一丟,金屬球棒踉踉蹌蹌地從店鋪裏彈到了街道上,我堅持不懈地把我的台詞說完:“有什麽我可以幫到你的嗎?”
那四個家夥好像都天生都是啞的,如臨大敵,嘩啦一聲散開,刀子伸出來全都指著我。
我幹脆繞過櫃台走出去,離我最近的,也就是之前拿金屬棒敲了兩次都沒敲出什麽動靜的哥們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瞪著我。我打定主意一次性集中精力嚇唬死一個算數,於是徑直朝他走去,他緊張得嘴角白沫亂冒,揮舞著刀吼起來:“我要幹掉你。”
我腳步沒停,拍拍胸脯:“來幹,來幹,不幹是小狗。”說話間已經到了他麵前,他在要戰還是要逃的惶惑裏愣了兩秒,看了一眼身邊的同伴,怎麽都找不到拔腿就跑的理由,於是隻好一刀插了過來。
刀尖碰到我的身體,拚了命地頂了兩下,實在頂不動,最後無可奈何地折了。一柄好好的刀刹那間斷成兩截,真是叫人傷感。
我趁他發愣,順手拿過那把刀,啪一下就掰斷了,丟到地上:“要不一起上吧?”
他們沒有一起上。他們一起跑了,默契十足,連喊都沒喊一聲,動作整齊劃一地轉身就跑。我站在雜貨店門口望著他們搖搖頭,轉身回去摸了一顆酸糖扔嘴裏,繼續打我的瞌睡。
晚上我回到家,進門看到摩根也回去了,馬上鬆口氣,再一看弗裏達大娘居然爬起來在廚房做飯,這是重病號應該有樣子的嗎?
我小聲問摩根什麽情況,他回了四個字:天生倔強。
大娘給我們做了taco,端食物上來的時候問我:“你今天去店裏了?”
我趕緊把鑰匙和今天的營業額都掏出來給她,一五一十匯報明細,零錢堆裏還有那兩顆酸糖,我問她這是啥,她說了一個名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摩根卻喜上眉梢:“這是多葉酸草果提煉液做的糖啊。”
多葉酸草果是什麽鬼?
“是一種長在M國內陸沙漠的植物,比仙人掌還耐旱,每年結一次果,果子裏麵含有和人類解酒酶結構高度近似的成分,也就是說吃了可以解酒。”
難怪那些買糖的人都喝多了,正因為喝多了才會來買糖啊。
我們蹲下吃飯——沒椅子,弗裏達大娘問我今天店裏情況如何,我說挺好的。她說有人來收保護費嗎,我說有。她立刻緊張地問怎麽樣,我誠懇地說生意一般,抽屜裏錢不多,我和小流氓們商量了一下,他們決定過兩天一起來收。
弗裏達大娘完全不信,她盯著我看了好幾分鍾,試圖發掘出我是否有一絲猶豫或躲閃,但我平常對老婆胡扯淡跟喝涼水一樣頻繁,豈能在萬裏之遙的異國他鄉被一個老太太破功,那自然是要誠意十足地回瞪過去。
正吃得開心,忽然門鎖一響,一位黑發姑娘徑直開門而入,隻見她紅嘴唇兒,深深的大眼睛,高挑腰細,前凸後翹,令我們眼前一亮。
她站在門口看了我們幾眼,表情非常嚴肅,談不上友善,感覺主要是不想搭理我們。至於弗裏達大娘家的客廳坐著幾個東方麵孔的陌生人這事兒,好像根本沒什麽奇怪的——我估計弗裏達大娘的金盆洗手可能也不是特別徹底。
弗裏達大娘站起來迎接她,兩個人走到廚房把門一關,嘰裏咕嚕地聊了起來。廚房門隔音效果一般,但我仔細去聽,卻發現她們說的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語言,連我開了掛的語言中樞都認慫,完全get不到任何信息。
兩個人聊了一陣子,姑娘頭也不回地從來路返回,門一關,揚長而去。
摩根露出了“哦,原來是這麽一回事”的表情,然後問我:“你今天惹事了沒跟弗裏達大娘說吧?”
向來隻有我揪住人家胡扯,哪有自己被人識破的。但摩根從來不說廢話,既然如此問,必有來由:“你怎麽知道?”
“那位姑娘名叫娜莎,是弗裏達大娘的幹女兒,她跟弗裏達大娘說,她聽說有人在大娘的雜貨鋪打了胡安幫的人,她來問問情況,警告弗裏達大娘要特別小心,胡安幫心狠手辣什麽的。”
約伯馬上問我:“你惹什麽事了?”
“你少拽文,當務之急你得告訴我冥王箴言這個藥到底會不會失效啊?下次再這麽玩,如果被一刀捅死,我多冤枉。”
摩根難得地露出了猶疑的表情:“我沒有實驗設備檢測你的血液成分,又沒法問一下咪咪他是不是改了成分,實在不好說。”
我急了:“我會不會死基本靠猜,這不太好吧。你不能幹點啥強化一下這個藥,確保它不會代謝掉嗎?”
摩根搖搖頭:“得有設備。”
約伯打斷了我們的對話,他習慣性地摸著自己的下巴,這幾天他毛長得更多了,美貌全失,跟個野人似的。
他摸了一張衛生紙出來,不知道從哪兒找到半支鉛筆,問我:“那幾個小混混長啥樣?”
我一五一十從眉毛到腿毛地開始描述,約伯一聲不吭,一麵聽一麵在紙上有一筆沒一筆地畫,等我一停,一張栩栩如生的素描頭像就出現了,線條非常簡單,絕大部分由一筆勾勒及陰影模塊組成,但這些線條和陰影就是那麽神奇,在我看來簡直就是給那個欠揍的家夥拍了張黑白照。
摩根湊過來看了一眼,問我:“像嗎?”
老實說,真像,倒不是五官眉眼的形狀像,而是那種生動感,簡直神了,乍看去就像哪個熟人拍了一張不怎麽清晰的照片,模模糊糊的,但你一眼就知道那到底是誰。
約伯把素描擺在麵前,手沒停,提著筆在其他紙張上塗過來畫過去,很快搞得到處都是他的鬼畫桃符。我問他:“你到底在幹嗎呢?”
他頭都不抬,使勁兒瞪著那一堆紙片兒:“我在分析。”
我來了興趣:“分析什麽?”
他沒有答我,而是進入了一種俗稱鬼上身的狀態,在十號酒館時他就常常如此,突然之間生活在別處,眼裏隻剩下世界的某一個點,誰跟他說話都不答應,除了揍他別無喚醒的方法。
我常常好奇那個時候他到底在想什麽,隻是某個來自我腦袋裏的聲音說,最好還是不要知道。
過了好一會兒,約伯突然彈起來去敲弗裏達大娘的門,人家從門縫裏露出一隻眼睛,滿懷警惕地瞪著他,無聲地問他有何貴幹,約伯說:“大娘,你有電腦嗎?”
那個庫達城當地的口音簡直不要太像!這融入速度實在驚人。
我估計他本來是死馬當活馬醫才去問弗裏達大娘要電腦的,結果大娘還真的有,在臥室裏翻了好半天,抱出一個表麵雕著神像的木盒子出來,木盒子打開,裏麵還墊了花布,花布下放著一台好像來自古董鋪的手提電腦。
她把盒子打開,呆呆看了一陣子,語氣平淡地說:“這是安東尼奧留下的。”
我悄聲問約伯:“她關在紐城的那個兒子?”
按理說弗裏達大娘肯定聽不懂我們的對話,但她偏偏就精準地回應說:“我有兩個兒子,安東尼奧是小兒子。”
她放下蓋子,凝視著那台電腦,又說了一句:“已經死了。”
痛苦從她的發絲之間滲出來,變成跳躍的分子,彌漫於沉寂的空間。她機械地掀起罩衣擦了擦手,轉身慢慢回到了房間。
我滿懷同情地目送弗裏達大娘,正要跟約伯唏噓兩句,那哥們兒卻扭頭就問摩根:“要是這棟樓其他人家裏有wifi的話,你能不能破解?”
摩根懶洋洋地說:“看看唄。”接過電腦搗鼓了大概不到兩分鍾就搞定了,約伯拿過電腦,把戰場轉移到餐桌上,將電腦和他的鬼畫符們一字排開,他雙手如同彈鋼琴一樣在鍵盤上飛快跳動,我想湊過去看看他在幹嗎,剛轉念頭就聽到他說:“滾。”
滾就滾。
我滾了以後想起摩根上洛克大廈頂層時背的那個包,忍不住問:“你自己的電腦呢?”
“扔了。”
暴殄天物,焚琴煮鶴,鋪張浪費,酒池肉林!
語言中樞發出了豬一樣的成語聯播式號叫,又沒花你的錢買電腦,你隻不過是幾根神經好嗎?
摩根一點不生氣:“任何電子產品都很容易被動聯網和定位,扔了好。”
我們一左一右幹坐了大概十分鍾,約伯抬起頭來,斬釘截鐵地做了一個重大的宣布:“雜貨店沒法開了。”
你分析半天就是這個結果?怎麽就不能開了?
摩根走過去彎腰看了看,點點頭:“嗯。”
我急了:“為啥,啥事兒那麽嚴重?不就是來了兩個小流氓嘛,再來再揍唄,這個行業我熟啊,揍服了就沒事了。”
約伯歎口氣,對摩根說:“你能弄點什麽開發腦子的藥給他吃嗎?”
我抗議:“不準有智商歧視啊,人非聖賢,生而平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民主自由平等,五百年後大家有什麽不同。”說完對我的語言中樞點了一個讚,並且隱約想起最後這一句仿佛是史努比動畫片裏的台詞。
約伯說:“五百年後確實沒什麽不同,但活著的時候就是有不同。”
他把電腦拿過來放我麵前,順便還附送金句:“你知道長命百歲的秘訣是什麽嗎?”
“心情愉快,早睡早起,**和諧,多做運動。還有嗎?”
“還有就是不要跟傻子打交道。”
在我琢磨出來約伯是不是在罵我之前,他已經指著電腦屏幕,轉移了我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