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愛神與阿摩爾

圖根破過一樁情殺案。

年僅二十一歲的美麗女子,將戀人殺死,分屍,在血泊中坐了整整四十八個小時之後清醒過來,毀屍滅跡。

她並非專業罪犯,手腳卻相當利落,又是讀化學專業出身,很懂得借助科學的力量,就在兩室一廳的方寸之地,將被害人的屍骨處理得分毫不留。

她洗幹淨手臉,出門,該幹嗎幹嗎。他人問起男朋友,她說分手了,淚盈於睫,楚楚動人,真情流露。

當地警方苦查無計,最後隻好請來圖根幫手。

他破案之後,發現被害者是一個活脫脫的爛仔,吸毒,**,打架,滿世界鬼混,唯一的可取之處,圖根從訪問的人那裏聽到的,也許隻有“他對女人,那真是溫柔”。

也許就是這點吸引了那個年輕的女孩。圖根去審訊她,前麵的一係列問題,她都答得清楚有力,毫不含糊,唯獨當提到死去的男人時,她眼中就像亮燈一般,突然閃爍出一種無從定義、無法捉摸的光彩,接著便是久久沉默。

圖根耐心地等了很久,她終於夢囈般喃喃地說:“我明明知道他是個壞人,他背叛我、傷害我、出賣我,我明明知道這一切就在我眼皮底下發生,可是,我就是想跟著他,就是,要跟他在一起……”

年輕時的圖根精明強悍,難以想象一個人怎麽會被這樣莫名其妙地束縛。感情更不用說了,就算是跌到血汙泥泊的地獄裏,他也自信可以踩著滿地白骨,一步步爬回光明普照的世界。

他不信邪,直到多年之後,他遇到了人生真愛,那個名叫阿摩爾的女人,兩人順利地相識相戀,結為伴侶。

從那時候開始,圖根不再享受出生入死的生活。

出生入死,是因為生死之間最為酣暢淋漓,宛如步步登山,直到絕頂之處,萬丈光芒一輪日起。

可是在愛人身旁,每一天都有豔陽高照,又何需跋山涉水?

他安頓下來,很滿足,並且以為自己的人生從此會是條一眼就可望穿的直線,偶爾線條有粗有細,墨色有濃有淡,但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都是一路向西,一路往死,和心愛的人攜手並肩。

而後阿摩爾失蹤了。

他以尋找妻子為條件,也是因為追捕奇武會的一點執念,配合MUD和B組行事,直到金市唐人街追捕結束,愛神落網。

圖根去提審愛神,推開審訊室大門時,他對自己將要遭遇什麽還毫不知情。

審訊室很小,愛神伏身,臉貼著桌麵,手腳都被鎖得死死的,她瘦弱不堪,長發紛垂,肩翼聳起,宛如垂死的蝴蝶,和早前飛簷走壁的那個簡直判若兩人,外衣的帽子垂落了,蒙麵巾也早被解開。

她聽到聲響,慢慢抬起頭來,臉容如同一柄重錘,敲上圖根的心鼓。

周遭沉靜如水,他身體裏卻響著漫天霹靂,一時間無法聽,無法說,無法思考,無法呼吸。

那是愛神,那也是阿摩爾。

她凝視著圖根,嘴角上揚,眉峰下彎,溫柔如水。她叫他:“老公。”

不知道為什麽,圖根這一瞬間想起了多年前聽到的那句話,任性又絕望地在腦海裏一遍遍回**重複:“我就是要跟她在一起,我就是要跟她在一起……”

他就像被什麽東西魘住了,坐在愛神麵前,什麽也做不了,什麽也說不出。

直到漫長的時間過去,圖根終於艱澀地問出內心唯一的問題。

“為什麽?”

愛神微笑:“因為愛你。”

平常他們在家,圖根晚上下班,聞到廚房裏傳來濃鬱的香味時,總會又高興又心疼地念一句:“何必這麽麻煩做頓飯,我們出去吃也可以。”

阿摩爾也是這樣微笑,這樣半認真半戲謔地說:“因為愛你。”

愛神沒有更多解釋——為什麽會和他在一起,又為什麽會離開。

圖根是審訊高手,他知道有些信息不必說,有些信息問不到。

無論如何,“因為愛你”這四個字非常奇妙地讓他如釋重負。

他離開審訊室後,第一時間去找了主格,為阿摩爾申請全球範圍內的豁免權。

他願意交換的,是一直為主格效力,包括確保阿摩爾提供信息,幫忙追捕奇武會的其他成員。

主格答應了。

阿摩爾直接從審訊室回到了圖根的住處,兩人幾乎是在進門的一瞬間,就回到了曾經共同生活的氛圍之中,自然而然,如魚得水。

隻是圖根有一種被魘住的感覺,任憑時間流逝卻始終不曾消退,他像需要空氣和水一樣需要愛神在身邊。她隻需要伸手輕撫,就能給他帶來如沉浸在春夢之中的快感。

有時候他覺得這不對勁,他知道愛情的存在,他也見過他人相愛,他看過無數為情人生生死死的書和電影。即使是那些被誇大的、被神化的、被徹頭徹尾淨化的愛情故事裏,也沒有哪個角色說出任何一句話,能表達圖根愛著身邊這個女人的心情。

“我願意為你脫胎換骨,改頭換麵。”

“我願意為你放棄王位,與世界為敵。”

“我願意為你殺人越貨,雖千萬人吾往矣。”

全部都弱爆了。沒有願意不願意的選擇,沒有願意不願意的準備,沒有願意不願意的盤算與決定。

他並非因愛神是鄰家姑娘,青梅竹馬、冰清玉潔才與她在一起;也不因她可供依賴與信任,少年夫妻老來伴才與她在一起;甚至不因她美豔絕倫,桃李春光如火如荼才與她在一起。

他跟她在一起是因為他不得不。這是他唯一的執念,唯一的欲和火,唯一的跌宕起伏。別無選擇。即使她要帶他到地獄裏去,圖根也會一步一個腳印走得十分紮實。

一切糾結都沒有半點意義。從被釋放那天開始,阿摩爾就如同被吸血鬼咬過喉嚨一樣,開始飛快地衰敗下去,越來越瘦,越來越虛弱。

她的確提供了很多信息,幫助圖根和主格去追捕其他人,他們也確實成功了。盡管奇武會最終越獄,功虧一簣,但責任不在他們夫妻。

圖根謝絕了賓格和B組下一步的工作邀約,帶著阿摩爾回到了L城,和以前一樣,他時不時要在半夜帶妻子去醫院的急診,因為她暈厥、抽搐,或者無緣無故地內髒出血。

沒有醫生查得出她到底有什麽問題,圖根絕望到想要哭泣,阿摩爾卻鎮定自若。

“沒事的,我不會死的。”她安慰圖根說,然後又想一想,補充一句,“沒那麽快。”

有一天晚上,他們要睡覺了,阿摩爾忽然對他說:“我有個願望,你能不能幫我實現?”

圖根說:“什麽願望?”

他腦子想的是第二天去哪裏吃飯之類的,或者她看上了一條裙子。

對愛神來說,這些東西也許渺小到可悲可笑,但阿摩爾想要的一向都很簡單。

結果這一次不一樣,她想要去科溫島補辦一個屬於他們的婚禮。

圖根答應了。在他答應的第二天,關於婚禮的一切,就有人做好了周全的安排,就像早就謀劃好了,一直在等待召喚。

圖根有種不祥的預感,自己的親友同事一個都沒邀請,果然他的預感都應驗了。神秘的賓客,從天而降的骷髏,混亂之極的場麵。

身邊站著的到底是他心愛的妻子,還是蒙著假麵的魔王,她是真的想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婚禮,還是借這個場合另有計劃?

圖根一概不知,他也不問。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等婚禮結束,兩個人能回到正常的生活裏去。

她從此不再是愛神。這是阿摩爾在婚禮前夜對他發下的誓言。

他沒有想到,婚禮之後第三天,阿摩爾就因為腹痛難忍而昏迷,被送入科溫島天堂醫院後進行緊急手術時,發現內髒大量出血,搶救無效——她死在了圖根的懷裏。

在急救室坐了整整三個小時,圖根仍然不能言語,不能動。就像大腦突然被放進絕對零度或絕對真空裏,瞬間關閉所有功能。他凝視著夜色中的繁星,就連眨眼都隻是勉力為之。

阿摩爾躺在**,頭微微斜過去,靠著枕頭,額角烏發淩亂,看起來就像還活著。但他握住的手早已變得冰冷,身上的斑斑血跡也已經凝固。她那雙能讓圖根溺死其中的眼睛緊緊閉著,不再有任何顫動。

對於世上所有可遇不可求的好東西,得到和失去之間的距離,短得猶如一絲呼吸。

她在病發昏迷之前,軟倒在圖根的懷裏,眼神中有難以言說的深情和遺憾,冰涼的手窮盡了最後的力氣,握住了他的手,她搖著頭,喃喃了一句什麽,然後閉上了眼睛。

那一幕,前前後後不過幾分鍾的事,卻在圖根的腦海裏反反複複地再現了無數次。他什麽都沒有想,沒有分析,沒有悔恨或悲痛,負責記憶的軟件壞掉了,隻剩下這一幕能正常播放。

直到有人出現,將他帶離醫院,他渾渾噩噩,遲遲緩緩,人家抓住他的胳膊,他就跟著走了,如果有人一刀捅穿他的動脈,他也會照樣沉默地看著那些血流盡。

等他清醒過來,人已經在他和阿摩爾度蜜月的別墅客廳裏,旁邊的衣帽間敞開著,塞滿了沒拆封的新婚禮物,有很大的箱子,也有很小的盒子。

他站在那裏打開燈,久久地看著裏麵的每一樣東西。

送禮人和他都不熟,他們都是阿摩爾那邊的賓客,所有禮物都是酒店禮賓統一收取然後送到這裏的。

圖根猜想他們送的禮物,也許都在某種意義上,代表著阿摩爾從前生活的碎片。也許有一天他會逐個打開,一一過目,去拚湊自己一生所愛的生平。

但不是現在。現在,站在這裏已經耗盡了他全部的勇氣。

這時候他看到保險箱和櫃子的縫隙中,平放著一個粉紅色的小行李箱,他注意到行李箱的把手那裏,用同色的絲線拴了一個小信封。信封正麵一片空白,信封右下角的落款是一個簡單的花體字母縮寫,A,是阿摩爾的首字母大寫。

圖根接過信封放在手心裏,紙張是涼的,他的手心也是涼的。

信紙上頂頭第一行寫著圖根的名字,像是一封格式非常標準的郵件,但郵件的正文卻隻有一句話:

“帶上它,以我們相遇的日期為證。”

沒有標點符號,沒有後續,接下來就什麽都沒有了。

仿佛就是阿摩爾坐下來寫信,剛剛寫了一句話,開水壺的汽笛響了,然後她就跑過去拿開水壺。也許她當時穿著家居碎花的便服,腳上踢踢踏踏地穿著拖鞋,從起居室急急忙忙跑向廚房,想著一分鍾之後就回來繼續寫完這封信。

她再也沒有繼續。

圖根出神地望著那句話——兩個人相遇的日期。

隻屬於他們兩個人的私人記憶,任何檔案或資料都不可能記載,沒有第三人可以求證。

圖根把信捏緊,急忙又鬆開,下意識地去抹平那張紙,輕柔而心痛得像那就是妻子被損害的身體。

這時候有人敲門,均勻地敲了三下,而後直接推門而入,是賓格。

那一瞬間圖根下意識地把信封塞到了口袋裏,關上了衣帽間的門,盡管他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賓格進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是:“探長,請節哀順變。”

第二句是:“老爺子剛剛來電,他對你的損失深感遺憾,希望探長即刻動身前往紐城。”

圖根搖搖頭,反問了一句:“紐城?”

他疲倦地坐下來,雙手交叉放在膝蓋上,整個人的脊梁骨好像在瞬間被人抽走了似的,叫他連坐一刻都累到不可承受。

莫名其妙地,他唇邊甚至還帶上了一絲苦笑:“我不去紐城。”慢慢地說,“我哪兒都不去。”

這當然是人之常情,而賓格早已收到應對之策:“老爺子說,尊夫人的死不是意外。”

圖根的瞳孔猛然放大。

“你什麽意思?”他的言語中有敵意。

賓格緩緩後退了一步。

“您太太,也就是愛神,是奇武會的人,她的行動視頻您看過,身體沒有任何問題,結果脫離奇武會後,就開始身體不好,其中必有原因。”

圖根臉色慘白。想一想確實如此。

圖姆城的視頻裏,愛神從高樓瀟灑躍落,宛如飛仙。

金市唐人街的街道上,她飛簷走壁,飄若驚龍。

可是在以阿摩爾的身份與圖根相守的歲月裏,她卻總是在生病。

奇武會如何控製下屬成員,這是一個謎。誰知道呢,也許阿摩爾就是受害者。

賓格知道自己的說法起了作用,他凝視圖根,給出了致命一擊:“如果說,她是死於奇武會的蓄意謀殺,比如下毒,探長,難道您不想要知道究竟嗎?”

他想要。

他站起來,告訴賓格自己要換件衣服,而後走進了衣帽間,拿起那個粉紅色的箱子。

阿摩爾叫他帶上這個箱子,沒有交代為什麽,但是她的願望,就是他的使命。

箱子上配了一把極精密的密碼鎖,鎖和箱子同色,圖根輸入了自己和阿摩爾第一次見麵的日期。

徒勞無功,並沒有任何提示說這個密碼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很可愛的粉紅鎖卻是冷冷的,沉默地麵對他的嚐試。

圖根想了想,再次輸入。那是他在C城與愛神初遇的時間。

箱子應聲而開,裏麵有一個小小的罐子,罐子也是粉紅色的,罐蓋表麵是屏幕,也需要輸入密碼。

他摸了一遍箱子裏外,確認再沒有其他東西,但在夾層裏摸到了微型照耀裝置。

這是什麽東西,需要如此嚴密地防護?

他無人可問,隻能把罐子放到了自己的口袋裏。

出門前圖根回了一趟臥室,床邊的櫃子上,還擺著他們的結婚照片。

圖根跪在床邊,俯身過去輕吻照片上妻子的嘴唇。

臥室裏很安靜,夜燈的光柔和如夢,圖根的喉嚨像被一雙手緊緊掐住了,下一秒鍾也許就會窒息而死。就是這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哭不出來。

如同人生中所有的重要時刻,他對自己的命運無能為力,隻能默然接受並努力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