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愛神的婚禮

想起冥王說的,到了酒店自然有人接應我,約伯出現在這裏好像就很正常了。

問題是,他既然是來接應的,怎麽還順手打上工了呢?

看看他老人家,這會兒端端正正地穿著酒店的門童製服。他一看是我,手一鬆把我的車門甩回來,掉頭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這是什麽服務態度!

我拿過粉紅色的小箱子夾在自己**,在酒店門前抱著胳膊觀摩了一會兒約伯的工作。超專業啊朋友,看那笑容、舉止、禮儀、眼色,完美啊,就跟專門受過十年八年酒店管理的正規培訓一樣的。

問題是昨天他還在十號酒館當酒保呢,從我認識他開始,約伯好像已經當了一輩子酒保了,經常摔杯子砸碗的很有脾氣,現在怎麽一下變成了酒店服務人員?

我這人心直口快,猜不出來就直接上去問:“兄弟,你不是來接應我的嗎,這是幹啥?”

他看了我一眼:“早來了一會兒,閑著也是閑著,賺點生活費。”

根據十號酒館眾人的經驗,如果約伯生活費不夠,他就會用口水把自己的臉洗洗幹淨,出發去泡那些中年寂寞、又多金又多情的富婆,雙方開心之餘還造福社會,可以大幅度降低正常人生活中的不安定因素。

全歐洲都破產了,所以沒富婆嗎?什麽時候他都學會勤勞致富了?

他一扭頭:“你別管我,我特別愛這家酒店,我要為這家酒店熱情工作,生是這家酒店的人,死也要在這家酒店鬧鬼。”

我滿懷狐疑,手摸下巴對著他左右端詳:“不對,這事兒不對,我得想想……”

約伯一把奪下了我手裏的小箱子,還塞了一個信封給我:“別想了,東西給我。這是你的房卡,衣櫃裏有正裝,記得換上,晚上七點去三樓主宴會廳,別遲到。”

我一愣:“去宴會廳?咱們倆吃個飯還得換正裝是什麽意思?我上次看你吃飯你就穿了個褲衩,後來說熱還非要脫……”

他充耳不聞,掉頭去服務金主了。

我接過房卡,一步三回頭地進了酒店,心裏琢磨著約伯這到底是在幹啥,一不小心就和別人迎麵撞上了。

撞感很好,柔軟噴香,跟個包子似的,對方必定是個胸很大的女郎。我剛要偷偷一樂,忽然一隻纖細的手掌伸過來,輕輕按在我胸口,我整個人就窒住了。

以前我實在窮極了的時候,有個撈點飯錢的路子,就是上街去表演胸口碎大石,隻要圍觀群眾能在城管到來之前給我丟個三五十塊,我就又有兩天餓不著。

這活兒說好幹也好幹,躺在長條木凳上,胸口擺個薄的水泥預製板,運起全身真氣,等著小夥伴一錘子砸下來,預製板碎成幾塊,我就大功告成;說不好幹也不好幹,經常把我震得頭腦發黑,滿地吐血,看客們還不滿意,紛紛起哄:“預製板算什麽大石,必須是真石頭,趕緊換,不換不給錢。”

我心想我要能找得到那種泡沫製的石頭,孫子才往自己身上壓預製板給人砸。倘若如看官們所願,我真被壓在一塊大石頭下被開山斧劈個正著,估計就是現在的感覺——半跪在地上,喘得像個風箱。

那個女人悄然離去,我勉強扭頭,隻看到一雙精巧白皙的腳踝,正優雅地踏著碎步走開,至於人長什麽樣我沒半點印象。

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危險了,我剛從煙墩路出來多大一會兒啊,這就差點送命好幾回了。

酒店房間很漂亮,套房,臥室、陽台正對大海,遠處猶有夕陽金色餘暉。我花了幾分鍾的時間忠誠地扮演了一把土鱉的角色,發出嘖嘖讚歎,然後換上了衣櫃裏的二表哥西裝,出去看樓下宴會廳到底有什麽幺蛾子——我小丁通可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這家酒店的三層就一個宴會廳,半封閉的空間,一半麵朝大海,內部的柱子被綢緞包裹成白色花柱,巧妙地分割出不同的區域,整體色調是白色點綴皇家藍。整個宴會廳像神廟一樣莊嚴又聖潔,愛琴海上的風在無垠的星空下輕輕吹拂。

到處都是花,白色的巨大百合和美得令人神往的藍色妖姬交錯,純金的鈴鐺掛在進門處的花環上,有事沒事就丁零丁零清脆地響。

大廳一頭是一人高的心形白色舞台,舞台邊緣鋪著一枝枝玫瑰,每一朵都開得正盛,花瓣妖豔,嬌嫩得吹彈可破。

廳裏錯落擺開複古的高幾供賓客停留,沒有安座位,高幾上水晶花瓶中插著鳶尾、百合以及真正的孔雀翎。

現在是六點多,已經有侍者在場內安排餐飲了,裏麵待的人也不少,我拿了一杯香檳,找了一個進可裝相退可尿遁,離哪兒都不遠的地方站好,一邊喝一邊四下看,內心很納悶:這到底是個啥活動啊,來的都是些什麽人啊,我杵在這兒又是哪一出啊。

有一部分人似乎是各行業的專業人士,個個穿著得體,通身帶著社會精英的獨特氣派,那表情翻譯過來就是:“世間一切都是生意,不需要太感情用事。”

我平生最討厭這種裝的人,所以盡量避免看他們,以免不小心手癢,造成不恰當的流血事件。

另外有一群人,稱得上是百花齊放,百獸雲集:

有三圍“34,25,34”的性感女郎,有僧衣麻鞋好像隨時會跑來找人化緣的和尚,有一看就是遊手好閑隻會開著私人飛機到處玩的標準紈絝,有主業大概是成天在街上賣老鼠藥的爛仔,形形色色人等,總體數量相當之多,卻沒兩個相同的,簡直是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的現場演繹,聚在一起很不協調。

還有一些人則看不出是何方神聖,衣著言行都極為低調,無聲無息,從頭到尾好像一群影子,站著蹲著的,不和任何人交談,眼神也不與別人接觸。

我正琢磨這些“飛禽走獸”到底是來幹嗎的,約伯總算冒出來了。

他穿了低調的黑西裝,打了bow tie(蝶形領結),頭發梳得溜光,一副隨時精蟲上腦的模樣。我鬆了一口氣,這才是我認識的約伯啊!

他穿過越來越密集的人群找到我,手裏端了一杯古典雞尾酒,我問他:“這些都是什麽人啊,來這兒到底要幹嗎?”

我指了指:“喏,那邊那幾個,溜著舞台牆根,好像在查炸彈似的鬼子,在幹嗎呢?”

約伯瞅了一眼,說:“估計就是在排查有沒有炸彈吧。”

他沒有開玩笑的意思,我有點緊張:“真的假的?”

“那幾個多半是情報機關的人,查炸彈是常規操作啊。”

“情報機關?”

約伯將杯中的雞尾酒一飲而盡,隨手放回侍者的托盤,手插在口袋裏,老神在在地重複了一遍:“今天來的特工可能不少呢,CIA、情報六處、摩薩德、克格勃。”

我一愣:“摩薩德?那不是一種狗嗎?”

約伯冷靜地說:“那是薩摩。”

我更迷惑了:“他們是來幹嗎的?”

約伯歎口氣:“參加婚禮。”

我有點蒙。

“誰的婚禮?”

約伯看我一眼。

“你猜。”

我倒吸一口涼氣:“不會是你的吧?你瞞著老板結婚,不想活了?”

約伯搖搖頭:“我沒那麽想不開。”他深吸一口氣,“愛神。”

我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而後一聲怪叫。

“愛神結婚,奇武會其他人呢?”

“來不了,這兒來的人好多都是想逮他們的。”

我明白了,排查炸彈也很合理,誰知道奇武會那幫瘋子會不會在這兒下埋伏。

我問約伯:“那個箱子你給愛神了吧,裏麵到底是啥玩意兒?”

約伯說:“送過去了,那是冥王給愛神的新婚禮物,具體是啥別管了,咱也不敢問。”

說起來我和奇武會的這一段孽緣,跟核心人員都見過了,唯獨我最想瞻仰的愛神始終見不著。上次越獄後在D國的惡靈古堡,諸葛還跟我意味深長地說愛神不會再回來,原來是遇到良人當嫁了。也挺好,女孩子嘛,有個歸宿,挺不容易的。

不過,到底何方神聖,何德何能,能娶愛神啊?

約伯說:“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聽這意思,想必新郎是個大人物,就連我這樣的人都能認識。

這個解釋很合理,順帶解釋了那幫精英人士的存在。但是另外幾幫人就顯得更格格不入了,難道是愛神那邊的親戚?

約伯樂了。

“董事會那幫人是不方便自己來,沒說其他人不能來啊。愛神家裏人都死光了,戰友就是家人。”

他努努嘴,開始帶我走馬觀人。

“看那邊。”他說的是我們正對麵,隔著紅地毯通道的一張桌邊站的幾個人,“看出什麽蹊蹺來了嗎?”

我歪著腦袋看了看,說:“左數第三個,穿白色立領唐裝配條大褲衩,長得像殺豬匠的那條漢子,右手掌奇大,顏色像鐵,估計是練家子,隨便捏爆你全身上下一點問題都沒有。”

約伯臉上抽了一下,好像對自己可能有此遭遇深感痛惜。

他牙縫裏吸著涼氣接我的話:“那是冥王管的追殺團執行成員之一,他的手捏大活人固然綽綽有餘,在有準備的情況下,普通子彈都打不穿。”

我倒抽一口涼氣:“誰當他老婆挺危險的,摸著摸著骨頭斷了,多煞風景。”

約伯又抬抬下巴,讓我看另一個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的妞,她扭著臉正和後麵的某人說話,看不到模樣,但脖子弧度美得不行。

“正點吧?”

“那是。”

“八極掌聽說過嗎?大開大合、至剛至猛的一個功夫流派。”

“聽說過,不剛上了個電影說武林舊事什麽的,裏麵有位仁兄好像就是練八極掌的?”

約伯對電影不怎麽感冒,抽抽鼻子:“那都是玩虛的。這個妞,專長就是一掌打在人家後背,讓心髒猝停,人死翹翹,半點外傷內傷都看不出來。”

這一手好,純出自然,現代人嘛,每天吃垃圾食品,難免得個“三高”,誰還沒個心髒猝停的可能。

緊接著我想起來了,馬上倒抽一口涼氣,前胸後背反射性地隱隱作痛——在大堂差點一掌拍死我的,可不就是這個妞。

這些人難道都是冥王的下屬?

“不隻冥王的下屬,還有運營、財務、行政等各個團隊,平常藏在各行各業,跟正常人看起來沒啥區別,個個身懷絕技而且瘋瘋癲癲。”

難怪那麽多看起來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人會齊刷刷地一起出現。

他繼續帶我一桌桌看過去。特工大部分沒啥特色,隸屬何處都氣質雷同,但奇武會那些人,那真是個個本色突出。

“話說,那個看起來長得怪像彌勒佛,這會兒還忙著念經的和尚屬於哪個部門?”

約伯說:“殺人滅口、毀屍滅跡、慈航普度一條龍,懂嗎?”

我翻了翻白眼。

我們倆看了一圈西洋鏡,約伯還意猶未盡,看看大門外,伸手做了個刀往下砍的動作:“不但是這些人,我進來前四下轉了一圈,外麵埋伏了不少私人安保,數量和賓客基本一對一,便衣和製服都有,全部是雇傭兵級別的。”

“誰請的安保?”

“天曉得。”

“照這說法看,咱們現在待的不是婚禮現場,是1913年一戰爆發前夕的薩拉熱窩啊。約伯·狗蛋大公,你想好一會兒有人拿槍射你,你往哪兒逃沒?”

約伯白我一眼:“你還真聽你老婆的話,在家重修初中曆史啊。”

他這輩子都是唯恐天下不亂:“別管那麽多了,來都來了,好好看戲,看今天這個婚會結出什麽場麵來。”

我對他投過去鄙視的一眼:“別裝了,你肯定知道故事的走向。”

他懶洋洋地對我挑挑眉,沒有打蛇隨棍上,但也沒否認。

我們倆又喝了一杯酒,現場的人越來越多了,普通婚禮的場合,人越多就越鬧,三大姑和八姨婆十年沒見,十年裏喝了多少次洗腳水都要一五一十道來。

但今天這場婚禮,人頭攢動,卻安靜得出奇,大家都像唐三藏在車遲國跟人比坐禪一樣,眼觀鼻,鼻觀口,口喝酒,一言不發。

連約伯都被影響了,不敢再口沫橫飛指點江山,壓著聲音湊過來問我:“話說,你來了之後看見摩根沒?”

“摩根?”

摩根都來了,他又要幹嗎?

約伯看樣子掌握了不少內部信息,那德行跟他潛伏在十號酒館裏無事生非、無人不八時一模一樣的:“摩根來見愛神的。”

我立刻興趣來了。

“為啥?愛神怎麽了?”

約伯進行了大膽地猜測:“我覺得可能是不孕不育,畢竟她年紀有點大了,既然結了婚,說不定還是想有個娃吧。”

我嗤之以鼻:“愛神能有多大,你看人家照片,青春無敵,這事兒你得信我,沒有我看不穿的美顏濾鏡。”

約伯揮揮手,沒接我的茬,繼續自顧自往下說:“據說本來是咪咪的事兒,但他在紐城有一樁大交易,實在走不開,就托摩根上了。”

對那二位的能力我絕對信任,和他們做生意拿錢換命換兒子,都屬於血賺。

我們聊著閑話的工夫,該到的客人都來了,良辰吉時可能也到了,於是一陣天籟般的音樂和著夜風在宴會廳中回旋,約伯低聲說:“莫紮特。”

我說:“誰?”

這時候一隻奔放的圓球奔上了舞台,抄起麥克風,用四種語言宣布婚禮儀式馬上開始。

這個司儀是從哪兒請來的,模樣亦東亦西,似黑似白,胖得不行,踢一腳可以滾出十幾米遠,行動起來又跟隻耗子一樣輕巧,每用英文說一句話,就要用中文、西班牙文和希臘語重複一遍。

四國語言我全部能聽得懂,一嘟嚕的喜慶台詞飆完,最後一句說的是:“有請新郎出場。”

一個男人衣冠楚楚地從舞台旁邊走了出來,頭發梳得溜光水滑,站姿也十分端莊挺拔,臉上帶著不習慣聚光燈的人常有的表情,兼顧了緊張、羞澀,以及有點睜不開眼。

我一把抓住了約伯的胳膊。

我那不知道死在了哪裏的親爹媽哎,你們在天有靈趕緊下來瞅瞅啊。這個站在舞台上的新郎,是圖根,探長圖根啊!!

我放下杯子就想爬到舞台上去驗明一下真身,畢竟這是我的強項,但被約伯攔下來了。

“你沒看錯,那是圖根探長。”

我結巴起來:“什……什麽,什麽情況?”

約伯拉著我見慣不驚地:“圖根跟愛神結婚啊,少見多怪。”

我正要撒潑,司儀用四種語言隆重宣布現在是婚禮的最**,新娘入場。

音樂變得優雅,又帶著含蓄的激昂,身邊的人一陣**,一陣此起彼伏的倒抽涼氣聲響起。

既然是愛神出現了,世人理當震驚。我轉過頭去,準備一睹傳說中愛神的風采,結果在看清來人的同時,整個人進入了失語的狀態。

愛神的美毋庸置疑,無須描述,甚至不用仔細品味或感覺,她的美是摧毀性的,劈頭蓋臉而來,容不得喘息,會在第一個瞬間就奪取人們全部的注意力。

她和所有新娘子一樣,穿著大同小異的白色婚紗,雙手握在胸前,嘴角含著淺笑。此刻她正款款走來,身邊沒有父親或兄長陪伴,她獨自一人,卻泰然自若。

但震驚我的並不是她的美,而是我見過她,在Witty Wolf監獄放風的院子裏,我發燒的前幾分鍾。她坐在高高的院牆上,隨時可能被哨兵發現並一彈狙殺,但姿態仍如同坐在春日的盛宴裏。

我記得她穿了一件綠色的旗袍,高貴精致如歌,美得不可方物,不過一臉病容。她是誰這個問題,一直在我的腦海裏回旋,直到今天才揭曉了答案。

不怪我突然眼神不好使,她的樣子和奇武會宣傳單裏的形象區別大得不得了。容貌倒是其次,宣傳單裏的愛神,我不用閉上眼就可以想象她像一隻野豹子縱橫深林的樣子。而眼前這位,卻有一種玉山將頹的衰敗感。

我屏住呼吸,心怦怦直跳,脖子伸得老長,而約伯拎我後脖子的手勁兒明顯加大了。

盡管滿心疑惑,我的本能卻和其他人一樣,全然被愛神的美懾服。

這一刻,我真正想起的,是小鈴鐺穿婚紗的模樣。她也沒有父親和兄長陪著她走過紅毯,她是個普通的小女人,更沒辦法做到一言不發就驚豔天下人。

但這一切都不是問題,我會在紅地毯入口那裏等著她,第一分鍾就緊緊拉住她的手,不管一起踏上的是什麽路,接受的是鮮花還是狗屎,我都不會讓她一個人。

下一個念頭就是:不知道在這麽高級的酒店辦婚禮得多少錢!

Witty Wolf一戰之後,在D國惡靈古堡,奇武會搞了一個神神叨叨的盛大宴會,主旨就是為判官加冕。

不能說人家不大方,當我坐那兒拚命地吃海鮮、鵝肝補油水的時候,諸葛親自送了一個大禮過來。裏麵吧,也沒什麽好東西,不過就是什麽這個企業那個企業的股份啦,一兩個小海島的所有權啦,某個國家銀行的建築物結構圖啦……

我不知道拿人家銀行的建築物結構圖幹啥,斯百德就跟我解釋:“如果你要現金的話,基本上隻要照著這個圖,往這裏打個洞,再修一條幾十米的隧道過去,一頂開上麵那塊地板啊,歐元就會嘩啦啦地流下來啦,跟噴泉一模一樣咧。神不知鬼不覺!你要團隊運作這件事的話,我有好的介紹給你哦。”

我自問去豬肉榮的檔口順兩塊排骨的狠勁兒是有的,去國家銀行順一億現金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了,當下婉拒。

那些好處我統統沒要,本來是想求個心安,等回家沒多久,我唉聲歎氣地去人力市場舉著牌子找零工,或者厚起臉皮在十號酒館賒賬的時候,就一百二十分地懷念那原本可以揮金如土的生活。

隻有小鈴鐺早先從奇武會那兒拿到的那筆安家費沒有還回去,主要是不知道上哪兒還。她牢牢抓在手裏,既不許我花,自己也不花,寧願照樣去砸鋼筋,倔得不行。

有時候我嘀咕兩句日子難過,她還教育我:“出來混,遲早要還的,拿人的錢,遲早有報應的。這錢我不動,哪天再有人叫你幹什麽你不願意幹的事兒,你就一口拒絕,把錢砸回去,不就兩清了嗎?”

我深深為她的正直和愚蠢所折服,於是撫摸著她的頭發,恨鐵不成鋼地說:“小鈴鐺,你真是so young,so naive(太年輕,太天真)。”

她反手抽我一個耳光,嗬斥道:“說人話。”

我想了這麽一輪,愛神已經走到我的身邊,十厘米的白色紅底高跟鞋悠然踏過鮮花地毯,絲毫無損花瓣表麵露珠的完整,這堪稱神跡,觀禮的人們卻視若無睹。

我站在地毯一旁,幾乎可以聞到她脂粉的香氣,我小聲說:“恭喜你。”

她對我眨眨眼,眼神波光瀲灩,如夢如幻。

她同樣小聲地說:“拜托你了。”

拜托我?有什麽好拜托我的?

愛神走到舞台前,圖根彎腰接她上台,她泰然自若,一看就知道是見慣大場麵的。圖根則十分靦腆,他好像穿不慣禮服,明明合身極了,還是不時拉一下自己衣角,站在台上略低著頭,嘴角帶著一絲做夢般的笑容,不相信自己在結婚似的。

司儀興高采烈地摸出一堆卡片,輪流擺出各種莫名其妙的流程讓新人們走:宣基督誓、夫妻三對拜、喝交杯酒以及四手切蛋糕,完全看不出這儀式遵循的是什麽習俗,我更不明白為什麽有這樣來頭的兩個人,要服服帖帖地一切照辦。

最扯的是台下觀禮的人,沒人說話,沒人笑,沒人鼓掌。我聽力算很不錯的,連屁都沒聽到有人放一個。

怎麽說呢,那種肅穆感,我在葬禮上都沒見到過,畢竟煙墩路那邊的白事都要請樂隊現場表演,保留曲目是《終有一天等到你》和《今天是個好日子》。

我用手肘捅了捅約伯,悄悄說:“到底什麽情況?”

約伯說:“啥?”

我氣不打一處來:“你別給老子裝,他們倆,怎麽搞到一塊去的?”

約伯說:“別胡扯,人家是老夫老妻了,都結婚好多年了,今天主要是補辦一下婚禮,免得人生留遺憾。”

我這是沒眼鏡,我要是有,備用多少副今天都能摔碎了。

我刨根究底:“來,你從頭到尾跟我說說看,他們倆啥時候結婚的?圖根追著奇武會的屁股,還有我的屁股猛抽鞭子的時候,愛神在幹嗎,難道在家給老公做飯?她不是奇武會董事的一分子嗎?”

約伯說:“人生有很多麵的,不妨礙她一邊是愛神,一邊是阿摩爾。”

“啥?”

“阿摩爾,她的真名,也是和圖根在一起的時候用的名字。”

“老婆是愛神,圖根知道嗎?”

約伯悄聲說:“本來不知道,抓到她之後就知道了。”

“居然沒大義滅親。”

“據說圖根提了交換條件,幫人賣命,分文不取,保下了愛神。”他挺唏噓,“世上還是有真愛啊,也不是個個都像我。”

原來你自己也知道。

我們嘮嗑的工夫,婚禮進程到了一半,台上司儀還在搞有的沒的,忽然有人從觀禮賓客中越眾而出,直接走到台上,沒去拿麥克風,也沒有清清嗓子開吼,隻是很隨便說:“各位好。”

我和約伯對望一眼,心想不是猛龍不過江,這是有高手到了。

這個人的聲音自帶頂級杜比環繞係統,把偌大宴會廳的每個角落都蓋得嚴嚴實實,不可能有人聽不到。

不高不矮,穿米色休閑西裝,裏麵是件灰色無領上衣,平頭,圓臉,狀甚憨厚。眼睛小小的,眯成一條縫,像怕光一樣,可是開合之間那條縫射出的寒光,卻跟實質的刀刃一樣有分量,讓人心驚膽戰。

他緩緩地說:“我受人之托,前來送上一份結婚禮物,敬請新人接受。”而後拍了拍手。

我想起斯百德剛到十號酒館的時候,有一次也是這麽拍了拍手,接著就出現了兩個正麵是姑娘、背麵是羅漢的異人,抬出好幾個價值連城的元青花罐子準備砸個粉碎。今天的場合這麽喜慶這麽正式,我由衷感到絕不是幾個元青花就可以把場子鎮下去的。

果然,每次怪人拍手都有異象,燈影一暗,人群一陣**,紛紛抬頭望去,隻見舞台頂上一陣劈啪亂響,七條閃閃發光的繩子從舞台頂上緩緩落下。我仔細看了一眼,約伯問我:“你看那是什麽材質?純金?”

他沒猜錯,繩索用金箔和數條堅韌的漁線交織而成,用了相當專業繁複的手法纏繞打結,繩索頂端用八爪結牢牢綁著一個盒子,文件夾大小,堅固沉重,黃梨花木材質,上麵沒有任何雕花和裝飾,但四角用了至少兩百顆鑽石鑲嵌包邊,每顆鑽石都是全美,目測平均兩克拉。不管盒子裏是什麽,容器本身已經價值不菲。

七個盒子落下來,穩穩地落在圖根和愛神麵前,彼此間距毫厘不差。

我掃了一眼周邊,想看看誰在控製這個機關,心裏佩服:要做到在這麽敞亮的宴會廳裏做手腳,還得拿捏好發動的時間,神不知鬼不覺,不是高手絕對沒戲,而且還要有強有力的內應事先裝置,全程配合。想到這兒我心裏一動,轉頭瞪約伯:“難怪你要當門童!是不是你幹的,趕緊說,誰讓你來這兒當內應的?”

他堅持職業操守,裝作沒聽見,舞台上,那人等盒子都放好了,對著愛神微微一鞠躬,極客氣地說:“願您心想事成。”

我一樂,心想還龍馬精神咧,瞧你客氣的。

他的姿態,壓根就沒把圖根放在眼裏,鞠躬純粹是衝愛神去的,愛神手微微一抬作為回禮,那人直起身子退避一側,並沒有即刻離去的意思,默然等候著。

愛神揭開了第一個禮盒的蓋子。圖根偏過頭去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愛神俯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盒子內,眼中有什麽東西像煙花綻裂般一閃,盡管麵無表情,我卻能看到她心中的浪潮洶湧。

她慢慢脫下和婚紗配套的白色蕾絲手套,放在一邊,雙手伸向盒中,將裏麵的東西慢慢捧起來。

我和所有人一起看清楚了那是什麽,而後現場一下就亂了。這種亂法不是有人驚呼大叫或東衝西突,這種亂不可目擊,隻能感知,是每個人心裏都同時咯噔一聲,那些被強烈壓抑著的訝異,在空間與時間中造成了巨大而無聲的動**。

“Salomé。”

萬籟俱靜中,有人在我旁邊,哼哼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字。

我一看,摩根這是從哪裏死出來的,白大褂沒脫,還是一身大夫的打扮,是準備萬一有人打起來了,他好就地搶救嗎?

約伯直接忽略我,隔著我跟摩根非常了然地點點頭,說:“她不會去吻那個死人吧,那就太戲劇化了。”

喂,你們二位,請不要在普通老百姓麵前顯擺自己有文化,我的語言中樞跟不上,請問Salomé是什麽東西?

摩根一向承擔對我傳道解惑之類的責任,說:“Salomé,莎樂美,是《聖經》裏的一個女孩,她媽媽是希律王的寵妃。有一次莎樂美為希律王跳舞,跳得驚天地泣鬼神,希律王頭腦一熱,就決定要重重賞賜她,向神發誓什麽都可以,‘即使將我的王國分一半給你都行’。”

最後一句想必是故事的原文,他用了一種怪怪的吟誦腔調,老實說還蠻帶感的咧。

“結果呢?”

“結果莎樂美說要受洗者約翰的頭,約翰是他們那會兒的一個聖人。因為自己發了誓,希律王無奈隻得派人殺死約翰,將頭放到盤子裏送給莎樂美。”

“我一天發八個誓,有什麽要緊的,希律王真想不開。話說,那女的為什麽要殺約翰?”

“第一是莎樂美的媽恨約翰,因為約翰曾對她是出言不遜;第二是莎樂美跟約翰求愛未遂,所以因愛生恨。”

我嘖嘖搖頭,深感比得罪一個女人更危險的,就是一次得罪兩個女人。

摩根繼續:“莎樂美拿到約翰的頭之後呢,就捧著親了一嘴,大概是如願以償的意思吧。”

我算知道他們之前的對話是怎麽回事了,這個故事讓我聽得渾身不舒服,裏麵沒一個正常人。

那現在呢?為什麽摩根要說愛神這樣子像莎樂美,難道這些腦袋也是給她的賞賜嗎?

摩根點點頭,說:“說不定呢。”

我和約伯迅速下了個小注,十美金,看愛神到底會不會親那個頭。既然事關輸贏,我們湊熱鬧的幹勁更大了,目不轉睛看著愛神。隻見她在台上捧著那個頭深深凝視,嘴角漸漸出現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一手托著死人頭,轉了一圈,於是大家就和那位倒黴蛋麵麵相覷。她一手輕輕撫摸死人頭的臉,五官輪廓,看起來柔情無限,旖旎萬千。

我們在台下畢竟是看戲,再膈應也隔著距離,圖根在一邊就像一支上緊了弦的箭,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但他也沒輕舉妄動,隻是靜觀其變。

約伯悄悄問我:“你對那個死人頭有什麽看法?”

我對死人頭沒經驗,隻能隨便觀察一把:“死得不錯。”

血和體液都放得很幹淨,防腐做得更好,脖子那裏的切口整齊光滑,皮膚和五官都仔細處理過。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應該是個美男子,死的時候可能也不痛苦,看表情甚至算得上安寧而平靜。

我問約伯:“這人和愛神有什麽淵源,愛過還是恨過?”

摩根很有哲理又很冷淡地插話:“愛恨多淺薄,生死才有意義。”

我聳聳肩:“廢話,人家都掛了,你當然這樣說。”

愛神摸完了這個頭,放回到那個木盒子裏,款款走到第二個麵前,打開,將上述過程重複了一遍。一連七個盒子,裏麵都是人頭,保存效果接近十全十美。

人頭有男有女,有美有醜,有老有少,有的齜牙咧嘴,有的死不瞑目,有的安之若素,總之這七人死得五顏六色,各有千秋,如果這算是來參加一場比賽的話,我真不知道自己應該把“最佳死人頭”這一票投給誰。

愛神真是一個奇女子,對人頭的喜好也很特別,她的態度如此認真,以至於絕不是隨便看看就算了。她如獲至寶一樣捧起每個頭,然後兢兢業業地摸上一遍。我覺得如果我是她老公,以後在**都沒法再碰她的手,一摸就會大打擺子。

摩根為愛神澄清:“哪有,她不是在過幹癮,她是在摸人頭的骨架輪廓。”

他顯示出自己醫學天才的本色:“年齡可以改變外貌,整容或化妝也可以,但每個人的顱骨形狀都終生不變,獨一無二,皮肉除掉之後,盡管看上去都是一個骷髏,但細節的區別判若雲泥。”

像我這麽冰雪聰明的漢子,立馬就明白過來了:“所以愛神這麽最後一摸不是為了跟人家touch goodbye,而是分辨這個是不是她要的人。”

約伯拍拍我的肩膀:“沒錯了。”

我順勢問出最關鍵的那個問題:“這些到底是什麽人?”

摩根很誠實地說:“我不知道,但想必對愛神來說很重要。”

說到這兒也就可以了,他非要加一句:“以前咪咪千方百計治死了人的時候,要是手法新奇特,他也總說想把人家腦袋搞成這樣,再拍照收藏。”

約伯點點頭,十分讚許:“然後呢,搞了沒?”

“沒有,他說想想已經很過癮了,不需要做出來,這才算是真名士的派頭。”

諸如此類沒人性的對話我司空見慣,隻是對摩根那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淡定嘴臉十分狐疑,所謂醫療事故責任書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咪咪治死的人,他多半也居功甚偉吧。

我們三個對現在的狀況都不是很了然,但基本一致認定是奇武會慣來的手筆,既聳人聽聞又讓人摸不著頭腦。我覺得他們早點改名叫“奇二會”貼切得多。

愛神仔細地把所有人頭都摸了個過癮之後,拍手招呼人上來收拾盒子,叫我驚訝的是,居然真有兩位服務員上來,一路抖,一邊抖一邊還縮手縮腳翻白眼,一副馬上就要發心髒病的德行,但人家盡忠職守,硬是上來了。

整個宴會廳就跟整個搬到了南極一樣,上上下下都被凍得死死的,連呼吸的聲音都沒有,我心想幸好今天圖根沒請他老家的三姑六婆,否則這會兒因為心髒病翻過去幾個,摩根有八隻手也救不過來。

圖根在舞台上保持了令人欽佩的鎮定,此時上前挽住了愛神的手,低聲說了幾句話。摩根、約伯和我,都是某個領域的高手,唯獨唇語誰都沒學過,正努力琢磨那是怎麽一回事,忽然有人在身後冷冷地說:“愛神說,這是開始,也是結束。”

我們仨霍然回頭,一看到後麵的人,我背上的毛都炸開了,四肢百骸立刻一陣劇痛,好像又被人從頭到腳打斷了一遍似的。

蓋雷斯。

這位老兄跟普通來觀禮的嘉賓一樣,禮服西裝服服帖帖,大紅領結端端正正,穿西裝居然意外帶感,很有點衣冠禽獸的氣質。唯獨腦門上露出來的半個刺青仍然咄咄逼人,提醒世人他不是善類。

他對我們頷首示意,一副故人重逢的模樣,親切說道:“別來無恙啊,各位。”

摩根對非情願的社交從來不捧場,跟沒聽見一樣把頭轉到一邊。約伯則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能甘之如飴,當即回話:“托你的洪福,我們都健在。今天有人請你來嗎?禮金給了多少?”

蓋雷斯露齒一笑,平白無故就讓我想起黑暗森林中的猛獸,背上的雞皮疙瘩們頓時更加堅挺,我往旁邊閃了閃,巴不得離這位老兄越遠越好。隻聽他輕描淡寫說:“各位看看今天的場麵,這麽熱鬧,我能不來嗎?”

“老兄,這話中有話啊,你聽到了什麽風聲嗎?”

他嗤笑一聲,冷冰冰地說:“這風聲大得能吹垮奧林匹斯上諸神的宮殿,各位年輕力壯,耳聰目明,難道還用我說?”他說完這句話,忽然頭一偏,表情嚴肅地安靜了一下,好像在凝神聽什麽。

約伯啥都知道,說:“頂級安保公司內部最近流行的新玩意兒,覆蓋在耳膜上的隱形通訊器,點對點即時溝通、點對麵多方會議都不是問題,海量多媒體信息儲存,語音控製網絡收發,統統全能。”

他對科學顯然充滿敬畏,凝視著蓋雷斯的光頭,肅然說:“最牛的是,這玩意兒還能監控血壓狀態,超過設定數值就會向預設聯係人發出佩戴者不適合繼續執行任務的警告,關鍵時候還會發送脈衝信號,直接抑製腦電波活動。”

摩根立刻就來了興致,在旁邊頻頻點頭:“耶,這玩意兒倒可以拿來長期佩戴,用於監控慢性病病人的症狀啊。”三句話不離本行。

不知道蓋雷斯聽到了什麽,他轉過身去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隨即和我們舉手告別。我看著他龍行虎步地走開,牙癢癢得不行,全身骨頭都疼——上次被他手下那個J國娘娘腔打出來的內傷還在呢。明明有傷筋動骨、毀損心靈的刻骨仇恨,場麵上還要跟他扯天氣、空氣打哈哈的感覺真是糟透了。

台上的圖根和愛神還在低聲交談,圖根的表情很有意思,半邊臉在說這事兒真不對,老子是不是掉坑裏了,另外半邊臉說的是老婆咱能不能把先婚結完,讓我美一會兒好嗎?

服務員們顫抖著把人頭盒子搬下去,不知道他們準備擱哪兒。司儀這時候清了一下嗓子,我瞬間有一種錯覺,以為他會拿過麥克風,大聲宣布婚禮結束啦,開飯吧。大家可以裝作什麽都沒發生,拍拍屁股就閃人了。

結果就在這時候,一直站在舞台上的那位送禮的仁兄轉身跳下舞台,身形三竄兩晃,往宴會廳臨海的方向撲去。

如同一滴水落進滿鍋的滾油,宴會廳一下子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