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北美代理人

門後很昏暗,一道長樓梯通往地下,空氣非常渾濁,安靜異常,就連我的呼吸聲都像是雷鳴。

我俯下身拚命喘氣,等呼吸稍微平靜下來,就轉身把門關上,從裏麵上了鎖,然後開始下樓梯。

這道樓梯特別長,還拐了兩個彎,而後終於到底了,麵前是一條走廊,入口上方有一個嵌入式的小燈,照著下麵的一塊牌子:員工專用,非請勿入。

我硬著頭皮往前走,光線不好,每隔很長一段距離才有一點小燈照明,空間非常狹窄,通道之間僅容一人通過,地勢越來越低,空氣也越來越潮。

走了十幾分鍾之後,我來到了一個分岔路口,麵前是一個Y字的中間點,左右走廊的兩邊都是密密麻麻的門,全金屬質地,門上沒有把手也沒有鎖,嚴絲合縫,比重型監獄裏的禁閉室還要密封,後者起碼會有個送飯的小窗。

我站那兒一動不動,集中注意力想聽聽周圍有什麽動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除了某處換氣設備的嗡嗡聲,周圍安靜得非常詭異。

我一步一步退回通道的入口處,回身瞄了一眼樓梯上麵,沒有人追進來。

和肖恩研究案件情況的時候,我仔細看過SWAY和其他六個地方的建築結構圖,我對建築結構本身並沒有絲毫研究,但本能總是指引我去注意那些可能很重要的地方。

這個跟蜂窩似的地方,是SWAY結構建築圖的哪個部分呢?

我閉上眼睛細想,一根無形的絲線帶著我的記憶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曆經千辛萬苦之後,來到一個廁所裏。

沒錯,在建築結構圖上,我現在站的地方,是一個公共洗手間。

對應我眼前的場景,這個說法非常合乎情理,你想想啊,公共洗手間不就是有這麽多的小隔間一字排開嗎?

規劃的時候是廁所,建成之後變成了員工重地,這兒的功能肯定不在屎尿之間,我毫不猶豫地向Y字的右邊走去,在那個地方的盡頭,圖紙上顯示有一個清潔用具的儲存間,我倒想看看這會兒裏麵藏了什麽。

沒有儲存間,隻有一片無辜的白色牆壁,我毫不猶豫地一腳踹了上去,薄薄的木壁板應聲而碎,板後是一個巨大的房間,層高很高,灰藍色的頂板上畫滿了縱橫交錯的格子紋路,室內一無所有,地勢一路微微傾斜,斜到前麵有幾級台階下去又是一堵牆,牆上開了一個窄窄的鐵門。門沒有關嚴,我想朱利安和蛇花夫人多半是從這兒跑了。

我踏出一步,腳掌還沒踩到地上,背上猛然就冒出一大波雞皮疙瘩。

大意了。

這個通道大剌剌地擺在酒吧吧台旁邊,理論上來說隨時可能有人跑進來把這兒翻個底朝天,哪怕是這片木牆能起到一點障眼法的作用,也備不住會有意外

如果我是這裏的主人,會不會做一點基本的防護?

我一想明白這點,馬上扭身往外走,結果已經來不及了,不知道我哪口氣觸發了機關,身後通道上的門啪啪啪一起打開,向外開的門剛好把通道堵個水泄不通,快速而短暫的啪啪啪一共延續了大概一分鍾,幾十道金屬門現在把我的退出之路卡得嚴嚴實實。

我的闌尾都給嚇破了,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撲上去查看麵前的第一扇門。媽呀,純正的鐵板一塊,既沒有機關也沒有破綻,除了硬來恐怕別無他法。

就算老子上輩子就開始練大力金剛掌,要打出去也得小半年啊。

更凶險的是,不知門一打開裏麵放出來了啥,我聽到了聲調古怪的粗重喘息,低沉咆哮,還有指甲劃鐵門那種令人牙酸到死的哢嗞哢嗞,總之沒一個是好兆頭。

我頭皮一緊,趕緊把突擊練會兒大力金剛掌的念頭也打消了。

自古華山一條路,現在是有進無退了,我回過頭,沉思了半晌,脫下一隻鞋,再脫下一隻襪子,把襪子捏成一個球,黏糊糊的還真沉嘿,話說從先知家逃出來之後就沒洗過。

我擺了一個棒球投手的姿勢,襪子球扔出去,在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拋物線,落在地上,滾了兩下。

貌似祥和的世界一下就翻臉了。

地板頂棚,四麵牆壁,猛然間金鐵交鳴,無數條槍管破壁而出,噴出來的不是子彈,而是火焰,上下左右縱橫交錯,活像火舌織成的漁網。我破口大罵,整個人貼在身後的金屬門板上,身後熱焰騰騰,要是我沒丟襪子而是自己走過去,那我不帶孜然出門就實在是太浪費食材了。

這裏麵的空間很小,氣流不通暢,燒久一點自然會氧氣耗盡,那我就會死成幹屍狀態。

我正在煩惱自己的這種死法太難看,火焰突擊早泄了,來得快也去得快,幾秒鍾後就偃旗息鼓,留下一地焦黑,空氣熱得發燙,但還不至於致命。

我鬆了一口氣,幹咳了幾聲,身後的金屬門忽然一陣顫動,往回關了半邊,我掉頭一看,差點當場尿了褲子。

我先看到的是一雙碧綠色、成人拳頭那麽大小的眼睛,鑲嵌在一個巨大的獸頭之上,閃閃寒光。

我的媽呀,那是什麽玩意兒?

似獅似狗,似狼似虎,說像什麽都有點,但綜合起來什麽都不像,四腳站著有我腰那麽高。

它直勾勾地盯著我,不斷咆哮,巨大的爪子在地上抓抓抓,口水流了一地。這根本就是隻有漫畫和電影裏才會出現的大怪獸啊。

我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老實說判官也當了一陣子了,對什麽稀奇古怪的惡人我都能有點抵抗力,但眼前的東西不是人。

它們超過了我想象力的極限。這種超自然的怪物怎麽會在紐城一家熱門夜店的地下室出現,有人能解釋一下嗎?

不幸中的萬幸,怪獸還被關在一個巨大的籠子裏,地下掉了一個金屬門的門閂,我猜應該是被它從籠子縫隙裏伸出的爪子抓掉的。

我定了定神,踏著滾燙的地板向對麵那扇窄鐵門狂奔,哪怕下一分鍾世界就要變成哥斯拉的屠場,老子也要先把朱利安翻出來再說。

我奔到門前正要推,裏麵有人急切地說:“醫生,醫生,我老板在SWAY,受了重傷,你趕快來。”是蛇花夫人。

而後我聽到了咪咪的聲音,伴隨著輕微的刺啦聲,是從麥克風裏傳出來的:“忘記我們的約定了嗎?”

蛇花夫人尖叫起來:“他受傷了,有一種奇怪的針從他腳板底射了進去,他現在完全失去了神誌,你快點來。”

病人家屬的歇斯底裏咪咪估計見太多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不會有人敢去他那裏醫鬧。

他在蛇花夫人的尖叫聲中,慢條斯理地說著什麽,我仔細聆聽,他原來是在報一整套規條,什麽賓利國王停第五大道十五分鍾再闖一個黃燈就是女朋友要隆胸,自由女神像下盤旋三周再站在汽車頂上唱完一整首《星條旗永不落》就是要移植肝髒……條條框框非常之多,細節又複雜又荒謬,不管是誰在聽,肯定都會問這是哪個家夥做夢想出來的!

咪咪這種醫生至今還健在,真是世界第八大奇跡。

蛇花夫人從驚慌逐漸進化到狂怒,開始猛拍東西,我聽聲音好像是鍵盤要被摔成幾片了,這時候咪咪在麥克風裏歎了口氣,說:“好了,我要忙去了,你記得開對車,紅燈一個都不可以少闖。”

嘟嘟兩聲,他下線了。

我一聽急了,我得跟他說上話啊,不然這一晚上的架不是白打了?心一橫我一腳踹開門,闖了進去。

這是一間類似於保安室一樣的地方,前後有兩道門,監控屏橫貫整麵牆壁,SWAY的各個角落,巨細無遺都一目了然。操作台上放了一台筆記本電腦,屏幕還亮著,朱利安歪在一邊,完全失去知覺了,臉色煞白,兩眼緊閉,嘴角還滴出口涎,更像那些電視裏作死得死的文藝青年了。

他中的是摩根調製出來的一種植物毒素,人不會死,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會失去行動能力。

摩根在我後脖子的皮膚下埋了兩個子彈膠囊自動發射裝置,控製器在我牙齦盡頭的兩個假牙裏,一個用在了上一次跟冥王逃亡的時候,幹掉了那個用頭發纏人的女殺手;另一個我忍了好多次,各種要死的場合都沒舍得用,這一回招呼在了朱利安身上,也算是不虛此行。

蛇花夫人正圍著電腦轉圈,暴跳如雷,這個女人是純瘋子,絕不能跟她來以理服人那一套,我一進門,立刻抄起身邊一把椅子直接丟了過去。

她大吃一驚,伸臂擋開椅子,隨即從大腿內側抽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小刀,撲了上來。

這一場架在我的畢生戰鬥記錄中不算經典,但絕對是我打得最艱苦的一場,跟一個殺氣畢露的瘋子動手,唯一能贏的辦法是比她還瘋,所以我豁出去了,我讓她刺,讓她劈,讓她劃,隻要不會馬上致命,我都盡量硬扛著,與此同時,我揮拳,猛擊。

被關在G市養身體的時候,我常常和約伯、冥王一起鬥地主,每次約伯贏光了我們倆身上的所有財物,他就會說:“冥王,你格鬥技這麽牛,指點一下小丁通嘛,他唯一會的就是王八拳,上檔次的架從來打不贏。”

冥王那雙灰色的眼睛總是笑眯眯地看著我,一邊慢條斯理地把**脫給約伯——約伯真的要,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邊說:“快,狠,準。”

約伯嘀咕一句:“我還信達雅咧。”

冥王說:“道理是一樣的。”

到今天,和蛇花夫人以命相搏的時候,我忽然領悟了冥王的意思。

出拳要快,下手要狠,選取打擊的部位要準。

所以,我每一拳都是衝著蛇花夫人的咽喉、鼻梁,以及心髒去的。

苦戰。

我付出真皮外皮全花的代價,她付出全盤散失戰鬥力的代價。

最後一拳打在她的胃部,蛇花夫人轟然倒地,再也沒有爬起來,我呼呼狂喘,眼前一陣黑,一陣白,精疲力竭,身上的血口子橫一道,豎一道,好些深可見骨,幸好沒傷到動脈,否則就是天王老子在這兒也救不了我。

我掙紮著找到蛇花夫人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一刀割斷了她的脖子。

心裏空空****,什麽都沒想。

我抹了一把臉,抄起那個筆記本電腦正要嚐試呼叫咪咪,角落裏的朱利安忽然發出一聲輕笑,坐了起來。

我腿一軟,腦子裏第一個念頭就是要不要殺人滅口。但看朱利安起來得那麽輕巧,就算我準備滅口估計也沒機會。他走過來看了看蛇花夫人,後者已經死得沒翻身了,朱利安抬起頭來,跟我打了個招呼:“判官,久聞大名。”

我立刻鬆了一口氣。

“我的媽,這是什麽情況?”

“一家人,不要緊張。”

他怪有趣地看看我:“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我是真正的朱利安,你是怎麽發現的?”

“這是多大一件事啊!”

我走進SWAY,第一眼已經看出來小提琴手不是平常人,隻不過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朱利安本人,還是某位喜歡大隱隱於市的世外高人,畢竟那一掛我可認識不少——酒館老板、木三和約伯——世人對他們的特立獨行視而不見,不死在他們手上根本不知道凶險。

但對於我來說,這些人就和教堂壁畫裏麵那些小天使一樣醒目。

朱利安對我的比喻不是很理解:“小天使?”心裏大概想的是老子哪根毛長得像天使?

我提醒他:“畫兒裏麵,那些人頭上都帶個圈有沒有,都是天使啥的吧。”

小提琴手朱利安,在偌大的一個SWAY裏,種種奇裝異服奇形異狀人士之中,是那個唯一戴了圈的人,我壓根都不用看他的臉,那頭頂的光環已經吸引了我的本能。

朱利安點點頭:“諸葛沒說錯,果然是天賦本能。”

我一聽到諸葛的名字就激動了:“你果然認識諸葛?你們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是奇武會的北美代理人,你知道什麽叫代理人吧。”

我還真知道,斯百德跟我解釋過。

“他們在全世界都有代理人,現在我是唯一剩下的那個,過去幾個月,其他代理人要麽死了,要麽就退出了。”

“啊?”

“退出的多,這是奇武會的安排,至於死的那幾個,都是被謀殺的。”

他望向蛇花夫人的屍體。

“而且都是被身邊的人所殺。”

我啞然。

“這麽說來你知道這個女的有問題?”

他搖搖頭,一小時之前還不知道。

“什麽讓你福至心靈,朋友?”

朱利安對我笑笑。

“沒人知道我和咪咪的關係,她不但知道,還能把我帶到這裏來跟咪咪搭上線,說明她一直在跟蹤和調查我,絕對有問題。”

“她會殺你嗎?”

“從她剛才的表現來看,我倒認為她更想通過我找到咪咪。”

朱利安望向我:“和你一樣。”

“你知道我要找他?”

“我知道判官要找他,我之所以還留在紐城,本來就是等先知的命令,協助判官進行下一步的任務。沒想到你直接衝上來了。”

我心一沉,情不自禁低下了頭。

慚愧與遺憾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如果我按照斯百德說的去做了,如果我忠實履行了身為判官的職責,清除了所有我視線範圍內的叛徒。先知現在必然還活著,而我根本不需要用這麽慘烈的方式跟朱利安接上頭。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先知發生了什麽事,我也無從告知,隻好轉移話題:“話說,這個女的為什麽也要找咪咪。”

“我不知道。”我們一起望向蛇花夫人,這女人死了以後比活著時好看多了。

“她不太正常,你能感覺到嗎?”我忍不住問朱利安。

他點點頭:“天生殺人狂。”

這幾個字讓我腦子裏閃出一點火花,而後借著這點兒光,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貨運倉庫,黑暗中堆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其中有很多盒子,盒子裏放著一個又一個人頭。

這個印象看來是甩不掉了。

我趕緊回到現實,別的且不要提了,我在紐城啥都幹不了,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咪咪。

朱利安笑笑:“你剛才聽到咪咪說的那一大段話沒有?”

我怪叫起來:“你不要告訴我那些規矩是真的?”

朱利安說:“是真的。”

我翻著白眼趕緊回憶剛才咪咪是怎麽說的——把全哈頓區的紅燈闖一次;接著直接開到Lispenard Street往東第三個紅綠燈,闖紅燈連續三次,最後掉頭一個急轉彎,停在右手邊第一棟建築物門口。

然後呢?他就會穿著白大褂背著急救箱,拿著一把傘從天而降來救人嗎?

朱利安冷靜地說:“不是的,車子就會自動爆炸。”

“啥?”

他很耐心地跟我講其中原理。

“你用過那種畫圖解鎖的手機嗎?屏幕上有九宮格,你畫圖當密碼。”

“見過。”

他揮了揮手。

“我的車上有嵌入式車載電腦,電腦裏還有一個炸彈,要使用圖案密碼引爆,跟用圖案解鎖手機一個原理,這個圖案不是用手畫的。”

我明白了,是車子的軌跡。

如果真的有人按照咪咪說的方法去闖紅燈,在警察抓住他之前,車子就會炸上天。

這一手釜底抽薪、一了百了、暗度陳倉,怎麽說呢,還真是有咪咪那種黑色幽默的精神啊。

朱利安似乎也對此很認同,哧哧地笑了起來,虧他這個狀態還笑得出來。

然後他丟了一把鑰匙給我:“開我的車,車上有聯通咪咪那邊的全景攝像頭,他有專人監控,會知道是你去了。你點開車上的第六個默認地址,輸入密碼3235,從這裏過去四十分鍾夠了。”

“你不跟我一起去?你中毒了哦。”我聽他的意思,是讓我自己出發。

他對我笑笑:“既然你能找到咪咪,那我就可以退休了。”

於是我拍拍朱利安的肩:“看來那個神經毒素搞不死你,你接下來怎麽打算?”

他聳聳肩:“別擔心我。”

藝術家的做派在這一刻的朱利安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他施施然昂起頭,小手往身後一背,非常高雅地說:“但願他日再會,好好聽我拉琴。”

我嘀咕了一句:“來個京韻大鼓我會妥妥地多丟兩個硬幣。”掉頭而去。

監控室的後門直通我和肖恩進來時那條小巷子,和入口相隔不過數米。我扶著巷子牆壁走回SWAY大門口,人去樓空,內外都隻剩一地狼藉,黃色路燈明晃晃地照著,格外淒涼。

我四處張望了一下,八成絕望的心忽然感覺到一絲久違的溫暖——我看到了肖恩。

他靠在SWAY大門口旁的一根柱子後麵,雙手叉腰,小腿不斷地顫抖,模樣跟我一樣淒慘,身上沒好衣服,臉上沒好肉,但還是努力提起架子,穩穩當當地站著。

我一瘸一拐走上去,站在他身邊,說:“兄弟,衣服破了,還不了你了。”

他轉過頭瞧瞧我,語氣平淡地說:“沒事兒,便宜貨,唐人街地攤上五美金買的。”

我鬆了一口氣:“那還好。”

他好像撐不住了,腿一軟,彎下腰去從肺裏喘出氣來,斷斷續續地問我:“老……子活……著出來了,包廂裏、包廂裏,躺了……五、五個。你呢?”

我也胸悶,倆癆病鬼對著喘:“我啊……我打死了蛇花夫人,還、還有……員工通道裏有怪獸,眼睛比你腳還大,腿比你腰還粗。”

他氣都喘不上來了,還結結巴巴地嘲笑我:“怪獸?怪……你、你被打……打出腦震**來了吧?”

我懶得跟他解釋,這事兒不親眼目睹,壓根沒法解釋:“少、少廢話,我……找到我要找的東西了,你呢,這兒,這人有毒品嗎?”

他搖搖頭,都沒力氣說話了。

我問他:“SWAY的停車場在哪兒?”

肖恩翹起小指頭指指左邊,用眼神問:“幹啥?”

“我要找朱利安的車。”

肖恩不愧在街上混跡多年,對情況很熟,咳了幾口血之後說出話來了:“賓利國王? 你到底要幹啥?”

憑著肖恩今晚跟我出生入死的交情,就值得我對他交代一大堆故事,我咽下一口帶血的口水,說:“朱利安有一個禦用密醫,名字叫咪咪,就是我要找的人,那人行蹤莫測,誰都找不到。”

“朱利安也找不到?”

“平常他也找不到,但他們有一個約定。”

我把他們那套二兮兮的接頭方式說了一遍,肖恩聽完看了我半天,還使勁兒晃了一下腦袋,喃喃說:“有個醫生叫咪咪,闖完哈頓區的紅燈才能找到他出診,我不是在做夢吧。”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直接跪下了,半點不受力,我滿懷同情地說:“兄弟,你相信我。我在沒有遇到奇武會那幫神經病的時候,本來也過著每天腦子都很清醒的生活。”

他忽然精神一振:“奇武會!”

我說:“這名字惡心是吧,我開始也覺得有點,聽久了又好了。”

他搖搖頭,倒了一會兒氣,勉強說:“不,我看過一些奇武會的資料,他們號稱全世界最神秘的地下執法組織,一直在被各國情報機關聯手追捕。”

對哦,兄弟你以前是公家的人啊,話說上一次被全球通緝的時候,兄弟我也有份,臉上有光吧。

肖恩“咳咳咳”咳出了一大口血,用力地吐在地上,顯得氣勢如虹,他說:“呸,就憑你?”

我覺得這人被開除是應該的,一點兒警惕性都沒有:“奇武會有一個很重要的職位,判官,是負責一眼定生死的,說的就是在下我,小霸王丁通。喂,現在你嚇死了沒?”

他瞪著我,表情完全像糊滿大便,等他缺血的腦子艱難地轉回來之後,他終於想起了什麽,臉上一點點浮出見了鬼的表情。

大概是我們初次見麵時,我自報家門的那句話。

我是判官。奇武會的判官。

手握生殺大權的判官。

就算我生得、長得、活得,或死得跟一個癟三毫無區別都好。

我是奇武會的判官。

他再度用力啐出一口血,大罵:“老子那天早上忙著抓伊萊恩,壓根沒想到奇武會這一出,要是直接一把拷走你去請功,也不至於落到這個地步。”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怪叫:“笑什麽,別以為我做不出來。”

我彎腰用最後一絲力氣扶起他,繼續笑:“好啦,你要是做得出來,早就升官發財死老婆了,混不到這麽慘。”

我們倆站起來,互相攙扶著往停車場走,剛邁出第一步,四周的燈一下就暗了,我揉了揉眼睛,問肖恩:“怎麽回事兒?”

他也很納悶:“就算SWAY關燈關門,路燈應該還在啊,這一路是重點治安地區,攝像頭比老子的頭發還多。”

甭管這一帶曾經是什麽區,現在看起來都像鬧鬼區,鋪天蓋地的黑,徹頭徹尾的黑,伸手不見五指,讓自己感覺不到自己存在的那種黑。

我不自覺地靠近肖恩,可是身邊莫名其妙空空****的,肖恩不知道去哪裏了,而濃厚黑暗的深處亮起了一盞燈。

與其說是燈,不如說是鬼火,幽幽然上上下下,一會兒遠,一會兒近。我捏緊拳頭,心想雖然隻有一口氣在,也不能被鬼嚇死啊,那可死得太憋屈了。

想到鬼我立馬明白過來,鬼個頭,這是有人在用奇門遁甲,故弄玄虛,我立刻大喊起來:“死諸葛,趕緊給老子滾出來,對自己人裝神弄鬼搞什麽啊!”

黑暗中有人帶著笑意說:“不愧是判官。”

麵前豁然開朗,就像十個太陽從頭頂直射下來,身邊全是白茫茫的光,好像老子沒死就直接上了天堂。我當即失明了一陣子,等適應過來,就見諸葛老兄穿著二表哥西服施施然走到我麵前來,還是長手長腳,還是眼圈黑得至少缺一輩子覺。

胸前手帕紅得可愛,整整齊齊地擺著,估計從來都沒有抽出來擦過鼻涕。

他瞅瞅我那個鬼樣子,很難得地笑了:“如何?別來無恙?”

我沒好氣:“恙就從來沒恙過,就算有也是被你們氣出來的。”

他和往常一樣沒有表現出絲毫的赧然,我也就放棄了,直奔主題:“朱利安是怎麽回事?”

諸葛果然是知根知底的:“朱利安啊,紐城朱麗葉音樂學院畢業的,正牌藝術家啊,雖然選擇了和幹音樂很不一樣的職業生涯,但專業修養也從來沒有丟下過。”

有學問的人說話就是這麽斯文,我聽得白眼直翻,音樂他倒是不幹,你看看他幹翻多少人。

但我問的不是這個:“他真是你們的代理人?其他代理人也真的都死了沒了?”

諸葛很傷感地歎口氣:“你跟他聊過了?是啊,有點可惜呢。”

能拜托你不要用談論街角蛋糕店倒閉的口氣說這種話好嗎?

老子在紐城鬼哭狼嚎好幾天,不見你來救我,眼下倒神叨叨地冒出來了,到底什麽情況?

他伸出一隻手,手心裏憑空出現一副撲克牌,手指彈動,一張一張牌飛起到半空,排成一排,翩翩舞動,在莫名而來的強烈光線中好像被精靈附身,兩張傑克分列左右,帶領麾下各種花色,交錯穿插出令人眼花繚亂的陣型。我入迷地抬頭看著紅桃方塊梅花們的姿勢,不由自主想起當初跟著諸葛千裏逃亡,縱橫無礙的場景。

“能不能好好說話,非要變個魔術助興嗎?”

他的臉隱藏在撲克牌籠罩的空間裏,明明隻有五十二張牌,我感覺卻好像有一千萬張,密密麻麻填充了每一方寸。我忍不住伸手去拂,手指卻從撲克牌的幻影中穿了過去。諸葛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判官,奇武會的末日到了。”

撲克牌們猛然向四麵八方疾飛出去,像離弦之箭,眨眼睛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驚奇地發現周圍的場景又變了,我們處身於一片白茫茫的冰天雪地之間,四下死寂無人,天色暗沉,似乎隨時會驚雷下雨的德行。我和諸葛麵對麵站著,他帶著一點孤獨的笑容,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我們的末日到了。”

我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麽意思?”

他緩步走過來,伸出左臂,挽起一截衣袖,我腦子裏嗡的一聲,看到了另一條灰色的線。

先知和愛神、冥王,手上都有的那條線。

已經接近手腕,顯示出油盡燈枯的跡象。

我說話都結巴了:“我……我,你這也是要死了嗎?”

我本能地脖子往下一縮,心裏祈禱著千萬不要又從哪兒飛出一支穿雲箭,這兒比先知家還凶險,半個能躲的地方都沒有。

要死的諸葛本人倒還挺輕鬆,語調平和地說:“理論上如此。”

理論上?那實際上呢?有什麽情況你趕緊跟我說說,我這人讀書少,但凡理論都聽不懂。

他把袖子放下,好整以暇扣好袖扣,還壓平袖子上幾乎看不見的一道折痕,說:“這是我們的生命長度計,到灰線完全突破手腕的時候,我們就該死了。”

“這是癌症還是中毒了?或是你們吃得不講究得了重度糖尿病?”

憑我有限的見識隻能猜出這幾種死法。

諸葛說:“都不是,我們維持的生命與常人迥異,一旦即將消耗殆盡,就如同倒置了一個沙漏,留下多少時日一覽無遺。”

我歎口氣:“倒是很方便安排後事。”

他居然表示同意,好像賞花賞月賞秋香那麽從容愉快:“確實,先知大概也跟你說過吧,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臨終之願。我的最簡單,隻不過是去成都武侯祠喝一天茶,打一天麻將,掏掏耳朵,聽聽旁人的龍門陣,吃一碗鹹豆花,在茶館打烊收桌椅的聲音裏呼出去最後一口氣。”

他滿懷神往,我就覺得這做法忒不厚道,這麽咽氣敢情你是滿意了,讓開茶館的怎麽想?人家精精神神打完小麻將都是回家吃飯,你坐著坐著死了,送火葬場都找不到人付車錢,不厚道三個字怎麽寫知道嗎!

諸葛假裝沒聽到我嘰嘰歪歪:“愛神呢,她想要有一個正常的家,有人愛她,過幾天悠然自得的日子。”

我想了想圖根的形象,有點明白了為什麽愛神願意跟他結婚。

諸葛繼續說:“至於先知,他想去輞川……”

我截下他的話:“我知道他想去哪兒,王維住過的地方是不是,然後呢,是一邊念著人家的詩一邊掛嗎?他可比你有文化多了。”

我對冥王最有好感,這些人裏隻有他感覺像是我的朋友,我趕緊問:“冥王呢?”

“冥王還好,他的願望就是成為天下的強者,戰無不勝,這個願望倒是早就實現了。”

諸葛沉默了一下,接著歎口氣,說:“可惜,除了冥王,其他人都無法如願了。”

我一愣:“愛神不是好好地結婚了嗎?我看圖根探長是挺老實的一個人啊,應該不會辜負她吧。”

諸葛看了我一眼,這一眼非常凶險,讓我莫名地全身打戰,也許是他語氣裏的肅殺和沉重與諸葛的陣法相互影響,天地間風聲驟然大作,好像千萬裏之外正有無數猛獸或巨龍奔襲而來,空氣變得非常動**而且寒冷。

他說:“愛神死了。”

我一把抓住他,二表哥西服下,他胳膊上的皮膚滲出寒意,比死人還冷。

“什麽意思?”

熱血湧向大腦,還有我的咽喉,猝然之間,這幾天縈繞我的自責之情,此刻放到了最大。

這個推斷簡單粗暴,和先知一樣,愛神會死,必然是因為叛徒們悄悄留了下來,潛入他們夫婦度蜜月的別墅殺了他們。

這一切本來可以避免的,這一切都是我的錯,現在要是麵前有堵牆,我會一頭撞死在上麵。我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地開始跟諸葛道歉,就像愛神和先知都站在他的身邊。

諸葛聽著,聽著我從聲淚俱下到絮絮叨叨,最後頹然地說:“對不起。”

他好像一點都不驚訝,靜靜地聽到最後,啞然失笑。

“小丁通。”諸葛叫我的名字,而不是“判官。”

“性格決定命運,奇武會的判官能決定許多人的生死,如果不是宅心仁厚,就會造就無窮殺孽,這一點,甚至比天賦的直覺判斷力更重要。”

我反應過來原來他在安慰我。

“你的失職,我不會為你辯護,不過,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也不是僅僅影響你的,先知和愛神,同樣也早就選擇了自己的命運。”

我愣愣地望著諸葛:“她選擇了結婚幾天就死?”

諸葛歎口氣。

“判官,我必須走了,沒有時間跟你細說這一切,你找到密醫後,他會向你解釋的。”

我的腦子被太多過於爆炸性的信息衝得七零八落,要是在耳朵後麵開個口,會有幾千萬個被榨幹了的腦細胞嘩嘩流出來。

我拉著諸葛的衣袖不放,不想麵對他一走我又隻能靠自己的殘酷現實,我知道自己這一刻像個孩子。

我忘記自己的父母是怎麽離開我的了,他們應該沒有跟我告別過,就是某一天起床後,自己就成了孤兒。

他們身上出了什麽事,還是為了什麽更遠大重要的目標值得放棄唯一的兒子。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如果能選擇的話,我寧願拖著他們衣角,抱著他們的大腿,哭得歇斯底裏,求他們不要走。

他們想必還是要走的,但我最起碼盡力了。

諸葛沒有甩開我,而是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我的頭發,很慈愛,那一刻我又看到了他手腕上的灰線,眼淚都出來了:“到底是誰在對付你們?”

國際刑警組織的B組,蓋雷斯的MUD安保公司,想要抓奇武會領賞的賞金獵人,全世界各個主要情報機構。

表麵上是的。但他們都不是真正的主導者。

諸葛微笑,很慈愛,他越是輕鬆自如,我越想痛哭失聲。

“你看得很準,判官,他們都隻是傀儡和工具,真正的敵人藏在深深的幕後。”

我振作起來:“你知道是誰吧?你一定知道吧?你告訴我他是誰,我掘地三尺都要把他找出來。”

諸葛又拍拍我:“你可以的,但不是現在。”

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我的太陽穴上:“判官,你很快就會麵臨一個非常重要的選擇,那個選擇,會影響到你一生的走向,改變之大,讓你無法想象。在那之前,為了公平起見,我給你另一個選擇。”

我心裏一絲絲地涼起來,身上到處都覺得癢癢的,很想伸手去撓,又知道自己根本撓不到。

“你說說看。”

關於我可以有的選擇是這樣的:

退出奇武會,拿一筆足夠下三輩子生活的錢,回煙墩路,從此和奇武會斷絕一切關聯。

說不吸引人就太違心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說:“那你們呢?”

諸葛平靜地說:“你既然都退出了,就不必管了。”

“我們”彼此支撐,“你們”隻是外人。

這個世界有80億人都是“你們”,屬於“我們”的,在任何人的生命裏,可能都不超過十個。

人生之孤單,遠超最初與最後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