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真假朱利安
這個夜店大得出奇,下沉式的大堂,座位繞著舞池安置,中心像鬥獸場,家具樣式和各色擺設都透著古怪,有一些像埃及法老的陪葬物,另一些則像是從非洲或瑪雅人遺址原封不動搬過來的。
天花板上,一盞又一盞紅色的燈籠,似乎按照某種奇怪的規律排列著,燈繩也是紅色的,長長地垂下來,幾乎能碰到高個子的頭頂,不斷無風自動,從我眼裏看出去,搖得有點瘮人。
整個場子已經滿了,我抄著手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走到了夜店地勢最低的地方,鬥獸場的中心位置,那裏是一個樂池,有樂隊正在演奏。
我緩緩走過去,歪著頭把樂隊成員挨個看了一遍,有的人跟我對望,有的人目光掠過我的頭頂不知看向何方,有的人根本沒注意我的存在,也許他的世界裏隻有自己手裏的小提琴。
這時候肖恩走到我身邊:“看什麽?”
我說:“瞎看,哎,朱利安呢,在哪兒?”
他說:“往最高的地方看。”
房間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最高處,一共吊著十六個白色玻璃質地的卡座,靠鋼架和纜繩固定,玻璃牆不算透明,但透著燈影人影穿梭搖晃,氣氛比大堂還詭異。
肖恩說:“他在其中某一個卡座。”
我看他一眼:“某一個?”
“他每天都在這裏,但每天都換一個卡座,不管你要對他幹什麽,首先都要找出他的精確方位。”
我咧嘴一笑:“東南方向,左數第三個。”
肖恩不相信:“你怎麽知道?”
我本來想說憑感覺,又覺得這會削弱我的說服力。
我當然是靠感覺,但感覺也建立在對細節的判斷上。
哪個卡座被巧妙低調地臨時加固過,哪個卡座比其他略高因此視線最好,和哪個卡座接近的大堂區域人相對比較少,守衛比較多,大堂裏五光十色的燈又如何調整到了不會幹擾某個卡座視線與觀感的程度。
很多點滴細節,普通人拿放大鏡,告訴他就往某個地方看,他們也是看不到的。
我當然不同。在SWAY這麽小的地方看出這點兒蛛絲馬跡,跟我半夜上廁所摸到自己的小雞雞的難度差不多。
我繼續仰頭看那十六個空中包廂,忽然有一種奇妙的眩暈感,包廂分布在不同方向,彼此排列並不整齊,沒有半點規律,有幾個彼此距離很遠,又有幾個堆在一塊兒密密麻麻,裏麵亮的燈都一樣,顏色迥異,明暗也不一致。
我觀望良久,忽然覺得,此情此景似乎分外熟悉。
我在哪兒見過這樣的裝修布置嗎?
我生平第一次來紐城,生平第一次來SWAY。
事實上,我這輩子唯一去過的酒吧就是十號酒館,那裏要是有飛起來的卡座,早被飛鏢打成篩子了。
肖恩捅了捅我,我光顧著琢磨那些包廂,毫無反應,他不得不搖我:“門口保安好像盯上我們了,不管你要幹什麽,趕緊先躲一下。”
他沒瞎說,有兩個黑保安正龍行虎步地向我們逼近,我趕緊活動了一下手腳,從旁邊某張桌上抄起一個酒瓶,嚇了人家客人一跳。肖恩慌忙拉住我:“你要幹啥?”
奇怪了,這場麵能幹啥,幹架啊,別看那位黑老兄個子比我倆加起來都大,我小霸王丁通也不是浪得虛名的,專攻下三路,你的明白?
肖恩氣不打一處來:“你在這兒一開打,朱利安的保鏢全都出來了,他們身上都帶槍。你在紐城無親無故,到時候屍體都沒人給你收。”
啊?這麽凶險?我趕緊把酒瓶丟一邊,快速琢磨了一下,俗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那還是按你的方案,咱們閃吧。
我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想在黑保安們把我們的雙腳倒提之前溜之大吉,就在這時候整個酒吧裏傳出震耳欲聾的歡呼,所有客、,酒保、吧女,甚至安保人員,全都放下情不談,舞不跳,甜布丁不吃,黃湯不灌,統統站在原地抬頭展臂,表情陶醉似神仙。
隨著他們的歡呼,天花板上飄出無數氣泡,就是小朋友玩的那種肥皂水泡泡,飄飄****,鋪天蓋地,一個接一個地慢慢墜落下來,閃爍著酒吧裏的燈影,落在桌子上,地麵上,包圍人們的身體,堆積在頭發和衣服上,停留的時間很短暫,隨即就消失了,一點兒水跡都沒有留下。
這玩意兒廉價而且幼稚,和SWAY的情調、定位、感覺,沒一點是搭的,但在座的每一個人,卻跟看到天上在掉真的鈔票或者**一樣,樂嗬得不行。
我在泡泡落下來之前已經本能地用袖子捂住鼻子,就地一蹲拉起一塊桌布擋頭,不讓那些泡泡接觸到自己。
肖恩也被包圍在泡泡中了,泡泡散去他還沒動,擺出一個非常舒服愜意的站姿,表情溫柔得不得了,好像剛剛做了一個天大的好夢一樣。
幸運的是,本來要來抓我們的兩位黑保安,被泡泡一包也都立地成佛了,忘記了要來揍我們,臉上帶著古怪的溫存笑意,遲緩地走回了門口。
SWAY內突然安靜得像深夜的教堂,唯一的聲音是清冽的小提琴聲。那個小提琴手還在演奏。
這樣奇異的平靜持續了幾秒鍾就消失了,小提琴聲消失,轟鳴的音樂響起,節奏暴烈,鼓點強勁,客人們癲狂了,他們拍著桌子,叫侍應生過來點酒,人人都露出了之前沒有的貪婪神色,下單最貴的香檳,雞尾酒一次來十杯,食物也要,多多地上吧,新鮮牡蠣來三打,龍蝦人手一隻,吃吧,喝吧。
美麗而矜持的女人十分鍾前還高傲地端著架子,現在卻咯咯傻笑著依偎在陌生男人懷裏,舞池裏瞬間就擠滿了人。侍應生們奮力穿梭在越來越多的顧客之間,忙得腳不沾地,所有角落裏都不斷響起豪客們要求追加酒水和食物的招呼。
我到處找,終於找到了肖恩,好嘛,他自己是來幹啥的估計都忘了,要了一瓶蘇格蘭威士忌,正淺酌暢飲,很是逍遙,跟他說話,他置若罔聞。
這事兒不對。有什麽事兒非常不對。
坐以待斃不是小霸王丁通的風格,我的身體一直比我的腦子動得快。
所以在我自己琢磨出來自己到底要幹什麽之前,我已經舉起自己神聖的右手,放開喉嚨,喊了一句令舉座皆驚的話。
我說:“朱利安,諸葛這個死鬼在哪兒?”
我聲音比驢還大,又難聽,周圍的人都紛紛看過來,連樂池中的樂手們都一驚一乍地稍微亂了陣腳,當然反應最大的是肖恩。
他的酒瓶子都嚇丟了,衝過來一把捂住我的嘴,動作非常快,力氣也不小,抓住我之後順勢一個側摔,我就被他牢牢卡住了。如果說我真要跟他打,這時候翻翻滾滾就必不可少,但我沒有這個意思。
因為我喊得很有效果。有人應聲出來了。
果然是從東南方向的第三個包廂裏出來的,是個女人。起碼有一米八,黑色瀑布般的卷曲長發一直垂到腰上,黑色眼影,黑色口紅,眉毛濃黑而長,臉卻白得像藝妓。
衣服也是黑色係的,黑色皮褲,很短的緊身蕾絲上衣,**著整個腰身,大紅色的罌粟花環文身圍繞著整條腰,花叢中盤著一條黑色的眼鏡蛇,蛇頭上隻有一隻眼睛,開在肚臍眼的位置。
包廂的出入口是靠牆的一條懸空走廊,她走出包廂,走過走廊,走下走廊樓梯,眼神一直牢牢鎖定我,凜冽而堅硬,好像畢生都沒有流過淚。
肖恩輕微地倒抽了一口氣,低聲咒罵。
我被他鎖在手臂中,還有心情八卦:“啥?”
這時候躲已經來不及了,肖恩一把把我放開,我哼哼唧唧地爬起來:“擒拿手可以嘛,在哪兒拜師學藝的。喂,這女的什麽來頭?”
肖恩站在我旁邊,非常沮喪,看來他完全沒想到我這麽能招貓惹狗,而且毫無分寸。
“Miss Snake,朱利安手下第一號殺手。”
“聽你聲音怎麽慫成這樣了?被她揍過嗎?”
肖恩看我一眼,那完全是看死人的眼神:“揍?”
他搖搖頭:“蛇花夫人從來不動手打架。”他比畫了一下,“她都是直接掃射,不管在什麽地方,不管麵對誰。”
他還輕微地嘀咕了一句:“這個女的是百分之百的神經病。”
蛇花女郎皮褲兩側都有槍袋,從大腿一直延伸到小腿側,能裝連發的衝鋒槍,又非常狹窄,貼在腿上。
我對槍的了解不多,隻是看她走路輕快得像隻貓似的狀態,實在不像是腿上墜了兩把槍的樣子。當然,現實總是會教做人,我很快就修正了自己的看法。
她的手垂下,食指和中指第一節都已經插在了褲袋裏,指甲和金屬的刮擦聲清晰可聞。
我看到她的麵容,不由自主地也跟肖恩一樣,馬上倒吸了一口氣。
這位miss snake,就是高級進化版的伊萊恩。純血,百分之百的,天生殺人狂。
她慢慢走下來,走到了我和肖恩身邊,一抬手,周圍各色人等比狗跑得還快,一下全散開了,就剩我和肖恩並肩站著。
肖恩還好,我比這位女士矮了一點兒,相當氣短,心裏還琢磨著要不要拎個椅子過來站上去,但我自己也知道,這會兒想這些,純屬吃飽了撐的。
她逐個打量我們倆,足足打量了五分鍾,這五分鍾裏我能聽到肖恩的心跳跟過春節打大鼓一樣,即使如此,仍然挺胸昂首,氣勢不輸,真是一條漢子。
終於,蛇花夫人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說:“剛才是誰在喊叫?”
她的聲音很低沉,帶著沙啞的磁性,好像之前哭過很久,又像是一個男人活在她的身體內。
我舉起手來:“我。”
她藍色的眼珠子轉到我身上,帶來真實的冰冷觸感,低聲問:“你要什麽?”
我抬頭往那個包廂看了一眼:“朱利安在嗎?我找他有事兒。”
蛇花夫人臉上露出一絲詭秘的笑容,似乎是聽到一個瘋人說瘋話:“我給你一分鍾時間,如果你能跑出SWAY的門,我就讓你活下來。”
肖恩的手臂一動,我明白他很想馬上如同炮彈出膛般狂奔,但現在不是跑的時候。
我搖搖頭:“你沒有明白我的意思,現在要努力活下來的人不是我,是朱利安,如果他的後台全都掛掉的話,他也就混不長久了。”
我隨手抽過最近的一張椅子,坐下,還拍拍自己的褲腿:“原原本本回去告訴他我說的話。我呢,就坐在這裏,等朱利安來見我。”
我向蛇花夫人露出最真誠的微笑:“至於你,放下槍,馬上去醫院吧,你身體裏很多地方都在生病,你覺得疼,是真的疼,不是因為心裏有事。”
肖恩一臉古怪地看著我,我聽得到他的心聲:“兄弟你想死的話直接跳樓不行嗎,何必玩這麽大。”我對他笑笑。
蛇花夫人沒有馬上拔槍對我的額頭來個點射,反而退了一步,憎恨地尖叫起來:“你在說什麽?”
我什麽都不再說,隻是向那個包廂點點頭:“去吧。”
她猶豫了一下,兩下,三下。
槍托被鉤出了袋,深褐色,狹窄而修長,量身定做的,那位為她製作武器的人,必然是她的知音。
這位蛇花夫人是個瘋子,但不傻,我肆無忌憚的態度,讓她覺得一定有什麽事情不大妙。她上頭有人,她可以拿自己冒險,但絕對不敢拿老板冒險。
無形的角力持續了數分鍾,蛇花夫人猛然把槍推了回去,沒多看我一眼就轉身走了。目送她背影消失,肖恩對我後心猛拍一掌:“你啥意思?”
我淡淡地說:“她生病了啊,我報個信。”
“她生什麽病?”
“鬼才知道。”
“啊?”
“我有一個神經病朋友是醫生,他告訴過我怎麽去看一個人的皮膚、動作,瞳仁顏色有什麽症狀,很多根本就沒人注意的小細節,恰恰能反映那個人身上有病。”
想想摩根在十號酒館開晚間“赤腳醫生忽悠培訓班”,可花了不少功夫咧,他編出來的兒歌貫穿各種症狀和疾病名,朗朗上口。據附近的各家奶媽反映,哄小朋友入睡的效果奇好,基本上一唱到“肥厚梗阻二尖窄,急性心梗伴心衰;二度高度房室阻,預激病竇不應該”這四句的時候,大多數寶寶就心悅誠服地打起小呼嚕來了。
肖恩當然完全不懂我一板一眼的中文,聽得一愣一愣的,說:“這四句是啥?”
我看他一眼:“洋地黃類藥物的禁忌症。”
想想蛇花夫人那麽神經,每天熬夜不睡,又喜歡打打殺殺,她沒病才有鬼了,等一下她要是非得問我得的什麽病,我就把各種冠心病和繼發性高血壓的口訣全給她輪一遍,亂槍打鳥,必有一中。
肖恩一聽我解釋,佩服得不行:“你是在玩bull shit(胡說)遊戲對嗎?不怕對方show hand?”
我心想我當然要對方show hand啊,她隻要把手從褲袋裏拿出來,至少就不會馬上開槍了。
這些扯淡此時都必須告一段落,因為蛇花夫人又下來了,這一次她走的速度非常快,到我麵前隻有一句簡潔的話:“上去。”
上去就上去咯,怕你啊。
肖恩跟著我走,蛇花夫人一伸手就把他擋下來了:“你,走開。”
我轉頭看著肖恩,伸出手去,他猶豫了一下,莫名其妙地跟我握了一下手,我說:“沒事的肖恩,你喝喝酒,泡泡妞,我一會兒去找你。”
他噎住了啥也沒說,目送我跟著蛇花夫人爬上樓梯,走過走廊,眼看我就要走進包廂了,他忽然喊了一聲:“我哪兒都不去,就在這兒等著。”
要是有機會一直跟著他混,這位老兄還真是一位好朋友。
推開包廂門,我一步跨進去就見到了朱利安。
他長得像直接從美式漫畫裏一把抄出來的反派角色,一米九出頭的大個兒,大臉大嘴巴,緊身上衣,露出的身體上全是各色刺青,從刺青的圖樣我能看出他沒啥文化,不然他也不會把“基動”這兩個漢字文在喉結下麵最打眼的地方,這要給約伯看到他能直接笑死。
朱利安翹著二郎腿,姿勢銷魂地坐在包廂中心一張巨大的沙發上,舒服得好像一輩子都不用把屁股抬起來。我心想,要是向南賓館那個紅發小子能弄一張這玩意坐著值夜班,說不定能多活兩年呢。
紅發小子剛出現在我腦海裏,立刻又被嚇了出去,就在我進門的瞬間,一兩百發子彈從左右中三個位置衝著我的方向傾瀉而出,槍管裝了消音設備,發射聲音沉悶而短促,好像有人拉稀但拉出來的是一把把刀子。
我本能地閉上眼睛,巨大的衝擊力令包廂內空氣激**,火藥味濃濃的,等射擊終於停止,我歎了口氣,說:“既然你不準備打死我,幹嗎要浪費那麽多子彈呢?”
朱利安麵無表情地看著我,他身邊的蛇花夫人也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另外兩位手執巨大衝鋒槍的猛漢還是麵無表情地看著我——兄弟們,如果憑這德行就可以嚇到我的話,我早就被嚇死在初中時代的食堂裏了,那兒煮飯的師傅可全都是麵癱患者。
我拍拍身上的灰,褲腿和鞋子上滿是硝煙,耳朵後麵和左邊大腿一側疼得要死,伸手一摸全是血,但活動無礙,想必是流彈誤傷了皮肉。
我哼哼唧唧地走到朱利安旁邊的沙發,一屁股坐下,嘟嘟囔囔地說:“喂,既然你和奇武會做生意,對我這個態度會不會過了點?怎麽說也是一條船上的人啊。”
我還推旁邊的蛇花夫人:“姑娘,去弄點水我洗洗臉,順便再給我兩條創可貼啊。”
她順勢將我手一撥,隨即一拳打過來,我結結實實挨了一下,暴噴鼻血,一把真火噌就上了頭——自家地盤還要扮家家酒?
朱利安低沉的聲線,跟含了口痰吐不出來一樣,冷冷地說:“你是誰?來這兒幹什麽?”
我這人童年欲求不滿,長大了還是最喜歡玩家家酒,要是蛇花夫人不揍我,說不定我還能配合他走個完整流程,但這時候我完全沒耐心了,一抹臉,不耐煩地說:“裝什麽大尾巴狼,當老子玩假的啊,這地方怪模怪樣,多半是諸葛幫你設計出來坑爹的,你們撒的泡泡,啥成分?比搖頭丸高級多了,咪咪開發的新玩具嗨死人不賠命吧,難怪發大財……”
我越說聲音越低,說到這裏我幹脆打住了。
因為朱利安和蛇花夫人都沒反應,還是用那副相當機械化的凶狠神情死瞪著我,看起來八風不動,六神無主,眼神裏卻深深地藏著“你在說什麽”以及“你說的是真的嗎”這兩種完全不應該屬於他們的情緒。
我跟肖恩走進SWAY時就覺得這裏不對,等那些泡泡扔下來弄得全場**,我就基本上可以確信自己的直覺了。
這家店的每一處空間安排和裝飾,都是依據某種陣法而設計的,鬼知道是九宮八卦陣還是一字長蛇陣,包廂位置、散座位置、樂隊位置估計都是擺在陣法發動的關鍵點上,所以才會有的地方七八桌擠死,有的地方十幾平方米隻有兩張吧凳。
牆上的掛飾,出入通道的走向,燈光的強弱,相互呼應循環,叫人進來就找不到出去的路,這種空間布置的原理和傳說中賭城的極高額投注貴賓廳一樣,營造出充滿強烈暗示和迷惑感的環境,令人忘記時間空間,徹底放鬆警惕。
這還不夠,畢竟SWAY是對外經營的公眾場合,不是禁室的水牢,進來的人總得出去,既然如此,就要盡可能地利用他們待在這裏的時間。
那些泡泡,叫人吸進去就莫名興奮,完全忘記自己明天還有房貸要交,賭債要還,忽然間一切都不如及時行樂散盡千金重要。
這一手太毒了,隨便什麽場子招人去嗑藥至少還允許人家心理鬥爭一下,他們這基本上是算直接硬灌,還不能叫人拿回去一化驗就把成分兜出來。
除了諸葛和密醫聯手,沒人能夠想得到和做得到這樣的經營之道。
誠然這必須是頂級機密,絕對不能盡人皆知,但朱利安本人居然也露出那種白癡一般將信將疑的表情,那就太扯淡了。
所以這事兒隻有一個解釋。
我腦子裏一轉完自己的判斷就立刻跳了起來,衝過去趴在包廂對著酒吧大廳的那麵玻璃牆上,拚命拍牆大喊肖恩的名字。
肖恩就在下麵,還在我們剛才待過的那桌繼續喝威士忌。他沒反應,讓我對包廂的隔音效果有了相當直觀的認識。
我轉過身想要找點什麽東西砸,結果一下看到蛇花夫人板著一張名副其實的黑臉與我近在咫尺,眼中冒火。
時間寶貴,我得盡快解決她。既然這個瘋女人見人就掃射,估計肉搏技術一般,我毫不思索,雙手一伸,抓住她的兩個耳朵,使出吃奶的力氣一拉,她負痛尖叫,頭本能地後仰掙脫,我抓住好時機,頭起腦門落,對準她的咽喉精準撞擊。蛇花夫人發出嘶嘶的尖叫,掩住喉嚨往後退。
我眼疾手快,一把扯出她褲袋裏的槍,胡亂對準包廂天花板,手指扣下扳機,噠噠噠噠噠噠……
包廂沒散架,我的腦仁倒是馬上要從耳朵眼裏衝出來了,我手臂一軟,槍脫手跌在地上,冒牌朱利安跳過來,劈麵就是一個組合拳,虎虎生風,我勉強躲過第一拳,第二三拳結結實實地挨上了。我腿一軟趴在地上,鼻青臉腫,周身骨痛。
哢哢哢一片上膛聲,我懶得去看有多少槍口對準了我,立刻舉起雙手投降。
投降是投降,並沒說我已經山窮水盡了。
因為樓下忽然喧嘩了起來。這喧嘩不是聽到的,是看到的。包廂居高臨下,六麵通透,我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趴在地上都看到了,蛇花夫人和朱利安當然看得更清楚。
看清楚了之後,他們就完全丟下我不管,雙雙掉頭衝了下去,其他人緊隨其後。
我慢慢爬起來,擦了一下糊著眼睛的血,好往下看。
SWAY的樂池一片狼藉,樂器曲譜落了一地,樂手們四散奔逃,肖恩大馬金刀坐在小提琴手的位置,而小提琴手則整個人被放翻。頭被肖恩用手肘壓在膝蓋上,禮服揉得皺巴巴的,矮小的身體著地,雙手敞開,向外反出一個很別扭的姿勢,還在微微顫抖。
肖恩另一隻手拿著槍頂著小提琴手的太陽穴,手指貼緊扳機,隨時準備開火。
蛇花夫人、大個子朱利安和其他保鏢保安一幹人等現在都圍了上去,手上亮出的武器都先進得叫人害怕。
如此劍拔弩張,千鈞一發的場麵,客人肯定會吱哇亂叫,東奔西跑吧。
屁咧。
他們跟就地瞎了眼一樣,壓根就沒注意到這是出事了,有槍,會死人啊什麽的,還在使勁兒拍桌子叫人給上香檳,有人還在喊呢:
“再不給,老子要站上桌去撒錢了啊!”
“有錢就是大爺這句話聽說過嗎,聽說過就跑快點兒上酒啊。”
這種死到臨頭先幹為敬的二貨精神,我十分熟悉,倍感親切,今夜的國際大都市頂級娛樂場所SWAY,和我心愛的十號酒館一脈相承,酒客們一言以蔽之,都是混不吝。
我喘著氣在包廂裏繼續看熱鬧,這時候小提琴手吃力地抬了一下頭,這人不知道什麽血統,個子小,黑發微卷,下巴寬闊而眼睛狹長,眉毛呈現一個溫柔的倒八字,仿佛帶著一絲淡淡憂愁,把他扔垃圾堆裏拿塊布蓋上,路人經過時多半會抽著鼻子說:“耶,這附近是死了個文藝青年吧。”
他要是演藝界的,必定是小鈴鐺特別喜歡的那種男主角,在電視劇裏的人生必然要得癌症、出車禍、被親媽當奴才打。
我倆一上一下,眼神碰個正著,他凝視著我,眼神裏絲毫沒有大難臨頭的慌亂,也找不出一絲好勇鬥狠、怨恨毒辣。
非常平淡。這才是大人物的眼神。
我衝他笑了笑,舉手行了一個禮,然後對肖恩豎起大拇指。
剛才我跟他握手,手心裏塞過去一張紙條,是從蘇格蘭威士忌酒標上撕下來的一角,上麵用指甲劃了幾個字母:C ME MV, KH VIOLINER。
我想說的是:看我信號,逮住小提琴手。
要是給我初中的英語老師看見,她一定打到我半張臉上都是字母表。
這麽高端洋氣上檔次的表達方式行不行,本來我心裏還非常忐忑,結果肖恩不但看明白了,而且直接下手了,半點沒含糊。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我哼著小曲兒,慢悠悠走到樓下,蹲在小提琴手麵前,抬手給了人家一個馳名的丁氏爆栗,打得他額頭上冒出一個血包。他皺了皺眉,皺得挺溫柔,女人看了全都會心碎,要是我老婆在這兒,這會兒肯定已經棄暗投明大義滅親了。
肖恩穩穩當當地挾持著人質,被一群狼荷槍實彈環伺仍然毫無懼色,臥底當久了心理素質就是好,他衝我一抬頭:“怎麽說?”
我笑嘻嘻地說:“我想,這位才是真正的朱利安吧。”
肖恩大概決定了對我說的話不作任何質疑,馬上把槍口頂緊了一點,直接說:“老子混了這麽多年,都不知道上麵那個是假的。”
我覺得很正常:“影武者啊,大人物不來這一手怎麽命長?”
然後我轉向朱利安:“咪咪在哪裏?”
他開口說話,聲音出奇地溫柔文弱,和他的眼神一樣,與其說他是黑幫大佬,氣質卻更像老婆隨時會走佬。他說:“無可奉告。”
我盯著他看,盡管能從人群中一眼把他揪出來,但要看進他的內心世界仍然非常困難,他和他的心事之間慎重地夾了一扇大門,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肖恩對我突然陷入沉思的狀態有點不滿,叫我:“喂,趕緊說,怎麽辦?”
我對朱利安笑了笑,抬頭問肖恩:“你槍法好不好?”
“很好,紐城警局訓練射擊紀錄保持者,幹啥?”
“一槍打穿他心和肺之間的隔膜,不傷心肺,做得到嗎?”
肖恩顯然認為這是對他業務能力的一個挑戰,皺起眉頭對著小提琴手猛看,自從得知對方是朱利安之後,他的動作明顯謹慎了不少,否則早就將人翻過來直接找射擊點了。
朱利安聽說我們要下這麽凶險的手,神色不動,淡淡說:“何必這麽大費周章,你要什麽,我直接給你不是更快嗎?”
我對他笑了笑:“我知道你很牛,但你收不下我的爛攤子。”
我上前用最大力氣按住朱利安左肩,肖恩按住了他右邊,兩人一起慢慢把他拉起來,就在他即將從趴著的姿勢完全轉成站姿的時候,肖恩的右手稍微鬆了一下,想把手中的槍握緊一點,槍口非常輕微地偏離了朱利安的腦門。我大叫小心,卻已經來不及了。
朱利安的身體一秒鍾之前還是半俯無力的狀態,猛然之間卻振臂而起,一腳把肖恩踹出了差不多十米開外,重重摔在兩桌酒客之間。那幾個人居然興高采烈地繼續喝,叫兩聲的興趣都沒有。
有一個女人穿著紅色高跟鞋起身,大概想去上廁所,順便又踢了肖恩一腳,意思是你擋著我路了。
我立刻合身撲過去,雙手抱住了朱利安的腿,那是一雙小瘦腿,完全符合藝術家們小體格兒的標準,但手上的觸感卻告訴我,也許現實和想象之間有差距。
那是像冥王一樣堅硬強悍的身體,力量也許不如冥王,畢竟冥王更接近神而不是人。但足夠我喝一大壺的了。
我剛一抱住他,朱利安的雙肘已經打到了我的肩胛骨,接著是腰椎,他的動作徹底貫徹了李小龍的截拳道原則——一切不以打死為目的的毆鬥都是耍流氓。
饒是我久經考驗,這一下也疼得幾乎馬上就要死過去,我收緊雙臂,使出全身力氣把他往前猛頂,這是我小霸王馳名的鬥牛戰術,當年在菜市場跟人打架,這一手在一對多的混戰裏最為有效,可以快速衝破對方的包圍圈,跳到比較空曠的地方再圖反擊。
朱利安下盤很穩,但也扛不住我一邊頂一邊亂下嘴咬他的大腿,估計主要是不適應被男人咬。
他連連後退,陣腳一點沒亂,期間趁著一個我換氣的機會,雙腳站定,雙手卡住我後脖子下壓,膝蓋猛頂,我結結實實地吃了一膝頭,頓時哇哇吐血,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全吐在了朱利安的衣服上。
我一邊心裏大罵,一邊繼續使出全身力氣把他往後推,他終於砰的一聲撞上了環繞樂池的台階,往後仰倒,我雙手一鬆,轉身就往肖恩那邊跑。
肖恩比我慘,他摔在地上,槍飛出去不曉得落在哪個旮旯,一時間爬不起來,這會兒已經被蛇花夫人、冒牌朱利安,還有另外幾個保鏢圍上了。
我還在納悶這些人怎麽不去救老板,反而先惦記肖恩。沒納悶完就後腦一涼,風聲呼嘯而來,我來不及想,全憑本能躍起往前一撲,當口當麵摔在地上,腦門撞到椅子腳,頓時金星亂冒,剛才隻有一個爛鼻子,現在額頭嘴唇全破了,血糊糊的,然後朱利安已經到了我身邊。
剛才那個問題的答案不言自明——朱利安的心腹們當然知道老板有多厲害,像我這樣的小癟三,理論上根本沒法在朱利安的手底下熬過五分鍾。
朱利安在我身旁站定,一句廢話沒有,抬腳就踩在我脖子上,頸椎最脆,一被傷害就最徹底,不管多狠的漢子,胸椎背錐斷三根或許還能**一戰,頸椎一旦斷裂,就大局已定,不可能再有啥搞頭了。
我雖然危在旦夕,心裏卻很佩服,我看電影的時候,常為反派們惋惜,明明勢頭大好,占盡上風,結果到了應該趕盡殺絕的時候,非要停下來發表長篇演講,你講什麽啊講,把正事幹完了你上電視台發表全民公告都行啊,非要這會兒講!!!
既然對方是如此上道的反派,我決定把珍藏已久,好幾次山窮水盡時我都沒舍得出手的一份大禮送給他。
我緊緊咬牙,一陣細微的咻咻聲劃過耳際,朱利安詫異地悶哼了一聲,正在大力踩下的腳掌停在我脖子上,不動了。
好一陣子無事發生,就像時間靜止,然後轟隆一聲巨響,朱利安仰天摔下。看他後腦勺結結實實砸在地上的光景,估計三期腦震**沒跑。
我乘著這個空子爬起來,撒腿往肖恩那邊跑,順手抓了旁邊桌上一個威士忌酒瓶,當機立斷從後麵爆了朱利安手下一個馬仔的頭,再突入肖恩身邊的包圍圈,他正和另一位馬仔互相掐著脖子在地上打,看樣子占盡上風,果然臥底不是白幹的,王八拳也用得很嫻熟。
當然了,他占的上風都是假象,蛇花夫人和冒牌朱利安都有武器在手不說,更多的保鏢都在掠陣,估計是把這場肉搏戰在當戲看。
我一衝過去,蛇花夫人大驚,回頭一看主子四腳朝天,正在輕微抽搐,馬上就瘋了,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槍管朝天一口氣打光了全部子彈,天花板上的燈啊裝飾板啊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沉溺於燈紅酒綠的客人們終於被嚇醒了,這是熱兵器戰鬥馬上要打響的前兆,萬萬不可旁觀啊,一起哄,沒幾分鍾人就走了個精光,估計大半單都沒買。
肖恩這時用一組下擊拳解決了自己的對手,翻過身來,和我一起雙雙被蛇花夫人的雙槍卡得死死的。她憤怒但冷靜,吩咐聞聲而到的馬仔們:“我送老板去看醫生,你們帶他們回包廂。”
我心知肚明,去包廂就是死。
而現在蛇花夫人要去見的醫生,百分之百是咪咪。
蛇花夫人扶起朱利安,後者身體軟垂,雙目微閉,眼看是有出氣沒進氣了,我眯著眼睛目送他們從吧台後的員工通道入口進去,消失在門內的一瞬間,朱利安好像緩過來一口氣,顫顫巍巍半扭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和肖恩各被兩個彪形大漢揪起來,夾在中間,往樓上的包廂走。
肖恩想問我怎麽辦,怎字剛出口就被背後的一槍托打得頭往牆上撞了過去,腦袋和牆壁接了一個響亮的吻。他回頭看了那位保鏢一眼,眼神像傷狼般滿是狂怒。
一拐彎,我們踏上了通往包廂的那條走廊。
我非常非常低聲,幾乎是耳語般說:“這幾個,交給你。”
肖恩耳朵真不錯,馬上就聽到了,我看了他一眼,他一樣用唇語回答我:“什麽意思?”
“你,活著出來。”
“你呢?”
“追人。”
肖恩斜瞟了我一眼,說:“好。”
“大門口見,不見不散。”
他沉默下來,這時候我們來到了走廊的一半,還有大概十步,就能進包廂。
這個走廊我踩了兩次,已經足夠了解它的諸多細節——走廊一半是為了連通酒吧大堂和包廂,一半是為了裝飾,架得隻有一人高,長約二十米,寬可容兩人並行,在我們麵前還有三步的地方有一塊木板是空心的,兩邊固定得不緊密,踩上去會有輕微的下沉感,這塊板比其他板都窄一點,可能是鋪設的時候原料不夠了,也可能是後來修補另外找的材料,顏色一模一樣,質地很接近,唯獨尺寸差之毫厘,不要說在蒙昧昏暗的夜店了,就算是大天白日下,也不會有任何人會注意到。
但現在,這塊板就是我的逃生之路。
10、9、8、7、6、5、4、3、2、1。
我一腳踩上了那塊木板,另一隻腳跟上,猛然發力狂蹬木板,那塊板應聲而垮,我隨之跌了下去,護衛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爬起來一頭紮進一張酒桌下麵,子彈隨即如同雨點般打落在我周圍,響得驚天動地。我從一張桌下躥到另一張桌下,如同在夢魘中一般跑出去漫長的幾十米,終於摸到了吧台旁邊,那扇門還半掩著,朱利安和蛇花夫人應該還沒有走遠。
我牙一咬,心一橫,張開手,抓住一張高幾桌站起來擋在身後,使出八步趕烏龜的絕技,向那扇門衝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