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他的目的是你

如果把我拍扁了,夾在一本足夠大的百科全書裏,圖解對應的詞條就是:街頭混混。在煙墩路到東門菜市場一帶,提到小霸王丁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是孤兒,小得還不記事的時候,爹媽一關門就走了,字條也沒留一個。我靠著鄰居們的善心(主力是小鈴鐺她媽),吃了若幹年百家飯,好歹勉強活了下來。

關於童年這麽深情的話題,我唯一願意回憶的事就是小鈴鐺把一碗飯摔到我臉上,惡狠狠地說:“吃,趕緊吃!恨死你了,我媽又把肉都夾給你了!”

鈴鐺她媽的肉沒白費,在下迅速長成一條漢子,十幾歲就一米八多,健身房去不起,在牆根下撿兩塊磚每天舉一舉,持之以恒也練出了許多硬邦邦的好肉。

在發現自己對酒有天生的判斷力之前,我唯一的特長是打架,專攻下三路,無師自通各種格鬥技巧,活生生打成了東門一霸。地盤上的任何犄角旮旯、貓途狗道,我都了如指掌,大到淩晨運貨入庫的大卡車,小到新疆兄弟賣的羊肉串,哪一樣我都能插一腳分點好處,偶爾也頗為意氣風發。

周圍一畝三分地裏,能鎮住我的隻有三個人,兩個女的——小鈴鐺和她媽,另外一個就是醫生摩根。

把他拍扁了放在百科全書裏,詞條也是四個字:醫學天才。

他和我剛好生活在世界的兩個極端。他有三個醫學博士學位,全部來自一流的專業學府;他認識拉丁文、希伯來文、古英文;他認識所有山上和海裏的動物以及植物。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來十號酒館,正如我不知道為什麽十號酒館這樣一號地方會存在。

我們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將生命的一大部分時間耗在了十號酒館裏,將浪費生命作為人生的主要任務,不管那生命的質地與價值到底如何,我們感覺彼此靈魂相通。

我等了一晚上,摩根真的沒來。到了十二點半我忍不住了,喝完手裏那瓶啤酒,走出十號酒館去找他。

他住在市中心的一棟小破樓裏,四下都沒有其他建築物,遠遠看上去,那棟房子符合都市鬼屋的一切條件。

從酒館走過去隻需要十五分鍾,我上前敲了一下門,門就開了。

我最先看到的,永遠是摩根的額頭,就算完全不認識他,路人也能快速對他的智力水平有所了解,因為很少遇到腦門那麽突出的人。

他是高個子,除了額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那雙纖細卻有力的手,還有他如同舞蹈或做手術一般的動作,任何動作都精確、優雅、有分寸,不浪費任何一絲力氣。

他是約伯最好的朋友,似乎第一天開始就如此,他們在哪裏搭上的、怎麽搭上的,始終是個未解之謎。

他看人的眼神和約伯剛好是兩個極端——約伯對任何人都沒有興趣,而摩根則永遠洋溢著好奇,久久注視,聚精會神。

這麽盯著大姑娘看大家可以理解,盯著八十歲的糟老頭看口味會不會重了點?有一次我這麽問他,他聳聳肩說:“隻是想看看那個人應該從什麽地方開始解剖。”

“有一天如果我死了,絕對不要解剖,務必直接把我燒成灰拉倒,謝謝!任何原因致死的都讓它隨風去吧!請千萬不要追究!”

他想了想,很勉為其難地說:“連福爾馬林浸泡都不想嚐試一下?”

我大吼起來:“老子連精油玫瑰泡浴都不想嚐試!”

他讓我進去,倒了一杯水給我,被我放在旁邊——我,還有任何跟他打過交道的人,都絕對不會在他家裏吃喝。

他問我:“你幹嗎?”

我把十號酒館發生的事講給他聽,兩次賭局發生時他都沒在場,但事情不複雜,一會兒就說清楚了,他點點頭:“你要我幹嗎?”

聰明人問問題就是這麽簡單粗暴,那我也就不客氣了,我把手機打開,調出照片遞給他:“幫我看看,他什麽來頭。”

掐指算算,斯百德到十號酒館還沒超過兩個月,算上被砸掉的那支鋼筆和剛才那瓶拉菲,他已經花了幾十萬。

發神經的人年年都有,可是很少有神經病會有錢到這個程度。既然是罕見品種,就必然會在世上留下痕跡。

摩根對此表示同意。他正要去書房,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身從鞋櫃上拿起一樣東西遞給我:“你說砸掉的鋼筆,是不是這個?”

那是一個不鏽鋼盤子,裏麵散放著好多圓段段。我仔細看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那確實是一支鋼筆。把它們拚在一起,就是斯百德丟在地上踩了一腳的那支鋼筆。

他明明就隻踩了一腳,怎麽會變成這個模樣?就算用機械切割,斷麵都很難光滑均勻到這份兒上——我可不是胡說的,我有一級鉗工上崗證呢。

摩根說:“不是機器切的。”

他拈起一個圈,看了看:“約伯搞衛生的時候發現了這支筆,陷在十號酒館的地板裏麵。”他做了個手勢強調“裏麵”兩個字,“碎成一圈一圈的,而且釘死了,費好大勁才挖出來。”

我心裏一激靈,趕緊下手一數,十一段!那家夥說到做到啊!

我的下巴都要掉下去了:“這是什麽……什麽意思?”

摩根露出一絲奸詐的笑,拍拍我的肩膀:“意思就是,兄弟,你被奇怪又危險的人盯上了。”

摩根的工作室是他的秘密基地,據說裏麵有超迷你的全科醫院,還有世界級水準的實驗室。他並沒有刻意對我們隱瞞這一切的存在,但正常情況下,來訪的人都會很自覺地和那兒保持距離。

和往常一樣,他進工作室,叫我待在外麵看看書。

摩根的書櫃容量巨大,占據了整個起居室的四麵牆,櫃裏的書琳琅滿目,無所不容。但我最愛的始終是他的美術畫冊收藏,哪個國家哪個流派的都有,普通小美術館的收藏估計還無法跟他一拚。我專挑自然流派的人體畫冊看,翻到第三本,摩根出來了,打了個響指:“在找。”

在找?怎麽找?

他說:“我同時侵入了幾個主要的人口數據庫,量太大了,排查需要時間,等等吧。”

從技術到實質我都不太聽得懂,一我倒是會,我這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等,等著有什麽壞事發生。

他拖了一把椅子坐到我身邊,端起那杯他倒給我的水喝一口,問:“小子,你到底是什麽事兒惹到人家了?”

我感覺自己比竇娥她媽還冤:“我上輩子都沒見過這個人,而且看他那範兒,我得去哪兒才能得罪到他啊!”

摩根不同意:“那可不見得,有時候你被毛毛蟲咬了一口,也會氣得要燒掉整片鬆樹林以出一口惡氣,麻煩這種東西不長眼睛的。”

讀書人真討厭,隨便講個道理都用比喻,還不好反駁。

幸好摩根對我還是很仗義的,第一,因為廝混得久了還是有感情;第二,約伯弄來賣的酒向來都不靠譜,沒有我在那兒看著,估計天天都會有人酒精中毒,摩根可治不過來。

他問我:“找出這人了,你準備怎麽辦啊?”

我想了半天,從牙縫裏擠出一句為天下的小混混所不齒的台詞:“報警?”

“報警沒用,他摔自己鋼筆又沒招惹誰,摔拉菲也給錢了。”

我苦著臉:“那怎麽辦?”

摩根願意動腦子:“先想想這事兒會怎麽發展下去吧。”

我想起那支被截成一串口哨糖的限量版鋼筆和粉身碎骨的拉菲,打了個寒噤。

橫的怕硬的,硬的怕邪門的。斯百德那個人,把他拍扁了,就能在百科全書裏麵加一條“邪了門了”。

這時候摩根叫我:“你把事情經過再說一遍,別漏掉細節。”

我照辦了,連自己在賭局的過程中差點兒尿了幾次褲子也沒有隱瞞。

摩根很專心地聽著,兩根手指在桌麵上移來移去,好像在下一盤想象中的國際象棋。我話音落下,他沉思片刻,開始喃喃自語:“現實紅利**開局,縱深陷阱,連環誘導。”

這些專業術語我一句都聽不懂,我直著脖子嚷嚷:“說人話!”

他看我一眼:“人家玩你呢!”

玩我?什麽時候我的三圍對男人有那麽大吸引力了?

摩根聳聳肩:“你覺得他接下來會幹什麽?”

我沒好氣道:“鬼才知道!要是他一次接一次地發神經,遲早老子要眼睜睜地看著他點火燒王羲之的真跡。”

摩根眼前一亮:“王羲之的真跡!”

他跳起來,扳著手指算:“鋼筆,拉菲,一千,一萬。”他猛然間就閃現出高智商的宅男光輝,胸有成竹地看著我,“他的目的就在你,這是在設局,讓你一步一步被卷進去,局裏的誘餌肯定是逐步升級的,這就像做藥物試驗那樣,先用老鼠,再用猴子,最後才到臨床人體試驗。”

我大驚失色:“什麽?他喜歡男人也應該去找約伯啊!”

摩根搖搖頭:“No!No!No!他應該是在試驗你。”

“試驗?試驗什麽?老子又不是猴子。”

摩根又想了想,說:“我認為應該是試驗你判斷事物價值的能力。”

他拍拍我表示安慰:“冷靜,他說不定是星探,代表某個拍賣行來的,把你挖去當藝術總監什麽的。那以後你就有錢啦,記得給我點兒,讓我升級一下我的私人手術室。”

我沒法把這話當真,苦著臉打了個哈欠。摩根走進書房看了一下,對我說:“數據庫還在篩選呢,估計還要好一會兒,你回去睡吧。”

我表示接受他的合理建議,走出去,他又追出來衝我喊:“估計過不了多久他還要設局,你記得要逼他當場就升賭注。”

我站在路燈下,一邊瞌睡兮兮,一邊吼回去:“升到什麽程度?”

摩根想了想,顯然既不相信我的品位也不相信我的定力,最後大叫了一聲:“我到時候會去,你聽我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