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再見吧小鈴鐺

那天晚上小鈴鐺睡在我懷裏,甜甜地打著小呼嚕,我一直看著她,時鍾在牆上嘀嘀嗒嗒地走,我在她身邊的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我想把她喊起來,帶她去看夜間野生動物園,她一直想去,但票價太貴了,而且要有車的人才能自由地在裏麵穿行;我想跟她一起去看馬戲表演;我想去買兩盒煙花,到河邊沒人的地方放得滿天火樹銀花;我想跟她一起在五星級酒店吃頓飯,特別有範兒地叫服務員買單。那些都是我們以前有過的小小夢想,所有夢想的開頭都是:“等咱們結婚了,錢存夠了……”

每次小鈴鐺聽到這種開場白都會揍我,因為她覺得那都是白日夢。但一邊揍,她又會一邊厲聲叫我往下說。

但我想到最後,覺得這樣守著她,讓她沉沉無夢地睡一覺或者幾覺,就是最好最好的度過時間的方式了。因為從此之後,也許她就再也無法安眠。

我在家裏待著的時間,除了陪小鈴鐺和去十號酒館之外,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履行一個好女婿應盡的責任,早晚各去一次醫院看小鈴鐺她媽,送湯送藥接屎尿之餘,聆聽她老人家關於“第一要注意安全,第二要注意身體,第三要有出息、聽老婆的話”的諄諄教誨。

隻要被我逮到機會,我就跟主治大夫慷慨激昂:“您盡管治,多少錢我都給,砸鍋賣鐵、賣血捐精都沒問題!管夠!”氣得小鈴鐺照我後心就打,差點把我腰椎給打折了。

幾個禮拜轉眼就過去了,小鈴鐺媽媽的治療頗有起色,手術順利做完了,需要在醫院休養了一段時間,等身體恢複。要說有錢就是不一樣,特護病房,一人一個大套間,三餐營養均衡,食材講究,人見好起來的速度,那是一天一個樣。

這樣的日子,越是風平浪靜,我越是心裏惴惴不安,得癌症的是鈴鐺媽,等死的卻是我自己——還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又會是個怎麽死法。

那天我記得是立夏,天氣嗖一下就熱起來了,這是小鈴鐺最喜歡的季節。

那天她醒得很早,興致來了,去了一趟菜市場,回來給我做飯——酸蘿卜燉豬蹄兒,綠豆稀飯,自己泡的泡椒和豇豆,我吃得一頭汗,太香了。相比之下,G市那些洋人每天吃的完全就是屎啊。

她還在那兒嘀咕,說不知是誰強行來裝修了房子,估計也是個吃貨,什麽破爛玩意兒都扔了,唯獨那個灰不溜秋的老泡菜壇子好好地放在應該放的地方。

她想起這回事兒,從廚房裏喊了一嗓子,問我:“你不用走了吧?”

我一愣,裝作沒聽到。天氣很好,七點出頭已經陽光普照,我琢磨著一會兒先去醫院,再帶小鈴鐺去找個什麽地方玩一下——幹脆走遠點去海邊也行。她這段時間衣不解帶地照顧媽媽,瘦得臉都小了一圈。

這麽東想西想的時候,一陣悶悶的鈴聲從床頭櫃的抽屜裏傳來,我心底一沉。

那是冥王給我的手機。

想錢不到,怕鬼偏來,這就是人生宿命。

我站在床頭櫃麵前,絞著手左思右想,反複自問要不要接電話,心裏暗自盼望對方失去耐心,趕緊掛了拉倒。

當然,最後沒扛住的人隻能是我自己。

另一頭是冥王,不管他在幹什麽,聲音始終都那麽輕鬆愉快:“嗨,丁通,不好意思哦,你要結束休假啦!”

明明是意料中事,我還是猶如遭當頭一棒,立馬就吼了出來:“什麽?”

他簡直像是有點抱歉:“得開工了,你準備準備。不過什麽都不用帶,人站在門口就行,有人過去接你的。”

小鈴鐺聽到我說話,立刻從廚房出來,圓睜雙眼盯著我,問:“誰啊?”聲調不知怎麽就帶了淒惶。

這一瞬間,我心中有一萬頭羊駝在奔騰,無數粗口擠在喉嚨口爭先恐後,鮮活得像準備撞向豬頭的小鳥。

我轉了無數個念頭,本來就隻有二兩黃豆大的腦子,從來沒有這麽辛苦地工作過。最後我終於憋出了一個可笑的主意,舉起一根手指示意小鈴鐺別說話,煞有介事地瞎咧咧起來:“老板,這麽急的任務,真的不能找別人去做嗎?別人也可以分辨出來是真是假的吧?”

冥王在那邊輕笑了一聲,什麽都沒說,任我繼續往下編:“不行,是嗎?這樣?嗨,看在你的麵子上,這樣的急話,我要求加百分之五十的酬勞,全部先付,打到我女朋友賬上,行不行?”

他居然還配合我,說:“行啊,加百分之百都沒問題。”

我氣得牙癢癢,對小鈴鐺打了個信號不好的手勢,往門外走,等確定了她肯定聽不到我在講什麽,立刻對冥王放軟聲調:“求你了啊,千萬別派什麽車啊、直升機啊、火箭啊什麽的到我家門口,我女朋友一看到沒準兒就擔心得暈過去了。你讓我自己走出去行不行?等她看不見了,你就是派蜘蛛俠下來撈我,老子都認了,行不行?”

冥王真是個好人,盡管我不知道這樣想對不對,他奔兒都沒打一個,很爽快地說:“行。”

我收了電話回到家,對小鈴鐺義正詞嚴地宣布:“有活幹,戴必斯拍賣行知道嗎?叫我這就去,呃,花港吧,看看幾幅古代的字畫是不是真的。馬上就得走,急活加錢,你等著收款哈。”

我裝模作樣地收拾了一下東西,像每一個天天出門上班的男人一樣,哼著歌兒走出了家門,在門口還跟小鈴鐺說:“你自己吃飯啊,花港可遠了,我今天晚上肯定沒法回來吃飯。你自己在家記得鎖門,去看媽媽的時候打車,別省。你老公的撫恤金,咳,獎金,夠你打兩輩子車了,天天坐一百回都行。”

她什麽都沒說,點點頭,手裏抓著抹布,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神裏的不安像一整個太平洋的水,能活活把我淹死在裏麵。

我強忍著心酸,想再抱抱她,聞一下她頭發的味道,但我怕自己一伸出手,全部的自製力就會在瞬間瓦解,會拉著小鈴鐺瘋跑到大街上,試圖通過多換乘幾輛公共汽車來擺脫奇武會的追蹤,從此過上平靜快樂的生活。

所以我隻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揮手說拜拜。

我走出門,轉過十幾米外的街角,再次回頭時,小鈴鐺仍孤零零地站在門口,身影特別小。生平第一次,我痛徹心扉地後悔當初不應該跑去十號酒館消磨時間,不應該認識約伯和摩根。

說不定,隻要我不曾為約伯分辨那些好酒壞酒,就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那再過兩年,小鈴鐺的媽肯定就能看到我們倆的孩子滿地抓雞屎了。

或者她也會死於已經發展到晚期而我們無錢可治的癌症。

我這麽扭著頭偷偷看小鈴鐺,直到她終於進了屋。說時遲那時快,我被人一把揪住後脖領,等回過神來已經坐到了一輛車的後座上,有人在我旁邊靜靜地看著我,說:“你是判官?”

這不是冥王,也不是斯百德。這個男人年紀更大,很高,手和腿異乎尋常地長,模樣看起來像貓頭鷹轉世,眼圈黑得令我好想拿袖子上去幫他擦擦。

他也穿著那種很二又很貴的三件式白色西服,胸口的手帕是桃紅色的。

他自我介紹:“我是諸葛。”

我完全沉浸在跟小鈴鐺生離死別的情緒中,一句話都不想說,隻哼了一聲。他毫不在意,從座椅下拎出一個黑色軟皮小箱子推給我:“換上吧。”

我嘀嘀咕咕地打開那個箱子,裏麵是一套跟諸葛身上一模一樣的白色西服,配套的鞋子、領帶、襪子,一應俱全。

還有一條猩紅的手帕,端端正正擺在白色西服的衣袋上。

我左看右看,實在想不出我換上這玩意兒會是個什麽德行。不過,既來之,則安之,換就換吧。

不過,諸葛先生,你不回避一下嗎?

他麵無表情地望向窗外。

衣服出人意料地合適,每一個細節都契合我的身體。我的左腳比右腳大,也稍微長一點,連這一點都在襪子和鞋子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我正在納悶,轉念想起來了,雖然從未有裁縫上門給我量體裁衣,可是咪咪和摩根在G市醫院折騰我的那會兒,不要說身體外觀的尺寸,就是甲狀腺要穿衣服,應該是多大號他們也都知道了吧。

我換完了,諸葛的腦袋也轉過來了,好像他後腦勺上裝了攝像頭。

本來我還期待他會對我的全新look有所點評,但他的樣子跟瞎子看鳥毫無二致,隻是說:“判官,讓我跟你說一下最近幾天發生的事。”

我一頭霧水:“啥事情?”

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