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時候未到
早在我還沒去十號酒館廝混的時候,酒館好像被人燒過一次,不知道是誰幹的。
不管是誰幹的,我這輩子都對他推崇備至,他日有緣見到真凶,一定要恭恭敬敬請他喝杯酒,不為別的,就為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人能活得那麽不耐煩,沒事去惹十號酒館的老板。
我從Witty Wolf回去之後,老板特意抽空和我聊了一會兒,他講話的中心思想是這樣的:小鈴鐺吧,是個好姑娘。你吧,基本上掙不著錢讓人家過好日子,所以吧,要是你對不起她,你就去死吧。
我真沒見過有人管閑事管得這麽氣勢如虹的,但我奔兒都沒打一個,當即手按前胸,以祖墳安全的名義發毒誓,表示小的絕不敢。老板這個人呢,眾所周知他對世界上的兩件事始終保持著全情投入但絕不信任的態度,一是男人的承諾,二是女人的罩杯。
於是他當場叫木三丟了把剔骨刀過來,在吧台上鋪開床單那麽大的一張宣紙,硬要我寫血書。人家寫血書都是咬手指,你叫我割手腕算怎麽回事?
不管怎麽樣,燒十號酒館的人肯定掛得妥妥的,據說摩根和約伯還為這件事專程去了一趟紐城,料理幕後真凶時使了一招如夢如幻的殺人手法,連專業級的木三都連呼漂亮,贏得青史留名。
從此之後,紐城這個閃耀的城市名字就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作為一個沒讀過書的屌絲,我對摩天大廈沒興趣,對三星米其林餐廳沒興趣,對博物館沒興趣,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街上站著,看看這個號稱擁有世界上最多怪人的城市到底是怎麽樣的多姿多彩法,是不是能在深度和強度上與十號酒館一決高下。
飛紐城的航班一路平安無話,我降落在南迪機場後打了個車,把地址一遞過去,司機大哥就跟我搭上話了:“來讀書的?行李不多啊?啥專業?不是金融吧?千萬別讀金融,我們現在都不敢打華士街那兒過,生怕被跳樓的人砸了車,保險公司都不賠!”
我一頭霧水:“您從哪個角度看出我是知識分子的?”
他晃晃那張卡片:“你不是要去紐城大學嗎?”
出租車大哥很熟悉哈頓區的路,一路穿過華士街、唐人街等各種街,最後一個急刹,停在紐城大學側門。我找到卡片上寫的Tisch School of the Arts,上了三樓,數著門牌走到盡頭一推門,立馬就愣住了。
那是個階梯式的大教室,裏麵三兩紮堆坐著不少人,都挺認真地在聽什麽,連門打開也沒人注意。有一個挺耳熟的聲音正在慢條斯理地說什麽玩意兒來著?
影像藝術的表現手法?是這意思嗎?
我半信半疑地往講台上一看,差點當場噴出來。
先知?先知?
先知你在這兒裝什麽大尾巴狼啊?
他看到了我,頷首示意我稍等,繼續不疾不徐往下講課。我索性走到第一排找個位子坐下來,旁邊的金發女郎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先知有催眠法術一樣,牢牢盯著台上。
這女郎的身體凹凸有致,眼睛有我兩個那麽大,長這麽漂亮還用功讀書,真是沒天理啊。
先知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加上旅途勞頓,我幹脆把粉紅色小箱子往桌上一放平,頭墊上去就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敲了敲桌子,說:“醒醒,醒醒。”
我揉著眼睛抬起頭來,打個哈欠,滿屋子人走空了,先知正低頭看著我。
“來得很及時。”
不說還好,一說我一肚子氣:“斯百德說的,不趕緊來就殺我全家,你們奇武會的人怎麽都這麽不講理!”
他點點頭:“你相信他是對的,他一向說到做到。”然後還糾正我,“是我們,判官,是我們。”
“好了好了,先不管你們我們,先去吃點東西行嗎?箱子你自己趕緊提著,敢再讓我去幹點啥,老子就死給你看。我也說到做到你信不信?”
先知接過箱子,走回講台收拾東西,淡淡地說:“不信。”
我被他氣得翻了一路白眼。
我們走到華頓廣場旁邊的一家美式快餐店,我點了兩個大漢堡包,把裏麵的菜葉子、西紅柿都扔掉,倒了小半瓶辣椒醬進去,埋頭大啃。先知就點了一份沙拉,跟隻老兔子似的在那兒一根一根地吃胡蘿卜和西芹。我塞了滿嘴牛肉餅,問他:“你在這兒上班?”
他點點頭:“是啊,藝術學院的終身教授。”
“藝術學院?你剛剛教的明明不是畫畫兒。哎,有**模特看嗎?”
他咳嗽兩聲,說:“Tisch School of the Arts,各種藝術流派都有,紐城大學最強的藝術專業是電影。”
“所以呢?你沒事還去片場跑個龍套什麽的?”
“我的課程主要是理論方麵的,研究現代藝術的影像表現方式。”
接下來他說了一大串老外的名字,各種斯基各種克,聽得我一頭霧水。
我很佩服:“上次報紙上出通緝令的時候,你的學生居然沒報警抓你?”
他微微一笑:“照片不夠清楚。”
我三下五除二吃完兩個美式大包子,緩過一口氣來,他的沙拉還剩半盆,我看著那黃瓜挺嫩,伸手抓了一片吃了。接著才想起這不是十號酒館,這麽沒禮貌是會斷手的!
先知居然隻是笑笑,不嫌我手髒,繼續不緊不慢吃下去,一麵說:“愛神的婚禮怎麽樣?”
我馬上就精神了:“愛神的婚禮好啊,我跟你說吧……”
要是約伯在這裏,科溫島上發生的事兒他能說上三天,說人像人說鬼像鬼,動作腔調活靈活現,沒一會兒旁邊能圍一圈人聽得津津有味,事畢丟下兩個硬幣是一定的。但我這個人比較實在,五分鍾就把全部**交代完了。
先知停下手裏的叉子,臉上出現了表情。
我見過先知好幾次,如果隨時會病死不算一種表情,那他就是一直麵無表情。
直到現在。
“人頭?”
我點點頭:“嗯哪,一溜兒都是呢,死得都可好了,幹幹淨淨、高高興興的。”
他歎了口氣:“終究是,心結難解。”
又問:“愛神有什麽異常嗎?”
摸人頭這事兒估計愛神常幹,沒啥異常反應,跟普通家庭婦女在水果店裏摸西瓜一樣一樣的。
你說一個女人的新婚大典,要一堆人頭來幹嗎?放在**能助興嗎?太漂亮的人都有點怪怪的。
我再回想了一下:“摩根說,她是在根據顱骨的特征,判斷那些是不是她真正要的人。”
先知你老人家給句話,那些倒黴孩子到底都是些什麽人啊?
他吃完沙拉碗裏最後一根胡蘿卜,沉吟不語。良久,拿過餐巾沾沾嘴,輕輕說:“都是大有來頭的人。”
然後呢?然後他就死活不往下說了!
他招呼服務員買單,我不顧自己胃口被吊成蜂巢樣,趕緊追著問他接下來去哪兒?叫我幹什麽趕緊說,幹完我得回家伺候老婆去。
先知和氣地告訴我:“你還要再待幾天,就住我那兒吧。你太太那裏,有人會幫你通知她的。”
先知的房子在紐城第十大道與五十七街東南角的交會口,舊房子,褐石外牆肯定很有年頭了,馬路斜對麵有一家門麵黑洞洞的酒吧,讓我的思鄉之情油然而生。
他住六樓,樓層很高,能看到大半個紐城西區,先知指給我看:“遠處是哈遜河,再看遠一點就能看到新澤市的地界了。”
這裏景觀絕佳,房間裏的陳設卻簡單得和奇武會給我留下的印象格格不入。
如果說世人都愛裝,那麽奇武會就是格調的創始者或者守護神。
我和諸葛千裏流亡那一次,途中在他們名下的各種物業歇過腳,形形色色的別墅、排屋、高層公寓、海邊小木屋,絕大部分他們十年可能都去不了一次,卻統統用名家設計和名貴飾材裝修得好像明天就要大宴各國政要。
眼下正主兒待的地方,卻活脫脫是一個接近半廢棄的小神廟。
客廳極大,像一個籃球場,兩邊牆壁向上斜著延伸架出一個穹頂,高得離譜,盡頭有光漏下來,讓人忘了這是在一棟樓裏麵。
房間的每個角落裏都擺著一人高的黑色鐵架燭台,層層疊疊的燭油堆積,看上去好像這玩意兒真的每天晚上都會點著似的。
沒有別的房間,地上鋪著藏藍色的地毯,質地很厚,非常幹淨,家具擺設也一概沒有,唯獨大廳正中心放了張搖椅,一盞高腳台燈,其他滿地都是書,三五一堆,密密麻麻,大小封麵上的文字各種揪成一團。我瞅了幾眼,壓根看不懂。
一幅畫掛在搖椅背後的牆上,畫中一位十分豐滿的**女郎托腮側身,在花團錦簇的背景前瞪著一雙黑得邪門的眼睛,對著畫外凝望,不知是有什麽奸情。我精神一振,背著手過去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先知走過來和我並肩站著看了會兒,問:“怎麽?你對提香有興趣?”
我沒明白過來:“提香?沒弄過,燒香我會。”
他微微一笑,在搖椅上坐下,從身後抽出一張黑色克什米爾長毯,把自己緊緊裹住。仰頭微閉上眼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像是累得不行了,也不知道他白天幹了些啥。
既來之則安之,我也一屁股坐在他對麵,半天沒聽見他發出動靜,呼吸好像都停了。我趕緊喂喂兩聲:“你死了嗎?”
他很久才搭話,聲音泰然地說:“很快了。”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我向後半躺在地毯上,歪著頭仔細打量先知。他活像電影裏那些能量耗盡的機器人,臉色蒼白如紙,形銷骨立,整個人在厚厚的毯子裏瑟縮成一小團。
第一次在北京四合院裏見到先知,他就是這麽一副癆病鬼快死掉的樣子。我不禁好奇:“冥王、斯百德他們都很能打,愛神也不是省油的燈,我看你好像深藏不露,扮豬吃虎,請問是有什麽絕技?”
我在腦子裏飛快地過了一下我看過的諸多三流武俠小說和功夫片,想看看病得要命還武功蓋世的都有誰。
先知的嘴唇毫無血色,隨著天色慢慢暗淡,好像還在一點一點變透明。他沒來得及回答我的問題就開始咳嗽,撕心裂肺地咳,這種聲音除了咪咪和摩根那兩個神經病外沒人愛聽,要是他們在,立馬就會蹦蹦跳跳地給人家聽心肺查血象,跟撿了什麽便宜似的。
我本能地躲了一下,生怕有兩片內髒飛出來摔到我臉上。這房子裏不像有廚房,有原材料也做不了夫妻肺片。
咳了半天,他才搖搖頭:“我一無是處。”
我想了想:“好吧。”
“我也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先知微微一笑:“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
我警惕地問:“你是罵我不?”
他搖搖頭:“莊子見到一棵樹,像山一樣高,有數十人合圍那麽大,枝葉繁茂,美不勝收,你覺得是因為什麽?”
我覺得?我覺得是因為有人拿槍在旁邊守著,誰敢盜伐誰就死吧。
先知歎口氣,好像有點後悔跟我談論這麽有內涵的話題:“人家讓它長這麽大,純粹因為它是散木,用來做什麽都不行,連做棺材都比其他棺木腐朽得快。沒什麽作用,反而能夠得到保全。”
我彈彈自己的耳朵,喃喃地說:“這個調調還挺合我的胃口啊。”
別人這麽說算得上仙風道骨,先知你這麽說就很讓人生氣知道吧。
“你富可敵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能操縱無數人的生死大事。這些都不說了,業餘還混了個名牌大學的終身教授,你多有用啊。”
先知輕輕笑出了聲,笑聲裏有從肺部傳來的空洞回音。
我縮縮脖子,感覺好像自己在跟一個五髒六腑皆空的人說話,不由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他說:“丁通,所謂有用無用,並不在於你擁有多少資源或權力,而在於你能否全然控製自己,又能控製到什麽程度。”
他抬起右手,盡力張開五指。無名指上有一枚琺琅戒指,藍灰色底柔潤精致,黃金細絲纏邊,全手工製作,細節完美,是在任何珠寶店裏都不容易見到的真正好東西。他的臉藏在手掌後麵,眼睛如同鬼火閃爍,若有所思。
我不擅長跟人家扯玄龍門陣,趕緊順勢轉移話題:“你這戒指不錯啊,哪裏買的,我正操心去哪兒買結婚戒指呢。”
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說:“丁通,看我的手。”
我一輩子的問題就是常常弄錯重點,難怪當年考試總不及格。
他的手很小,與其說那是手,不如說是一對雞爪子,精瘦無肉,青筋縱橫,隔著好幾米都能感覺到那皮膚的溫度和冰箱冷藏室有一拚。
手背上有一條極細極細的血管,從手指向手腕方向延伸,呈現出奇異的灰色,伏在皮膚下,不細看也不算特別突兀。
先知把他的爪子杵在那兒給我瞧,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我眼神再好吧,和X光畢竟有差距,你要是想查神經血管病變什麽的,我還是陪你上醫院吧。
我咳嗽了一聲,說:“您什麽意思?”
他說:“看到那條灰色血線了嗎?”
“看到了,怎麽回事?”
先知把手收回去,緩緩說:“那是我的生命線。”
生命線?看成色不太新鮮啊。我衝口而出:“意思是你時日無多嗎?灰成這樣?”說完我趕緊打自己一個嘴巴。
先知不以為忤:“你在科溫島見過斯百德了?”
“見過,怎麽?”
“你有沒有注意到他的手背?”
我一下就爬起來了:“什麽意思?他也有一條?你們每個人都有?”
我拚命地在腦子裏搜索和奇武會諸君相處的細節,回想在什麽時候看到過他們的手。
第一個被我鎖定的人是冥王。
四合院廂房後巷,他大戰紅衣女殺手,伸手抓住人家腳踝的那一瞬間,手背上確乎若隱若現一條灰色血線,但距離手腕還很遠。
愛神,昨天的婚禮上,她從我麵前走過,手腕上戴著碧綠玉鐲。我心裏琢磨小鈴鐺戴會不會好看,於是多看了兩眼。當時不曾注目,但刻意回想,細節就全都浮現出來。
是的,她的手上也有那條線。而且已經非常非常靠近手腕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莫非老天爺把你們這些奇葩生產出來的時候,還標配了一個沙漏顯示器?我不想對老天不敬,但照我說,這真不是什麽好主意。
你們活得好的時候已經瘋到十三級了,萬一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那得幹出什麽事來啊?
先知看我大驚小怪的樣子相當愉快,他甚至笑了幾聲,然後叫我少安毋躁:“生死有命,何必驚慌。但既然生死有命,也就意味著,無論多麽強大的人,對真正控製自己這件事其實都無能為力。”
他看我的眼睛瞪得銅鈴大,順便告訴我:“不過,說到這條線,倒不是老天爺的本意。你要是對細節有興趣,下次遇到咪咪時不妨問問他。”
提到咪咪,這事好像就正常了。不管他要在人身上玩什麽,我都深深地相信他可以玩出一朵花來。
先知對此表示同意:“咪咪誠然是不世出的天才。”但有些東西,比任何天才都更重要,“再有,我們每年投入天文數字的基金給他的醫學與藥物研究項目,從不過問回報,甚至不需要知道進展。”
他枯瘦的手指在搖椅扶手上嗒嗒有節奏地輕敲,慢條斯理地說:“判官,我們選擇相信的人,我們就會付出一切去相信。”
我趕緊特別誠懇地回應:“您不用對我這麽好,真的,千萬別……”
他笑意更深,來自空洞胸膛深處的嘶嘶聲也更明顯,非常瘮人,笑完了他話鋒一轉:“人各有誌,天命亦各自有時。人生固然各有遺憾,從無圓滿可言。我們幾個人,有一個共同的心結,最後辭命歸天之際,希望看到它功德圓滿。”
我的媽,兜兜轉轉一千公裏,總算轉到主題上來了。
我咽了口唾沫,說:“你可千萬別說,我是這功德圓滿的關鍵。”
他咳嗽了兩聲,淡淡地說:“我們的確需要你。”
我真想就地尿褲子啊。
我們相對無言半晌,我有氣無力地問:“到底是啥事兒?你趕緊說,早死早托生。”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先知卻說:“時候未到。”
他鬼火般的眼睛盯在我臉上,語聲細微:“誰知道呢,也許那個時候永遠都不會到。”
天色終於完全暗了,各個角落的燭台無聲無息地亮起來,先知和他身下的搖椅在燭光中投下巨大的陰影,堵得四下嚴嚴實實。我瞪著他死鬼一般的臉,恍然間感覺自己窮途末路,無處可去。
我咬著牙沒再開口,根據我對奇武會一貫的了解,不管我問不問,該發生時就一定會發生,能拖就拖,我才沒有把自己往槍口上撞的壯誌豪情。
先知配合我沉默了一陣,而後欠起身,將搖椅輕輕一轉,和我排排坐,一起看麵前一堵白牆,偌大的空間。
他且用十分體貼的語調說:“你做點自己的常規工作如何?上次劫獄之後,我們可有不少案件積存下來了。”
我沒好氣地說,你問這麽禮貌幹嗎,說得好像老子能拒絕似的。心裏卻隱隱約約問自己,到底我是為了什麽而不能拒絕呢?
我的所謂常規工作,就是在奇武會經手調查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嫌犯裏,挑出該殺的那個。這活兒我不愛幹,地球人都知道,但奇武會煞費苦心地把我連根撬出十號酒館,主要原因就是這活兒也沒有別人可以勝任。
相信我,我是進行了殊死抗爭的。
我的抗爭經過是這樣的:當時我們在D國那個惡靈古堡的後花園裏,喝著酒聽著小曲,看世界小姐們扭著屁股端茶送水,心情還很是不錯。這時候斯百德過來跟我聊天,談人生、談理想、談夫妻生活須知,七轉八彎終於繞上了判官加冕後必須經手的常規事務。我當即一跳八尺高,悍然拒絕。
斯百德見我反應那麽強烈,捺下性子,好聲好氣地跟我講道理,講了半天我都裝聾作啞,麵癱失聲,總之心如止水。他存心想揍我吧,大喜的日子又不想弄髒衣服,正糾結間,冥王過來了,他一把推開斯百德,親自對我耍流氓。
“這麽說吧,我以我的專業信譽擔保,我們查到最後都沒有放過的嫌犯,兩個之中,必有一中。這種情況下,你覺得全放了好,還是全幹掉好?”
我馬上就被噎住了。
“全放了,逃出生天的凶手可能從此銷聲匿跡甚至立地成佛,也可能再作奸犯科,又害死更多人。根據我們的數據,後者的可能性大過前者十幾二十倍。如果全幹掉,那麽前前後後就冤死一個。小丁通,你覺得這個數學題好不好算?”
我揪著自己的衣角低下頭,更說不出話來了。
“所以,如果判官你不願意幹活,我和我的團隊就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兩個都得死。”
話說到這兒,我雖然心如刀割,但勉強還能頂住,畢竟人不可能兩次被同樣理由坑害,這一手他們之前已經用過,我在G市上的那個大當不可謂不刻骨銘心。
可惜冥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緊接著他就給了我當頭一擊。
“你愛不愛幹都沒關係,勉強沒幸福。不過我想好了,回頭給我們的執行團隊多設計一個行動流程,以後處理嫌疑人之前,務必嚴正告知:如果你是冤死的,誰都別怪,一定要怪判官。那家夥明明可以一眼追凶,他偏偏不幹。”
我一聲慘叫,冥王來勁了,頓時想象力爆棚,三流雜誌活動策劃上身,還興致勃勃地往下說:“你說我要不要給大家準備一張你的照片隨身展示呢?對吧,人家死後有知,也冤有頭債有主……”
越說越聽不下去了,我放下酒杯,捂著胸口,一頭倒地裝死。冥王和斯百德一個蹲在我腦袋那兒,一個蹲在我腳那兒,摩拳擦掌,好像馬上就準備把我抬起來活埋一樣。
我閉著眼睛,有氣無力地爭辯了一句:“就不能讓他們自然而然接受命運的安排什麽的嗎?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斯百德幹笑一聲,冷冷地說:“把一切都歸於命運的決定是最軟弱的說法,不是我們的風格。”
我知道,你們奇武會的風格就是霸王硬上弓。真的,不管對方什麽來頭,不管是天命還是科學,你們的態度都一樣,對吧。
斯百德甚為自得地拈須微笑,也不知道他在高興個什麽勁。冥王幽幽地說:“丁通,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的命運,就是成為命運本身。”
“就算是上帝也應當有休假的機會,何不這樣認為,你就是被選中來為命運代班的那個人。”
他們倆一唱一和,祭出洗腦大法,把我洗得臉白唇青,兵敗如山倒,實在無從反駁。
幸好他們當時捅的婁子巨大,風聲巨緊,所以奇武會各種基礎業務都處於停頓狀態。我順理成章地逃回煙墩路當了縮頭烏龜。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從現在情況來看,我算是自投羅網了。
先知見我沒有表示出明確的反對意見,就從搖椅扶手下麵摸出一個遙控器,隨手一按,說:“你不妨先看看官網的新頁麵。”
官網?你有電腦嗎?沒有的話你讓我上哪兒看去,人生地不熟的找個網吧可不容易。
先知一抬下巴:“那邊。”
他所說的那邊,是房間正對的兩麵牆壁之間,忽然亮起一片清澈的光幕。和所有電腦屏幕啟動時一樣,一行一行符號數字快速閃爍跳動,隨之一暗,緊接著就出現了一個璀璨的頁麵。
之所以說璀璨,是因為那個頁麵上出現的是大幅星圖,絲絨般的藍色天幕作為背景,滿眼星辰閃耀,有一條幾乎是淡紅色的星河貫穿上下。
這幅圖大約有二十平方米,從我這個距離看,十分震撼。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星圖看了半天,忽然發現,我的眼睛盯到哪兒,星圖上相應的部分就會閃耀發光,連成星座的顆顆星辰凸顯而出,慢慢旋轉,熠熠生輝。旁邊的文字也是3D效果的。倉促間我看到有兩處文字分別是:案件一覽表,登錄入口。
先知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全息圖像和視網膜識別技術的結合,你覺得怎麽樣?”
我覺得?我本來一直以為我在一出西部牛仔傳奇片裏跑龍套,現在怎麽跑到一部科幻劇裏麵去了?
他很委婉地指出我有多麽落後:“這是下一代個人電腦和手機會全麵應用的技術。還有更先進的腦電波識別在開發中,將來你需要打電話的時候,隻要想著某人的名字一秒,芯片就會接收和識別你的腦電波信息,手機會自動幫你完成所有操作,你根本不需要動手指。”
我很震驚,那我留著手幹啥?
先知想了想:“摳鼻孔?”
他還挺善解人意:“摳鼻孔這麽有意思的事,還是不要被代勞比較好。”
我趕緊讓他打住,閣下並不是討論摳鼻孔這種話題的好對象。不過,為什麽我會在你家裏看到這種先進技術?正兒八經做手機的那些人呢?
先知平淡地說:“這正是正兒八經做手機的人研發的成果。”這個癆病鬼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做到氣象萬千,“我們隻是投資者。”
他示意我把注意力放回屏幕上:“整體技術還在最後成型階段,這個是實驗版。你的視網膜被設置了管理員權限,隻有你盯著看頁麵才有反應。”
我跳起來:“你們上哪兒搞到我的視網膜參數的?”
“G市。好了,現在,請你看著天蠍座三號星,那是登錄入口。”
我怨恨地轉過頭瞪著他。
先知比那個什麽視網膜顯示屏先進多了,直逼將來的腦電波識別技術,立刻讀懂了我的心聲——老子怎麽知道天蠍座在哪兒!
在他的指點下,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天蠍座,瞪了三秒之後,“登錄入口”四個字好不活潑地跳將出來,在空中拍打著小翅膀飛來飛去,造型居然還是四隻小蜜蜂。
“冥王特意交代實驗版的開發團隊,說你喜歡別致有趣的東西,所以這是特別為你設計的昆蟲造型字,符合你品位嗎?”
冥王果然是兄弟,對我夠義氣!但是——為什麽是昆蟲而不是**?
先知聳聳肩表示不是他的錯。
登錄入口出來了,我現在要幹什麽?吐口口水在手裏,手指蘸蘸上前寫自己的名字和密碼嗎?
先知說:“凝視,保持專注,係統會自動識別你的視網膜。”
果然,大眼瞪著昆蟲一兩秒之後,係統確認這是正主兒到了,特別熱情洋溢地嘩啦一下,星圖消隱,大幕拉開。
無複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官網。
這一行大字亮晶晶地在空中浮遊,真的都做成了昆蟲造型,金龜子、屎殼郎、螳螂、草蜢不一而足,全須全尾,活靈活現。
唯獨“中心”兩個字是烏龜。
這算怎麽回事?你們英明神武明見萬裏,卻不知道烏龜不算昆蟲?!
網站名字下麵有一個分欄標題,非常簡單。
JUDGE’S DUTY(法官的職責)。
我問先知:“這是什麽?”
他有氣無力地說:“這就是你的專屬頁麵,董事會中每個人的頁麵都不一樣。”
我立刻想起了我的好基友:“冥王的是什麽模樣?”
先知的回答和我的猜測差不多,冥王的專屬頁麵上,基本上就是一串洗幹淨了等著他去切的人。
他還很好心地提醒我:“對了,你和冥王的頁麵是聯動的。假設某樁案件有兩個或多個嫌疑人,在你選擇和確認之前,冥王能看到所有疑犯的資料。等你選定之後,他就隻能看到你選擇的人的資料,然後擇期動手就行了。”
“你們不是把人都遣散了嗎?冥王自己幹得過來嗎?”
“他的冥衛團誓死效忠他,不在解散之列。判官,你開始工作吧。”
我咬著手指,心裏一百個不情願地繼續去看那個殺千刀的網站。
顯示方式雖然先進了,網頁內容風格卻還是和以前的一樣簡單粗暴。
JUDGE’S DUTY 旁邊有按鈕,下拉就是一長串的案件。我以為標題會是火車站小賣部那種雜誌封麵風格,其實十分嚴謹,是覆蓋了時間、地點、關鍵字三要素的標準格式。
比如:2?14花港富豪別業連環情殺案。
或:3?15魔城地溝油供應商係列謀殺案。
頭三個標題被加粗了,我隨便拉下網頁,看了幾個案件,但不管我關注哪一個,這三個標題都會非常精準地出現在我視線範圍之內,旁邊還非常直白地立了一麵鮮紅色旗幟。
我猛瞧幾眼那麵小紅旗之後,有幾個字跳出來告訴我:這幾個案件要求緊急處理。
我深呼吸,眨了幾下眼睛,點了置頂的第一個,案件名字是:8?17智利連鎖煤礦縱火爆炸案。打開一看,哪個家夥設計的,這也太周到了!
且看,案件檔案裏的分欄目包括:
案件綜述;證據一覽表,裏麵還分:板上釘釘、道聽途說、胡說八道三個種類。起標題的人估計語言中樞也被摩根他們改造過,都沒事會抽瘋;調查團隊部署情況;工作日誌;第一線意見與反饋;疑犯詳細檔案。
案件不用說都是血淋淋的,證據也都是血淋淋的,但工作日誌那部分相當精彩。
從智利小型煤礦遭遇有規律的井下縱火及爆炸現場慘狀說開去,對當地煤礦業情況調查翔實,相關經濟數據嚴謹,所有涉案人員的底摸得一清二楚,連長相都能用一兩筆描寫得栩栩如生。偶爾還宕開小小閑筆,說說案件中某位不幸死難的礦工,生前如何熱愛博彩,死後遺留在家的一張彩票,剛好中了一千多萬歐元的大獎,老婆立馬就不哭了,奔出去買衣服雲雲。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某財團為集中煤礦業資源獨大,製造了一係列爆炸案,並操縱保險公司拒付,令小煤礦主破產,趁機以超低價大量收購礦產資源。該財團有兩個主事人,都參與了全部決策過程。但調查結果顯示,他們之間有激烈的爭論。
本來這個案子相當簡單,奇武會調查和執行團隊的兄弟認為這倆人都不是好鳥,絕對應該同年同月同日死。當他們正準備動手,主事人之一的老婆帶小孩出遊,私人飛機因為故障迫降,生死未卜,那個主事人本來也應該在飛機上,但他居然臨時和老婆吵架,最後一分鍾拒絕登機,跑了。
於是產生了一個疑問:這個事故算是巧合呢,還是另一個人試圖殺人滅口呢?
第一線調查員將這個案件上報,留言詢問:哪個無期,哪個斬立決?
我歎了一口氣。回到疑犯詳細檔案那一欄,立即跳出兩張大臉,都是金發碧眼高個子、模樣冷冰冰的歐洲白種男人。
奇武會看來非常偏好影像記錄,不知道和先知在藝術學院教的專業有沒有關係,疑犯檔案裏除了文字介紹外,還有無數張他們的工作生活照片,就連人家在洗手間換**的遠程特寫都有,拍照的人說不定還特別好這口,興致勃勃對著人家屁股哢嚓了好幾張。
看完這一欄的信息,我對這二位的了解程度估計已經超過了他們的親媽。
我上上下下地看,嫌疑人頭像旁邊就有個小螢火蟲一直飛來飛去,嘴裏吐著泡泡,違和感十足。我一開始不知道這個小昆蟲存在的目的是什麽,看了幾眼,小螢火蟲的屁股裏就閃起燈來,還跳出一個對話窗口:請下達行動指示,後麵跟一個輸入框。
下指示就下指示,你抖個什麽勁!
估計在這兒我應該寫:真凶沒跑,幹掉他趕緊的之類的。如果我有特殊癖好,說不定還能詳細說明要怎麽殺。最扯的是右下角還有三個按鈕:提交、暫存、永久凍結。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我揉著腦門回過頭去,想跟先知談談心,一看他已經睡著了。除了不時打起小呼嚕之外,他睡著的樣子和醒著時沒太大區別,都挺像行屍走肉的。
我張了幾次嘴想叫他,又咽了回去。過去把他身上的毯子蓋好,我靠著窗戶盤腿坐下,仰頭看著麵前那個屏幕,沉吟不定。
數了一下,一共十七件案子需要判官做決定,涉及的人命則有二十三條之多。
我看了全部介紹,從各個案子的嚴重情況來說,如果二十三位都是真凶的話,那死四十六次都算是便宜他們。
但我有一關始終過不了,無論奇武會的人怎麽洗我的腦,我都沒過去。那就是:如果我錯了呢?
科溫島上,斯百德讓我找出奇武會團隊裏叛徒斬立決的時候,我腦子裏也是這句話。
我又看了一眼先知,他的頭偏過去靠在搖椅上,熟睡著。
我其實很羨慕可以毫無顧慮就睡過去的人,要不就是天真無邪,要不就是太擅忘情。
我以前算得上是前者,趴在菜市場的白菜幫子堆上也能口水滴答補個回籠覺。然而那種感覺絕跡很久了——全怪殺千刀的奇武會,鬧得我現在掛在中間沒個著落,隻能心事重重。
顯示屏的光影籠罩著我,夜色全然是寂靜的,我默默祈禱先知會在某個時刻醒來,對我恐嚇威逼、侮辱傷害,沒骨氣的我於是哭哭啼啼擦著鼻涕,開始做那些不得不做的事。
但他隻是那麽平和地睡著,把一切決定權交到了我手裏。
門在對麵,沒有鎖,我隨時可以走掉。牆很硬,自絕於人民技術上也沒有難度。
我既沒有逃跑也沒有撞牆自殺,隻是坐在地上,等了很久很久。
半夜時分,也許是一聲蟲鳴將我從恍惚中喚醒,我忽然站起來,打開置頂的那個煤礦案,直接選了左邊那個嫌疑人斬立決,整個過程連一秒鍾都沒有猶豫。
看第一遍案件情況的時候結論就已經在我腦海裏紮下根來。兩個嫌犯有許許多多出雙入對的照片。左邊這個是兩個人的主腦,對右邊那個人的判斷標準和決定都有強大的影響力。他還有著純度百分之百的邪惡和無情,為了聚斂財富,人命在他眼裏如同齏粉一般毫無價值。
一旦開始了,就沒有什麽再回頭的事。我強迫自己什麽都不要想,機械地點開一個又一個案件的檔案,每一部分細節都在腦海中鋪成一個小小的薄片。薄片重疊,真相的輪廓就慢慢呈現,就像一台3D打印機一樣,纖毫畢現,呼之欲出。
當我的腦子幫我打印出了最後的結果,我就在那個選項上打一個勾,幹脆利落地提交。
唯一的例外是M國華雷爾城青少年街頭械鬥屠殺案,涉案人員太多,死得又亂七八糟的。我看得頭皮發麻也沒能把負主要責任的人找出來,於是選擇封存了事,反正那個案子裏被殺的人也都不是什麽好鳥。
十七個案件,我花了大概六小時解決,當我按下最後一個宣判的發送按鈕時,手心、背上和腦門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汗,盡管室內隻有二十攝氏度。
窗外出現了魚肚白,天亮起來了,我整夜沒有合眼,卻沒有絲毫睡意。
這一切終於完成,我不用看鏡子,也知道自己麵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