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因好奇而來

不知道從哪兒衝出來一大群雇傭兵,分兵幾路猛然發動,往舞台方向包抄過去,直奔愛神和送禮的男子,跟在後麵的還有那些情報機關的特工們。如果說前者像禿鷹突襲,後麵這群就很像鬣狗,正麵戰鬥絕不參加,撿漏全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們快,奇武會的人反應更快,而且協同有序,瞬間散開,形成了拱衛舞台的格局,隻在左下方空出一個口子,送禮的灰衣男子就從這個口子跳出來,越眾而去。追捕者都被奇武會的人攔下了,他全速奔跑到了宴會廳靠海的陽台邊,一躍而起,跳過臨海護欄,身影如流星急墜,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我茫然地看著眼前劍拔弩張的局麵,心裏納悶,怎麽還沒人摸出槍來對天怒放高呼不許動,搞得我都不知道該不該趴下。

守在舞台左角的那位八極掌女郎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叉腰,昂頭,眼睛發亮,麵現紅潮,好似剛喝了兩杯二鍋頭似的。我觀察了她一下,認為她現在腦子裏除了怒拍某人腦門直到粉碎,其他啥都沒有。

愛神一直在舞台上含笑看戲,台下守在她正前方的,正是那位據約伯說肉身可擋子彈的殺豬匠兄弟,他麵無表情,雙手抱胸,在人群的波動中穩如泰山,冷冷地注視正往自己這邊過來的雇傭兵和特工們,不知道是不是在估量對方的火力狀況。

奇武會的其他人,連那個大和尚在內,加起來起碼有一百多人,散開呈守勢。他們確實訓練有素,看起來位置各站各的,其實封住了從外登上舞台和後台入口的所有路徑,彼此呼應,任何人想從防守線的任何位置突擊,都會引發所有人的聯動。

總而言之,現在的局麵就是雇傭兵軍團在前,和奇武會的人硬頂著,特工們在後,虎視眈眈。許多人的手已經握緊,出拳的,出槍的,都隻是瞬時的事。

這麽一亂我就發現了,整個場子裏就我和摩根約伯三個閑人,此刻遠遠落在外圍,其他人都是有組織的。再一看,得,約伯和摩根一到逃命的關頭反應比狗都快,早就不知道死哪兒去了,就我還在傻傻看熱鬧。

我趕緊往後退,退到靠牆的地方先保住自己不被踩踏,而後繼續沿著牆根往宴會廳外蹭,心裏暗自祈禱千萬不要在我出門之前打起來。

結果遲了,逼近舞台的雇傭兵中有人按捺不住,拔槍指向舞台上愛神的方向,他沒有像動作片裏演的那樣先大叫一聲不許動,而是直接就按下了扳機。

他開槍之前我已經預見到會有什麽狀況,心髒怦怦狂跳,腦子裏響起巨大的轟鳴。我想象著天花板將一塊塊頹然塌下,巨大的水晶吊燈叮當響著砸得人腦袋噗噗開花。

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一個巨大身影從舞台下一躍而起,雙臂張開如同威武山鷹展翅,那是完全違反地心引力的一躍,他滯留在半空,比任何頂級籃球運動員灌籃的時候留得都久,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去找這哥們兒是不是吊了一根鋼絲在天花板上。

他開始墜落,就在下降的瞬間改變了身體的姿勢,頭下腳上,手高高舉起,右臂如同網球手發Ace球一般大力掄出。

我眼前上演了神話一般的場景,他的手拍上剛衝膛而出的子彈。

叮叮叮叮叮。密集的連續五聲叮,那是子彈掉在地上的聲音。

咚的一聲,勇拍子彈的強者落地了,正是那位唐裝和褲衩混搭的殺豬漢子。

約伯說什麽來著,肉掌可擋子彈!

我想不通,約伯怎麽可以這麽輕描淡寫。這哥們兒的彈道預判與分析能力、快速反應能力先不提了,就說他卓絕的跳躍和滯空能力,他不去打籃球,在A國職業聯盟闖出一條血路,來跟奇武會這種沒操守的黑社會混什麽勁啊?

他站直身體,拍拍手,冷冷地環視一周,被他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後退一步。

大家都被他鎮住了,唯獨我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吸引力從宴會廳後部傳來。我猛地扭過頭,看到閃亮鋒芒從宴會廳最遠的地方輝耀,一陣熟悉的暈眩感擊中我的太陽穴。

我嘞個去,那是蓋雷斯所用的飛去來啊!

我被抓去蹲大牢就是拜這玩意兒所賜,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種瞬間被打得半死的感覺。

飛去來細微但尖銳的呼嘯聲越來越近,我忍不住大叫起來:“小心!!”也不知道是在叫誰。

蓋雷斯的手力何等之強,說時遲那時快,飛去來已經近在咫尺,和我的判斷一樣,它直取殺豬匠漢子,而且攻的是中路,來勢凶猛,對方別無選擇,又有恃無恐,自然是伸手一格。

我心裏猛地一震,他的手也猛地一震,隨即我們兩個,都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他那雙拍子彈如流螢的手,居然在飛去來的打擊之下應聲而斷,由於速度太快,切割得太徹底,在瞬息之間,甚至連血都沒有來得及流出。

我的呼吸亂得像一鍋粥,不知道如何是好,這滿堂濟濟,誰也不是我的敵人,但那種危機四伏的強烈不安感,卻如同龍卷風一般緊緊包裹住我。

說到敵人,我自然想到朋友,想到朋友,眼前就出現了摩根這個變態。他突然就來精神了,從我身邊興高采烈地擠過去,神神叨叨地嘀咕著:“哎呀,這個斷口倒是挺好縫的,沒什麽撕裂……”說著就從身邊掏出醫療包,上去給殺豬匠漢子縫針去了!

他一邊縫還一邊跟人家聊天:“你真走運,我剛把醫療包裏的東西升了級,這個線不但能被身體自動吸收,還能輔助消炎殺菌,避免傷口感染。你這個手啊,放心,過段時間就又能拍了。什麽?還要拍子彈?嗯,你還是從拍蒼蠅開始吧……”殺豬漢子漠然地瞪著他。

一員無厘頭大將倒下了,千萬個神經病還活蹦亂跳著,現場徹底亂起來了,也不知道誰跟誰,拉著就烏拉拉開打,不可開交。誰都無暇他顧,唯獨我盯著愛神和圖根,似乎他們等的就是這個場麵。兩人如幽靈一般悄然地從舞台一側消失,就此銷聲匿跡。

我不由自主往舞台方向跑過去,心裏想著我的禮不知道約伯幫我送出去沒,就在我跑起來的瞬間,一隻手輕輕按在我的腰上,我一愣,隨即就失去了自己控製脖子和四肢的能力,身不由己地被推著走。

狼奔兔脫的混亂浪潮中,身後的人精準地找到了每一個有驚無險的縫隙,將我帶到了宴會廳臨海的白色欄杆邊,前方黑色的海令人望而生畏,那隻手抓住我腰間的衣服,跟拔蘿卜一樣將我拉得雙腳離地,而後直接扔了出去。

墜落,是我一生中最害怕的事,即使在做夢的時候踏空了一步,醒來我都能哭半天。

這一次的墜落,卻帶來了意外的感受。我被仰麵朝天擲出,那人手勁強勁卻又柔和,力量源源不絕,如同無動力滑翔的傘翼將我托住,明明是墜落,感覺卻如同飛翔,放鬆又自由。我張開四肢,直麵無垠的藍色星空,那真是美麗絕倫的景象,如同小鈴鐺十七歲時候的胸脯。

接著我如同一根羽毛,輕輕落在一艘船上,不要說打滾了,連彈都沒彈一下。

這是一艘舢板,大小隻能容納兩個成人,我坐起來把自己渾身上下摸了一遍,骨頭完好,劃傷都沒一個,再撩起眼皮一看,舢板前方正站著那位灰衣的送禮人。

他等我一落下便揮手揚起長長撐杆,撐開小船,在平靜無波的海麵上從容前進。

想必他也是個內向的人啊,完全沒有跟我交流一下“哎呀媽呀,剛才嚇死我了”的意思。

我歎口氣,躺了下去繼續注視滿天星鬥,心想既來之則安之吧。

經過大概二十分鍾的行船,舢板在一處白色的碼頭前停了下來,碼頭後方的海灘上散落著幾棟風格各異的度假屋,其中一棟亮著燈。

灰衣人跳下船,踩在及腰深的水裏,拉住纜繩,以一己之力,緩緩將整架舢板拉上海灘,再指了指不遠處亮燈的度假屋,轉身就往海灘遠處走去,留下我自己一頭霧水。我心想他在舞台上說話挺順溜的啊,到我這兒怎麽就啞巴了。

我爬下船,往亮燈的度假屋走去,屋子的形狀如同一個半開的海螺,大門是螺旋狀的。

我正猶豫要不要敲門,忽然一股力頂上我的後心,氣力沛然無可抵禦,猶如十二級颶風掀翻一艘小漁船。我呼的一聲就被打了進去,腳不沾地,手不扶牆,斷線風箏似的當啷撞開虛掩的門,光速射過整個房間,輕輕落在靠窗的沙發上,屁股與絲絨椅麵接觸的那一下溫柔如牛乳,連隻螞蟻都壓不死,力道就是那麽恰到好處。至剛至柔之力,如此完美無缺地結合在輕描淡寫的一掌之中,我立刻就知道是誰來了。

斯百德,你這個殺千刀的!

蜘蛛兄笑眯眯地從螺旋門外踱進來,白色西裝一絲不苟,還是那副就算生在豬圈也要活得像一個王子的德行。他好整以暇地坐下,對我點點頭:“小丁通,別來無恙啊。”

我沒好氣:“別來就無恙,來了就難說了。你在這兒裝神弄鬼的幹什麽?”

他對我的措辭不算很滿意:“什麽叫裝神弄鬼,我明明一直貼在你身後,從宴會廳過來的,是你自己太遲鈍了沒發現而已。”

我發了一陣子惡寒,心想難道你沒有半點重量,那你是鬼嗎?

我這個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怪力亂神,趕緊上去摸了斯百德一把,摸到了體溫36.2℃才放下心來。他露出微笑,挺起胸膛,還扭了兩下,意思大概是隨便摸別客氣,把我惡心了半天。

我摸完一屁股回到沙發上,問:“大哥,你把我弄到這裏來又是要幹啥?”

他對我眨眨眼:“當然是要你幹活兒啊。”

我氣不打一處來:“趕緊說,又是啥?”

他拿了一瓶威士忌和兩個杯子過來,在我旁邊坐下,倒上酒,然後說:“你上一個任務呢,完成了嗎?”

“冥王讓我送的箱子?我給約伯了,沒問題吧。”

“沒問題,那想必已經送到愛神手上了。”

我一想到愛神,馬上興趣來了:“哎,愛神怎麽會嫁給圖根啊?圖根人不錯,但他算半拉老頭了吧?他們倆怎麽看也不配啊,難道是相親認識的。”

斯百德聽到相親兩個字,差點把嘴裏的酒噴出來,隆重地對我澄清,說法和約伯一樣:“他們結婚好幾年了,從來沒有辦過婚禮而已。”

“How,why?”

“說來話長,也許下次你遇到愛神,讓她親自跟你說比較好。”

他想了想,問我:“你不覺得愛神的樣子,跟我們宣傳冊上有什麽不同嗎?”

我翻了個白眼,把酒一口喝了自己去倒——這酒真不錯啊,是十號酒館的老板看到了眼睛會發直的那種不錯——一邊說:“我覺得?這還需要覺得嗎?她是不是生了什麽重病,臉都脫相了。”

斯百德似笑非笑的神情從臉上消失了,顯然愛神也是他關心的人。

“是啊,病了一段時間了。”

難怪摩根會來,我還安慰斯百德:“你們不是把摩根弄來了嗎,有他在,手到病除,沒事的。”

斯百德點點頭:“也許吧,托你吉言。”

但我當然看得出來他的憂慮絲毫未減。房間的空氣忽然就有點沉悶,斯百德像在想什麽心事,我也就隻好在他出神的時候左看右看,然後看到牆角處的一個紅色描金的小櫃子旁邊,放著一個粉紅色的箱子。

我拍拍斯百德:“喂,給愛神的箱子怎麽在你這裏。”

他瞟了一眼,說:“這是另一個。”

看樣子是人人都有一個,我估計裏麵的東西必然價值連城。那我的呢,幹活的時候是自家兄弟,分贓時怎麽就沒我啥事了?

我義憤填膺地嘀嘀咕咕,斯百德就笑,然後說:“判官,做選擇題是你的本行,我給你三個選項,你猜猜這箱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

他站起身來,走到房間靠海的落地玻璃窗麵前,伸出手指,在玻璃窗上緩緩寫下四個字——泡菜壇子。

我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啥?”

“誰知道呢,也許冥王發掘到全世界最美味的泡菜,愛神成家了,送她一個泡菜壇子,留著一日三餐下飯。”

“你就扯吧。”

斯百德沒有半點和我扯的意思,他又寫下另外一個字——鈈。

“也許,箱子裏麵裝的是鈈。”

“是不?什麽是不?”

斯百德搖搖頭,慢慢地重新寫了一次,金屬偏旁,加一個不好的不——鈈。

我讀書少,不認識這個字,但從此以後這個字就深深印在了我的腦海,估計摳都摳不出來。因為斯百德老師教我認字的方式太逆天了。

他寫完這個字,手指劃過的玻璃忽然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掉在地毯上,像冰雕了一個正楷的鈈字,晶瑩剔透,邊緣光滑如紙。

原先有玻璃的地方,現在是一個“鈈”形的空洞,微鹹的海風聞訊而來,在空洞中吹出哨音般的呼嘯聲。

誰跟我說五星級酒店的外牆玻璃很結實的?你叫我以後怎麽敢靠著玻璃窗看風景?

他給我上化學課,試圖少許彌補一個失足青年所缺失的基礎教育:“鈈,是一種放射性元素,是核燃料和核武器的裂變劑,是製造核彈最核心的元素。那個箱子不大,不過裝滿的話,數量也足夠製造一兩個核彈了。”

我張開嘴,下巴今天整晚都很辛苦。

斯百德怪好玩地看著我,耐心等我恢複語言能力,這一等就等了好幾分鍾,我終於吼了起來:“你們瘋也要瘋得有點限度吧!”

“要是愛神不願意嫁,就不要嫁好啦,嫁了又要殺夫,一刀捅死也就是了,動用核武器是搞什麽飛機啊!”

他很隆重地點點頭:“我也覺得有點過了。”

他雙手插袋,站在窗前,看著愛琴海上的繁星點點,用一種如夢如幻的語調說:“所以,就算裏麵裝的是鈈,也不是給她殺夫的。”

我翻了翻白眼,有氣無力地說:“不信……”

而最後的選項是:“神賜的禮物。”

我不明白:“啥玩意兒?”

斯百德說:“如果你遇到神,你會請他賜給你什麽?”

這個問題把我問倒了,大把的錢?十八個處女?小鈴鐺長高十厘米、胸部升一個罩杯?仔細想想都完全沒必要。

斯百德將我的冥思苦想當成了娛樂,他哧哧發笑,喝下一口酒:“小丁通,我由衷地欣羨你。”

我沒好氣地接過杯子:“欣羨什麽,想批評老子土就直說。”

斯百德聳聳肩,說:“丁通,你為什麽要來科溫島?”

我恨不得上前糊他一臉屎,你當老子想來啊,我這麽怕死,敢跟你們對著幹嗎?

斯百德坐下來,翹起二郎腿,喝空杯中酒,又隨手加了一杯,語調平淡地說:“判官,你不怕死。”

我愣了一下,沒出聲,看他往下說什麽。

“民不畏死,何以死懼之。”

“聽不懂,說人話。”

斯百德笑笑:“幾乎所有的人,跟奇武會合作,都是因為有所懼或者有所圖,就連密醫他們都如此。”

他向我舉杯:“但你是唯一的例外。小丁通,你隻是純粹地好奇。”

玻璃窗外是黑夜的海上,神秘而浩瀚,斯百德將椅子轉過去眺望遠處,輕輕地說:“見過這樣的星空,你就會想,世上有沒有更美的景色。”

我不出聲,等他自己繼續去抒情,從他語調中的陶醉程度來看,如果我冒冒失失破壞了這一刻的氣氛,他說不定會跳起來直接打斷我的腿。

他自由自在地繼續下去:“誠然我們都是些瘋子,判官。”

我馬上鬆了一口氣:“你們知道就好,哎喲喂,我真擔心你們以為自己幹的事兒都很正常。”

斯百德大笑,又斟滿另一杯,轉眼工夫下去三杯了,我情不自禁以十號酒館的定價標準幫他算了一下賬單。

他的神情很愉悅,這是我見過的他最開心的一次,簡直愉悅得像個普通人。

他重複了一遍:“我們都是瘋子,沒錯,但是,你不是也跟著我們瘋嗎?”

我一時語塞,心裏有一百萬句話可以湧出來反駁,仔細想想,沒有一個字有任何意義。

“看起來是我們拉你進入的,從來沒有給你機會退出,但實際上你是有的,你一直都有。隻要你足夠堅決,真的視我們為洪水猛獸,不共戴天。判官,我們絕沒有可能強迫你,因為我們要你做的事,都是無法強迫的。”

斯百德的眼裏像有妖冶的火焰燃燒,令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染上了極致的蠱惑,斬釘截鐵,無可辯駁。

“你跟著我們瘋,因為你想脫離平淡的生活,想看看自己能去到多遠、多高、多神奇的程度,想知道自己天賦的才能是不是配套了天賦的奇遇。

“你跟著我們,是因為那個平凡的世界實際上無法滿足你。”

我吞了一口口水,沉默地喝下杯中酒,在十號酒館的日日夜夜浮上心頭。

我想起打醬油功夫蓋世無雙的約伯,長年累月在吧台後擦那些倒黴催的杯子;我想起玩刀功夫出神入化的木三,每天兢兢業業做著手撕牛肉,還被沒吃好的老顧客在門口跳腳罵娘;我想起生死人肉白骨的神醫摩根,揣著醫療包對著一杯啤酒磨拳擦掌,就等著誰出點事;我想起自己在東門菜市場滿街撒潑打滾,要人家給保護費,揣著那點微薄卻不義的錢,急急忙忙去幫小鈴鐺買一件衣服。

他們的人生有什麽故事,每天在想什麽,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至於我自己,很多時候,在煙墩路以潑皮無賴的角色生存著,內心卻寒酸畏縮得像當了一百年的乞丐。

美酒醇厚的味道滑過我的喉嚨,甜蜜的微醺慢慢升上腦海。我垂下手,唏噓無限,然後說:“少來這麽多有的沒的,趕緊說,又要老子去幹嗎?”

他好像等的就是這句話,手指一轉,摸出一張卡片丟來,不偏不倚,飛進我端酒杯的掌心:“明天一早出發,將這個箱子送到卡片上這個地址。”

“給誰?”

“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問他:“話說,冥王明明擁有一整個物流公司,為啥要拿我當快遞員使!”

斯百德說:“判官,我想你知道理由。”

想想在科溫島機場的遭遇,我泄氣了。斯百德緊接著說:“隻有你,能夠逃脫無孔不入的追蹤。”

這時候有一朵小火花在我腦子裏禿嚕禿嚕閃現開來,我打斷斯百德的話,問:“這個箱子,對你們來說極為重要,所以絕對不能隨便丟給一個人送,對不對?”

“對。”

“但你們五個人,都被盯得很死,根本不可能有異動,對不對?”

“對。”

“誰在盯著你們?又怎麽可能有人抽得過你們?”

“一山還有一山高。”

聽到斯百德引用這句俗語,我真是前胸涼到了後背——閣下可不是愛謙虛的人,請問比你們更高的山到底實從哪兒冒出來的?

“有時候是因為其他山比較高,有的時候是因為自己變矮了。”

這句話太有哲理了,無從辯駁,而且說句老實話,我也不想知道為什麽他們變矮了,這是我在Witty Wolf時所領悟的——太多的秘密是一種詛咒。

我就做完他們交給我做的事就可以了。

斯百德同意我的想法。

他揮了揮手。我以為他在跟我打招呼,我也揮了揮手,盡管內心有點納悶,但奇武會的人嘛,要習慣他們的不正常。

我的揮手沒有帶來任何後果,斯百德的揮手,帶來的動靜卻很大。

房間裏突然層層疊疊地閃出十多個全息屏幕,團團包圍著我。

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正是愛神婚禮現場的錄影,拍攝視頻的攝像頭看樣子密密麻麻分布在了宴會廳,角度變化之多,可以說無孔不入。

我以為斯百德沒親自觀禮有點遺憾,現在長夜漫漫想跟我一起重溫盛事,於是興致勃勃地往他那邊挪了挪,還想著這會兒打電話叫個客房服務送點兒爆米花不知道行不行。

結果斯百德說:“判官,告訴我,哪些人有問題。”

我一愣,說:“什麽叫有問題?”

他麵無表情地望著屏幕,幽幽冷光在他臉的周圍投下陰影。

“背叛我們的人。”

我望向屏幕,這些影像不是隨機拍的,攝像頭非常仔細地一平方米一平方米掃過去,所有出現在宴會廳的人都無處遁形。

一張張臉出現,確實我都見到過,有的是我主動去看的,有的屬於驚鴻一瞥,更多的是約伯按著我一個一個看過去的——我現在算明白為什麽了。

“我記得跟你說過,奇武會有三重組織,核心是董事會,中間有代理人,包括十二財團的首腦,還有一些其他行業的,最外圍的是執行團隊。”

“經過你的驗證,十二財團已經和我們分道揚鑣了,我們也無暇再去控製他們,其他代理人已經接到命令潛藏,現在剩下的就是外圍執行團隊。”

他指了指屏幕:“因為愛神結婚,他們全部在這裏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結婚多年補辦一個婚禮可能是真的,以婚禮為名讓所有人都出現,估計也是重要的原因吧。

“你要我就這麽一個一個地給你找出來誰是叛徒?”

斯百德陰沉地點了點頭。

我的後腦勺隱隱作痛:“後麵的話都不用問了,老規矩對吧,我找得出叛徒,你們去幹掉,我找不出,你們就全部幹掉。”

斯百德好像嚇了一跳,難得他也有不鎮定的時候,說:“我們花了不計其數的錢和時間才培養出這一百多個人,跟了我們好多年,全部殺掉太可惜了。”

我鬆了口氣。

斯百德繼續說:“今晚之後,他們就不再是奇武會的人了,勞苦功高忠心耿耿的那些,退休報酬極其豐厚,下半生可以什麽都不用做,在加勒比海海邊買豪宅逍遙度日就好。”

他凝視著我,眼神裏竟然有了一點點感情。

“但是,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一段影像裏看到了幾個熟人,是我飛過來時在頭等艙服務的空姐,她們也出現在了觀禮現場,連製服都沒換。

我飛到科溫島的時候,在冥王親自駕駛的飛機內接了一個箱子,當時絕對沒有第三個人在場。但一下飛機我就馬上被人盯上。下飛機的時候,空姐們列隊歡送我們,我總覺得有點什麽不對,現在我知道是什麽不對了。

一雙秀氣又帶著殺氣的腳,穿著別致精巧的黑色尖頭中跟鞋,此刻在我眼前閃現,帶來胸口亦真亦幻的刺痛感。

我指了指那個團隊中長得最美,臉上有兩點小雀斑的姑娘。

“這個。”

斯百德說:“叛徒?”

我歪著頭想了想:“說叛徒會不會太嚴重了一點?萬一她就是心理有點兒波動,跟你們意見不同呢。”

斯百德看我的眼神跟看智障一樣:“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而後他補了一句:“而且這個已經被料理了,冥王發現了她通知殺手狙擊你的信息。”

我愣了一下,斯百德向我露出笑容:“判官,你剛才證明了你確實是唯一勝任這個任務的人選,不是嗎?”

蜘蛛王你這個殺千刀的。

我幹脆起身,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繼續去看那些影像,喉頭像哽著一塊雞骨頭,有時候猶猶豫豫地說你查查這個人,有時候手指抬到一半,頹然又放下了。斯百德安坐沙發,對我虎視眈眈,我在不知不覺之間汗流浹背。

我反複問了他三次:“你不會把他們全都殺了吧?”

他一開始還嗔怪地回我:“不是叛徒為什麽要殺?”

最後他有點煩了,說:“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把他們全部殺了,你好怠工啊。”

我一口氣說了八個“沒有”,還安慰他:“別急啊,這些人我見得少,我慢慢看。”

這麽磨到半夜,我一咬牙一跺腳,說:“都看完了。”

斯百德看了看時間,站起身來,一絲不苟地係好了西裝扣子。

“就這些?”

我深呼吸,盡可能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

“我能確認的就這些。”

斯百德對我的工作不是很滿意:“比我們想象中少很多。”

我硬著頭皮:“叛徒少不是好事嗎?你還希望自己精心培養的人全是反骨仔啊。”

他想了想,接受了我的說法,盡管下一句話還是意味深長:“我相信你。”

他施施然走出了房間,我跟過去,他的身影這一秒還在海風中清晰可見,下一秒已經消失了。

我搖著頭關好門,回到沙發旁邊,一口氣灌下一整杯酒,很快就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上,我被敲門聲吵醒,揉著眼睛出去,度假屋外藍天白雲,驕陽碧海,端的是風光無限。

敲門的是開著電瓶車,穿白色製服的服務員,對我露出熱情笑容,而後徑直把我拉到了大陸酒店大堂前。

我走了一圈,沒看到警車如臨大敵,各處也好好的,沒有被夷為平地,我也沒看到任何一張熟悉的麵孔。

昨晚是如何了局的?那麽多人是全都鬥毆致死了還是集體落跑了?不管哪一種,都不至於這麽安靜啊。

仿佛聽到了我疑惑的心聲,約伯搖搖擺擺地從電梯間出來了。好家夥,眼睛一眨,老母雞變鴨,怎麽著,是門童升到管家了?穿正經西裝了!那叫一個人中赤兔,馬中呂布!

我趕緊上去捉住他問昨晚的盛況,他非常淡然地拍拍衣角:“能有啥盛況,正主兒都走了,接下來就散場啊。你還想怎麽著,這場婚禮又沒說包飯。”

你見過婚禮不管飯的嗎?婚禮不管飯人家隨份子是圖嘛呀?

約伯歎口氣:“你就關心這個?”

我趕緊回到正題:“散場,散去哪兒了?”

“雇傭兵是蓋雷斯帶來的,蓋雷斯負責帶走唄,情報機關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反正毛都沒撈到一根,奇武會的人是包機來的,飛機等著,連夜就全部離開科溫島了,至於會去哪裏,那就不是我該打聽的事兒了。”

聽這意思,其他人來如春夢去似朝雲,現在就咱哥倆還在?

約伯說:“不至於,愛神和圖根在附近度蜜月,好著呢。”

問我:“你有啥安排。”

“我要去紐城送貨,你呢?”

“摩根呢?”

約伯聳聳肩:“不知道摩根去哪兒了,至於我,我就在這兒待著,幹我一向擅長幹的事啊。”

我折了一下手指,約伯最擅長幹的事有:打醬油,擦屁股,渾水摸魚。這回到底是點了技能樹上的哪根杈?

他不搭我的茬兒,忽然想起什麽,對我千叮萬囑:“對了,知道你壓根沒帶手機出來,求你有空了千萬給你老婆打個電話,多說兩句好話,我謝謝你了!小鈴鐺發了死亡威脅,非說我們拐帶你出來尋歡作樂。大家街坊一場,她的戰鬥力我們都很清楚,你死豬不怕開水燙,我和摩根可是無辜的。”

想我小霸王丁通這麽講義氣的人,當然立馬拍著胸膛氣壯如山:“我媳婦,我負責。”

不過,等我轉頭上了飛機,想著那裏離上帝和玉帝都比較近,必定會趕快用力祈禱:“讓小鈴鐺的怒氣統統都發泄在那兩位仁兄身上吧,反正一個皮厚一個心黑,都死不了,等我回去的時候負責小別勝新婚的戲份就可以了。”

約伯轉告完小鈴鐺的死亡通緝令,就匆匆忙忙出發去履行私人管家的神聖任務了,他逐個去敲酒店住客的門,問人家要不要特殊服務。我跟在他屁股後麵絮絮叨叨:“斯百德叫我一早就趕去紐城,不知道這麽著急是要坑誰的爹。你要知道內情,趕緊跟我說說也不枉一場兄弟。”

他不理我,敲開各種房間門後一會兒服務一個人幹點這個,一會兒服務一個人幹點那個。到最後一個房間,候門時間久了點,他緩過氣跟我說:“送個箱子而已,多大一件事兒啊,有什麽好怕。”

我瞪大眼:“你忘記是誰在十號酒館拉老子下水的啦,這麽簡單的事還非要我幹,更叫我沒法放心。換了你,你放心啊?”

他被我纏得沒奈何,隨手拿過那張地址卡片看了幾眼,然後告訴我:“從這兒往西邊走兩個街區,右手邊的博登大廈六樓有一家超正點的甜點店。這個方向走四個街區,紅綠燈邊的褐石小樓四層住了兩個姑娘,是全世界最容易勾上手的良家婦女。”

打鑼打成約伯這樣,實在萬中無一,難怪奇武會但凡有熱鬧都想著勻他一份。

我們正扯淡,房間門開了,一位拉丁裔中年美婦滿臉不快地站在門裏,裹著酒店浴袍,頭上包著毛巾,看樣子正準備卸妝洗澡。她剛和約伯打個照麵就臉色大變,哐當一聲把門關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看約伯:“你當門童的時候摸人家包被抓現行了?”

他鼻子裏哼了一聲,非常胸有成竹地屹立不動。果然過了兩分鍾,門再度打開,那位美婦快速換上了十厘米的高跟鞋,翠綠色緊身小禮服,胸前波濤洶湧,俏臉滿麵春風,對約伯拋了個媚眼:“Hi, I'm Monica。”

接下來就沒我什麽事了,美婦假模假樣寒暄了幾句,就借口要約伯幫她看看浴缸的問題,一手拉著他的領帶把人拉進了房間。我搖搖頭,把斯百德的卡片揣好,拎著行李箱去了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