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是攻還是守

約伯這一走就走了三天,這三天裏我們幹了不少事兒,首先是把他說的食物儲藏室給清空了,有牛肉,有豆子,有意式蔬菜沙拉和雞湯。摸出來後木三罵罵咧咧地在旅館大廳裏燒木頭做飯,燒得濃煙滾滾。

然後摩根一直在研究眯眯留在保險櫃的另一樣東西——信封裏一堆打印出來的資料,字巨小,厚厚的一大疊,目不轉睛,如癡如醉。

最後是我總算和小鈴鐺過了幾天寸步不離、如膠似漆的好日子。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重要的不是去哪裏,在哪裏,而是和誰在一起。

我真喜歡她呀。

很多人相愛,可是不喜歡在一起。我在十號酒館經常看到有個人開門前就等在外麵,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在這裏浪費掉一整晚的時光,可是他老婆生病了要捐腎的時候,這哥們兒也眼都沒眨就去手術台了。你說這是不是愛?我覺得腰子都願意給那必然是愛吧,結果出院回來,他還是寧願回家被老婆打,也要整晚蹲在十號酒館。

當然我也經常在十號酒館待著——在我有選擇的時候,在小鈴鐺天天和我朝夕相處的時候。一旦浪跡天涯,我就會為沒有和小鈴鐺在一起的每一分鍾而感到悲傷。倒也不耽誤我恢複正常生活之後繼續去十號酒館。

汽車旅館啥都有不好,隻有一點好,能找到很多獨立的房間,地下室不但有罐頭,有手動的發電機,還有用防水袋包裹好的服務員的製服、被單枕頭什麽的,看樣子這間旅館的主人離去的時候,還抱著有一天自己會回來重整旗鼓的念頭。

我換了服務員的衣服,和小鈴鐺一起繞著汽車旅館散步,玩一點你追我逃,你再追,我再逃,追上之後被打兩個嘴巴的情趣小遊戲,以及抱著睡覺。

如果不考慮未來,我這三天過得很不錯。

不過第三天的下午五點左右,未來就來打我嘴巴了。

木三敲敲我和小鈴鐺臨時臥室的門,言簡意賅地說:“馬上出來,去頂樓的套房。”

汽車旅館還有套房?

頂樓的套房是這棟房子裏最大的房間,床,桌子,床頭櫃什麽的,都堆在屋子正中,擺成掩體的造型,窗簾全部沉沉放下,室內一片黑,隻有一點點落日的微光從縫隙中透過,剛好夠我們互相看到輪廓。

我進去就看到木三和摩根都坐在掩體後麵的角落裏,摩根繼續抱著他的筆記本在看,木三身邊堆了一大堆製服,不知道在幹啥。

我剛要問今天的會議主題是什麽,木三就示意我和他們團團坐下,而後說:“有人今天過來踩點了,晚上可能會有情況。”

我大驚:“什麽情況?”

木三搖頭:“暫時不知道,可能盯你的人通過排查道路監控找到你們來時坐的那輛車了,接下來自然就要來逮你了唄。”

我的底線思維到此正式破產,就算我想金盆洗手也沒用,有人就是要拎起金盆砸我腦袋。

我坐下,用一隻胳膊摟著小鈴鐺,不能幹別的也不讓大聲說話,她隻好打瞌睡,一會兒就睡著了。那真是心大,小呼嚕打得規規矩矩的。

人睡著了,頭就會往下貼,直到枕在了我肩膀上,她細碎的頭發不斷飛到我鼻子裏,飛來飛去,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結果這個噴嚏隻打到大概三分之一,就被一隻胖手捏住了,別提多難受了。我對木三壓著聲音怒吼:“你幹啥?”

他注視著窗簾外,低聲說:“有人來了,已經進了大門。”

我安靜下來使勁兒聽,遠處高速公路上有車流經過,旅館外的空地裏似乎還有小蟲鳴叫,無人打理的房間裏不時傳來哢哢嚓嚓的異動,是鬧鬼就好了,我們還能去找個樂子。

還有呢?

木三說:“論看,我不如你,論聽,你不如我。”

他等了一會兒,指了指我們樓上,聲音非常輕微地說:“大概有兩組人,一組五個剛剛從左右樓梯上到了頂層,他們會從那裏開始一層一層往下搜索每一個房間,底層應該還有兩組人封鎖出入口。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還有兩組人會在旅館前後的出口把守和等待支援。”

小鈴鐺醒了,聽到這段話,有點不明白:“他們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

木三說:“人過留影,燕過留痕,現代社會,攝像頭無孔不入,通訊信號如影隨形,隻要你活著,就能被找到。”

我完全沒反駁。且不說木三說得有沒有道理,我這會兒完全被木三迷住了。

這個胖墩墩的人,此刻大大咧咧坐在那裏,手心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塊棱角分明的冰,翻飛於指尖,帶著一點如夢如幻的微光。我敬畏地看著那塊冰,那不是一塊普通的冰,那分明是外表淡漠而內心熊熊燃燒的絕世殺手之魂!

我肅然起敬:“木三,你還能隨身凍冰啊,這是什麽品種的基因變異?”

木三說:“滾!這是顆扣子。”

原來他把能找到的所有製服扣子都給取下來了。

我問:“怎麽樣,攻還是守?”

木三擼起胖手看了一下時間,手上那一塊白色塑料表,不知道是在菜市場撿到的還是在小學生手裏搶的:“攻守都行。”

摩根放下他的研究工作過來了,科學家永遠格物致知:“攻怎麽個攻法?”

木三慢條斯理地把兩隻胖手交叉著放在肚臍眼上:“攻就硬攻,你守著小鈴鐺,我和丁通出去占著這一層的兩個轉角,來一個幹一個,幹完為止。等約伯回來想辦法毀滅凶殺現場就成。”

小鈴鐺抗議:“守著我幹嗎,有人打進來說不定誰守著誰呢。” 她帶進洛克大廈的那兩把菜刀原來還藏在身邊的,拿出來在床幫上當當兩下敲:“我要跟著丁通一起出去打。”

木三麵無表情:“行啊,你要用這種方法殺夫也是很有效的,我不攔著你。”

小鈴鐺發起脾氣來的時候腦子一般:“你什麽意思?”

摩根拍拍小鈴鐺:“他的意思是丁通一見你出去了,肯定以保護你為先,陣腳大亂,比較容易被打趴。”

必要的時候他還挺會安慰人的:“外麵都是專業人士,咱們街頭流派的還是避一避吧,你說呢?”

小鈴鐺這個人,第一服軟不服硬,第二在正常情況下還是比較尊重讀書人。既然摩根都這麽說了,她也就不再堅持,衝著木三翻了幾個白眼了事。

“守呢?”

“守就是待在這裏,擋住門,他們來了再說。”

我不喜歡等,於是馬上站起來:“攻吧。”

小鈴鐺擰著我腿上的肉,一點兒沒留情:“就你幹啥啥不行,打架第一名。”

我對她認真地解釋:“打起來要是尿褲子,我還有個說法,坐這兒被嚇得尿了褲子,你可沒法以我為榮吧?”

那麽,就這樣說定了。

木三走出去,我尾隨著他,一出門,我就和他緊貼著,他偌大的身板擋在麵前,幾乎把我遮得嚴嚴實實。走廊兩邊如果來人的話,在這個角度下無法看到我,但我能看到他們。

果然如木三所說的,兩個樓梯口已經各有兩個人把守,裝束很眼熟——黑衣,全遮蓋。

我已經在不少地方跟這批黑衣變態們打過交道了,先知的埋伏殺了一批,木三在洛克大廈放倒了一批,但源源不斷,他們就像遊戲裏那些從母體湧出來的喪屍,不打掉根基,永遠不會徹底消失。

這一刻我明白了為什麽咪咪要我們去庫達城,那裏就是他們的母體。

黑衣人們手持衝鋒槍,槍口黑洞洞的,一聽到門響,就向我們轉了過來,我在後麵低聲說:“怎麽辦?”

木三慢條斯理地說:“涼拌啊。”

他雙臂揮出,就像正站在一整個交響樂團麵前指揮歡樂頌,頭還點了兩下,四點晶瑩的微光劃破暮色,那光芒四射的程度甚至已經打敗了正在徐徐下沉的太陽。當這些微光消失的時候,那四位手指已經按在了衝鋒槍扳機上的朋友在一秒之內爭先恐後地倒下。

我剛要閃身出來,左邊的樓梯口突然閃出另外一條身影,幾乎在看到木三的同時,衝鋒槍的火光就鋪天蓋地向我們撲了過來。我急忙一把推開木三,子彈像一群發了瘋的馬蜂一般,全部叮在我的胸部和前額,接著又叮叮當當地掉落在地。開槍的那哥們照例嚇了一跳,但他既沒有放棄也沒有懊惱,而是順勢換了一個彈匣,以“總有一槍打死你”的豪邁氣概準備繼續向我射擊。

隻不過向他咽喉撲去的那一枚扣刃對這個計劃並不認同。

一口氣幹掉五個人,唯一受到傷害的是我靠近前額的那部分頭發,顯然我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都不能梳中分的發型了,真是叫人憂傷。

摩根這時候從屋裏跑了出來,跑到我身後,快速地把我從頭到腳觸診了一遍,這會兒還想著檢查別人的身體,這些做醫生的瘋起來真是沒得救。

他說:“藥力居然還在,你的膝蓋怎麽樣?”

我掀起褲子看了一眼,之前被打成蜂巢的部分幾乎已經好了,幾個圓圓的鮮紅色的孔洞留在身體上,沒有流血,也不覺得骨頭有什麽問題。

摩根陷入了沉思:“是咪咪改組過這個藥的成分沒跟我說嗎?不應該可以持續這麽久的。”

什麽?我褲子都脫了你跟我說這個:“喂,什麽叫不應該持續那麽久啊,到底多久能不能給個準信?這會兒可不是鬧著玩的。”

摩根搖搖頭:“不做檢測我說不上來,如果不改變任何成分的話,按理說冥王箴言在生效七十二小時後就代謝完畢了。”

我掐指一算,從我開始風馳電掣地長肌肉開始到現在,可遠遠不止七十二小時了。樓下傳來急促快速的腳步聲,更多的黑衣人正前仆後繼而來,我和木三麵麵相覷,活生生變成了一個薛定諤的小霸王:能被打死還是打不死,這是一個問題。

幸好我和木三兩個人的腦細胞加起來都沒有超過一盎司,所以我們從不糾結,我緊了緊褲子:“早死早超生,賭一把吧。”

我把摩根推進去,把門關好,木三凝神聽了一下,果斷地說:“左邊上來兩人,右邊一人,右邊稍快,大概在五秒之後會出現。”我立刻拔腿就往右邊樓梯跑,正好在樓梯轉角那裏和上來的人劈麵遇到,我一拳打過去,結結實實打在他抬起的槍口上,金屬鋼管如同一條柴棍般應聲斷裂,我順勢抬肘,撞了來人一臉,肘部和鼻梁來了一發,我聽到了非常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音,他仰天往後一倒,咕嚕嚕滾了下去,我急忙趕上,我不太會補槍,隻好將他一把扔下樓。

我幹掉這個,另一麵的兩個人對木三來說根本不是問題,等我回過身去的時候,那兒又倒下兩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冰刃穿喉,不會留下任何凶器,也不會留下任何指紋,血剛要流出來就被封鎖,在失去活力的血管裏默默地凝固。扣子穿喉的視覺效果差一點,實際殺傷力倒是差不多。

我們各站一邊,樓下不再傳來腳步聲,我向木三打了一個詢問的手勢,他搖搖頭,扭身準備回摩根他們藏身的房間,這時候我忽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不對。

我沒有聽到什麽,我沒有木三那麽好的耳朵,但他看起來也沒有聽到什麽,還在沉著地往房間那邊走,隻是我的天賦本能在腦仁裏猛然尖叫,那聲音大得能把我從宿醉裏震翻過來,變得比放在冷凍箱裏的一盒榴蓮都清醒。

我一躍而起對著木三過去,跳到他身上之後他本能地紮了一個馬步穩住下盤,我張開雙臂抱住他的頭,盡可能地用自己的身體覆蓋他的要害部位,幾乎就在我接觸到木三的同一秒,破空而來三顆子彈連續打在我的後頸動脈上,動力之大,當場就把我和木三都轟倒在地。但這些子彈沒有爆炸,它們被卡在我的頸骨和肌肉之間了,在那裏發出一種非常微弱,也非常煩人的磨嘰聲音,過了好一陣子終於被頂了出去,怪無聊地掉落在地。

木三一把把我掀在地上,手肘豎起護住自己的頭,身子放平,像條蟒蛇一樣向房間那邊爬。看不出他這麽胖,爬起來倒比狗還快,我怕冥王箴言隨時會失效,也跟著木三爬,隻聽到走廊外的子彈破空聲接二連三,精準地打在距離我和木三的腦袋隻有分寸之遙的欄杆和牆壁上。

小鈴鐺及時幫我們開了一條門縫,我們連滾帶爬進了房間,門一關上,一陣噠噠噠噠在門板上打出幾個洞,屋內頓時充斥著硝煙。

我抹了一把冷汗,明明我是射不死的那個,樣子卻比木三難看十倍,這位爺來十號酒館以前是幹什麽的,我真是想都不願意想。

小鈴鐺咬著嘴唇,把我拉到身邊,我們四個人躲在遠離窗戶和門的角落裏,木三拍了拍身上的灰,淡定地對我說:“有埋伏。”

我腦子有點沒轉過來:“那叫明揍吧,哪裏有埋伏了。”

他搖搖頭:“我剛才跟你說,樓下前後門有兩組人守著,現在我要修正一下。”

“不止兩組人?”

“除了守門口的,還有狙擊手,現在判斷不出來多少人,我看不到,也聽不到。”

我很犯愁:“那怎麽辦,我們沒法對狙啊,石頭都沒有。”說得好像有石頭我就可以幹點啥一樣。

木三說:“這一帶的地形和建築物布局都不複雜,最遠的高處埋伏點沒有超過八百米,八百米之內,大約有十二個適合狙擊的點,但哪些點有人埋伏,在他們開槍之前我們是沒法知道的。”

他看著我,在隻有微弱光線照明的房間裏, 我也能看到他眼中的期待熠熠生輝,如同國慶夜漫天的煙花,我由衷佩服,也覺得不可思議:“也沒見你出去踩個點什麽的,怎麽這麽清楚?”

他簡潔地說:“術業有專攻。”

說到這幾個字,我終於明白過來他眼神中的期待是怎麽一回事了:“你要我去把那幾個點找出來?”小鈴鐺正牽著我的手,聽到這裏手上一緊,我輕輕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木三說:“他們損失了一半以上的人手,不會冒險再進來搜查了,但狙擊手占上風,肯定不會離開的,還有,約伯隨時可能回來。”

這一說就很明白了。我們不可能永遠不出去,一旦出去就會全部暴露,能讓子彈打出皮筋效果的人隻有我而已。

而約伯隨時會回來就意味著,他這一秒出現,下一秒就會變成一個篩子。根本別提去庫達城了,這裏就是我們的馬革裹屍之處!而且並沒有馬。

不幹掉外麵那些人,哪兒也別想去。

木三確認我了解了局勢之後,繼續說明他的戰鬥計劃:“你從這兒跑出去,下一樓,再從防火梯爬上屋頂,在屋頂跑一圈。”

“你呢?”

“我跟著你往樓下跑,幹掉門口守衛,然後根據你的判斷結果,去掏附近的狙擊點。”

我很爽快地打了個響指:“那就這麽定了。”

然後小鈴鐺攔住準備撒丫子就走的我:“你準備靠啥來告訴木三你的判斷結果?”

幾乎就在她最後一個字說完的瞬間,木三扔了一個對講機給我。粉紅色,小小的,一看就是玩具。

“免稅店買的,剛好八百米之內能用。”

寸啊!

服務員製服有一點比較好,口袋特別多,我把玩具對講機揣好,在小鈴鐺臉上留下一個口水滴答的親親,而後打開房間門,深吸一口氣。

還沒有來得及衝出去,就有子彈呼嘯而來,啪啪啪打在門梁和我肩膀上,皮膚上傳來輕微刺痛,仿佛我的鋼筋鐵骨正在逐漸軟化,這是一個非常不好的預兆。

木三掩在我身後匍匐而出,等他做好準備,我拔腿就往樓梯口跑。這批狙擊手反應極快,從見到目標、瞄準到扣動扳機,前後不超過兩秒。

子彈跟在我腳後跟,雨打殘荷一般響個不停,語言中樞這會兒還要出來跟我拽文我也真是夠了,你去哪兒學的雨打殘荷這四個字啊,你知道那四個字什麽意思嗎?。

我一邊跑一邊往外麵看,一片灰蒙蒙的天,加油站,小賣部和廢棄倉庫圍繞著汽車旅館,看上去哪裏都危機四伏,再扭頭一看,木三已經從另一個樓梯下去了。

我一路狂奔過走廊,衝下樓梯,發現二樓這一側居然沒有樓梯,要再度穿過走廊到對麵去繼續下樓。我嘴裏罵罵咧咧地再度狂奔,腦袋上這一下挨了好幾顆子彈,我急忙學木三豎起手肘擋住太陽穴,聽著子彈破空的聲音,響亮得好似半夜的警鈴,不離我腦門三寸,狂轟濫炸。

隨著腎上腺素跟噴泉一樣爆出來,我這輩子從沒有這麽清醒過,我快速記下所有子彈來臨的方位和力度,跑過二樓走廊,找到了直通四樓樓頂的防火梯。

防火梯在汽車旅館的背麵,旁邊就是一扇扇的窗戶,有的開著,有的關著。我一步一跳地往上爬,爬到第三層樓的時候我忽然心裏一涼,一種瘋狂的恐懼感立刻攫取了我,我動作凝固下來,往右邊望過去,見到一把烏茲衝鋒槍從某個房間的窗口伸出來,槍口不偏不倚正對著我的兩眼正中間,槍手並沒有使用瞄準器,但我能感到鼻子周圍一片灼熱,仿佛自己已經被打了一個腦門開花。我心裏祈禱著冥王箴言不要失效,不要失效,不要失效,咬緊牙關繼續往上爬,就在此時,窗口內一隻胖胳膊伸出來,抓住槍口往上一抬,一連串的子彈對天而去,接著胳膊回拉,我聽到了叮當一聲響,以及沉重的身體倒地聲。

木三從窗口伸出一隻手,對我比了一個ok的手勢,然後又不見了。他是怎麽做到如此神出鬼沒的,簡直是個奇跡。

我爬到屋頂,上去腳還沒站穩,就被好多顆從不同方向飛來的子彈打了一個前仰後合,我沒奈何,幹脆甩開腿在屋頂上跑圈,扮演起一個快速移動的人形靶子的角色。

這裏居高臨下,配合一路過來我感受到的彈道方位和眼力,很快我就找到了第一個伏擊點,我一個狗吃屎趴在地上,摸出對講機喊話木三:“十點十五分方向,大約七十米,加油站招牌後麵。”

我稍微等了一會兒,看到,或者精確地說,感覺到有一點的美麗的星光從七十米外閃耀著升起,劃過微暗的天空,精準地奔赴它的宿命之地。我感應到了一個人頹然倒地的聲音,這個世界又幹淨了一點點。

我振作精神,跳起來試圖躲過更多的狙擊,卻還是感覺到了腳踝上開始有點難以忍受的刺痛,三分鍾後,我看準了另一個方位:“一點十三分方向,倉庫左下方屋簷,約一百米。”

十七分鍾後,世界再度安靜下來,沒有人再攻擊我了。太陽完全落山,夜色十分濃稠,我站在屋頂邊緣,向遠處凝望,十分鍾之後,我嚐試呼叫木三,他沒有反應。

身上的衣服已經變成了洞洞裝,我抖著衣服上的子彈殼下了屋頂,疲憊地走進小鈴鐺和摩根藏身的房間,她站在掩體後麵,脖子伸出來,等著我,咬著嘴唇,強作鎮定。

我摸了摸她的頭發,小聲地說:“沒事。你老公身體可是鐵打的。”

我再次呼叫木三,他還是沒有反應,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出去找人,他獨特的腳步聲在走廊上響起,非常輕鬆和隨意,而後他推門而入,大手對著我們攤開,裏麵有幾塊巧克力:“加油站的自動售貨機裏的。”

我問他:“接下來呢?”

“等約伯回來看他怎麽說,或者等另一群殺手上門。”

兩者對他來說,似乎都沒有區別。

我們找到各自的角落坐好,我把小鈴鐺摟在懷裏,和木三談了談人生和理想。我問他:“你想過有一天你會跑到紐城城外這個鬼地方來,跟一大票變態殺手砰砰砰幹仗嗎?”

木三說:“沒有。”

我同情地點點頭,正要感歎世事無常,他又說:“沒有想過砰砰砰那個部分,我們幹仗的時候都是很安靜的。”

和以前的一千零一次一樣,我對他和老板的過去有著無法磨滅的好奇心,我看過不少爛動作電影,那些江湖大哥和神秘殺手退隱之後,通常都心情不太好啦,潦倒沉鬱啦,酗酒悲歌等等,沒有一個點能和老板或者木三貼得上。

紅心凱撒和大小王,是你們嗎?

摩根曾經說:“不要問。”

約伯說:“不知道為好。”

關於他們前生後世的問題在喉嚨裏暗潮洶湧,最後我還是選擇了沉默,並且在某一個瞬間預見到了自己的未來。總有一天,在某一處,當有人看著我滄桑的須根與深邃的眼神,試圖探問我諱莫如深的過去時,我會淡淡一笑,意味深長地說一聲,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吧。

不過,“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到底什麽鬼意思,語言中樞你能不能降低一點檔次,讓你的宿主至少能夠跟上節奏?

我正這麽胡思亂想著,猛然劈麵挨了一拳,我回過神來發現小鈴鐺橫眉怒目對著我:“你一臉**笑,非奸即盜。說,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我躊躇了一下,不知道跟她說我在想木三和老板,是會讓她高興一點還是更抓狂。

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很慢,我很久才有睡意,至於其他人,連小鈴鐺在內,都睡得呼呼的。我盤腿坐在那裏,小鈴鐺枕著我的大腿,抓著我的衣服角,就像個孩子,我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看著木三和摩根萬事如同風過耳的放鬆睡姿,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心大的人到處都有,大到這個程度的真是少見。

一夜無話,淩晨六點半,太陽從東邊升起,約伯也隨著第一縷陽光回到了汽車旅館。

車子靠近之時,我終於睡著了,和小鈴鐺依偎著正打著小呼嚕,啥都沒感覺到,結果突然就被木三一把拎了起來。

他將我半拉半拖地扯出了門,按在走廊上雙雙作半蹲伏狀往下查看,當發現來的是自己人時,他那個神情還真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非常地失望。

金色陽光照著他的胖臉,完全沒有輪廓可言,但在那些厚厚脂肪掩蓋之下,有一顆如同狼牙一般鋒利而殘酷的心。這樣的木三與我並肩作戰,能夠救我於水火,一次又一次。

但相較而言,我仍然喜歡那個在煙墩路十號酒館後廚營營役役做手撕牛肉的木三,有時候東門菜市場賣青菜的阿婆來買牛肉給孫子加餐,還會跟他扯會兒家常,交流一下怎麽把剩菜翻新上桌又叫人看不出破綻的技巧。

那個木三微微弓著身子,站成一個內八字,就算手裏抓著大如牛腿骨的菜刀,說到激動處刀鋒漫天飛舞,阿婆也不會哪怕稍覺驚恐。

廚子人畜無害。但那個木三,是真正的木三嗎?還是本性被死死壓抑和掩藏起來的頂級狩獵者?

就連我,因為當局者迷的緣故,一時之間,都難以分辨。

約伯開了一輛豐田yaris進了汽車旅館的院子,很小的一個車子,很舊,車身不知道劃了多少印子,銀灰色,牌照是假的,假得很厲害,一眼便知,車裏還坐著另外一個人,副駕駛座的窗戶裏能看到她略伸出的手臂。

女人的手臂,而且上了年紀,膚色黧黑,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是肖恩。約伯帶回來的會是誰呢?

約伯從駕駛座上下來,手指伸進嘴裏,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好本事,一樓吹口哨,四樓的人全體尿急。我牽著小鈴鐺的手,跟在摩根和木三身後慢慢往下走,一麵殷勤地問她昨晚睡得怎麽樣。她睡眼惺忪,若有所思,說:“我夢見我們倆養了一個小毛團。”

“啥毛團?”

“不知道是兔子還是狗,就是毛茸茸的很有意思,我給它張羅吃的喝的,叫你去把白菜切細絲,你推三阻四不去,非要我打一頓才挪窩。”

我為夢中的自己爭辯:“不能吧,哪一回不是你一抬眼皮我就先跑出了三公裏去做牛做馬了,怎麽可能推三阻四?”

小鈴鐺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可不是我一抬眼皮你就跑出去三公裏了,影子都逮不著。”

我幹笑了兩聲,還沒想到怎麽擋這句,摩根在前麵聽我們夫妻對話,突然扭過頭來看我一眼:“小鈴鐺這是築巢本能發作了啊,激素作用,這幾天排卵期吧?”

不知道是為了添亂還是職業本能發作,他這個節骨眼上居然還嚴肅地給出了醫學建議:“趁著約伯還沒出幺蛾子,你們倆回去造人吧,萬一丁通死了,還不至於絕後。”

小鈴鐺一聽大怒,飛起一腳,摩根從容避開,小鈴鐺還要追殺,我們已到樓下了。

約伯見麵二話不說,先遞過來一個簡易背包,木三拆開來看,裏麵是兩本護照和一小疊美金,下麵塞了一堆衣物。

木三看了一眼,一本護照遞給小鈴鐺,一本自己揣上了,衣物全部丟給了我。

我翻了翻,好嘛,全是我的,連底褲都有,全新未開封,尺寸都對!小鈴鐺對我投來狐疑的眼神,我都不知道怎麽解釋好。但她現在最關注的還不是我的底褲,而是那本護照:“這是什麽?”

約伯沒回答,隻是轉頭看看我,再看看木三和小鈴鐺:“我和丁通,還有摩根,要去庫達城。必須偷渡,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我們來過的任何痕跡,就連做一本假護照都不行。”

他的視線落在小鈴鐺手裏的護照上:“你們倆回家,入境用的身份已經不安全了,出境時如果用同一本護照,主格的人很有可能就會盯上你們。”

木三哼了一聲,但約伯完美地堵住了他的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再強的戰鬥力也扛不住長年累月的惦記。”他板著臉,我很少見到這麽嚴肅的約伯,“難道你忘記了自己為什麽要生活在十號酒館嗎?”

他打蛇打在了七寸上,木三閉上了嘴,這時候小鈴鐺發飆了:“什麽意思?我不回去。”

約伯看著我,我馬上舉起手說:“你要回去。”

小鈴鐺吃了一驚,她杏眼圓睜,我感覺得到她的殺氣,也感覺得到她的驚慌。

她不遠萬裏而來,帶著和老公同生共死的義氣,我完全懂,我感激涕零,五體投地,哪怕這輩子接下來的時間她每天都對我橫施辣手,不給飯吃,我都心甘情願逡巡左右,絕無半句怨言。如果我們有下半輩子。

我們生命中有幾件我不能完全遵從她意願的事,比如說偶爾晚上出門去喝酒,比如說偷偷看幾部愛情動作片,比如說,無論發生什麽事,我最重要最急迫的準則,就是保證她的安全。

不不不,我不在乎她是不是在我掛了之後會心如死灰,從此人生失去光明和溫暖,我不信這一套,隻要她活得足夠久,傷痛能夠平息,回憶可以淡化,新的愛情和人生會依次展開,每年到我的祭日,她願意哭就哭一鼻子。但人類有自我修複的天性,我想她慢慢就會哭得少了。

同年同月同日死毫無意義可言,我要她千年王八萬年龜,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對於我說不定會死在外邊這件事,我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如果非要有什麽想法,我會說我希望自己的死亡值一點錢。讓小鈴鐺過上好日子,就是我對愛的定義,哪怕那些好日子是建立在我的屍骨之上,也是理所當然。

我把她摟過來,摟得緊緊的,她的頭發窩在我的脖頸裏,髒兮兮的,今天沒洗,不柔軟也不蓬鬆,但那是我熟悉和迷戀的味道。

我輕輕地叫了她一聲老婆,她嗯了一聲,臉在我身上蹭了兩下,我喉嚨裏堵得慌,心裏千言萬語,卻一句都說不出來。第一,因為我向來不善於表達感情,第二,木三、摩根他們跟一圈禿鷲似的圍在旁邊,伸長脖子看我們生離死別,就差沒抓把瓜子花生了,你說你們躲遠點兒又能怎麽樣?

這麽生離死別傷感了半天,小鈴鐺忽然埋著頭喊了一嗓子。我剛問了聲啥就被大聲打斷了,她抬起頭,退後一步,幾乎是對我吼出來的:“是我自己要回去的。”

我愣愣地看著她,蘋果一樣的小臉兒繃得緊緊的,又像是發狠又像是解脫的樣子,她對我說:“我自己要回去,讓你去幹你想幹的事情,等你幹完了,回家就會看到我。”

她摸摸我的臉:“你知道了嗎?”

我差頭發絲那麽一點兒就要哭了,我說:“我知道了。”

她拍拍我,很不滿意:“哭個毛線,跟個小娘們似的,好了,拜拜。”護照和錢都揣兜裏,她雄赳赳氣昂昂開步就走,卻被約伯一把拉回來了:“上哪兒去?”

小鈴鐺指了指那輛小豐田:“走人啊。”

約伯搖搖頭:“那輛車不是給你們用的。”

他對著州際公路的方向擺了擺手:“你們,自己去攔車。”

我老婆對不公平待遇這種事向來都是奮起抗爭、從不姑息:“憑啥?”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幸好約伯對小鈴鐺一向態度尚佳:“憑這車子不是我們的。”

大家都往車那邊看,本來伸出窗戶的那條手臂已經默默收回去了。我瞅著小鈴鐺,內心天人交戰,她現在心情不好,蠻不講理的概率很大,萬一過去一把把人家拽下來,我是幫理呢,還是幫親呢?

我正準備剪刀石頭布一下,小鈴鐺先順過氣來了,惡狠狠瞪了約伯一眼,嘀咕著:“回去找你算賬。”徑直往州際公路方向而去。

我對木三無聲地說“拜托了”,他假裝沒看到,跟著也走了。

約伯一臉無辜:“真不是我的車啊。”

我恍如未聞,在初升的太陽下,看著我心愛的人兒,她倔強地昂著頭,像獵人要去絞殺野狼一樣大步流星往前走,直視前方,一騎絕塵而去,再沒回頭多看我一眼。我非常了解她,當她轉身的刹那,眼睛神似冬天完全幹涸了的河床,瞳仁就像經過漫長幹旱的鵝卵石,反射著藍天的顏色,非常冷,非常收斂,她用了一切的意誌力,來壓抑自己的感情。

我心裏祈禱,一會兒他們搭上車,千萬不要有人跟她粗聲大氣,到了機場check-in、安檢、買三明治的時候,也不要有人插他們的隊。木三倒無所謂,估計紐扣都用完了,小鈴鐺這會兒可完全是個火藥桶。

目送他們離去,說不難受是假的,這可是我親老婆,見了麵嘴兒都還沒好好親一個呢。我想到這裏十分生氣,轉頭問約伯:“咱們要上庫達城去揍誰?趕緊的,早揍早收工。”

摩根舉起他這幾天看的那個大信封,也就是我和約伯從密醫基地閣樓裏刨出來那個,說:“這麽些。”

我說啥?

“得揍這麽多。”

我接過來發現看不懂,好像是什麽東西的檢測結果,超多圖,各種語言混雜,而且字跡奇小。

摩根說:“這些是個人信息檔案,這些圖是基因報告。”

“誰的?”

“變態。”

“好好的,罵我幹啥?”

摩根翻了個白眼,我隨即明白過來,原來這些報告屬於變態。

過去十五年中,世界各地醫療機構收治或者執法機構逮捕的高功能精神變態者的個人檔案都匯總在這個信封裏了,資料極其詳細,其中超過百分之三十有謀殺或者暴力犯罪記錄,有些人已經死了,有些人還在監獄或者拘禁所,但還有一些人……”

這一點我們都知道了——在庫達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