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功高蓋主

大燕的水路四通八達,航船出了峽穀,便是一望無際的寬廣秦淮,五月的漕運正值繁忙,北方的鹽鐵瓷器要運往南方,南邊的水果綢緞要轉到北方,秦淮的河麵猶如星羅棋盤,來往商船貨船絡繹不絕。

當兩岸的嫩葉枝丫變得澄澄綠意,似火繁華也翹首枝頭,走過了富饒的揚州,掠過貧瘠的土地,約莫過了十日,官船這才抵達燕都的碼頭。

官船號角聲響徹在碼頭兩岸,她往外一瞧,早有一行四五十個身著鮮豔赤色飛魚服的錦衣衛駐守在岸邊,**的駿馬高大威猛,在他們的身後密密麻麻的站著一隊人馬,身著燕京官衙服侍,整齊劃一的等著船舶靠岸。

來迎接的人將碼頭圍堵得水泄不通,碼頭上的搬運,岸上看戲的百姓,甚至還有鴻臚寺的禮節官。

官船越靠越近。

兩人肩並肩站在船頭,雨鬆青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一步,心中五味雜糧。

終於到了。

她與李熾都認為這一路上定不會太平,但事實卻是,這一路太太平了,連常年在各漕運港口打家劫舍的水賊都沒見到一次,簡直是一帆風順。

但就是這樣的順利,才令她更加的不安。

暴風雨前麵,是極致的寧靜。

李熾為她準備的衣衫首飾太紮眼了,她今日穿了一件極為素靜的薄緞外襖,裙邊隻帶著一條豆沙綠的宮絛,靜靜地看著大燕燕都盛況。

“青青,”他偏頭看她,微微眯眼,平視著她和她身後的河船滾滾。

“關山四麵絕,故鄉幾千裏。”

“你回家了。”

回家……

雨鬆青握著手中的暖玉,看著重重人海,眼前一片白茫茫。

“吾心安處是吾鄉。”

她看見的,不是家。

是一雙雙血淋淋的眼睛,是一條條鮮紅的生命,是隔著千千萬萬時光中的仇恨恩怨,等著她。

官船靠岸。

“停——”

“宣——”

隨著一聲“宣”所有錦衣衛齊齊下馬,聲音在碼頭岸上回**。

“恭迎大都督歸朝!”

“恭迎大都督歸朝!”

所有人的聲音整齊劃一,馬背上的錦衣衛,燕都的順天府官衙,還有鴻臚寺的官員,岸上不明所以的百姓。

雨鬆青隻落後了片刻,立刻跪在地上。

這是她第一次跪李熾。

這也是她一直明白的,兩人身份的差異和朝代的不同。

這一刻,看著岸上那麽多人她才明白,眼前的人,不止是帝王的眼線,不止有監督百官隻手遮天的權勢,還有他一刀一槍靠著自己廝殺出來的尊榮。

他一襲指揮使的官服,外罩一件金色滾邊玄色披風,並未過多的整衣斂容,隨著披風跟隨河風搖擺,一股無與倫比的肅殺之意便迎麵而來。

他隻微微抬袖道一聲“起”,便由朱燃為他牽來烏雛,跟隨著他離開官船,一行囚犯這才徐徐滾動著輪子,往皇城的方向走去。

今日這般陣仗著實讓雨鬆青吃驚。她看著他的背影走遠,心頭卻湧現出一股說不出的情緒。

當今天子中風臥床,由太子親政,太後輔政。

太子爭權穩固朝綱,太後奪權欲扶持幼孫,李熾便在這一來一回的陰謀詭計之中奪得一線生機,她雖不知男人們朝綱謀位,卻知道功高蓋主這四個字怎麽寫,雖交出了兵權,但憑借他現在幾乎能一手遮天和累積下來的戰功,已經是封無可封,賞無可賞。

一旦有一方政權得以掌控,他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曆史經驗告訴她,功高蓋主,權勢滔天的人,下場都不會好。

何況,李承意的烏河戰敗,令他得罪了燕京大大小小的權勢,當年要他命的人有多少,現在恨他怕他的人隻會隻多不少。

這一次,李熾如此大張旗鼓的帶著雍王還朝,幾乎就是在踩著李氏宗親的臉上位。今朝之後,他的路,還當真是前有狼後有虎,洪水猛獸。

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雨鬆青悄聲從船艙後門出去,已經有一個特意留給她的小廝帶著馬車在等著他。

她的行李不多,出門時除了腰間的玉佩,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多餘的東西,在李熾那兒坑的幾百兩銀子也留給了爹,她現在除了隨身的銀針和特質驗屍的工具,還有一本《青囊書》沒有任何東西。

吳大人跟他三令五申一定要把這姑奶奶招待好,他一大早就起床,將自己收拾妥當後就在這裏等她。

可雨鬆青第一件事兒,就讓他有些難做。

“文華門距離碼頭可是南轅北轍,姑娘……要不然咱們還是先回府吧?”

雨鬆青也不叫他難做人,指了指餘傅歡,溫聲道:“先送這姑娘回家,放心,不會耽誤很久。”

餘傅歡低著頭,緊緊貼著雨鬆青。

她孤身一人在外,在燕京除了知道舅父開了一家藥鋪之外,沒有任何可以投身之所,她以前對燕都的麵積沒有什麽概念,但是今晨看到那般宏偉的盛況之後,便更覺得忐忑。

她不知道這官船的主子是誰,但她能感覺到他對雨鬆青的關係不一般,但她隻說自己是他的醫官,餘傅歡雖然又想著讓雨鬆青收留自己,可是非親非故的,她也拉不來這個臉。

眼前的馬車低調華貴,兩人挨著坐在一起,餘傅歡便忍不住掀開簾子看著外麵的景物。

朱紅色的城門巍峨高聳,身著各色衣衫的人因為接待官船後便開始四散開來,將碼頭堵得密不透風。大街上,買糖果子的,買鹹菜壇子的,吃的,玩的,賣藝的,說書的,茶店,酒肆,米糧店,飲子店,一個招牌挨著一個招牌,琳琅滿目,讓人目不暇接。

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馬,馬車上掛著各家各號的對牌,熙熙攘攘的人群見著他們的車馬走來,都很有默契的退到了兩邊。

雨鬆青見此有些好奇,便問道小廝,“我們的馬車上,掛得什麽對牌?”

要說是李氏,可是天下李姓一大家,誰知道誰是誰?

“是這個理,這李姓,本就是大家,但在咱們這燕都,除了咱頂頭上的那家,隻要是姓李的人家,須得掛出自己的官號名號,否則,可沒有這個待遇。”

“主子雖不常用馬車,但是他的對牌,也隻有一個赤金“李”字,隻要看見這個對牌,就知道這是皇族貴胄,無人敢攔。”

有了他帶路,再加上李熾的馬車加成,他們這一路的確是暢通無阻,徑直便找到了文華街口子上的藥鋪。

這藥鋪開得極大,街口四五家門店,門牌上有一行極為風骨的字,寫著“南星館”三個字,兩旁的木雕上,還刻著“濟世為人,醫者仁心。”

足可見,餘傅歡舅父的藥鋪的確是開得紅火,難怪她肯跋山涉水,不惜殞命的也要投靠。

“就是這兒!”

餘傅歡喜著,拍著她的胳膊,一雙美目杏眼都快滴出水來,“鬆青,你陪我下去吧。”

送佛送到西,雨鬆青也不扭捏,順著她的意下了馬車,可是快走到門店時,她又愣住了。

“鬆青,我……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你能不能……多過來看看我,反正你有馬車也方便。我一個人在燕都,即便是有了舅父,但還是無依無靠,若是你能多來,我便覺得有了個人陪著。”

這算什麽事兒,雨鬆青聳聳肩。

但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還是答應了她。

餘傅歡心裏欣喜,也有些失落,她一路風塵仆仆的趕來,就是為了證明她不會再重灤縣安居一隅的人。她心氣兒高,莫說給當地富商做貴妾,就是做正頭娘子她都不願意。可是她家畢竟是藥鋪出身,要是想攀附高枝,那必定不可能。

可現在她遇到了雨鬆青,與自己一般大,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兒,現下救了那頂頂的大人物一命,便可以受人尊敬,招奴引婢。她心裏知道自己斤兩,自知自己沒那麽大的本事。但要是她肯提攜一下自己,即便是不成,但跟她提親的人家也會不一般。

餘傅歡一進藥鋪,便迎麵走來個身著灰藍色短襖的男子,他一見她,便有些欣喜往外,急忙招呼餘傅歡。

“舅父,這是我的朋友,這一路來,也是她幫助我。”

“好好好!”

餘舅父感歎道:“好幾年沒見,傅歡都長這麽大了,若非你寫信告訴我原委,我還以為那對狗男女待你不錯……”

兩人熱絡了一會兒,雨鬆青便準備離開,正當她準備跟餘傅歡告別時,外間突然傳來一聲一聲的高叫,他們掀簾趕出去,隻見一婦人抱著繈褓裏的幼子無助的哭喊,拉扯著藥鋪裏麵的人,“庸醫啊!你們這一群庸醫!我好好的女兒,被你這樣一治,便沒了!你們拿命來!你們還我女兒命來!”

與她對麵的中年男人撫著胡須,連聲喊冤,“你這婦人!好不知理!這幼兒分明是早就斷氣,你卻要說是我施針出誤,你到底是何居心,要在我南星館撒野!報官!快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