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找到咪咪醫生
我沉默了。這時諸葛的陣法在漸漸減弱,我終於又看到了肖恩,原來他一直在旁邊趴著,我吃力地把他拉起來撐著:“我們說的話給他聽到沒事嗎?”
諸葛看都沒看肖恩:“他不知道我在這兒,他一直以為在跟你走去停車場的路上,還在努力想聊天。”
果然肖恩在嘀嘀咕咕,有事沒事停一下,煞有介事的,好像真的有誰在跟他扯閑篇。他狀態糟透了,臉如死灰,嘴裏和鼻子都在冒血沫,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諸葛看了看,伸手在肖恩身上上上下下好幾個地方戳,戳完那小子猛然打了個嗝,眼睛睜開了,血沫子也馬上冒得少了,我眼睛一亮:“耶,你會點穴啊?”
他淡淡地說:“隻是讓他的血液循環減慢,封閉傷口,以免內髒大出血而已。他的一條命差不多了,但到咪咪手裏,應該會沒事。”
奇武會的人從不關心他人身體健康,諸葛居然對肖恩那麽慈悲,這有點奇怪,我心裏藏不住事,當即就問:“你幹嗎管他的死活?”
他看我一眼:“顯然是因為你要管。”
我歎口氣。
有句話已經在我喉嚨裏卡了很久,這會兒蹦出去了。
“我會幫你們把幕後黑手找出來。”
諸葛眼睛一亮,我趕緊擺擺手,跟他死在一起還行,我絕對接受不了跟他雙眼對視,各自說出一嘟嚕無限深情的話,所以火速交代了自己的動機和原因:“我什麽都不為,就為你剛才說,我可以選擇退出,還有,你說你在乎肖恩的生死,是因為我在乎。”
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
我當然不是國什麽士,我隻是個小癟三。
我遵循和堅持的最簡單的原則: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
Over。如此而已。
諸葛和我告別,腳不沾地消失在空氣裏,他一走,肖恩就回過神來了,咳嗽兩聲,抬起頭來四處看看,說:“我們走了半小時了,怎麽還在這兒?”
我說:“這種事學名叫作鬼打牆。喂,你懂鬼打牆三個字的意思嗎?”
肖恩鏗鏘地說:“不懂。”他當然不懂,我說的是中文。
我把他扛起來走到停車場,一眼就看到朱利安那輛賓利國王牛哄哄地停在那兒,一副諒你們也不敢對我怎麽樣的德行。
肖恩從我身上爬下去,一邊往外噴血沫,一邊歪歪扭扭走上前去,圍著車子走了一圈,搗鼓著想撬鎖,結果我在他身後一按鑰匙,嘟嘟門就開了,他還吹了聲口哨,完全沒把自己快死了的事實放在心上,這德行實在招人喜歡。
我們倆興高采烈爬進車,我在駕駛座上左看右看,然後對肖恩說:“你說說看,車是怎麽開的來著?”
他臉上露出絕望和驚恐混合的表情,我舉起手來:“好好好,眼神別這樣傷感,我來試試看。”
一分鍾之後,我選好了地址,輸入了密碼,而後以時速一百六十公裏悍然衝斷了停車場出口的車閘,一路撞了大概十七八輛好好停在路邊的各色車,引來報警器聲音震破天空。肖恩在我撞車閘的那一刻就已經還了魂,半死的情況下居然還順利地係上了安全帶,整個人振作起來貼在座位上,瞪著大眼睛驚恐地直視黑暗的前方,一聲不吭。
至於他的臉色就明明白白地告訴了我什麽叫作命垂一線,千鈞一發,風雨飄搖,危在旦夕……
我的語言中樞幹嗎要選擇在這個時候抽風,這些一嘟嚕一嘟嚕的詞都是哪兒弄回來的?
我抱著開神風飛機的態度以及開重型坦克的技術,在哈頓區淩晨的街道上一路狂奔,越開越好了,終於能做到不直線撞上建築物,以及在最後一秒鍾及時轉彎。我現在的感覺就像釋迦牟尼跨出孔雀明王的後背,神功附體,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我是認真的!
然後我迷路了。
照著導航地圖走,我還能迷路,這也是需要一點技術的對吧。
發現自己迷路之後,我一個急刹,自己沒係安全帶,整個人直接撲上了擋風玻璃,砰的一聲頭上就出來了一個大包,肖恩差點被安全帶直接勒死。
我鎮定了一下,問肖恩:“你認路嗎?”
肖恩氣若遊絲,如果這會兒他死了,我完全夠判一個過失殺人罪。他絕望地重複了一次:“你要去哪兒?”
我指了指導航。
他對我怒吼:“你照著地圖走都能迷路?”
我很無辜:“有些地方它叫我拐彎,但明明就沒處可以拐彎啊。”
他對我噴血沫子,感覺下一秒就會被直接氣死。
“那是快速路出口!”
他一把把我推了下去,爬過來換了座位,提著最後一口真氣,開始一絲不苟地狂飆,路上沒啥人,他於是一路闖紅燈,窗戶全開,風吹進來打在臉上像一個接一個的耳光,速度每小時兩百五十公裏,快得仿佛哈頓區午夜的繁華下一秒就會煙消雲散,我和肖恩在各種意義上看都快油盡燈幹了,可車子最後衝過目的地前最後一個紅燈的那瞬間,我們倆仍然不約而同哈哈哈傻樂出了聲。
按照導航的指引,車子停在了一棟褐色loft門口,樓很高,但隻有兩層,我們爬下車往門口走,大門那裏站了一個人。
我和肖恩對望了一眼,心裏都覺得不妙,那人個子和我差不多,身上的黑色連帽衫長到膝蓋,帽子蓋住了臉,路燈從上方照下來,他整個人都在陰影裏。我上前一步,擋在肖恩和來人之間,這會兒再出什麽幺蛾子,我們倆起碼要死一個。
對方走了過來,我屏住了呼吸。
結果他隻是遞給我一樣東西:
一張巴掌大的卡片,厚實精致,上麵用一個花體字印著浮雕效果的數字:49。在燈光下還有淡淡的陰影。
他說:“醫生讓我給你今天最後一個加號。”然後就走了。
今天最後一個加號?我還根號二咧,加什麽號啊?
眼前是黑色柵欄狀的鑄鐵大門,半開著,我們走進門,發現自己直接進了一個造型和大小都很像野獸籠子的電梯。
沒有開關按鍵,沒有樓層,也沒有指示燈,這真是一架低調的電梯。它感覺有人進來,立刻轟隆隆晃了兩下,門轟然關上,動靜大得我差點跳了起來。我和肖恩交換了一個既來之則死之的眼神,等著電梯慢慢地、哢啦哢啦地升起來,每往上一厘米好像就要停下來喘口氣。
實在站不住了,我和肖恩各自靠著牆出溜到地上,地麵非常冷,我全身都僵了,抱著膝蓋還簌簌發抖。就在這樣鋪天蓋地的寒意中,竟然還襲來了濃濃困意,真是匪夷所思。
我強撐眼皮,看著肖恩抖成一團,心裏天人交戰要不要過去跟他抱著取暖。關鍵時刻電梯一個下墜,比坐十八環過山車還嚇人,我和肖恩直接就摔趴下了,電梯停住,門開。
我吃力地抬起頭,看到一個診所的等候室。
擺設、陳列、格局、方位,角落擺的兩盆綠蘿還有架子上的國家地理雜誌,全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這百分之百就是我曾經在G市待過的那個診所啊,連雜誌的擺放細節都毫厘不差。
我頓時來了精神,轉身背上肖恩,毫不猶豫地往等候室右邊的走廊跑,走廊上有兩個房間,我衝到第二間房,一腳踢開門衝了進去。
咪咪坐在一張碩大的辦公桌後,旁邊擺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和一堆亂七八糟的病曆,他的白大褂脫了,平光眼鏡放在一邊,頭發估計有幾個月沒理了,身上穿著那條永恒的牛仔褲和黑上衣,正抓著一個如往常一樣看上去像屎一樣的三明治狼吞虎咽。
聽到動靜他抬起頭來,嘴裏還在漫不經心地嚼食物,看到我之後咧嘴一笑:“喲,最後一個號是加給你的?”
咪咪的醫生辦公室帶著一種神奇魔力,讓人亂紛紛的心猛然之間就定下來,即使外麵現在發起滔天洪水,我相信咪咪也會從抽屜裏摸出一艘諾亞方舟塞給我。
他任由我癱下來坐著,好整以暇地吃完那坨三明治,把包裝紙折吧折吧塞回口袋裏。
我指指他的褲袋:“每隔三小時就會長一個三明治出來,對吧?能選口味不?吞拿魚和火腿芝士我都還行。”
咪咪說:“屁,要下樓去買。”
他看了肖恩兩眼,問我:“這人活著好還是死了好?”
我唯恐造成絲毫誤會,趕緊斬釘截鐵地把頭點到了肚臍眼那裏:“活著好!必須得活著!”
咪咪聳聳肩:“好吧,你去找幾本《閣樓》自己打個飛機。”
說完他就拎著肖恩走了,後者一點兒沒反抗——實在已經油盡燈枯了。
我有點不放心,追出門去問:“你需要我幫忙不?我幫你遞把刀再按個手唄。”
他沉吟了一下:“幫忙就算了,不過你身上也要收拾一下,跟我來吧。”
我把湧到喉頭的一口血吞下,屁顛屁顛跟上,感覺有點緊張,待會兒要幫咪咪擦汗的時候,該用殘存的衣服碎片呢,還是直接上手呢?左右都不大幹淨,所以我不確定肖恩最後到底會死於哪種細菌感染。
我們出門向左,到走廊盡頭一扇白色牆壁前,咪咪揮手往牆上隨便拍了一掌,牆壁立刻震動,往兩邊分開,眼前又冒出一個電梯,轎廂麵積大得可以停兩張雙人床,溫度比剛才那個還低,一步之間就從昆明到了北極。我冷得不斷哆嗦,忍不住抱怨:“你們的電梯幹嗎要這麽冷?”
他淡淡地說:“常有死人上上下下,溫度高的話味兒不好聞。”
我馬上沒話說了。
嚴格來說這個不算電梯,人家的電梯都隻會上上下下,這個卻還縱橫馳騁,七拐八彎,狀態平穩,軌跡莫測,而且運行時間長得讓我擔心,會不會門一開自己到了外太空。
結果雖然沒到外太空,差得也不遠——那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電梯門徐徐打開,外麵是形狀和結構都像宇宙飛船的巨大空間,四下一色雪白,大廳中央有一個圓形的接待台,裏麵有不少穿粉紅色護士服的人在忙忙碌碌,目測各個方向都有不少電梯,很多人進出,大廳裏的人就更多了,每個人看上去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要去向哪裏。
圍繞著大廳的是一圈一圈的走廊,我數了數,一共七層,透明的天井高高在上,夜色被燈火通明擋在了外麵,每個位麵的樓看上去都像個蜂巢,裏麵的蜜蜂可能都擁有不止一個醫學學位。
四個白衣白口罩的護理人員抬著擔架上來,放倒肖恩做了一個初步檢查,對咪咪說:“手術室十三號。”隨後就把他架上推床弄走了。
咪咪帶我橫穿大廳,他所到之處,每個人都停下來,對他行注目禮,態度尊敬。
就像殺手看到木三,賣假酒的奸商看到我,或者不正常人類研究中心的研究對象們看到了十號酒館的老板。
他視若無睹,根本不在意。他的淡定讓我印象太深了,如果說我一向都對咪咪佩服有加,這一刻就已經上升到了盲目崇拜。
他一麵走,一麵隨隨便便地對我說:“喏,這裏就是奇武會的密醫基地,有全世界頂級的實驗室和藥物研發設備,正在做的幾個項目,光說出名字去就能嚇死不少人咧。”
原來密醫不止你一個人而已?
他對我笑笑,說:“密醫隻是一種身份。”
不知道是不是受摩根的影響,咪咪對我一向都和顏悅色,從來沒有挑戰過我的智商,現在也是如此。
“每天都有很多醫生丟掉行醫執照,大多數人是因為他們很糟糕,應該一早轉行去做出租車司機或者連環殺手,但也有非常小一部分人,他們搞砸工作是因為出色得過頭了。”
咪咪和摩根是兩個現成的例子,所以理解這番話對我來說毫無壓力。
我露出深深了然的神情,點了七八個頭表示自己是知音,於是咪咪笑了笑。不管是在煙墩路還是在G市,咪咪大部分時候都溫和得像一隻貓,隻不過很少笑。現在他笑了,刀鋒或箭鏃般銳利的感覺一閃即逝,仿佛在提醒世人,在他低調得要到泥地裏去的外表下,有一顆不可一世的狂熱靈魂。
“摩根厭倦了做正常的醫生,而我……”
我們走到了另一個電梯前麵,我忍不住四下看了看,這個地方到底有多少電梯啊?
他按下開門鍵,平淡地繼續說:“我從來就沒有正常過。”
我們站在另一個用極度深寒掩蓋死亡氣息的電梯裏,咪咪說話的語氣接近了零度,我深深地體會到了電影《沉默的羔羊》裏朱迪福斯特麵對漢尼拔博士時的心情。幸好,盡管我的胸和朱迪福斯特一樣平,而咪咪在智商和心性上都比漢尼拔博士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也隻需要猜測一下那種恐怖感而已。
因為咪咪是摩根的朋友,而摩根是我的朋友。
在一個正常的世界裏,朋友的朋友並不一定是你的朋友,他們把你大卸八塊水煮白灼吃掉的時候,你連他們的名字可能都寫不完整。
但還好,咪咪說的一切都不怎麽正常,所以大家的關係反而很有邏輯,摩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無條件信任咪咪。
電梯平穩地停住了,沒有任何樓層標誌,我們一走出去,就有身材火辣的護士小姐甜笑著迎上來,咪咪停下腳步,對我說;“你上去。”
左手邊有一個樓梯通往上層,前麵是重疊數層的自動門,通向一個手術室。
咪咪進去了,我三兩步衝上樓,進了一個玻璃隔間,這裏居高臨下對著手術室,無影燈下躺的正是肖恩。他的頭和腳都被裹在病服裏,被收拾得很徹底,腹部**,毛全部剃光,皮膚泛著青色,上麵有不少縱橫交錯的傷口,有的開始發黑,有的兩邊的肉都卷了出來,內出血估計嘩嘩的,他看起來就像馬上就要扔進黃浦江去漂流的一頭死豬——這個聯想對朋友大不敬,但我實在找不到另外的形容詞了。
穿好手術服的咪咪過去了,他從盤子裏拿了一把手術刀,展現出一副隨時會拿刀尖去剔牙的樣子,然後舉起手來。
我還在讀書那會兒,學校交響樂隊的指揮是全校最美的少女,每回她登場,都煞有介事地等全場掌聲落下之後,也這樣舉起手來。
過了十幾年,在一個天差地遠不搭界的場合,電光石火間,我忽然明白了那一舉手的意思:演出開始了。
咪咪手起刀落,輕巧得如刀劃黃油一樣,劃開了肖恩的肚皮。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感受著那開膛破肚的節奏,一麵著了迷似的追隨著咪咪的手。他的手與各種手術器具就像熱戀中的情人一樣親密無間,在血管、神經、皮膚、脈絡中出神入化,活生生把一台手術變成了一台雜耍——精巧,流暢,變幻多端,跟隨者無從預測,觀察者無暇恐懼。
我正觀摩咪咪手術,玻璃隔間的門被打開,另外兩位白大褂醫生進來,一句話也不跟我說,掏出剪刀三下五除二把我的衣服大卸八塊,摸出各種儀器來,分頭檢查和處理我身上各種傷口,等咪咪的手術進入尾聲,我也收獲了一身的包紮帶以及一句:“內髒沒事”。
當咪咪最後縫合了肖恩的腹部,為我診治的醫生們也揚長而去,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仍然是那無害的貓科動物一般的表情,嘴唇翕動,分明是說:“行了。”
我跌跌撞撞衝下樓梯,咪咪一出手術室我就撲過去準備抱大腿示愛,他嫻熟地飛起一腳把我踢開:
“等麻醉過了,靜養一個月左右,做做複健就沒事了。他非要起來也行,最好不要打架。”
咪咪你真了解肖恩啊。
肖恩沒事了,我全身都放鬆下來,剛想跟咪咪說兩句笑話,猛然之間天昏地暗,一頭栽在了地上,眼看就要睡過去了,突然屁股一涼,緊接著一陣刺痛,我扭頭發現咪咪給我打了一針。
我們倆麵麵相覷,我問他:“你啥意思啊?”
他說:“沒時間給你躺了,你跟我來,我要給你看樣東西。”
我有點懊惱:“那你也不用給我打針啊。”
他掉頭就走:“過五分鍾你會感謝我的。”
我拖著筋疲力盡的身體跟上他,腳掌踏到地上,足心湧起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像我正從大地母親的土壤深處吸取力量,而後迅速傳導到四肢百骸。就像咪咪說的一樣,過了五分鍾,我感覺自己恢複到了最好的狀態,神清氣爽,身強體壯,或者幹脆說,我達到了從未有的絕妙狀態,那句話怎麽說的,拳打南山猛虎,腳踢東海蛟龍。
我嘖嘖稱奇:“哥們兒,你對我下什麽藥了,我現在龍精虎猛,跟沒受過傷一樣啊。”
他聳聳肩:“普通補劑而已。”
“普通補劑有這種效果?你拿出去賣不是分分鍾發大財。”
他對我笑笑:“你怎麽知道我沒有拿出去賣。”
這倒也是。
咪咪帶我去的地方在密醫基地的頂層,這一層設置的是單獨電梯,上升了好像無窮久才到,從外麵看起來這棟建築物明明很普通,裏麵卻好像是一個異世界,空間能無限延伸。
電梯到了頂樓,出去正對著一道牆一扇門,孤零零的,一推就開,裏麵一溜兒擺著五個長方形的透明棺材,底下是白色水池,水池裏滿是膠狀的東西,黏黏嗒嗒地,泛著藍光,棺體大如轎車車廂,足有三四米長,密封一體,看不到開合的接口。
棺材上方的天花板密密麻麻開了許多圓形開口,開口裏懸垂下來無數透明管道,粗的細的,糾葛交纏,非常複雜,延展到棺材下方的膠質物中,不知道是什麽蹊蹺。
我問咪咪:“這是啥?”
咪咪平淡地說:“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就看。然後我就在第一口棺材裏看到了斯百德。
他靜靜躺著,閉著眼,神態安詳,**,兜襠布都沒裹一個,絕對屬於生理男,那些天花板上下來的管子繞了一個彎,又從棺材底部上去了,連接著斯百德的手腳靜脈、鼻孔和後腦,裏麵必然在輸送一些東西,就是不知道是啥。
我前不久在科溫島還見過斯百德,那時候他意氣風、發須尾俱全,現在這個樣子純屬行屍走肉,我膽戰心驚地問咪咪:“斯百德怎麽了?被孫悟空打了後腦勺變植物人了嗎?”
咪咪簡潔地回答我:“他在入定。”
他揮揮手:“這裏是奇武會董事會成員的入定室。”
入定是個什麽鬼?
咪咪想了想,問我:“你知道什麽是龜息嗎?”
“知道,像烏龜一樣呼吸。”
咪咪被我噎住了,又想了想,可能再次精簡了自己的語言,繼續往下說:“所謂的龜息,是瑜伽修煉到極高段位後的一種現象,代謝和呼吸的頻率都被控製到非常低,身體隻需要極少的能量和氧氣供應就能維持基本運轉。”
所以斯百德這樣子是在練瑜伽嗎?人家練瑜伽都穿得挺少,放放音樂,練完後一副神清氣爽、得道成仙的樣子,這位多大出息啊,把自己練成了這模樣?
咪咪說:“如果他不這樣直接用藥,身體就會在極短時間內被藥物摧毀。”
我表現出了一個大明白應有的樣子:“對哦,是藥三分毒。”
他對我笑笑:“可以這麽理解。”
他繼續說:“他們用的藥名字叫赫拉祝福。赫拉是希臘神話裏的天後,也是賜予人類生命的神。赫拉祝福是一係列的藥物組合,能夠改組人類壽命基因,重造免疫係統,成百倍激活器官自我修複的力量,同時製造出人體在正常情況下根本不可能自動合成的各種抗病和強化機能激素。”
“但不管藥物功效多厲害,都要在接納和吸收後才能起作用,但人體非常精密,寧可自毀,也會竭力消除外來物質。很多器官移植結果不好,都是因為排異反應太過於強烈,除非新陳代謝極低。”
我恍然大悟,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恍然大悟,腦細胞得多忙。
“所以要在龜息的時候進行。”
“沒錯,龜息狀態下人體基本是在休眠,相當於你睡死了有人在你臉上畫胡子,不會被失手打死。”
這個比喻我喜歡,一聽就明白。
咪咪一邊說,一邊帶我走過五口棺材,順手在最近的那道牆上拍了一下,入定室另一頭的地板應聲裂開,兩張藍色的天鵝絨扶手椅旋轉著升了起來。你說現成擺兩張塑料凳子會怎麽樣,非要搞這麽複雜。
他示意我坐下,自己也坐下,這個陣勢叫人眼熟,這是要上堂啊。
我豎起了耳朵。而他一如既往沒有廢話。
“我受諸葛之托,現在要告訴你奇武會最後一個秘密。”
我精神一振。奇武會的秘密肯定很刺激,不過,我萬萬沒想到會有那麽刺激。
“長話短說,你對奇武會已經有所了解了,但你可能不知道的是,這個組織一百多年前其實就有,以功夫為立身之本,他們五個人都是不世出的武功大師,先知最年長,和另外四個人的淵源也都最深,他也是找我合作的人。”
“他們修煉深湛內功,得以駐顏長壽,科技開始爆炸式發展後,他們用積累的財富建立起了密醫基地,全世界一共有三個,投入數以百億計的資金,運作了五十多年。在我之前,已經有曆代密醫在嚐試改造他們的身體,我接手後,算是在藥物和生物技術上得到了一些突破,利用剛才說的龜息模式,讓他們能夠再度克服生理條件的衰竭,繼續活下去,而且狀態比從前更好,將來有必要的時候,除了大腦,其他身體部位也可以全部置換掉。”
算是吧?一些突破是吧?
咪咪好像是認真的,他完全沒有得意的樣子,要是我仔細看的話,甚至能看出他對自己是不滿意的。
“但目前來說,我的研究還不夠到位,做不到一勞永逸,為了保持狀態,他們要六個月口服一次維持藥物,三年入定大補甚至置換器官,入定要在嚴格的醫療監護和安保條件下進行。”
“不然呢?”我一問出來就知道這個問題有多蠢。
看看斯百德那個樣子,現在隨便來個十三歲的街頭混混就能讓他死於非命。
咪咪說的話在我腦子裏嗡嗡嗡。
諸葛之前說的關於奇武會末日的話在我腦子裏嗡嗡嗡。
斯百德在科溫島對我說的話在我腦子嗡嗡嗡。
就像黃油加上土豆泥再拌勻胡椒鹽,這些信息在我腦子裏融合起來,就像一盞燈被點亮了。
諸葛他們手腕上的灰線是生命的沙漏,也可以說是一個提醒他們服藥的鬧鍾,一旦無法及時續上藥物,他們就必死無疑。斯百德讓我送的箱子,他說是“神賜的禮物”,那必然就是他們每六個月要服用一次的藥物。
有敵人在追蹤他們,而且團隊裏有叛徒,他們不敢自己送,這我不太容易接受,但能理解。
我不能理解的是先知,我不知道愛神身上發生了什麽事,但先知是在我麵前死的,我一直都接受不了這一點,現在甚至更接受不了了。
“先知就在紐城,他那條線都快要爆表了,為啥不能早點到這兒來?他那個破課有什麽好上的,也沒幾個人聽得懂,他在家裏除了睡覺也不幹啥,來這兒睡覺不行嗎,你還能少他一張椅子,非要在家強,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咪咪的表情變得嚴肅了:“你在說什麽?”
我一愣:“先知啊。”
“先知怎麽了?”
我叫起來:“你不知道?先知死了。”
咪咪盯著我的臉看了十秒鍾,確認我不是在惡作劇之後,霍然站起來,牙縫裏擠出兩個字:“糟了。”
他也不跟我交代怎麽糟了,大步流星跑出了入定室,我跟著跑上去,眼睜睜看他進了電梯,一點都沒有等我的意思,徑直關門走了。
我傻看著電梯往下疾行,咪咪也好,電梯也好,半天都沒有回來的痕跡,我到處溜達了一下,啥都沒看見,隻好回到斯百德的入定艙旁邊,趴在玻璃蓋上看他,這哥們兒睡得挺好,沒打呼,估計也不會呼吸暫停,畢竟都差不多全停了。
我屈起手指敲敲入定艙,當當聲清脆至極。我幻想著他會突然睜開眼睛,對我瀟灑一笑,說:“小丁通,你來了。”
我深深地吸口氣,小聲說:“斯百德,我對不起你。我把先知害死了。”
斯百德沒吭聲。
我等了一會兒,繼續小聲說:“我心裏很難受,不過你要是不說話,我就當你原諒我了,你覺得呢。”
他還是一聲不吭。
我猜他也沒啥其他辦法,多半是隻好就坡下驢,原諒我了。
現在的問題是,我怎麽原諒我自己呢?
我拍了拍入定艙,然後呆呆地看著遠處白色的牆壁,這一刻我非常想要見到小鈴鐺,我想躺在她膝蓋上,把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說一遍,她會一邊刷手機一邊聽,然後在我額頭上拍一巴掌,說:“過去的事就算了吧。”
沒有什麽事真的可以過去就算了,但有的時候,隻要小鈴鐺這麽說一聲,我就好像能卸下負擔似的,不管我做得好不好,選擇正確不正確,都有個人願意接納我,說:“過去的事就算了吧。”
這時候遠處的白色牆壁閃了一下。
我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瞪太久出現了幻覺。
緊接著牆壁又閃了幾下,然後跳出了一個巨大的視頻通話的請求界麵。呼叫的人一個大腦門閃閃發亮,那是摩根。
我連滾帶爬撲了過去,手掌拍在代表接通的綠色電話標誌上。
牆壁上出現的,果然是摩根。
我大叫起來:“摩根,摩根,你在哪兒呢?”
他詫異地看著我,聲音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嗡嗡的:“丁通?你怎麽在這兒,咪咪呢?”
我指了指身後的門:“咪咪出去了,摩根你趕緊說,你在哪兒?”
他說:“我還在科溫島。”
科溫島?“那約伯呢?”
摩根說:“他也在,在我旁邊。”
然後約伯就過來了,若有所思地望著屏幕,問摩根:“怎麽咪咪跟丁通越長越像了。”
我沒好氣:“去你的。”
我趴在牆壁上,生怕他們消失了,緊著問:“你們為啥還在科溫島啊,你們找咪咪幹啥?”
約伯懶洋洋的聲音有一種奇妙的安撫作用,他沒有冥王那麽能打,也不如摩根或者咪咪有學問,我認識他那麽多年,具體也說不上來他到底具備什麽特別的才能——連個啤酒杯都擦不幹淨。
可是不管遇到什麽事,他好像都能找到解決辦法,不管是第一時間,還是千鈞一發的時候。
這會兒居然也不例外,他告訴我:“咪咪說沒有收到愛神服藥的數據反饋,也聯係不上她,讓我去查一下情況。”
他鎮定平淡的語氣帶來一種錯覺,也許諸葛的情報有問題,也許愛神沒有死。
我滿懷希望地問:“然後呢,發現什麽了嗎,愛神怎麽樣?”
他說:“不怎麽樣,死了。”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咽下去的口水都是苦的。
約伯看到了,問我:“你為啥反應這麽大?你跟她也不熟。”
我苦澀地說:“斯百德叫我把叛徒都挑出來,好清理掉,我沒有辦到。”
約伯說:“哦。”
摩根來到了鏡頭麵前,接話了:“這跟愛神的死也沒關係啊。”
我說:“什麽?”
摩根說:“我說,她的死跟奇武會的叛徒沒關係,她不是被殺的。”
我一骨碌爬起來:“什麽意思?”
摩根扭頭問鏡頭外的約伯:“告訴他不?”
我急得撓牆:“幹嗎不告訴我啊,趕緊的。”心裏那個七上八下,生怕摩根一下把電話給掛了。
約伯大概同意了,摩根再度轉過頭來。
“愛神懷孕四個多月了,你知道你送過去的那個箱子裏是藥吧,奇武會續命的藥。”
“嗯,赫拉祝福嘛。”
“對,赫拉祝福,咪咪已經把她的劑量調低了,但如果吃的話,孩子肯定保不住。所以愛神沒有定時吃藥,身體進入衰竭狀態。”
我無法理解:“她身體衰竭了,孩子不是也得死?”
摩根沉默了一下:“理論上是這樣,所以她提前讓我去了。”
我對他一貫的信任和愛神畢竟死了的事實產生了劇烈的衝突:“你去了她怎麽會死呢?”
約伯出現了,接過了摩根的話,他的語氣有點不滿:“她讓摩根去不是為了救她,是為了把孩子提前剖出來放進人造子宮裏,摩根有個朋友在科溫島有個生育診所,秘密搞人造子宮很多年了。”
他歎口氣:“一命換一命,這是什麽敢死隊精神。”
摩根說:“你沒當媽,你理解不了。”
約伯繼續歎氣:“那確實理解不了。”
我驚呆了:“那剖完孩子再吃藥不行嗎?”
摩根說:“不行,我們現在掌握的人造子宮技術隻能幫助五個月以上的胎兒存活,多在母體裏待一天,生存率就會高一點點,她必須吃藥的時候,胎兒才四個月,拿出來必死無疑。”
約伯安慰我:“所以我說,愛神的死跟你有沒有清掉叛徒沒關係。”他這個人公平得不行,“其他人死了,多半就是你的問題了。”
我喃喃自語:“倒也不用這麽直接。”
約伯這時候對我說:“順便,你要是有機會的話,跟小鈴鐺去把那個孩子收養了吧,診所名字叫天後宮,身份識別編號是3235,認號不認人,報數字就能把孩子領走。”
我沒好氣:“為啥要我收養?”
約伯的理由很充分:“難道你願意奇武會的人收養他們啊?還是我跟老板值得托付?我覺得吧,小鈴鐺能把你養成這樣,養孩子肯定沒問題,她靠譜。”
說得也有道理。
我正要再問一下老板的情況,咪咪回來了,他是一路跑著進來的,見到入定室的場麵毫不驚訝,上前和摩根說幾句話把情況問清楚了,重點問了:“藥在不在?”
得到肯定的答複之後,他連拜拜都不說,掛了電話就拖著我往外走,一邊走一邊說:“快快快,快點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