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這是你的撫恤金
診所裏一個病人都沒有了,前台的美女也消失了,我衷心祝願她隻是被解雇了。
咪咪獨自坐在醫生辦公室的椅子上,手指交叉放在身前,他對於我們一行三人的到來毫不驚訝,隻是眼睛抬了抬,和冥王打個招呼。兩人一看就很熟,這瞞不住我。
他問:“搞定了嗎?”
冥王點點頭:“托你的福,比想象中快。”
咪咪看了我一眼:“最簡單的方法最有效,一貫如此。”
你的方法算是簡單的?那複雜的那些到底要怎麽個搞法啊?
他拉開抽屜,摸出一個手機丟給冥王。
“收件箱裏有一條沒有讀過的短信,你自己看他的判斷準不準吧。”
冥王低頭看了一眼,隨即拆開電話,卡一下就捏成了粉,手機從他手心出來,變成了一團泥巴似的鬼玩意兒,被丟進了垃圾桶。
他走過來,摘下帽子,俯身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謝謝你,判官。”
我扭過頭去。
咪咪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的任務完成了?”
冥王點頭,說:“G市這一站算是結束了。”
咪咪露出快樂的笑容,對約伯豎起一個大拇指:“我想去你們十號酒館待一陣子,你覺得呢?”
我一聽就傻眼了,趕快大叫起來,宣示自己的存在:“我呢?我怎麽辦?就以這個鬼樣子苟延殘喘嗎?”
約伯跑到旁邊的小藥房,在冰箱裏翻了半天,捏著一盒小棕瓶子給我看:“喏,這是逆轉老化的藥,吃一個禮拜,你就跟以前一樣了。”
咪咪在一邊以專業身份補充:“肝腎功能會有一定程度的損壞,壽命會不會因此變短我們也沒有定論,但不管怎麽樣,我都會對你負責的。”
這是醫學嗎?這是魔術吧!
咪咪說要對我負責,就算是有了生命的保證,於是我鬆了口氣。盡管內心有強烈的不祥之感,接下來我還是掙紮了一下:“咪咪啊,既然沒事了,那我們什麽時候回去?我現在的狀態能坐飛機嗎?”
咪咪看了看我,咳嗽了兩聲,對約伯說:“你來。”
接著他就轉身開始打電話,如往常一樣變換著各種口音和語言,我聽得懂的部分裏,他在交代不同的人上來搬設備,交接營業執照、辦手續,接收本地有價值病人的病曆,諸如此類。
G市這個診所搞那麽大的陣仗,原來也就是一錘子買賣。
我眼巴巴地望向約伯,希望他不要當花剌子模信使,傳達什麽壞消息,但約伯無情地打破了我的幻想。
“兄弟,你現在是判官了。”他同情地拍拍我,手勁兒大得好像想當場把我打骨折。
“判官的活兒啊,可是一樁接一樁的啦。”
什麽?一樁接一樁?
我沒顧上自己左腿還是右腿有退行性疾病,猛地就躥了起來,一把揪住約伯的衣領。想想不對,揪他有個屁用,轉頭我又一瘸一拐地揪住了冥王。
手底下傳來了非常奇妙的感覺,他的身體不像人的身體,而像是一塊鐵板、花崗岩,或者金剛鑽,但又軟得不像話。非常溫暖而且柔軟的一整塊金剛鑽。
我對他吼:“你們要幹什麽都跟我沒關係!沒關係,你聽到了嗎?我不是什麽判官,你們想幹掉誰盡管去幹好了,我是丁通,丁通!我要回家。”
咪咪轉過身來,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緊張的神情,盡管一閃即逝。
一個人可以從直升機跳到七十層的樓上,還能順手拆個鋼化玻璃。我覺得我的王八拳可能不會是他的對手。但那又怎麽樣?就算被活活打死都好過被人耍著玩。
冥王被我揪著,表情還挺靦腆,我都不知道他不好意思個什麽。他很和氣地跟我說:“我們請你來G市,就是為了判斷你有沒有潛力成為判官啊。現在你證明了自己是判官,當然就該成為奇武會的一員,這個在邏輯上有什麽問題嗎?”
我一時語塞,隨即又被點爆了:“鬼跟你扯邏輯啊,是你們威脅我要幹掉那兩個人,我才來的好吧,我才不當什麽判官!”
他笑起來,可是說的話卻冷冰冰的:“來不及了。”
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然後放到我的耳邊。我莫名其妙地一聽,裏麵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說:“哪個神經病殺千刀的,沒事半夜三更打電話……”
什麽叫三九天一盆雪水淋在頭上。那是小鈴鐺的聲音。
我一秒鍾都沒有猶豫,握拳、揮臂,狠狠揍上了冥王的臉。啪的一聲,瞬間我五根手指的骨頭就全部碎了,碎得妥妥的。
我悶哼了一聲,手上疼得發瘋,完全是下意識的反應,隨即兩隻手就合過去緊緊攏住冥王的脖子,以頭為槌,對著冥王猛砸。這個舉動有多愚蠢我其實很清楚,但是我生平額頭沒有骨折過,開開洋葷也是好的。
他輕輕伸出手,一下就擋住了我。從他的指縫中,我看到他的眼睛——灰色的,像死人一樣的瞳仁,有非常微茫、難以描述的感情,是唯一一點他是人類的證明。
他絲毫沒覺得我這麽想揍他是一種冒犯,隻是和氣地說:“電話裏的這位小姐,我們剛剛投資了她非常好的一個商業創意,並且派出了整個專業團隊幫助她創業。丁通先生,她是非常聰明的人,值得有美好的前途。”
“這跟我預期的版本不符啊,你們不是應該派個殺手什麽的,蹲在小鈴鐺的家門口,隻要我不合作,就一槍崩了她們母女嗎?”
冥王搖搖頭:“那是非常等而下之的手段,丁通先生,作為判官,你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威脅和強迫都不能保證我們能長久順利地合作。”
我顫抖著往後退了一步,試圖厘清自己所麵對的狀況:“所以,你們會幫小鈴鐺創業?”
他稍微修正了我的說法:“我們隻是幫助她過上更好的,可以說是最好的生活。丁通先生,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們有這個能力。”
我當然知道他們有這個能力,翻雲覆雨,予取予求,他們的錢肯定比我呼吸過的空氣都要多。
小鈴鐺沒過過什麽好日子,她媽也沒有。她一直想讀書,卻實在沒錢去讀大學,她們住的房子一直都很破,夏天下暴雨的時候要跑到防空洞或者鄰居家去躲一宿。
她長得漂亮,可是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做最辛苦的工作。在小店裏當店員,下班後去建築工地,跟一群大老爺們兒蹲在一起,從舊房子裏拆鋼筋去賣。
跟她長得差不多的女孩,有的會去酒吧裏賣酒,或者幹脆到卡拉OK去陪唱。小鈴鐺總是用大嘴巴子把這樣勸她的人打出來,她喜歡自己奮鬥,清清白白。
小鈴鐺她媽說了,等我能賺到錢養活自己,就讓我們兩個人結婚。隻不過,我好像一直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真正賺到錢養活自己和小鈴鐺。
我不知不覺垂下了手,沉默了。就像一條蛇,被人拿住了七寸。
我完全失去了反抗的立場和勇氣。
我不希望小鈴鐺再為錢掉眼淚,也不想讓她默默等待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真正成為可以照顧家小的男人。
冥王輕輕地在我的身上加了最後一根稻草:“她的母親剛剛被查出癌症,我向你保證,她會得到最好的治療和照顧。”
我不由自主地望向咪咪,本能地想:癌症這事兒,不會是他和摩根幹的吧?
他聳聳肩,很平淡地說:“丁通,我們不會對朋友下這種手的。”
我歎了口氣,活動了一下脖子,努力發揮著我蟑螂一般的適應能力,回到現實狀況中來:“那麽,我們現在要幹嗎?”
冥王這時候才掐斷電話,小鈴鐺在裏麵一直罵髒字,奔兒都沒打一個,罵得黃河之水天上來,可見功力深厚。
他對我笑笑:“你先恢複身體吧。”
冥王把我拉去養身體的地方遠離人煙,鳥不拉屎,是一棟建在半山腰的小房子。左右背後都是深深的山穀,唯有一條小路蜿蜒著通往外界,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樓上半點防護都沒有,想自盡的話從窗口腿一偏就能大功告成。
山穀深處是大片大片的紫色薰衣草花田,第一眼看過去非常驚豔,看了倆禮拜之後,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吃茄子了。
除了我之外,這兒還住了管家,專職醫生,營養師和健身教練,嚴格按照咪咪的要求安排我的日程——吃複原藥,調理和鍛煉身體。四個都是男的,都沒什麽表情,也不愛跟我說話,幸好約伯和冥王還有事沒事來一次跟我鬥鬥地主,否則我要悶出鳥來。
約伯我已經很了解了,一段時間相處下來,我發現冥王這人也不錯,起碼有一點比斯百德好,那就是願意聽人說話。不管那些話是瘋狂的愚蠢的還是瑣碎的,隻要我說,他都是側耳傾聽,從不打斷我,那認真的表情就像是在聽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聲音。
我表揚了他幾次之後,冥王對我解釋說,對於一個馬上就要死的人來講,世界上最重要和唯一有意義的就是他自己的聲音。因為他製造了太多瀕死之人,所以他學會了如何去尊重那些聲音——總得給人家一點福利不是。
我真誠地告訴他,請他永遠不要給我這種福利,我願意在洗手間唱歌,然後被人唾棄,最好是一輩子。
他說好吧,還一副挺不情願的樣子。
幾個禮拜過去,我一天天看著自己從前的樣子又回來了,吃飯也香了,尿得也遠了,腿腳也有勁了,總算鬆了口氣。
基本恢複原貌之後的一天,我正從窗戶往外看風景,琢磨著這個鬼地方到底是哪兒,冥王和約伯又來了。我一見他們進門,在他們把撲克牌拿起來之前,熱情洋溢地喊了一嗓子:“我能不能請兩天假?”
冥王玩著自己的手指,有點苦惱地問我:“你要請假做什麽呢?我們有很多工作要做,都在等你呢。”
他這麽說話的時候我一點都不覺得他能殺人如麻,小夥子挺英俊的,甚至有點兒天真無邪,灰瞳仁讓他看起來有點像個盲人。要是我跟他一塊兒過馬路,可能都會忍不住想扶他一把。
於是我跟他推心置腹:“我想回去看看我女朋友啊,我女朋友可漂亮了,我怕我出來太久了電話都沒一個,回家發現自己的帽子森森地綠了,那可不好。”
約伯在一邊頻頻點頭:“這個我證明,小鈴鐺確實不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可以的。”
對於他嘴裏能蹦出評價女人的好詞兒,我表示十二萬分的警惕:“你少看我家小鈴鐺幾眼,那可是我媳婦!”
約伯白了我一眼:“知道那是你媳婦,不是你媳婦人家早過好日子去了,還用得著在三十六度的天氣去建築工地砸鋼筋?”
要不是冥王一指頭定住我,我肯定要打得約伯屎尿齊出啊,就算我左腿還是右腿的退行性疾病突然變成進行性我都不在乎啊!
然後冥王就說:“這樣啊,好,那你去吧。”
我大喜過望,剛要撲上去左右親他一頓表示感謝,他就遞了一部手機給我,說:“但是要隨時待命,準備走人哦。”
他指指那個電話:“衛星電話,不存在信號問題。如果你關機,我們就直接來找你了。”
我明白,自己是他們手中的毛線、籠中的鳥,像我這麽識時務的人,絕不會浪費口袋裏的一毛錢去坐地鐵亡命天涯的,放心吧。
這麽說完十小時後,我就回到了我所熟悉的親愛的煙墩路,有自己的飛機真的快很多。我問了約伯要不要跟我一起回,他說自己難得出趟門還沒玩夠,這麽貿貿然回去又不幹活,被十號酒館的老板知道後,鐵定下半輩子的工資都支不出來了。
到家已經是晚上了,我回來的主要目的是探親,結果卻先跑去了十號酒館。
酒館裏一如既往地熱鬧,一如既往地坐滿熟人——摩根坐在他慣常坐的地方喝愛爾蘭威士忌,而吧台後麵坐著的是木三,他又要當酒保又要當廚師,想必心情很不好,所以大馬金刀殺氣騰騰,黑著一張臉瞪著所有人,於是大家買酒的時候,采用的都是穿越敵人機槍掃射帶的姿勢:
高舉雙手,點頭哈腰地過去,把錢放在吧台上溫柔地向前推、推、推,一邊目不轉睛地觀察木三的臉色,對視半晌之後,木三氣呼呼地抓過錢往櫃台裏一丟,再摔鍋打碗地把人家要的酒丟到安全地帶,買的人這才鬆口氣,趕緊拿酒走人。
很多時候,木三發出來的不是酒,而是大力金剛掌,拍得酒客騰空飛出數米,轟隆一聲摔回自己的座位上。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則是錢被他收了,人家得到的卻是酒瓶,還被直接丟在頭上,受傷的人還沒來得及呻吟,摩根已經慘叫一聲,過來履行自己搶險救災的天職。
總之,誰也沒法預測木三到底會有什麽反應。
我沒有冒險去買酒,隻是坐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這種熱鬧,直到摩根終於有空過來搭理我,或者說搭理他的試驗品——上來招呼都沒打一個,首先進行望聞問切整套流程,掏出聽診器上下聽,還非要我咬著牙被他裏外摸了一遍。這還沒爽夠,他還試圖拖我回他的迷你私家醫院,再做個全身檢查,說要看看那個藥的殘留效果和代謝情況怎麽樣。
我一看情況不妙,從隔壁桌子上搶了一杯酒,一口氣灌完,就從十號酒館跑了。
小鈴鐺的家就在我家隔壁,平常這麽晚她早該睡了,結果我摸到門邊一望,裏麵居然還燈火通明。
我左思右想,決定打直球,低眉順眼也是死,畏畏縮縮也是死,幹脆死個痛快。我掏出鑰匙開門進去,闖到門廳裏嚷嚷:“小鈴鐺,小鈴鐺,給我捏捏腿嘿,我回來了!”
然後我就一怔。這門廳看著不對啊,這是哪兒啊?
一水的卡其色家具,看著都是死貴的實木,簡單幾樣,擺得氣派非凡。
我晃了晃頭,退出去打量了一下,發現房子還是我熟悉的那個破房子——但“破”這個形容詞已經隨著黃河之水一去不複返了。
客廳正中的單人沙發上,小鈴鐺亂發蓬頭,穿著皺巴巴的睡衣盤腿坐著,膝蓋上擺了老大一條毛巾,濕漉漉的,可能剛洗了頭還沒擦幹。她正愣愣地看著我,跟見了鬼一樣。
我想起冥王說他們投資給小鈴鐺創業,裝修房子莫非也是投資的一部分嗎?挺好,改善創業者的生存環境,那是根本性的問題。
我剛想表揚一下冥王,小鈴鐺突然尖叫起來。那個音量要是拿去上選秀節目,能作為聲波武器當場擊斃評委。
我趕緊捂住耳朵喝止她:“停停!幹嗎呢,半夜三更吊嗓子招黃鼠狼,知道嗎,姑娘?”
我從小就這麽跟小鈴鐺說話,好話壞話都是用吼的。她一聽真的停下來了,一手捂著嘴,不錯眼珠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裏直發毛。
我們倆從小好到大,自有一套相處方式,簡單來說就是,哪怕我褲子拉鏈沒拉上,她也就是上來給我一板磚,叫我學點做人的基本規矩。
現在倒是看個什麽勁兒啊!我剛要問,她忽然以博爾特順風的速度一頭撲上來紮到我懷裏,把我給撞了一個趔趄。
當了倆禮拜的老頭,我的肌肉強度明顯不如從前,眼下趕緊紮了一個馬步。還沒站穩,小鈴鐺已經號出來了。她緊緊把我抱住,抱得我的骨頭咯吱作響,一根根都像要斷掉一樣,那雙砸過鋼筋、壘過磚牆的強壯的手,現在摟在我的腰上,沒命地掐,差不多能掐出兩片腰片兒下火鍋吃了。
溫暖的眼淚迅速滲透了衣服,在我胸前濡濕了一大片。哭聲驚天動地,就像她半輩子的委屈都在這些眼淚中奔湧而出。
我根本不知道她在哭什麽。我這個人沒定性,以前沒事兒就離家出走一兩個月,音訊全無,最後像條落水狗一樣溜回家。小鈴鐺永遠是好整以暇地先打我一頓再賞口飯吃,半點沒有表露過她會擔心的意思。
我隻好也摟著她,像電視裏麵那些劉海比姑娘還長的情聖一樣,輕輕去摸她的頭發。她的頭發又軟又細,是小鈴鐺內心的真正寫照,和其凶悍的表象毫不匹配。那些頭發在我手心裏如同瀑布一般流淌下去,我本來還琢磨著等她停下來了好好嘲笑她兩句,但不知怎麽,我忽然鼻子一酸,也開始掉眼淚了。
在那間我又熟悉又陌生的房子裏,我和小鈴鐺就這麽抱著,像兩個在夜色中迷了路、不知道應該往哪兒去的孩子,哭得亂七八糟。一直哭到我腿都沒力氣了,抱著小鈴鐺一直出溜到地上,臉貼著她的腿還在那兒號,終於把她號得不耐煩了,一腳撩開我,然後蹲下來,瞪著腫成了兩個桃子的眼睛:“你沒死?”
我白了她一眼:“能說得吉利點兒不?”
她撇了一下嘴巴,手臂掄起來,我以為自己總算要挨個巴掌了,結果她是做了一個大揮臂的姿勢,說:“這兒,還有你那兒,人家都給我們買下來了。”
我沒明白過來她的意思,但緊接著她就跑進臥室,又回來,把一本存折摔在我臉上:“這個,是給我和我媽的錢。”
我翻開來看到那個數字,心髒真的麻痹了好一會兒,覺得自己氣兒都透不過來。之前看到斯百德的那些金銀珠寶、奇武會的產業,摩根和咪咪開診所時的花費,我都能夠保持冷靜——那些都不是我的嘛。
小鈴鐺媽從小教育我,就算是路上的錢都千萬不能撿,因為那是別人的,無緣無故花別人的錢,會損自己的運氣——考慮到我的二老那麽不靠譜,我上輩子肯定是撿別人的錢撿得太多了。
但現在這個存折上的錢都在小鈴鐺名下,而小鈴鐺的,當然就是我的!
我掙紮著問:“什麽情況?這是哪位雇主終於良心發現了?漲工資啊?”
結果小鈴鐺又哭了,一邊哭一邊拿著那個存折打我的臉:“是你的撫恤金,撫恤金,人家說這是你用命換來的給我過好日子的錢。嗚嗚嗚……”
我徹底愣了。在小鈴鐺夾雜著諸多嗚咽和粗口的簡短的敘述之後,我大致上還原了我去G市之後這裏發生的事。
話說有一天小鈴鐺披掛停當,正準備出門幹活,忽然有人敲門,她打開一看便脫口而出:“您走錯了吧?”
根據我對奇武會和小鈴鐺的了解,那肯定是個西裝穿得一本正經的仁兄,站在門外對她露出八顆牙。小鈴鐺莫名其妙地看著人家,直到人家問:“您是丁通的太太嗎?”
她說:“你才是丁通的太太呢!找他幹嗎?他人呢,死哪兒去了?”
既然不是我的太太,就不應該關心人家找我幹嗎,更不應該問我去哪兒了,對不對?但小鈴鐺嘛,她想問啥就問啥,誰也管不著。
人家非常有條不紊地回答了她的問題:“丁先生啊,嗯,他現在大概已經死在了G市吧。即使沒有死在G市,也終有一天也會死在其他某個地方的。”
有句話說,死亡和稅收對人最公平,因此他這樣的回答在邏輯上沒有一點兒錯誤。問題是小鈴鐺跟邏輯這種東西沒感情,所以她立刻勃然大怒,扭身抄過一把掃帚就開始追打來人。
我聽到這裏很緊張地問了一句:“那他沒還手吧?”心想應該是沒還手,以奇武會那些變態的風格和能力,如果對小鈴鐺還手了,我現在多半應該是在撫屍大哭,絕對沒存折什麽事兒了。
小鈴鐺說人家確實沒有還手,不但沒還手,還被她追著在門前跑了好幾圈,一邊跑一邊說:“丁太太,丁太太,你冷靜一下,我是給您送他的撫恤金來的。”
說完他就向小鈴鐺丟出一本存折和一本產權證。據描述那真是一等一的好手法,兩樣東西不偏不倚地落在小鈴鐺的懷裏,看起來如假包換。
我家這個傻妞覺得情況實在不對,停下來把東西翻了翻,人就徹底蒙了,那感覺估計跟我剛才差不多——這個世界上有人暈車,有人暈船,有人暈汽油的味道,這些都是常見的,但很少有人知道自己暈錢,如果你從來沒暈過錢,那是因為你見過的錢不夠多。
免除了掃帚的威脅之後,來人小心翼翼地挨近小鈴鐺,一口氣對她說了一串話,大意是:丁通去了很遙遠的地方,在做很重要的工作,短時間內不會回來,長時間估計也不會回來,如果回來了,就是快死了或者已經死了,請節哀。拿著這些他拿命換回來的錢好好生活下去吧!拜拜。
然後他就走了。
小鈴鐺發了半天的呆,覺得此事太過匪夷所思,肯定是騙局,於是裝備了板磚、菜刀在包裏加以防備,仍然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工作去了。
晚上十點多,她拖著疲憊的身體回來,發現房間裏所有家當連同管道電線和櫃子裏過冬的被子都被換了,上上下下整修一新,換的全是好東西。
大門把手上有一張紙條,寫了兩行字。一行字要小鈴鐺盡快帶媽媽去醫院檢查,另一行寫著:鎖未換,還有人要回家。
難怪我的鑰匙還能用。
強悍如小鈴鐺,一下子遭遇這個程度的變故,當即呈半崩潰狀態。她手裏摸著一大筆錢,可能因為不是現金,半秒鍾都沒有覺得歡喜,而是兩腿一軟,坐到地上哇哇大哭起來,就跟今天見到我的時候一樣。
小鈴鐺第二天真的帶著媽媽去了醫院。等著檢查結果的時候她想,一輩子就剩下這兩個親人,怎麽一下就都要沒了啊,老天爺,你這個殺千刀的。
我聽到她這個心路曆程,趕緊往外吐口水,提醒她:“呸呸,烏鴉嘴,我還沒死呢!你媽也就是早期癌症,至於嗎你?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就想我們倆翹辮子,你好獨吞財產養小白臉!”
我說得義憤填膺,小鈴鐺居然撲哧一笑,隨後又覺得不對:“你怎麽知道是早期癌症?”
我趕緊一口咬定就是她剛說的,小鈴鐺半信半疑地看了我一會兒,又緊緊抱過來,這一次她聲調放軟了,我一輩子從沒聽過她說話這麽和風細雨:“你不會走了吧,啊?沒事了對吧?”
我噎了一下,含含糊糊混了過去,沒敢多說話。她狐疑地瞪了瞪我,低頭瞅瞅那本存折:“這錢啊,我們去還給人家,房子的錢分期付款,你說人家願不願意?一個月多少給點,最多一輩子當房奴。唉,他們不會算太高的利息吧?”
她想了想,又說:“就是我媽的醫藥費有點麻煩。嗯,沒事,大不了我再兼份工。”
我張了張嘴,什麽都說不出來,隻能把小鈴鐺熊抱在懷裏,使勁蹭她的頭發,心裏滿滿當當的都是疼——被蜜蜂蜇了一樣疼,被硫酸泡了一樣疼,傷口上被撒了鹽一樣疼。我跟她一起長大,相依為命到這一刻,我猛然意識到,為什麽冥王會放我回來。
這一切都不是開玩笑,我遲早有一天,會死在某個地方,永遠回不到小鈴鐺的身邊。
那麽以後,誰會守著她、保護她、成天當她的受氣包,誰又會因為動了她一根手指而衝出去跟人家拚命呢?
當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丁通了,小鈴鐺,你該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