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獵殺時刻

我畢竟老了,大腦反應沒那麽快,等我終於反應過來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脊背上就產生了一陣冰涼的蟲行感——那是活生生的,成了精的恐懼。

我是誘餌,誘餌已經垂線良久,接下來要等的,就是獵殺。

約伯把我拉上車,送回家,二話不說就閃了。

這哥們是真不怕我死啊,兄弟一場,他是怎麽做到這麽沒義氣的?

我寂靜地等著,沒有開燈。夕陽西下,我和我的輪椅縮在臥室的一角,看著天色慢慢昏暗下來。

這是一間建築物九成新的高級公寓,樓下有製服筆挺的看門人對陌生人虎視眈眈,大門上安了工業級別的物理鎖和指紋密碼識別鎖雙重保險。

不管以前住這裏的是誰,明顯他很怕死。

我現在也很怕死。最大的恐懼就是未知,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而最無力的是,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沒有能力阻止或反抗。

我小霸王丁通,一輩子都在以卵擊石。但不管我是一個多麽脆弱的卵,我起碼還能做出“擊”這個動作,在戰鬥中破碎,自有一種豪情,是不是。

現在卻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忽然之間,我深切理解了衰老意味著什麽。衰老意味著失敗。對於即將來臨的對抗,失去了勝利的信念和戰鬥的能力。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而魚和肉唯一能擁抱的,隻有失敗的宿命。

我用力握緊自己的拳頭,手指僵硬呆板,甚至無法與掌心接觸。

風吹動了窗簾。我往後一仰,冷汗從額頭上泌出。如此細微的響動,已經令我心跳如鼓。

這時有人按下門鈴。叮鈴鈴響六聲,停下。而後再度按響,叮鈴鈴響六聲。來人沒有放棄,六聲又六聲。

我大氣都不敢喘,盯著臥室的門。仿佛來人不在大門外,而是站在敞開的臥室門外。

來的人肯定不是自己人。約伯和咪咪都很明確地說過,我沒什麽事他們不會過來找我。我忘記問了,要是有什麽事呢?小渾蛋們!

門鈴繼續響。

我深吸一口氣,慢慢推動輪椅向大門駛去,吃力地將耳朵貼在門上。什麽都聽不到,兩隻虛歲七十二的耳朵基本上已經報廢了。

要養生啊,朋友們。我內心嘀咕著。

來人見按門鈴沒有用,幹脆開始大力拍門。從他拍門的高度和力度,我猜想外麵來的是個男人。

我把輪椅往後挪了兩步,從桌子上摸過手機給約伯發短信:“有人在門外拍門。”

約伯立刻就回了:“開門讓他進來。”

“你是認真的嗎?”

“不然放你在那兒幹嗎?”

“良心呢?”

他居然有臉回我一句“犧牲小我為大我”。

我無聲地對約伯的祖宗十八代致以親切的問候,心一橫正要伸手去開門,轉念一想,又發了一條信息:“要是我掛了,記得幫我照顧小鈴鐺。”

他回複:“自己的事自己做,老子哪有空!”

我開了門。胡桃木色的大門緩緩打開,史蒂夫站在門口。

我和他麵麵相覷。而後情不自禁地,我就開始往後退,退到臥室和起居室的交界處。兩邊都是鏡子,照出我蒼老麵孔上流露出的驚慌和恐懼。

我慌忙扭過頭,眼觀鼻,鼻觀心,心觀口,我不再去看自己,心中打定主意:我要是逃過這一劫,等七十歲時老成這個德行的話,我就去一死了之!

走廊的燈照亮了大門的入口處,史蒂夫沒有猶豫太久,慢慢走了進來,他站在客廳的前部張望,好一會兒才適應裏麵昏暗的光線,而後才看到了我。

他看著我,而我屏住了呼吸,眼睛定在他的手上。他抓著一個布包,包裏裝著東西,相當厚實,也許是一把裝在套子裏的刀,也許是一塊板磚。

人固有一死,或死於心肌梗死,或死於板磚。

我歎口氣,我對我小學的語文老師算是有交代了啊,這會兒還能記起古文名句。

他看到我,有好幾分鍾的時間什麽都沒說,神情卻很複雜。

我眯起眼睛想要閱讀他的神色。尷尬,負疚,悔恨,惆悵,窘迫,迷惑,怨恨。好多情緒混合在一起。什麽都有,唯獨沒有殺意。

這可不是一個連環殺手應該有的姿態。他咽了一口唾沫,說話了。

“不好意思,我來得太冒昧了。”

我不說話,就盯著他看。

如果他這時候撲上來攻擊我,我根本沒處躲,也無法反擊,也看不到任何可能被約伯或者其他什麽人及時拯救——這倆人可能其他什麽事都能幹,但跑步速度和打架兩樣都不怎麽行,這方麵我是專家。

他往前走了幾步,一伸手就能扇到我了。而且還真舉起手來了。我眨了眨眼睛,忍住了沒往後縮。

出乎意料的是,他舉起的手裏,捏著一小遝現金。他緩慢地,非常謹慎地說:“呃,別擔心,這個很難解釋,我知道,但是……呃,我在診所聽到你和你兒子的對話,我想你可能需要錢。”

他搖了搖那幾張鈔票,退後幾步,隨手放在了入門的鞋櫃上:“我在診所找到了你的地址。”

我撓了撓自己的蛋蛋,徹底迷惘了。

哥們兒,你是連環殺手候選人,還是G市學雷鋒標兵候選人啊?

史蒂夫肯定不知道雷鋒是誰,他把錢放下,看我一直瞪著他,猜到我是想知道他的動機,於是說道:“我和我父親,呃,因為錢,曾經也有過那麽糟糕的時刻。呃,等我想修複,一切,都晚了。”

他似乎很緊張,一緊張就會有特別多的停頓。最後他脫口而出:“你和我父親,長得很像。”

好吧,您這是把我當成了假想的爹來拯救一下嗎?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約伯說得沒錯,咪咪可是照著人家真爹的樣子打造我的呢。

他說完之後就跟逃跑一樣轉身走了,我等了好一會兒,沒見他殺回馬槍。我小心翼翼地推動輪椅到大門口,目送史蒂夫等到了電梯,走了。

我坐在那裏,陷入了沉思,腦子有點轉不動,但我還是很努力地在思考。

走廊上的燈突然熄滅了。我本能地伸手去按門邊的電源開關,想把客廳的燈打開。

沒用。我回頭望了一眼,注意到電視開關本來長亮的一點紅光也暗淡了。

我那一副年事已高、飽受歲月折磨的遲鈍腦筋,此刻終於想明白了一個問題。在這一瞬間,我幾乎本能地馬上推動輪椅往後退,想要關門進房。

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走廊的黑暗中伸出一隻手,按住了門,來人已經悄無聲息地站到了我身邊。

我吃力地仰頭看過去,那人戴著蓬鬆的黑色頭套,黑色口罩,寬大的衛衣衛褲,肩膀處隆起,個子很高,戴著手套。

唯一暴露在外的是眼睛,薇薇安的眼睛。非常神奇的,同時充滿狂熱與冷酷的眼神,正直勾勾地落在我臉上。

而後她彎下腰,抓住輪椅的兩邊,用力把我連人帶輪椅一起掀進了公寓。門在她身後無聲地合上,我仰麵朝天翻在地上,眼睜睜看著她越走越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我腿也不軟了,腰也不麻了,前列腺也不腫脹礙事了,跟一條死魚似的拚命翻騰著,竟然從打翻的輪椅裏滾了出來,而後手腳並用往臥室裏爬去。

剛剛爬到臥室和客廳的交界處,一隻腳踩在了我的腰眼上。我慘叫一聲,心想這女的果然是慣犯啊,打蛇打七寸,踩狗踩腰身,我現在跟一隻落水狗有什麽區別?

我伸出一隻手胡亂往後扒拉,力氣小得連一隻蟑螂都趕不走,另一隻手還頑強地撐著地,拖著不中用的軀殼往前匍匐。

按理說我逃到臥室也是死,那兒又沒啥機關,費這個垂死掙紮的勁兒大可不必。但我不知道為什麽,就是鐵了心要往那邊跑,臥室床邊那扇落地窗,似乎有著什麽特別的魔力——是不是死的時候能看遠一點也算是人生最後的安慰?

薇薇安用力踩了下來,而後彎下腰想抓我的頭發,未果——老子脫發,揪不住吧。

她發出煩躁的,像野獸吐舌一樣尖銳的咻咻聲,而後兩隻手拎住我的衣領,強迫我從地麵上仰起頭來。我像隻被扳住了頭的烏龜,翻著白眼,用一種很奇怪的體位跟她四目相對。

她的眼睛如果能點火,這會兒消防員應該已經到了樓下。

“醜八怪!”

“惡心的東西,太惡心了。”

“你讓我作嘔。”

“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你這麽難看,卻不肯去死,為什麽?”

她喃喃自語,我無言以對。

一邊罵,薇薇安一邊雙腿跨在我身體兩邊,彎腰屈髖抓緊我的衣領,跟拖很重的垃圾袋——或者屍骨袋——一樣往臥室裏拖我。姿勢如此別扭,她卻毫不吃力,輕鬆勝任,可見這女的力氣大得驚人,不要說我現在是一個殘障老朽,普通壯漢也未必能在她麵前討到什麽便宜。

何況她還是有備而來。她彎腰時,衛衣往上拉,露出腰間纏著的一個皮袋子,塞得鼓鼓囊囊,能看到尖銳物體突出的形狀。

我回憶了一下之前那些遇害者的狀況,心想她多半是要把我綁到某個地方,然後再拿出武器慢慢收拾我了,心裏頓時拔涼拔涼的。

果然,我想的沒錯,她把我提到了床腳,臉對著窗戶,掏出一根塑料繩三下五除二把我給綁上了。我內心祈禱她和所有電影裏的反派一樣話癆,最好再把心路曆程獨白個一兩小時什麽的,好歹撐到約伯來救我啊。

他不會一看我老成這樣就不救我了吧?兄弟一場,給我一個善終這個要求難道很高嗎。

我嘀咕個沒完,薇薇安倒是爽快得很,把我綁好了一站直,立刻從腰包裏摸出一把匕首,半秒鍾都沒猶豫,就往我臉上紮過來了。

我跟野狗一樣號了出來:“小鈴鐺,我對不起你。”

說時遲那時快,一陣悶悶的轟鳴聲破空而來。薇薇安的刀鋒離我近在咫尺,動作凝固了。我們一起望向窗外。

一架白色的直升機出現在了暮色四合的天空中,駕駛員技術精湛,飛機穩懸半空如蜻蜓,緩緩盤旋,直到機艙門正對著我和薇薇安所在的玻璃窗,一個人影像禿鷲般展開雙臂,從機艙中一躍而出,對著玻璃窗直端端地撞了過來。我和薇薇安都被嚇呆了,她的匕首當啷一聲落在地上,高舉起雙手往後退。而我瞪大了雙眼,左手跟右手賭了兩塊錢,看是來人跌落到地上碎成渣,還是玻璃被撞個稀爛。

結果左右手都沒占上風。因為誰都沒碎——那麵窗玻璃被整個卸下來了。

從飛機上跳出來的那人的身體似乎具有極大的吸力,跳過來之後根本沒有任何撞擊,而是自然服帖得像張狗皮膏藥,一下就牢牢粘在了窗玻璃上。

他的手指拂過玻璃的周邊,還特意在四個角上敲了敲,就像被金剛石切割過,整扇兩人高的玻璃無聲無息地裂開了,繼而往裏傾覆。來人一躥,從第一絲縫隙中穿過,落在臥室地毯上,轉身一伸手,剛好把玻璃整塊接住,輕輕靠牆放好,而後他看向薇薇安,而我看向他。

一個瘦弱的男子,中等身材,清秀得像個大學新生,露出天真的微笑,其中甚至含著一絲羞怯。他頭戴一頂灰色棒球帽,穿一身出外景的攝影師或者快遞員夏天很喜歡穿的卡其色速幹衣。

但不管是攝影師還是快遞員,他們必備的職業素質裏都沒有從飛機上衝出來空手破窗這一項吧?

要說薇薇安真是彪悍,普通人看到窗玻璃的遭遇,恐怕這會兒早就拔腿就跑了吧。她居然在回過神來之後,對著瘦弱男子就衝了上去,一拳揮出,好家夥,練過啊,虎虎生風,想打對方一個馬趴。

男人好奇地看著她,迎著她的拳頭,伸出了一根手指。

指尖和薇薇安的拳頭正對,並沒有接觸,兩者之間,有一絲縫隙,能容得下灰塵飛舞,或輕風吹拂,此外哪怕是一隻螞蟻,也爬不過去,但確實沒有接觸。

他的指尖極其放鬆,薇薇安卻竭盡全力,眼神中充滿了困惑和慌亂,瞳仁中有血絲一團團地爆出來。她全身的能量都匯聚在拳頭上,試圖向前突破。即使如此,那一絲縫隙仍如天地鴻溝,不可逾越。

僵持了幾分鍾,世界仿佛靜止了,薇薇安終於力竭,她身體往回撤,手臂下垂,就在那一瞬間,她發出的力量仿佛從一麵無形的牆上彈回來,刮出一陣短促的強風在臥室裏嘯叫,而後劈頭蓋臉地打到了她自己身上。薇薇安尖叫一聲,整個人飛出了臥室,砰地落地,而後再無聲息。

我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屏息,快把自己憋死了,終於長長籲出一口氣。

瘦弱男子放下手,轉身深深地注視著我,他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是一片宛如虛空的灰色澄淨。人家的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看他的眼睛是心靈的墳墓。

他微微低頭,說:“丁通?”

我嚇了一跳。我變成這樣,就算**給小鈴鐺看,她都不一定知道我是丁通,這位仁兄與我素未謀麵,怎麽就能一口叫破?

仿佛就是為了卡這個情節點閃亮登場,這時候約伯終於來了。

他施施然跨進臥室,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冥王,你來了。”

瘦弱男子頷首致意:“這裏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我來接你們去其他地方。”

約伯手上還拎著一個包,扔給我:“喏,外麵那個美女給你帶的禮物。”

就是那個纏在薇薇安腰間的包,裏麵裝著:

防狼麻醉噴霧,用於限製受害人行動能力;

非常細而結實的漁線,能把一個人的四肢捆得失血壞死;

刀,非常少見的一種刀,刀刃狹長,刀身很窄,有一種目空一切的鋒銳,很適合握在女人細長的手指間。

冥王露出喜悅的微笑,說:“之前的受害者,傷口特征都和這把刀符合。”

約伯點頭:“那就結案了。”

我往外瞅了一眼,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不知道薇薇安是昏迷了還是幹脆已經死了。

約伯非常貼心地說:“她已經被帶走了。”看來在外麵等著看戲的人還不少。

我顫顫巍巍問了一句:“你們,你們會怎麽處理她啊?”

冥王沒說話,隻是繼續溫柔地笑,笑得我足足打了十幾秒鍾的寒噤。看上去他和一個普通宅男沒什麽區別,可是皮囊下隱藏著深入骨髓的瘋狂,和斯百德一模一樣。

說不定奇武會的人全都有這種瘋狂的特質,才會幹出那些常人無法想象的事。

他拍拍我,招呼約伯:“來吧,上天台,直升機會送你們去該去的地方。”

我們該去的地方不是天堂或者地獄,而是咪咪的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