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臥底警察肖恩
我所期待的人在三十七分鍾之後推開了我的門。白種男人, 高個,三十出頭,相貌英俊,臉的輪廓緊致利落,沒有一點衰敗或鬆弛的跡象,露出的手腕上有朱砂色的文身,好像是一個環繞的花環。
這麽熱的天,他戴著黑色貝雷帽,穿著機車夾克,顯得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但這裏是紐城,沒人真正在乎。
他說:“你好,我是肖恩。”神情很平淡。
我坐著沒動,對著床抬了下下巴,說:“你要的東西在那兒。”
一抹驚訝的神色掠過他的嘴角。他徑直走到床邊,把黑色連帽衫拉下來看了一眼,然後轉向我:“怎麽稱呼?”
我說:“丁通。”
他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我覺得他可能在想是叫我丁呢,還是叫我通呢,最後他選擇了回避稱呼我的名字。
“你要多少錢?”
“買什麽?”
“從伊萊恩身上拿到的東西。”
“如果我不答應呢?”
他麵無表情,語氣和緩:“嗯,你看,在我進來之前,我已經在周圍走了一大圈,跟這個談談,那個談談,根據我得到的消息,我相信你跟伊萊恩之間並沒有太多瓜葛,她出現在這裏,不過是一個巧合,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難怪他來得比我預計得慢,敢情是在外圍做調查工作,不錯,很專業,很縝密啊。
我據實以告:“一點沒錯,她隻不過剛好敲了我的門,我又剛好給她開了門。我以前沒見過她,也完全不知道她是誰,基本上,對我來說她隻不過是一個胸很大的女人。”
我這麽坦**,於是肖恩放心地循循善誘下去:“你看,她身上的東西對你來說毫無意義,能換到一筆錢的話,對你來說也算是一種意外收獲吧。”
他站在我的麵前,身體姿態放鬆隨意,沒有表現出任何威脅性,說話又簡潔又禮貌,而且句句都很有說服力。
“現在,你出個價,我來付錢,你五分鍾後走出這個門,舒舒服服地去住華爾道夫或者四季,而我也可以做完自己的工作,成交?”
我咧嘴對他笑了笑,然後搖頭。
他盯著我看,眼神變得陰冷,臉色慢慢沉下去,整個人的感覺立刻就變了,果然是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人才。
如果說伊萊恩暴露的殺氣足以令我打起精神,肖恩則足以讓我內心吹起撤退的號角。
但我穩住了。就在響徹天地的恐慌號角聲中,另一個尖銳的聲音破空而來,在我腦海裏,冷冷地說:“丁通。
“記得你自己是誰嗎?
“雖然孤身一人流落異鄉,身上隻有五千塊錢,生死茫茫,前途未卜。
“你早就不是,也永遠不可能再是煙墩路上為朝生暮死發愁的窮小子了。
“你是判官。”
我把兩條腿伸長,想象著自己正穿著那套二表哥西服。頂級麵料,超一流的做工,每個部分都和我的身體默契貼合。如果我結婚的時候穿上它,大家就會忽略一切,由衷地相信我肯定是那一天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我的胸前還有一塊手帕——忘記什麽顏色了——必要時我可以拿出來擤鼻涕,也有底氣憑那顏色給予我的身份和權力,掌握他人的生死。
在這個凶險得如同隨時會刮起十二級大風的世界上,我的新身份時時刻刻把我帶到九死一生的境地,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也時時刻刻給我帶來一種非常坑爹的安心感。
我完全無視他那種冷血硬漢派的新麵孔,冷靜地說:“我沒有拿她身上的東西。”
他走過去把伊萊恩搜了一遍。這可能算是他最後的隱忍。果然,等他徒勞無功地搜完,他就直接拔出了槍,頂在我的額頭上。
槍管很硬,槍口很冷,一股淡淡的硝煙味飄進我的鼻子,證明這不是一把隻用於砸核桃的和平之槍。
肖恩慢慢地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我不介意搜你的屍體,你覺得呢?”
我歎口氣:“就算你把我解剖了,也是沒用的。”
我指指伊萊恩:“東西還在她身上,但沒有我幫忙,你絕對找不到。”
“何況,”我咧開嘴巴,語調愉悅地說,“警官,A國的規矩跟我們的不一樣嗎,你真的可以在臥底的時候隨意開槍殺人?”
他的反應在我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我這句話剛出口,他猛然轉身,伸手啪一下關上了門。
我笑了:“其他人不知道?那還真夠遲鈍的。”
他壓低聲音,語調嚴厲地問我:“你是誰?”
我對他翻了個白眼:“跟你說了,我叫丁通,外號小霸王,幸會幸會。”
老子不知道英文裏有什麽詞可以對應小霸王,於是直接跟丁通兩個字一樣,音對音“xiao ba wang”這樣念出來。
搞得人家很抓狂。
相比於我的江湖美名,他更在乎的是:“你剛才說什麽?”
我覺得這事兒太明顯了好嗎,你是憑什麽做臥底做到今天都沒有死的?
“你查看那個小娘們,哦,叫伊萊恩是吧,揭開衣服之前,第一個動作是兩根手指伸到脖子上查看她的頸動脈;你剛剛搜人家的身,手法簡潔熟練,雖然刻意裝得很粗暴,但流程走足,非常學院化,一看就是受過專業訓練;摸出錢包,先看駕駛證,但你明明認識這個人。習慣性地查看證件,應該是全世界條子的常規做法吧。”
他露出非常意外的表情:“你一直在觀察我。”
我糾正他的說法:“我沒有觀察你,我隻是看了看你而已。”
如果認真觀察的話,我差不多可以說得上來你昨天晚上喝酒醉到幾分,又睡了幾個小時,現在是肝痛還是胃痛,又有多久根本沒過**咧。
這番話我當然沒有說出來,太輕佻了,不像是大人物所為。
肖恩把槍收了起來,退了兩步,雙手抱著手臂,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緩過氣來了,突然說:“Why?”
我聳聳肩:“What?”
“為什麽要開門幫她躲避我們的追捕?現在又為什麽要把她抓起來交給我?”
這個問題倒是問在了點子上。
照我小霸王丁通一貫的做法,我應當現在兩手抱肩,毫不客氣地告訴人家:“老子樂意捉放曹,你又不是我老婆或者十號酒館的酒客心理健康互助協會主席,我犯得著跟你一五一十地匯報私字一閃念嗎?”
順便說一句,十號酒館的酒客心理健康互助協會主席不是別人,正是害我在這兒一通好找的咪咪。他跑去十號酒館找摩根,本來純屬惹了禍跑路,順手打個秋風,結果沒幾天就悍然愛上了那個鬼地方的瀟灑的氣氛,不顧自己一代秘密神醫的高級身份,整天在十號酒館搞東搞西,不知道多起勁。
心理健康互助協會就是他的傑作之一——結果我不用多說了,心理變健康的沒幾個,本來憋著好不容易才沒發神經的人全瘋了。就連超強悍的老板也受到了他的影響,有幾天正算著賬呢,突然抬起頭來問木三:“你說現在這個連計算器都不大會用的白癡,是本我呢,還是超我呢?”
木三很冷靜地說:“是喝醉了。”
這些我不需要過腦子的言語,在奔出嘴之前,就被我的兩個大牙一下咬住了。
我在想,如果我是奇武會的其他人,我會如何麵對眼下的場麵,會怎麽說話,有什麽樣的表情。
冥王的反應不用說,肯定是上去就抽,抽贏就走。諸葛會用一副撲克牌把附近十個街區變成恐怖迷城。管你是哪個部分的,反正死了就全都一樣了。
這二位的風格太強烈了,不管先天還是後天條件我都跟不上,沒法學。
斯百德呢?或者,先知呢?
我深呼吸,鼓眼睛,就像跳大神的神棍準備上場開餐時那樣,努力回憶關於他們的一切細節,有一瞬間我真的看到眼前出現了斯百德閃閃發亮的光頭,就像熊熊燃燒的火炬,照亮迷途羔羊的去路。
應景啊,我可不是正迷路迷得厲害嘛。
情緒總算斟酌對了。我坐直身體,直視肖恩的眼睛,慢慢地說:“我要和你做一樁交易。”
交易兩個字我咬得格外重,他果然一怔:“交易?多少錢?”
我搖搖頭:“肖恩,我對錢沒興趣,你聽我的指示。”
他還不服氣:“憑什麽?”
“因為球在我的手裏。”
我走到伊萊恩身邊,示意肖恩過來,然後伸手拉起伊萊恩的衣服。
我們倆直勾勾地看了一會兒她的背,似乎彼此都覺得那線條實在令人心曠神怡。肖恩比我有自製力,很快回過神來,問我:“你要幹嗎?”
我對著伊萊恩的背努努嘴,問肖恩:“你摸還是我摸?”
他不明所以,表情陰沉地看著我,似乎在盤算到底是暴跳起來一拳擊斃我比較好,還是繼續聽我在這裏鬼扯比較好。
但我斯百德上身的氣質讓他不敢輕舉妄動,所以他選擇了第二種做法。
帶著點賭氣的情緒,他說:“你摸。”
摸就摸,我挽了一下袖子,手張開,按上她的背,按著脊椎一路往下,在脊椎第五節左邊的肌肉群裏,我的指尖隱隱約約觸到一個很小的腫塊,指甲蓋那麽大,摸上去和其他部分的肌肉沒有區別,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是一個不屬於人體本身的東西。
我把食指按在上麵,說:“這裏。”
肖恩看著我:“啥?”
我伸出手:“刀。”
他遲疑了一下:“什麽刀?”
我沒出聲,隻是伸著手,眼神移到他的袖子上,他看看我,看看自己的袖子,然後手一轉,從貼手腕的袖子裏抽出一把刀,和他的手掌差不多長,柄很短,刀身纖薄,刀鋒微微彎出一個弧度,他將刀鋒向外遞給我。
我接過刀,沿著那個腫塊的邊緣切下去。伊萊恩的身體一顫,很彪悍地沒有哼出聲,我不免有些佩服,伸手拍拍她的後腦勺:“很快的,很快的嘞。”
那把刀非常鋒利,切進肌肉的感覺跟切黃油差不多,手底下沒有任何阻礙。我油然升起了一種扁鵲在世,顧盼自雄的感覺,順便理解了為啥摩根那麽喜歡給人動手術。
橫平豎直一共劃了四刀,一掀,那個小腫塊就被挖出來了。揭開一大塊皮肉,搞得伊萊恩的背上血糊糊的很不好看,但創麵不深,血沒一會兒就自己止住了。
我用手指頭捏著那塊小肉肉,順手再切,刀鋒下去,遇到力度微弱但質地堅硬的抵抗。果然,灰白色的脂肪與纖維之間,包裹著一個小小的芯片。
我把芯片遞給肖恩,大失所望。老實說我興致勃勃切人家背的時候,心裏還以為會是張紙條呢,用蠟殼裝著,打開一看,上麵用毛筆寫著“救我,有賞,速來”。
多古典啊,也不枉我當了一回華佗。
結果呢?居然是個芯片,氛圍一下打回現代社會,什麽詩意都沒了。
要是約伯或者小鈴鐺在這兒,馬上就會笑得吐我一臉,問我知道什麽詩意——其實我也是這麽想的。
肖恩和我反應大不一樣,他眼睛閃閃發光,整個人都精神起來了,接過芯片細看,好像他的肉眼是個讀卡器似的,還超興奮地問我:“你怎麽會想到她把東西藏在了這裏?”
我懶洋洋地說:“這個不算新鮮了吧,你沒看過間諜電影嗎,那些人就經常把裝著銀行密碼和簽名的芯片裝在屁股裏啊。”
他嚴謹地糾正我:“那叫植入真皮下,而且是一個負片,就是拍照攝影用的膠片類的東西,紅外線掃描一掃就發現了。”
所以呢?結論是伊萊恩身上這個玩意兒高級很多對嗎?
肖恩腦筋很清楚,沒被我的東拉西扯拉得太遠,很快又回到了事情的重點:“我問的是,你怎麽知道她把東西藏在這兒?”
我歎口氣:“說來話長。喂,你不想看看這個芯片裏有什麽嗎?”
肖恩嘩啦一下拉開機車夾克,從內袋裏摸出一個平板電腦,再摸出一個讀卡器,摸東西的姿勢很像是一隻壯男版的哆啦A夢。
讀卡器開始工作,屏幕上顯示出來一個地圖,黑底白線,上麵有好幾個地址被綠色小圈圈著,閃閃發光。
“這是什麽?”
肖恩拿著平板電腦久久凝神不語,過了半天才抬起頭來看著我,說:“高度機密。”
“什麽意思?”
“就是不能告訴你。”
他按下平板電腦的休眠鍵,站起身來:“你讓我很驚奇,丁通。但,我想我們就到此為止吧。”
我又回到剛才那張椅子上坐下:“你不需要我告訴你,哪個地址才是你需要的嗎?”
肖恩徹底抓狂了:“你什麽意思?你怎麽會知道?”
我搖搖頭:“我什麽都不知道,但你剛才在看地圖的時候,心跳加速,拿電腦的手非常用力,眼神不斷在那幾個地址間跳躍,眼球急劇轉動,證明你正在考慮關於選擇的問題。”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不可能,你剛才甚至都沒有看我。”
我笑了笑:“我當然有看你,隻不過,我看你的時候,不需要你知道我在看而已。”
我拍拍手,言歸正傳:“所以,如果你要我幫你,不如把前因後果都說給我聽聽。”
故事的前因後果很簡單。
肖恩是臥底,臥了五年,一直恢複不了正職,前段時間警局得到一個消息,說有大批毒品和軍火交易的貨物進入紐城,買家有幾個嫌疑人,賣家也有幾個,他們之間有好多層中間人都是單線聯係的,通過“信使”傳送情報,包括貨物信息,交易地點,價格等。紐城八百萬人,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是信使,警察局上下傾巢出動,毛都沒查到一根,一時間焦頭爛額,再怎麽嚴密監控那些嫌犯,也沒有實質性的進展。
過了好幾天的一個夜裏,肖恩在一家夜店的吧台喝可樂,之所以喝可樂,肖恩說因為他在戒酒。
這哥們兒戒酒都不走尋常路,其他人都是參加什麽匿名互助會,把自己關起來之類的,他為了考驗自己的定力,每天到各種酒吧去進行脫敏實驗。
具體做法就是點一杯可樂和酗酒的欲望苦苦較勁,等待半夜來臨,然後帶著
“我今天又沒有喝酒我好厲害哦”的自豪感滾回家去睡覺。
那天他再一次堅持到了午夜,正要走,旁邊坐過來兩個女人,濃妝豔抹,滿臉都是縱欲、酗酒、嗑藥的痕跡,一看就知道是在外麵討生活的混混。
她們已經半醉了,口無遮攔,其中一個說自己快被高利貸逼死了,問另一個有沒有什麽來錢快的工作可做,被問的人就隨口說:“南城的佛陀在找人送東西,報酬好像挺高的,你要麽去SWAY找他問問?”
肖恩說,他聽到佛陀和送東西兩個關鍵詞,馬上精神一振,因為最近查的就是送東西的,而佛陀是紐城黑社會大名鼎鼎的人物,隻要是壞事,這哥兒們就熱衷於參與,鬧事唯恐事不大。
我非常理解他的感受,因為我一聽到SWAY這個名字,也立刻精神為之一振。
“SWAY?那是朱利安的地盤吧?”
這個在紐城應該是常識,肖恩說:“據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認識他?”
“不認識,我隻是單純想揍他而已。”
他一點也不詫異,估計想揍朱利安的人在紐城一抓一大把:“有什麽恩怨嗎?”
我搖搖頭:“沒有,沒打過照麵,但有強烈的揍他一頓的需要。”
肖恩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哦了一聲,沒有繼續追究下去。我想我在他眼中的形象已經夠奇怪了,再奇怪一點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就像你如果吃過了幹撈狗屎,再去吃油炸蠍子又會有什麽問題?
純粹出於職業本能,肖恩自己喝著可樂,跟旁邊那個女人搭訕,在好幾杯純威士忌下肚之後,她們就把自己知道的全招了。
有人在找信使,開價很高,送什麽不知道。可能是毒品、走私的鑽石珠寶、軍火或者幹脆是大活人,總之不用聯邦快遞的,都不是送什麽好東西。
肖恩放下可樂杯,走出夜店,開始追著這個消息不放。幾天之後,他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麽機密,各個區域的小混混聚集地,大家都在談論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工作機會。如果光靠聽的話,簡直有超過一萬人去麵試了。
我表示懷疑:“這是故意放話出來搗亂的吧,讓你們查得人仰馬翻,等你們累死查不動了,再把真的消息送了。”
肖恩和我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是這麽想,所以我花了大量時間去排查。”
“怎麽個查法?”
“像狗咬骨頭一樣緊緊咬住不放,不查出一個結果來就不放手。”
做一件事,就像狗咬骨頭一樣不鬆口,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讓我忽然覺得和他是一路人。
“最後你查出來沒?”
他對著伊萊恩努努嘴:“查到了她頭上,應該是真的,其他的都是煙幕彈。”
“那七個地址就是藏東西的地方?”我問。
肖恩掙紮了一下,很勉強地承認了:“很有可能是其中之一,怎麽確定收貨方是哪個,我暫時還不知道。”
“也許還有下一批信使,每一批送一部分信息,層層解謎的話,安全係數是最高的。”
肖恩看了我一眼,很警惕。
“你怎麽知道?”
“孫子兵法有寫過。”我一本正經地告訴他。
肖恩露出了然的神情,可能神秘東方大國的這本書他聽說過,以為裏麵真的什麽陰謀詭計都有。
不過,我反而有點想不通:“如果隻是情報的話,何必要找人送?”
以現代電訊和網絡的發達程度,任何信息都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中發到這個世界上的任何角落,哪怕七百萬個地址也就是一秒鍾的事兒。
肖恩搖搖頭:“你錯了,任何數據傳輸都能被盤查、控製、複製和回溯,不含任何關鍵詞的原始數據沒有人特別留意,但一旦被盯上了,網絡是可以全麵監控的,不管是要從網絡上把相關的信息找出來,還是找到發送端口和人,都輕而易舉。這個案子的賣家買家可能都在被監控的名單裏,所以最原始的方法最安全。”
我明白了,難怪老子在家裏偷偷摸摸下特殊小電影,明明記錄都刪掉了,小鈴鐺一回來開機一秒就真相大白,順手給我一頓胖揍,原來這婆娘還有一手網絡偵察技術瞞著我。
肖恩連這個都懂,真是全能選手。
他白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大驚小怪。
肖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調查一段時間之後就發現,那些通過了第一輪麵試的信使,個個都是地界上的人精,見過的風浪比普通人打過的撲克牌都多,要從他們身上榨出任何信息都不是件容易事,抓起來也沒用,他們身上什麽都沒有,怎麽問都一口咬定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在長達四星期的時間裏,肖恩一直努力工作,一天有二十個小時在街頭各種場合廝混,試圖把這件事查清楚。功夫不負有心人,一來二去,他終於鎖定了伊萊恩是真正的信使之一。
他把自己查的過程抽絲剝繭地告訴我,盡管他提到的地名、人名,他的邏輯、方法、途徑,我完全都不懂,他說之前我不懂,說之後我也不怎麽懂,畢竟我隻是一個在菜市場打過群架的小混混,對紐城的警察也好,黑社會也好,都隻有想象和敬仰的份兒。
他說自己有段時間陷入了一種漫漫黑夜遊的狀態,仿佛靈魂出竅,工作不斷在進展和挫敗中循環往複,完全看不到希望和目標,即使如此,他也沒有停下來。
那種狀態,與其說是努力奮鬥百折不撓,倒不如說是出於職業本能的機械反應。
我覺得肖恩其實也知道我聽不懂,但他還是執著地把細節一五一十說來——我在十號酒館發現假酒的時候,也一樣執著地扭著約伯或者花爺表功。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既然幹了很牛的事,那必然要吹將出來。
我一直專心地聽著,等他一口氣說完,我對他雙挑大拇指,肖恩一愣,有一瞬間我的語言中樞射出了“識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這樣的一句話,就是實在不知道怎麽翻譯成肖恩能理解的語言,隻好順勢指指躺在**的伊萊恩:“你怎麽追到這裏來的?”
肖恩歎口氣:“說來話長。”
經過一串肖恩簡直都不願意複述的艱苦排查以及相當多的狗屎運,三天前他鎖定了伊萊恩,然後開始追蹤。
“三天前!”
我立刻對他的行動效率表示懷疑和鄙視:“你三天都沒抓住這個妞?打不過嗎?”
他咧嘴一笑,深藍色的眼睛難得地閃出一點光亮,熠熠生輝:“我格鬥全能,槍法在警察學校數一數二,這個妞不簡單,空手道黑帶,街頭格鬥專家,但還不是我的對手。”
我心想格鬥全能這種牛皮你少吹吧,等我找到冥王跟你耍兩把,你才知道“格鬥全能”四個字怎麽寫。
“那今天早上是怎麽回事?相逢不如偶遇?”
他掐了一下手指:“我搜了她三天,每一個她能去的老鼠洞我都去過了,終於搜到布魯克林一個窩,這娘們挺狠的,直接從防火梯上跳下來,逃到了這裏。”
我打量了一下他的眼睛和臉色:“你三天沒睡?”
他很冷淡地說:“習慣了。”
我覺得他的做法和動機都不符合我對普通人的了解:“說真的,你這麽為國為民的,幹嗎不找人幫忙?紐城條子一定很多吧,你老板知道你在幹這個嗎?”
他反問:“哪個老板?”
看我一愣,他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我幹的事情,沒人覺得有價值,也沒人覺得是我分內的事。我真正的老板被我最近的表現氣得發瘋,他這會兒多半在準備勒令我停職檢查的材料吧。”
“他不相信你?”
肖恩搖搖頭:“不相信。”他還笑得出來,“也不算什麽新鮮事,帶我入行的老板早殉職了,現在這個老板從沒覺得我還是國家機關的一分子。”
他拍了拍手裏的平板電腦:“至於我出來混時跟的那個老板,我最近把他給惹毛了,跟瘋狗一樣亂得罪人,他估計隻想一槍崩了我吧。”
我肅然起敬地看著他:“兄弟,你說你這是為了什麽?”
肖恩看我一眼:“不為什麽。”
他低頭去看平板電腦,無所謂地說:“這是我的工作,不是嗎?不管是穿西裝在辦公室裏坐著,還是被丟到街上跟爛人一起討生活,都是在做我的工作。”
我琢磨了一下,瞬間發現了我和肖恩最大的不同。
我也有一份天職在身,隻不過是一隻被趕上了架的鴨子,一邊嘎嘎嘎一邊流眼淚,感覺整個世界都在腳板底下燃燒,逼得我沒法下地過我想過的日子。
但說到我在這份天職裏所得到的信任,就是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能信口開河否認——前幾天前後腳下地獄的那些殺人狂,對我被信任的程度想必體會很深。
肖恩跟奇武會的人不一樣,跟十號酒館的老板不一樣,跟約伯或摩根這些特立獨行的人也不一樣。他既沒有驚人的異能,也沒有銅牆鐵壁一般的後台,他做他自己認定的事,迷惘恐懼一分不少,卻也毫不退縮。
我喜歡這樣的人,我願意跟他並肩戰鬥,勇往直前,勇攀高峰——雖然本質上不關我什麽事。
我伸手去拿他的平板電腦,問:“現在你要幹嗎?”
他看看我,鬆開手:“既然這裏有地址,我就一個接一個去看看。”
我把那個電腦拋著玩:“你能手動搜一下它們對應城市地圖的位置嗎?”
地圖對應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肖恩看了兩眼,眉毛愁得跟小鈴鐺打的毛衣一樣,每一根都能自行卷曲成為一坨。
我茫然地說:“什麽情況?”
他指指其中一個:“SWAY。”
“什麽?”
“你要找的SWAY,城中首屈一指的夜店,每天晚上都有無數人大排長龍。”
肖恩的手指移到另一個地址上:“布爾喬亞的豬餐館,R國菜,芝士火鍋每桌人都會點。”
下一個地址:“波穀俱樂部,貴得很。說真的,咱們這樣的說不定什麽時候去都拿不到位置。”
幾個地址都是公眾場合,沒有私人住宅,這就意味著,想要私下搜查的可能性幾乎沒有。
SWAY是朱利安的地盤,那當然是龍潭虎穴,波穀俱樂部是馳名的夜店,背後的老板也是黑白通吃。
肖恩這個級別的警察,要是沒有上級和上上級的批準和支持,估計進都進不去。
他愁眉緊皺,看著怪叫人心疼的。
我點了點平板電腦。
“說回咱們那個交易吧。”
非常簡單——肖恩幫我去SWAY找到朱利安,我陪他把這幾個地方都轉一圈,看看情況。
肖恩問我:“什麽意思?”
“隻要你能收集到這幾個地方足夠多的信息,包括這段時間的監控視頻,裏麵都是些什麽人,最好還有地形圖什麽的,然後我再實地去看看,我應該就能告訴你,到底哪個地方藏了你要的東西了。”
他看了我半天,最後選擇了相信自己的理智,劈手把平板電腦拿了回去,說:“你別胡扯了,我起碼已經拿到這個芯片了,我準備跟局裏匯報一下,結合現有的線索,讓他們去給我申請搜查令,我好一個一個地方去查。”
我點點頭:“那挺好,你覺得自己有幾成把握讓他們信你,還會讓你繼續往下查?”
肖恩張了張嘴,無言以對。
照我看,這位老兄的職業前途基本上已經完了——哪有臥底一當當五年的,明擺著人家就是巴不得他某一天被打成篩子,從此一了百了。
我說得沒心沒肺,肖恩立馬露出老大不樂意的神情,但他沒有反駁,因為我說的正是事實。
幸好,凡事都有例外或反轉,否則做人有何樂趣可言。
我加重了語氣:“你想想,如果沒有我在這裏,你能不能找到伊萊恩身上的芯片?”
他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轉變,人在事實麵前總是比較脆弱的。
我趁熱打鐵:“你隻需要幫我找到朱利安,我卻能幫你立一樁大功,重新當回好警察。”
“試試又何妨?”
試試又何妨這句話,給了肖恩決定性的一擊,他考慮很久,終於答應了我的交易條件。
不管要去幹什麽,當務之急是要解決伊萊恩。我摸著下巴在她旁邊轉圈:“你覺得是把她丟到街上好,還是幹脆就地‘哢嚓’比較好?”
伊萊恩早就清醒了,聽我這麽一說,她立馬像一條脫水的魚一樣,拚命掙紮起來。
肖恩對我的兩個提議都沒有產生共鳴,他走的是官方解決之道:“我跟這個轄區的警局關係不錯,找個入室盜竊之類的理由先關起來,回頭我慢慢查,這個妞肯定案底不少。”
他走到旁邊去打電話,從對話內容來看,人家顯然不是特別理解怎麽會有人跑到向南賓館這種地方來盜竊。
我俯身再度看了看伊萊恩,她怨恨至極地瞪著我,眼神裏反人類的氣質如同霓虹閃爍,根本無法忽視。
她遲早會成為殺人凶手,不管是誤殺還是謀殺,這是她命中注定之事。隻要我把一個枕頭蒙在她頭上,按住一分鍾,她就永遠不可能對任何人造成傷害了 。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我立刻往後退了幾步。不不不,我不能現在就解決她,甚至從這一秒鍾開始,我就要警惕自己這樣的想法。
我隻是判官,不是上帝。
我不能因為她深深埋藏著的殺人者氣質就定她的罪,不能依據她還沒有做過的事就對她施加懲罰。
但我也必須承認,這種想法似乎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那個世界對罪犯未卜先知,因此得以保持純潔平靜,我像俯瞰眾生的守衛,隨時對那些會危害人類的潛在凶手高高舉起斬首的利劍。
那些因自己未曾犯過的重罪而被判決的人,會不會下地獄?
還是最後唯一下地獄的人隻有我自己?
我趕緊搖了幾下頭,把這個恐怖的想法丟開。這時候肖恩打完了電話,走回來:“我們把她捆牢一點吧,過五分鍾就會有人過來帶她走了,他們不見到我們比較好。”
我一聲不吭,揪下肖恩的皮帶給伊萊恩上了一個加強版綁豬繩,然後跟著他離開房間。走到門口我最後回了一下頭,把伊萊恩的臉深深地印在腦海裏。如果有一天在奇武會給我的案件頁麵上看到她的照片,我相信我不會有片刻猶豫。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不管她犯的是什麽罪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算不算是她的同謀?
下了樓梯,肖恩徑直走向大門,我叫他等等,然後直撲前台叫人家退回我的住宿費。今天值班的也是紅毛,好像根本沒人跟他換班,難怪他一天比一天瘦。他對我的要求完全置若罔聞,還在努力打遊戲,我生氣地伸手到櫃台後麵去撓他,被肖恩拖走了。
肖恩的車停在路邊,七座商務車,擋風玻璃上貼了一張違章罰單。他滿不在乎地隨手一扔,開車就走,我看他扔得那麽嫻熟,必是慣犯,忍不住笑:“你每年為國家作不少貢獻吧。”
他眨眨眼:“套牌啦,鬼知道哪個倒黴蛋會收到罰單。”
肖恩開車開得非常好,跟昨天晚上那位黑老兄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唯一比他開得更好的,可能就是諸葛的司機,那種行雲流水的節奏感和流暢感,真是令人歎為觀止。一想到諸葛,我心裏好像又被壓上了一塊大石,先知死了,奇武會其他人呢?
我想得入神了,肖恩一邊打方向盤轉彎,一邊問我:“你想什麽呢?有心事嗎?”
我歎了一口氣:“老子的心事啊,說出來嚇死你。”
他也歎了一口氣:“你要做得到的話,現在就趕快嚇死我吧,反正遲早都是死,早死早超生。”
我們各自沉默了一下,他開車拐了幾個彎,忽然正色問我:“老實說,你幹嗎一定要找朱利安?如果是犯法的事,你就是幫了我,我也一樣要抓你的。”
你這種正直的條子居然能當五年臥底,你大概把下輩子的狗屎運都用完了吧。我說:“是不是我說什麽你都會信?”
他皺起眉頭,語氣特別沉重地說:“從你找到伊萊恩背上藏的那張芯片開始,我感覺你說什麽我都應該信。”
我拍拍他:“你的選擇是正確的。”
他以為我馬上就要開始對他痛訴革命家史,結果我說:“隻要你讓我打朱利安一頓,打完馬上就知道了。”
他氣結,白了我一眼,破罐子破摔地說:“行,今天晚上咱們就去打。”
“現在呢?”
他歎口氣:“你跟著我去辦點事,然後去我家歇會兒吧。”
肖恩的家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房子很不錯,比向南旅館好一百倍,樓層不算太高,也能看到哈遜河。我靠窗遠眺,懷念了一把先知,眼淚汪汪的。
我們到他家時已經下午了,我錯過兩頓飯,餓得跟馬戲團的猴子一樣,肖恩打電話給公寓旁邊的熟食飯館訂餐,我強烈要求:“勞駕,給個四菜一湯。”
沒一會兒人家就把飯送來了,真的是四菜一湯,好好地裝著,我打開一看,才知道什麽叫自取其辱。
牛肉三明治,雞肉三明治,蔬菜三明治,火腿蛋三明治,再加一個南瓜湯。
掀桌啊,這叫什麽四菜一湯啊!
我把三明治一層一層揭開,吃吃裏麵的蔬菜和肉,麵包扔了一半。
吃飽喝足,我還眯了一會兒。肖恩把我叫醒的時候,夜色已經有點深了,我爬起來一看他的打扮,樂了:“哥們兒,你要兼職午夜牛郎嗎?多少錢一晚上?行情好的話我也入個夥。”
隻見他身穿上下亮閃閃的銀色襯衣,黑色長褲包屁股、包膝蓋、包襠,這麽閃耀,居然還男人味十足,可見肌肉沒白練。
他甩甩手裏的車鑰匙:“走。”
我問:“幹啥?”
他瞪我一眼:“你不是要去SWAY找朱利安嗎,順便我們就把那裏給查了。”
我往那兒一站,明顯是第三世界出來的土鱉,當場就有點局促。肖恩好像聽到了我哭泣的心聲,從後座摸了件衣服塞給我:“換上。”
白色絲質襯衣,如同救護車上的紅燈一樣醒目,立刻就挽救了我的形象,我馬上揚眉吐氣要去排隊,卻被肖恩一把揪住,領進了SWAY正門旁的一條街,往裏走了兩分鍾,又拐進了一條黑乎乎的小巷,巷子裏開著一扇小小的門,有人站在門外抽煙,煙頭明滅,紅色燃點在夜色裏分外明顯。
他盯著我們靠近,眼神陰冷,直到肖恩走過去,門內瀉出的燈光照清楚了他的臉,站在那兒的人點點頭,側過身——五年的臥底經曆看來還是有點用的。
門裏是很長一截昏暗的走廊,通向一道高而狹窄的鐵梯,扶手油膩膩的,不扶吧又怕摔死。
爬了兩層樓,轉個彎又下了一層樓,再穿過兩道門之後,一股熱浪迎麵撲來,我一頭栽進了SW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