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霸王丁通

十號酒館在S城的煙墩路,這些年開了又關,關了又開,老板始終都是那一個,廚子始終是那一個,酒保也始終是那一個。他們在酒館和不在酒館,過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對此熟客們都略有所聞,但也毫不在意。

這裏的熟客很多,其中有兩個人的身份介於酒客和員工兩者之間,一個是我,一個是醫生摩根。

摩根的主要任務,是幫被老婆一瓶子打破頭或者互相敲瓶子敲破頭的朋友縫針。我則要幫約伯確認他買的酒是真還是假,或者值不值那個價錢。

我對酒毫無研究,不論產地、味道、品牌還是文化,統統一根毛都摸不著。我隻會喝。

約伯是酒保,很少喝酒,而我什麽酒都喝,不管是醬香型或是清香型的中國白酒,來自新世界還是舊世界的葡萄酒,單一還是混合的麥芽威士忌,隻需酒滴沾上我的嘴唇,味道進入我的鼻腔,顏色映入我的眼簾,它們就變成了二維狀態——所有細節攤開,一覽無遺,**裸、鮮豔豔、直端端,無處隱藏,無從隱瞞。

這些酒是真的還是假的,好的還是壞的,好到什麽程度,壞到什麽地步,都逃不過我的辨別。

隻要再給我一張合適的價格表,在十號酒館就不會有任何假貨或殘次品能順利通過質檢而不被當場正法,差一點兒都不行。

約伯從不少算我的酒錢,他給我的主要是精神獎勵,每當我成功地幫他把供應商氣得哭鼻子,他就跳上吧台大聲宣布:“丁通,沒有你我可沒法兒活!”

看眼下這個情況,顯然大家都認為除了酒之外,我對藝術品也有同樣高明的鑒賞力。我說你們是不是一個個都沒睡醒?

斯百德聳聳肩,催我:“哪個貴?一萬塊。猜對了拿錢走人,全現金,猜不對沒有任何損失。”

我再度吞了吞口水。

房租費要交了,水電費要交了,我在我女朋友小鈴鐺家裏混吃混喝,好幾個月沒交過夥食費,酒錢都是撿垃圾換來的。剛才在來十號酒館的路上,我還尋思著要闖進三太婆家逼她結賬,再不給護工費,這活兒就沒法兒幹了,都兩年了。

我七情上臉,心如鹿撞,這時候斯百德往駱駝背上加了最後一根稻草,慢條斯理地道出一個致命的威脅:“玩不玩?不玩這兩樣東西都玩兒完!”

約伯很警惕地從吧台後探出頭來:“你什麽意思?”

斯百德指了指那兩樣東西——一本書,一瓶酒:“不玩的話就沒意思了,沒意思的東西留著幹嗎?”

怎麽沒意思啊?留著看看不行啊?賣了做慈善不行啊?

他的臉上忽然掠過一絲極為瘋狂的表情,這表情叫我打了個寒噤。

我覺得很不對,這一點兒也不像在玩所謂的遊戲。

斯百德麵無表情地把那兩樣東西舉起來,作勢要摔,一麵轉過頭逼視著我:“來吧,猜吧,猜對了,你滿載而歸,不是嗎?錯了,你也毫無損失。”

我就在那裏被他活生生憋住了。

整個酒館的人都在看著我,我終於明白了“騎虎難下”這四個字到底是什麽意思。

那瓶酒其實我不稀罕,那是我過手的,市價十多萬,炒得厲害,真喝起來,我估計無非就是那樣子。

現在,我的眼光落在那本書上,一種奇異的惋惜感從心底升騰起來,如煙霧一般慢慢籠罩了我。

我根本不愛讀書,上輩子到下輩子都不是讀書人,唯獨在這一瞬間,我忽然非常舍不得那本書。

金色的封麵不是關鍵,關鍵是露在外麵的那些古老紙張,它們在我眼中煥發出溫柔的橙色光芒,像一盞在窗邊等了一百年的燈,蠟燭不肯熄,離人不肯回,那種隨時間沉澱下來的深深惆悵,幻化成一張美麗的臉孔,似隱似現,眉眼中的憂愁,似乎在書頁的邊角凝結成了黏稠的露珠,滴落在地,沉重有聲。

我眼前出現的就是這麽詩情畫意的小清新場麵,栩栩如生。我晃了晃腦袋,略微清醒過來,心中詫異:莫非這本書裏有鬼,這鬼還附到老子身上了?

我正愣神,斯百德忽然大吼一聲:“哪個貴?”

我好像被他狠狠地推了一把,腳下莫名其妙一個趔趄,滿屋子的人都露出怪異的神情,對著我虎視眈眈,似乎是逼我上鬥獸場幫大家賺生活費。

喝人家的腦殘,誠不我欺。

我心一橫:“書貴。”

“咣當!”

我話音未落,斯百德大笑一聲,一揮手,那瓶價值十多萬的拉菲應聲摔在了地上,玻璃殘片四處飛濺,濃鬱酒香散到四周。資深的酒客們趕緊抽鼻子,這麽貴的酒喝不上,聞聞也是好的。

我鬆了一口氣,抬手摸摸自己的頭發,莫名其妙地放鬆了下來。

這個過程中反應最大的人是約伯,他之前一直挺直了身子,像僵屍一樣站在吧台後麵,雙臂硬邦邦地舉起來。瓶子一摔,他立刻捂住自己的胸口,活像馬上要吐血的林黛玉,光看樣子似乎他馬上就會暈倒在地,但哪怕離他最近的人也沒準備過去扶他一把——大家都清楚他的德行。

果然,剛緩過一口氣,約伯就幹脆利落地把賬單一把塞給斯百德,說:“買單!”

斯百德聳聳肩,非常爽快地掏出卡就刷。我瞥了一眼,發現那張卡上印的發行銀行名字我壓根就沒聽說過,要不是有“master”的字樣,簡直就像是偽造的。

卡刷得很順利、很成功,當收銀條的打印聲傳來,約伯興高采烈地遞給我一杯啤酒,說:“On the house!嘿,幸好昨天我沒親手把這瓶拉菲摔掉!老子受夠了供著一瓶酒當親外公了。”

斯百德刷了十多萬的拉菲,給了我一萬塊現金,順便請在座的所有人喝了一杯。

皆大歡喜,唯有我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惴惴不安。

俗話說得好:無事摔拉菲,非奸即盜。這事兒實在不能不令我警惕。

我摸著口袋裏那硬硬的一萬塊,左思右想,坐立不安,終於忍不住摸出手機來,對著斯百德的臉拍了個特寫。

他對我眨眨眼,似乎毫不在意,接著又喝了幾杯純伏特加之後,他就穿著那套白色三件式西裝跳到桌子上唱起歌來。

怪裏怪氣的歌,歌詞裏卻反複出現“你是人類大救星”的句子,藝術流派十分難猜,我聽得百爪撓心。約伯對我冷眼旁觀,忽然過來推我一把:“摩根今晚不會來。”

我嚇了一跳:“你怎麽知道我在等摩根?”

不用跟人收錢的時候,他總是那張永遠不動聲色的撲克臉:“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他對我眨眨眼,“小霸王丁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