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長壽的秘密
現在,圖根就在我的麵前,三言兩語,說了說他的遭遇。
零零碎碎的,補全了我所知道的,加上我聽約伯和摩根說的,終於讓科溫島之旅的圖案完整了。
上次見他是在婚禮上,短短一段時間,他突飛猛進地老了,須發半白,精氣神散失,不知道是什麽還在那裏苦苦支撐著他。
有句詩怎麽說來著,相思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我抬手輕輕給了我的語言中樞一個小嘴巴。
“探長,你還好吧。”
他受了驚嚇似的往後一坐,眼神逡巡左右,似乎在尋找奪門而去的路徑,以回避他完全不想提及的話題,但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狐狸,他迅速穩定下來。
“判官,你不是奇武會的人,沒有必要為他們做無謂的犧牲,你不如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訴我。”
聲音很疲倦,可言辭真有分量,一句話把該說的全都說了。
最經典的是“不如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訴我”。簡直一網打盡,斬草除根。
我怪有趣地看著他,真的,他表現得太像我認識的那個圖根了,正常得令我很好奇:“探長,要是有人老婆死了,第二天就去上班,要不就是他老婆不重要,要不就是他上的班非常重要,你覺得你屬於哪種情況?”
他臉頰下的肌肉抽搐了兩下,痛苦從他每一個毛孔裏滲出來,跟瀝青一樣黏稠濃重,說不定他已經被人從內部摧毀,現在在這裏跟我對話的隻是行屍走肉。
他回避了我的問題,也沒有揍我,說話的速度忽然快了起來:“我查了所有跟奇武會有關的資料。判官,過去十年間,奇武會通過各種財務渠道,向兩家在阿曼群島注冊的醫療設備銷售公司注資了超過三百三十億美金,這筆錢通過非常複雜的金融通道,又分頭投到了大約十七個醫學和藥學的研究項目上。其中有一些項目是由慈善組織主持和運作的,另外一些屬於私人研究項目,所以從來沒有引起過公眾的注意。”
他的偵查方向快狠準,我一下子瞌睡都醒了。
“奇武會投資醫藥公司沒什麽問題吧?醫藥股一直都表現很好啊。”我盡量說得自己好像是個資深的散戶一樣,而且是什麽都知道一點,就是賠錢賠得血本無歸的那種。
“奇武會裏除了你之外,密醫是另一個重要但算是編外的角色。”
“呃……”
“我相信密醫並不是一個身份。判官,密醫就像無能力複仇者協助中心一樣,是奇武會運作的另一個附屬組織。考慮到醫學和藥物學研究的特殊性,他們一定會有一個乃至多個基地長期運轉,而且這些基地最有可能就設在奇武會的發祥地——紐城。”
我努力壓製住了自己倒抽一口涼氣的衝動,忍不住又對圖根有了新的認識——悲痛成這樣還能集中注意力工作的人真心不多。我蜷縮在椅子上,牙縫裏嘶嘶地說:“哦?真的嗎?”
他不理我的裝腔作勢:“我從黑客手裏收集了大量的數據做交叉對比,定位了一批奇武會投資的項目,主題包括身體克隆、內髒移植外科手術的技術研究、肌肉細胞快速增長與修複、T細胞對各類重大疾病的自我治愈和基因療法抗衰老。”
不用說,妥妥的,都是研究怎麽讓人青春常駐或者長命百歲。
從古代的皇帝到現在的土豪,甭管有沒有文化,怎麽發達的,這一輩子的榮華富貴一旦達到最大值,就再也不願意往下一輩子去了。
“真有意思不是嗎?任何人,一旦到達自身能夠到達的頂峰,世界上就隻剩下兩件事能夠引起他們的興趣。”
他說是說真有意思,卻一點沒有表達出有意思的樣子,還是那麽平淡地說:“死亡與探險。”
死亡與探險,真是一針見血。
“為了規避國家層麵的管製,奇武會會將那些項目分成兩個階段運作,理論研究和動物實驗階段會利用公開的、設備先進的實驗室,等到人體試驗階段時,就轉入地下實驗室。”
“SWAY,記得這個名字嗎?”
我心想廢話,又忍不住想起了肖恩,不知道他在咪咪那兒恢複得怎麽樣了,成功泡到兩個金發碧眼的小護士沒。
“SWAY是奇武會和他們在紐城的代理人全資擁有的據點之一,前幾天SWAY發生爆炸,我們在SWAY的廢墟裏,發現了大量生物殘骸。我們谘詢了專家,那裏就很有可能有第一流的地下醫學實驗室。”
他真的猜得很準,就是想象力仍然趕不上奇武會的瘋狂。老實說就連我自己,現在都沒有想明白那些怪獸是準備拿來幹啥用的。
我還在回憶那隻大怪獸眼睛的顏色,圖根一句話就把我拖回了現實。
他非常冷靜地試圖跟我做交易,和上一次在Witty Wolf一樣。
“判官,奇武會已經是強弩之末,順著醫學實驗室這一點追下去,我一定可以查到他們的根基。你既然在這裏了,為什麽不跟我們合作呢。”
我歎口氣。
“探長,你太太的遺願,是讓你把奇武會查個底掉嗎?你把密醫基地查沒了,你的……”
我說到這裏,猛然一個急刹,把後麵兩個字給吞下去了。
那兩個字是孩子。
我突然意識到,圖根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孩子。而正在監視這個房間裏一舉一動的人,也不知道。
愛神的孩子,這是一個多麽大的變數。我的本能告訴我,越是驚人的秘密,越要等待說出來的時機。
我戛然而止,圖根似乎嗅到了什麽,直勾勾望著我,問:“你說什麽?”
我搖頭:“沒什麽,本來想罵你兩句的。”
我問他:“你會繼續跑出來幫他們,肯定不是因為你還需要他們保愛神,愛神已經不在了,那你圖什麽呢?用工作麻醉自己嗎?”
他眼皮輕輕撩起,又放下,恢複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一言不發,這話對他既沒有傷害,也沒有震動。
我改變了話題的內容。每句話都像是一根針,在探查他的反應,就像牙醫探查我的牙周。哎呀媽呀,想起都痛。
“探長,你知道主格他們有一個變態殺手軍團嗎?全是你當警察的時候拚命想要抓的那些人,你為什麽會願意跟這樣的人合作呢?”
他眉毛揚起來,整個人都僵住了,手心緊緊握著那個茶杯,要是他練過一陽指的話,這會兒應該已經把茶杯捏爆了。
這個消息對他來說很新鮮,而且是顛覆性的,我知道了。
我趁熱打鐵:“探長,他們是不是告訴你,你太太死得很蹊蹺,他們可以幫你查出真相,比如說是奇武會謀殺之類的。你可千萬不能信他們,事實不是這樣的,你一會兒走出大門冷靜一分鍾,就知道了。”
我停下來,看得出來他希望我繼續說下去,哪怕這個房間裏起碼有八百個攝像頭在監控我們的談話,隻要跟愛神有關,他就不顧一切想聽下去。
但我沒什麽好說的了,我想要知道的,已經拚湊成了一塊完整的圖案,而主格想要知道的,我死都不能告訴他。
我起身反客為主,熱情地招呼圖根出門,甚至還伸出雙手和他抱了一下,圖根的身體硬得像一塊石頭。
我抱著他,抬頭望向他背後牆角的一個攝像頭,咧嘴一笑:“你要是想知道事實是什麽,就讓主格來見我,你用什麽辦法說服他都行。”
奸商界的一朵奇葩,偉大的騙死人不賠命戰士,忽悠家,損人不利己學術帶頭人——約伯告訴過我:做生意,就一定要跟決策人做。
任何中間的一層都是多餘的,而且是有害的。
他舉過很多例子給我聽,從賣國到賣狗,都有活生生、血淋淋的教訓,基於我多年和約伯廝混的經驗,我對他的人生智慧深信不疑。
圖根從房間走出來,走進電梯。
賓格在這層樓的另一個房間,監測丁通所在的那個房間裏發生的一切事。也監測在圖根身上發生的一切。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盡管毫無異物感,圖根還是覺得鼓膜上貼著的那個小東西讓自己覺得非常不舒服。他本來應該直接去賓格的房間,兩個人再一起回到新澤市主格的大宅,但圖根選擇直接下了電梯。
丁通說,你隻要走出大門一分鍾冷靜一下,就知道了。
他沒有判官的天賦異稟,但他畢竟是天才警察。圖根聽得出嘲諷式的“走出大門,冷靜一下(重音)。”和交代式的“走出大門(重音),冷靜一下。”
他的耳朵上貼著無死角通訊芯片,頭頂上可能有一百個攝像頭,任何私密話語或者小動作都無所遁形。所以判官直接對他喊了話。
圖根不知道為什麽,但他的本能告訴他,要試一下。
電梯在大堂那一層停下,他跟隨著人流走出大門,金字招牌在牆壁上矜貴搶眼:洛克大廈。
這是紐城檔次最高的綜合體建築物,有商場,有公寓,有寫字樓。頂樓有一套公寓:兩百七十平方米,價格兩個億,擁有一個完全懸在空中的無邊私人遊泳池。
他站在人行道上,吸了一口氣,丁通說的話,如同驚雷滾滾,在圖根頭上盤旋。
這時候街對麵有人對著他走過來,他一怔的時候,那人已走到麵前,手上拿著一個小小的黑色儀器,在他左右耳洞中滴滴一掃,整個過程不超過一秒。
來的人是蓋雷斯。
做完這個動作,他對圖根頷首招呼,一秒鍾都沒有耽誤,直截了當地說:“探長,你對你妻子,了解多少?”
像觸到了一個按鈕,圖根的模樣忽然就變了,盡管隻是背脊的微加挺直,以及臉頰某處肌肉的收緊,整個人卻發散出了和一秒鍾之前完全不一樣的信號。一旦對方說出什麽對愛神不恭或不善的言辭,他便會立刻撲上前去和對方同歸於盡,這樣的決心毋庸置疑。
身經百戰的蓋雷斯,絕對不會錯過如此強烈的暗示。這一瞬間,他忽然對圖根有了全新的認識。
上一次追捕奇武會時,他和圖根短暫地共事過,各司其職,但有共同立場。
圖根氣質沉著,不是很有精神,不到必須說話時從不開口,但他極其專注,一旦咬住某個突破口,任何細節都難以逃過他的眼睛,在刑偵、審訊以及對犯罪者的了解上,他的智識與經驗顯然都很豐富,但蓋雷斯沒有見過他戰鬥。
直到這一刻,蓋雷斯大腦裏的預警係統發出罕見的嘀嘀聲,提醒他,這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男子,其實可以十分危險。
有的人必須劍拔弩張,才能令其他人知道他的發怒或在乎。但有的人隻需要稍微抬起下巴,連說話的聲音都不需要提高。
因為他們會來真的,生死置於度外,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人的,因此無論什麽樣的長相年紀、身手力量,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亡命之徒。
他說:“你什麽意思?”
蓋雷斯凝視著圖根,眼神閃爍不定,似乎內心正在為了什麽事天人交戰。
“根據我得到的資料,愛神出生於一戰期間,具體年月日期不詳,但大體時間段不會有錯。”
這句話猶如石破天驚。一戰已經過去一百年,能活這麽久的人也有,但活到這個份上,都已經不大像人了,更不可能像愛神一樣青春少艾,活力四射。
圖根的表情變得更微妙,似乎既想聽下去,又想馬上製止蓋雷斯,他眼神深處爆出一點火花,就像尼羅河裏的坦克鱸魚剛剛咬上了一個肥美的魚餌。
蓋雷斯猶豫了一下,從前胸口袋裏拿出一個小小的U盤,夾在手指縫間,做了一個要握手的姿勢遞給圖根,說:“我不信怪力亂神,我相信你也是如此,但你也許有興趣看看這裏麵的資料。”
圖根猶豫了一下,伸手與他相握,接過U盤,很快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摩天大廈,也許很快就會有人從大門內衝出來。蓋雷斯仍鎮定自若,繼續說:“奇武會以傳說中的絕世武功為依憑立會,他們對身體的鍛煉和開發,超越了人類能夠想象的境界。”
蓋雷斯緩緩說:“在我遇到他們之前,我從不相信人體可以對抗熱兵器,但是……”他在“但是”這裏停住,有一個令他刻骨銘心的故事在腦海中呼之欲出。
與奇武會的人初次見麵,是一次來得十分突兀的遭遇。那是在B國,風季,大風吹得漫山遍野一個活物都沒有。他整整一天都在狩獵,卻一無所獲,正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意外發現一頭雄壯的公鹿,他按捺不住激動喜悅,如同中了鹿熱一般,在用槍口瞄準的時候心髒按捺不住地狂跳。公鹿對惡劣的天氣毫不在意,悠然漫步在叢林之中,鹿角時隱時現。蓋雷斯欣賞著公鹿優雅的身姿,手指在扳機上紋絲不動。
他在等待最佳的時機,等公鹿偏過頭來的機會,當美麗寬闊的鹿角暴露在槍口之前,他會送一顆強力子彈進入這美麗野獸的大腦,子彈在腦髓中心爆裂,斬斷血管,但不會傷及皮毛。
蓋雷斯的家在B國北部,冬季漫長而苦寒,一張完整的鹿皮即使隻是掛在牆上,也會給人帶來溫暖之感。
他需要的那個角度在某刻終於來臨,公鹿澄明得猶如秋日高空的眼睛看了過來,在很遠的地方,筆直地望向蓋雷斯。他手指扣下,子彈出膛,公鹿猛然仰起頭,似乎聞到了空氣中某種恐怖飛翔而至的聲音,但它無論如何都來不及躲避。
蓋雷斯已經站起來,準備走過去接收自己的戰利品,但他猛然收住了腳步。
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出現在他和公鹿之間,正漫不經心地轉過身來,穿著單薄的灰色速幹衣,還戴著一頂可笑的棒球帽,看起來像是某個送快遞的人不小心穿越了時空,或者被外星人的飛碟隨便拋擲在這片高地上。
而那顆子彈,不偏不倚打在他的腹部,像飛鏢迎上了敗絮,無聲無息地就此去勢衰敗,頹然落地。
“快遞員”輕輕抬起了帽子,灰色的眼睛裏毫無光彩,聲音低沉,卻穿越了長長的距離和凜冽風聲,清清楚楚送到了蓋雷斯的耳邊,語調充滿了感情:“這麽美麗的生物,你卻要殺死它,可以給我一個合適的理由嗎?”
蓋雷斯用行動給出了自己的理由。他舉起獵槍,對著來人一口氣打光了所有子彈,所有子彈都準確地擊中“快遞員”的前額、心髒以及大腿的致命處,但它們也和第一顆子彈一樣,最後的命運都是跌落草叢,沒有機會經曆自己應得的那場血肉橫飛。
公鹿昂首離開,走進了茫茫樹林。“快遞員”冷冷地看著蓋雷斯,輕輕地說了一聲:“你真是無可救藥。”追隨著那頭鹿走過的路徑,同樣消失在樹叢中。
很久之後,蓋雷斯才知道,那是冥王。
那段經曆在蓋雷斯的腦海中如同海嘯一般,驚心動魄地席卷而過。即使時隔多年,他仍然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猛然加速,就像在夢魘中忽然意識到自己危機四伏。他環顧身旁寂靜芬芳的園林,仿佛擔心奇武會的人會在某個角落窺視,接著說:“無論如何修煉,人類創造的功夫隻能令奇武會的人強壯和敏捷,最多是有限度地長壽,絕對不可能保證他們長生不老,青春不敗。”
圖根默默聽著,眼前浮現出第一次見到愛神的場景,那是多少年前了?
當初意氣風發的年輕男子已經人到中年,鬢發微白,愛神卻仍然嬌嫩得像清晨初開的玫瑰。
她的年歲被凍結在了哪裏?這是魔法還是神跡?
蓋雷斯恰如其分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這個世界上沒有魔法也沒有神跡,探長,我們想必都很清楚這一點。而和這兩樣東西無限接近的存在,名字叫科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你想必也已經有所發現,奇武會雇用了頂尖的醫學家和生物科學家,為他們秘密研發藥物與科技,使人的身體能夠強力對抗衰老。我們凡人每天都在被時間切割,而奇武會那些人,卻借助如同神賜一般的力量,凝固在他們狀態最完美的時候。”
“他們已經局部取得成功,那種藥物的名字叫赫拉祝福,你應該剛好有一瓶。”
這句話就像一道霹靂炸到了圖根頭上。而接下來的,才是蓋雷斯來找他的關鍵。
“探長,就是因為沒有及時服用那瓶藥,你太太才會因為全身器官衰竭而死。但這不合理,丁通明明有把藥物及時送到。”
蓋雷斯的話意味深長:“你想一想,愛神離世所勻出來的這瓶藥,誰會最需要?你破了那麽多謀殺案,確定嫌疑人的原則你比我清楚,不是嗎?”
誰從受害者的死亡裏受益最多,誰就最有可能是嫌疑人。
蓋雷斯撂下這句話後回頭望了一眼,隨即快速離開,消失在不遠處的車流中。圖根猛然感覺到兩個耳膜上傳來電擊一般的刺痛感,還伴隨著尖銳的吱吱聲,令他瞬間失聰,頭痛欲裂,幸好這一切轉瞬即逝,看樣子被幹擾的定位芯片功能又恢複了。
他緩過神來,賓格已經大步流星地衝到他身邊,手裏握著手機,屏幕亮著,對圖根劈頭就問:“你獨自跑出來幹什麽?”他低頭看著手機,臉上閃過疑惑之色,“又連接上了?”
他平常刻意示人的溫順淡定在這一秒**然無存,圖根漠然地看他一眼,問:“有什麽問題嗎?”
賓格一愣,圖根已經悠然走開,他追上去,正要追問為什麽圖根耳朵裏帶的通訊器兼竊聽器剛才會失效,卻聽到圖根說:“丁通要跟老爺子麵談才願意說出密醫基地的地址。”
賓格反應很果斷:“不可能,老爺子不見外人。”
圖根看看他:“隨便你,我隻是轉告他的要求。”他繼續走,慢悠悠地說,“丁通不是軟腳蝦,刑訊逼供都沒用,何況你也看過了蓋雷斯給的體檢和藥檢結果,他受了致命傷,不但沒有死,反而越來越強壯。”
他看看手上的表,時針指向下午三點半,太陽還沒有落山,餘威似火:“等有一天你困不住,又殺不掉他,老爺子再想跟他談,也沒得談了。”
賓格沉默下來,兩人並排走向停車的地方,一路上各懷心事,無話可說。日暮的時候他們到了新澤市的大宅,還沒進門,賓格就收到了訊息:“探長,老爺子要見你。”
主格最喜歡的大概就是這後庭院的風光,所以日日夜夜坐在這裏,像是要把自己坐成一座雕像。
圖根走進去,在十幾天前坐過的地方坐下,老人正癡迷地看著遠處的落日,像一個碩大無朋的雞蛋黃,緩緩沉入寂寞長夜的邊緣。
兩人一起看著,直到最後的光輝都被烏雲吞沒,圖根長出一口氣,突然對一切都厭倦了,於是圖窮匕首見。
他說:“你需要赫拉祝福,所以你找我來不僅僅是為查案,還為了得到我太太留下的這瓶東西。”
老人輕聲喋喋發笑,枯瘦的手指顫顫巍巍舉起,向圖根的胸口點了點:“當然。”
他嘶啞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自嘲:“不然呢,圖根,人世間還有什麽可以吸引我?”
圖根從自己的前胸內袋裏拿出那個小罐子,放在手心。
他把這瓶東西放在貼身的地方,不知道這樣子保管行不行,但他一點兒也不在乎——哪怕溫度太高了會讓這個瓶子爆炸也沒關係,他願意讓自己的心髒在這樣的意外中停止跳動,什麽都沒關係。
他唯一感到驚訝的是,主格和賓格都知道他擁有這瓶藥,卻一直沒有試圖從他身邊拿走。也許他們知道,圖根會因此出離憤怒。
對他來說,這不是什麽神藥,不是生的希望,而是死的紀念。任何人想要拿走這一點紀念,都會遭遇他狂怒的反噬。
直到此刻,既然他主動問起……
老爺子顫顫巍巍抬起頭,撫摸著自己的額頭,木廊上光線很暗,他手骨與額骨的輪廓卻仍然一覽無遺,就像萬聖節的夜裏從墳墓中挖土而出的惡鬼——這是可以嚇得起夜的人尿都縮回去的一幕。
他所說的事情頗為瘋狂,圖根卻從他臉上和語氣裏都讀出不少落寞:“赫拉祝福能使人青春常駐,也可以使人返老還童,也許這樣的效果純屬誇張,但看看我的樣子,如果你是我,你願不願意付出一切代價去嚐試。”
他並沒有說他是怎麽變成這樣子的,也許那裏麵的遭遇和故事,需要一百萬字的篇章去細細追溯和描寫。
圖根對此毫無興趣,他歎口氣,有的人覺得活太久是一種詛咒,卻不妨礙有的人千方百計要一活再活,人人都有自己的隱痛與渴求,他不願置評,但如果請他來是為了這個——“這與我無關。”
圖根直截了當,他已不再需要對任何人客氣:“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的合作就到此為止了。”
一切試探、談判、迂回,都毫無意義,他直戳事情本質:“我不會把我太太的遺物給你,我對查奇武會也不再感興趣,不必再浪費時間了。”
老爺子似乎由衷喜歡圖根這樣刀刀見肉的溝通風格,甚至還笑了一下——想必周邊萬物有靈的話,都唯願他還是不要笑得好。
“探長,我們一直合作愉快,你也是個守信之人。那麽,你現在是不再需要知道尊夫人的死因了嗎?”
圖根沒有回應,但沉默原本就是一種回應。
老爺子沒有放棄,他饒有興趣地歪著頭,觀察圖根的臉色,後者不由自主避開他的眼神,即使身經百戰,也難以抵擋主格的洞察與銳利,何況還有更多無法控製的瘋狂。
“那麽,我另外給你找個理由吧。對你來說絕對是最好的理由,沒有之一。”
他這個理由,大概已經準備了很久很久,等著圖根發難和質疑,很久很久,等著會心一擊的得手。
“愛神的身體在科溫島醫院的太平間,我已找人前去領取,並且好好保存起來了,絕不會毀損和腐壞。如果,我隻是說如果,研發赫拉祝福的人,還有更神奇的藥物能夠令人起死回生,我想,探長你應該有興趣一試?”
圖根的心口好像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腳。他幾乎要跳起來瘋狂呐喊,這是沒有可能的事,這是純粹的瘋狂和幻想。世上沒有救世主,沒有神仙,沒有永遠不變的愛情,更沒有起死回生,這個世界冷酷理性,有始有終。
他使勁咬緊了牙關,心中卻無法抑製地放聲狂吼:“不要胡說八道,不要用怪力亂神燃起我的癲狂夢想,最後一無所獲,隻是狠狠墜落到無間地獄,背負過妄念而最終又被摧毀的願望可悲至極,得償所願與萬念俱灰之間連一層紗紙都不存在。”
他的大拇指緊緊掐住了自己手心的皮膚,幾乎要刺破。
老爺子對他狂熱的情緒波動似乎毫無感應,隻是慢慢地說:“誠然,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科學也好,神學也好,在任何宗教的神跡裏麵,起死回生都隻是傳說。”
這句話聽起來稍微正常一點,仿佛他還有理智在控。備不住他話鋒一轉,帶了鉤子的字字句句,直插圖根心髒最柔弱處,處處見血。
“但誰知道呢,圖根,愛神出生於一戰期間,你至愛的妻子,今年已經一百多歲了,誰能感覺到呢?她的皮膚,她的心髒,不都還是如同二十歲的人嗎?”
他咳起來,胸腔裏的聲音轟隆轟隆,好像肺部馬上就要在裏麵炸個血肉橫飛,那種咳嗽是一個人對時間舉起的白旗,證明自己已經彈盡糧絕。
圖根頹然望向樹林深處。愛神的名字就像一個魔咒,嗡嗡作響中釋放出蒙昧力量,他無路可走,無處可去,和愛神重逢後那種夢魘的感覺再度來臨,伴隨著夜晚樹林中散發的濕熱霧氣,緩緩包圍了他。
從這一刻起他要活在一個最虛幻不過的希望裏。但是,居然也真的算是一個希望。
他靜靜坐了很久,終於掙紮著站起來:“判官要見你。”
之後推門而去。
我被關在玻璃辦公室裏關了兩天,蓋雷斯、圖根和賓格都沒有再露過麵,那都算了,大家感情本來就一般,但送飯的人也不來,實在叫人心裏難過。
我不餓,想吃東西的欲望完全來自精神上的空虛,反正無事可做,有塊紅燒肉或西班牙火腿嚼一下總是好的,我的身體其實一點都不需要補充能量。
之前在地牢裏的時候,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隻是在康複和修補,那麽到了這幾天,強化的過程就確鑿無疑地開始了。
信號非常明確:我本來就好端端地坐在沙發上,無所事事地盯著茶幾看,試圖把茶幾上若有若無的花紋幻想成一個**,這時候莫名其妙的,我的上衣袖子刺啦一聲,破了。
這身衣服是蓋雷斯給我的,挺合身,黑上衣,牛仔褲,鞋子襪子大了點,但湊合還能穿。我這沒掛釘子沒弄剪刀的,袖子突然破了是什麽意思?
我把手彎過來想查看一下,又是刺啦一聲,腋下也破了。
大概半小時之後,我整個人半**坐在沙發上。
兩小時之後,我直接**了,衣服根本穿不下,爭先恐後地破了。
我對著玻璃牆隨便照了一下,挺好,身上全是鼓鼓囊囊的腱子肉,純的,實的,油光水滑,興高采烈。人魚線,聖誕樹背肌,肱二頭肌大小老鼠,一坨都沒少,哪怕是李小龍以巔峰狀態再生,估計也就能跟我打個平手。
我心裏想啊,蓋雷斯或者主格,要是知道咪咪還有這一手,那必須十倍加急將他活捉,好為自己所用啊!不管是MUD 的雇傭兵,還是那些精神病戰士隨便喝一兩罐,馬上就是科學狂人批量製造的絕地戰士現實版,不征服全世界打出銀河係都不好意思,是不是?
這個念頭一來到我腦海,我猛然反應過來——誰說老爺子不知道呢?
既然他花了那麽多功夫追蹤和研究奇武會,他就一定會花一樣多甚至更多的功夫追蹤和研究密醫。
咪咪和摩根都不是一天成名的,尤其是咪咪,從來都是地下世界的傳奇密醫,他和奇武會的關係也從來不是什麽的秘密。如果老爺子根本就知道咪咪有這個藥,或者那個藥,各種各樣的藥呢?
我猛然站起來,腳趾頭悍然擠破了鞋子。
我腦子裏火花四射:他要追捕的說不定根本不是奇武會董事會的那幾個人,而是咪咪。或者隻是要把奇武會的人都打翻了,除掉咪咪身邊的保護傘。
奇武會隻是幌子,讓咪咪覺得自己不是風暴的最中心,當最危險的時刻來臨,也許他更關心入定的斯百德和諸葛,以及將要入定的冥王。因此根本不會想到,他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標。
一想通這一點,我就直撲大門,兩周快要過去了,冥王應該已經回到了密醫的基地,諸葛肯定也入定了,他們現在就是最危險的時候,我得趕緊去找他們。
大門緊鎖,我運了一口氣,放棄了跟鎖較勁,舉起自己終於有沙包那麽大那麽硬的拳頭,帶著一種不是特別熟悉的爆棚信心,一拳打在門板上。
門板顫動,內部傳來遲鈍的一聲哢,有灰塵從牆壁高處落下來。
結構被破壞,下麵就好辦多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毫發無損,紅都沒紅一片,我吐了口口水在上麵,感覺自己還有更強的可能,更多的力氣。
一拳,又一拳,再一拳。
轟隆!房門從中間裂開一個洞,我蹲下來看了一眼,霎時間有點泄氣——外麵還有一層金屬門。
但是沒關係,我還行,我的身體信心滿滿地說,沒問題,我們還行,還能走得更遠。
我的大腦這時候打了一個小岔,它像個娘們一樣嘰嘰歪歪地顧慮道:“就算你能打出這扇門,難道你準備光著屁股在紐城街頭狂奔,然後一路奔去咪咪那裏嗎?”
說得也是,我跑過去扯下沙發的整個真皮套,撕出幾個洞當袖口和領口,把自己套了進去,通過玻璃牆一看,活像一個瘋狂原始人。
打扮停當,我正要繼續過去砸門,忽然哢哢兩聲響,門自己開了。
賓格和圖根都站在那裏,他們的身後是一個長得跟鬼一樣難看的半拉老頭,拄著拐杖,眼睛瞘,看人的樣子好像惡鬼從地獄往外窺視。他張大嘴喘氣,每一次呼吸都很艱苦,像是下一分鍾就會倒地身亡。不用介紹,這必然是主格本人——我更加地、一百萬分地理解他為什麽要找咪咪了。
大家都愣在那兒,我訕訕然把真皮套拉緊了一點,有點心虛地解釋:“哎,這個,這個,沒衣服換了。”
他們慢慢走了進來,主格喘著,一字一頓地問我:“你,要見我?”
他一邊問,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眼神中的欲望之強烈,能真正灼傷旁觀者的皮膚。
我雙手抓住自己的皮沙發外套,盯著老頭子看。看他頭顱的輪廓,他的耳朵,下巴,他的手指,他的臉,脖子長度,瞳孔的形狀和顏色,他站立的方式,他看人的方式,以及他感覺到不安而提起警惕的方式。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們對我的一驚一乍大概是習慣了,沒人過問,主格舉了舉手,慢慢地說:“你要單獨見我,對嗎,判官?”
我被自己剛剛發現的事實驚嚇得啞口無言,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賓格和圖根慢慢退了出去。金屬門緩緩關上,啪一聲鎖死了。
主格極慢地走近我,用那個毫無起伏卻令人感覺非常不舒服的聲音問:“判官,密醫在哪裏?”
我猛然撲上去,一把掐住了主格的脖子,一直把他抵到了對麵的牆上,然後我揮手就給他來了兩巴掌——我們小流氓打架的套路都這樣,巴掌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
我一邊扇一邊叫喚:“就是你,就是你,就是你這個混蛋,叫你玩弓箭射我們家先知。”
主格正是射死先知的那個黑衣人。
那個黑衣人矯健如猿,靈活如鹿,雙手拉弓的力道如狼似虎,和眼前的死老頭簡直有天壤之別。但他們就是一個人,絕對。
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隻要我抓緊時間掐死他,那大家都沒事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主格在我的手心裏顫抖,四肢都軟垂了,毫無還手之力,他就像一塊剛剛被割下來的肉,就算還熱著,也熱不了多久了。
在外人來看,我應該一秒鍾就能完成任務,不要說我現在是個加強版施瓦辛格,就是原裝小霸王在此,這件事也沒有任何難度可言。
可惜這是假象。
主格那一層單薄的皮肉之下,仿佛包了一層金剛鑽,一接觸就知道比我的指掌更硬,而且有細微彈性,其硬度抵消了我第一波的力量,而彈性消解了我的後續攻擊。
他的鬼眼幽幽地看著我,毫無恐懼驚慌,像兩口深井,波光粼粼。我從中看到自己,麵目猙獰、五官扭曲的自己,像一個惡魔,正嘶吼著想要謀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
我趕緊移開了自己的視線,這個死老頭的眼神不對勁,他死盯著我看,也不是為了記住我的樣子,而是送出鉤子,隨著眼神的接觸,甚至隨著呼吸,鉤住一個人大腦深處的點滴想法,變成子彈,反過來射死別人。
幸好老子頭腦簡單,最多就是覺得跟一個癆病鬼對打勝之不武,其他什麽想法都沒有。
我甩甩腦袋,專心致誌地繼續掐他,可惜這時候有人一腳把金屬門踢開衝了進來,那是賓格。
我扭頭一看,他身後跟著十幾個人荷槍實彈的黑衣人,看體型和眼睛,八九不離十是變態軍團的。
還好,圖根沒在,蓋雷斯也沒在。
把我移交給主格之前,我和蓋雷斯計劃好了,我見主格要幹啥跟他沒關係,但我答應會幫他套套變態軍團這方麵的信息。
我也給了他赫拉祝福的資料,包括圖根身上有一瓶這個關鍵信息,讓他想辦法找到圖根私下聊兩句,主題就是千萬不能把那瓶藥給主格。
主格絕對不會顧及那些變態殺手的生命安全,就算有再大的副作用他也敢造出來當咳嗽糖漿發給他們喝。
後果不堪設想。連我這麽簡單的腦子,都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不知道蓋雷斯完成任務沒有,起碼現在圖根和蓋雷斯都沒一起衝過來幹我。
此刻的賓格完全變樣了,他從自己常年如一日的溫文爾雅裏破繭而出,換上一副心狠手辣的嘴臉,厲聲指揮身後的人上來從後麵痛毆我,然後拉開了主格,兩個黑衣人扶著老頭子跌跌撞撞往門外走去。
其他人卡住我和大門之間的位置,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很多個。
我雙手叉腰,露出傻子一樣的表情,瞅著那些上了膛的槍心裏苦苦琢磨,琢磨的主題非常簡單——我能擋得住那些子彈嗎?
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我就下了決心:空想無用,不如試一下。
主格和賓格的背影已經快要消失在走廊盡頭,我哼了一聲,突然暴跳起來,張開雙臂就撲了上去,身前頓時響起一串噠噠噠噠噠噠的聲音,然後又是一串叮叮叮叮叮的聲音。
子彈殼滾到了我的腳下,我大麵積被射中的胸口微有刺痛,但也就如此而已,真皮筋骨內髒,統統毫發無傷,我心裏的狂喜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
我撩開那些手忙腳亂換彈夾的人,一個箭步跳出去,好家夥,這懸浮感,這距離,這速度,八步趕蟬原來真的存在。隻需兩步我就夠到了賓格,揪住他的肩膀,往後猛拉,而後揮出一拳。
拳頭紮紮實實打在他的半邊臉上,兩三顆牙齒爭先恐後飛出嘴巴,賓格麵目扭曲,雙手攤開往後倒下,而主格一下子失去了依靠,踉踉蹌蹌也跟著摔倒了。
我高高興興大叫一聲,又把賓格拉過來揍了一拳,兩拳打完,他基本上就歇菜了。
我正意氣風發,猛然間太陽穴下傳來劇痛,一顆子彈從我腦袋邊咻咻飛過,將我的耳朵打了一個對心穿,接著小腿和腳跟都瞬間麻木了,我一跤摔在地上,剛好還壓了主格一把。他猙獰而狼狽地掙紮著,不知道表情多難看。
我心想壞了,這是咪咪給我的藥藥力不夠啊還是藥效不全啊,怎麽還跟鐵布衫似的給我留了罩門呢。
黑衣人們發現子彈原來還是有用的,立刻來勁了,趁我摔倒,追著上前來射,我身上一受傷,畢竟當了大半輩子的肉體凡胎,心裏馬上就虛了,腦子蒙蒙地往後爬了幾步,更多子彈射到了我腦門上,有好幾顆打中鼻梁,還好沒打穿,彈殼蹦蹦跳跳摔地上了。
我感覺到處都開始疼,情不自禁地垮下了臉,心想大江大河都過了,都變身當了一會兒超人了,難道這下子要陰溝裏翻船?
疼死老子了。
我齜牙咧嘴,一怒之下抱著死也要拖墊背的想法,以掌為足,往前使勁兒爬了幾步,撈住一個離我最近的黑衣人,還行,手臂力量一點沒受影響,那人被我一抓,就地摔倒,被我伸手掐得死死的,一邊掐一邊想,這算是我為奇武會幹的最後一樁活兒了,都沒跟他們結過工資,真虧。
正掐著,突然有好多條腿對我踢過來,硬把我踢成了仰麵朝天,我費勁地扭頭一看,糟大發了,主格、賓格都不見了,黑衣人們圍成圈把我包圍起來,看他們的樣子,這是不準備活捉我了,立刻就要來一個血洗小霸王。
我徒勞伸手想再抓兩個人墊背未果,子彈如雨點敲飯盆一樣打在我身上,腿已經完全廢了,我隻好放棄,寂寞地在包圍圈中心躺平。
我心裏想的是,不知道小鈴鐺現在在哪裏,在幹什麽;而我斷氣之後,不知道會去天堂還是地獄——假設真有天堂或者地獄的話。
站在我正對麵的人不知道為什麽,一隻手舉著槍,另一隻手拉下了他的口罩,尖尖的臉,邪惡的眼神,叫人看了半夜必然發噩夢,他臉上帶著扭曲的、滿足的笑意,用響尾蛇一般嘶嘶的聲音,說:“準備,一、二……”
我睜開我引以為豪的大眼睛,想要見證自己終於上西天的一刻。
這時候空氣中起了風。輕柔的,帶著一絲絲冰涼的風,從遙遠的地方吹過來,掠過每個人的身邊,又像很慢,又像很快,無論快慢,卻都令人沉迷其中,難以抗拒。我一時迷惑,心想這風聲多熟悉,接著就聽到一連串當啷之聲。
所有槍械落地,那陣風精確地吹出了一個圓形,令黑衣人們發出憤怒而恐懼的哀號。他們所持槍的虎口上,都出現了一塊小小的冰,脆而冷的冰,是一個字母的形狀,尖頭插進了血肉,開始緩慢地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