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在火光中相吻

她的人生像是布滿了荊棘與悲劇的連環畫,一關比一關艱難,一次比一次戲劇。

雨鬆青將雙手放在父親褶皺的手背上,被激起的滔天怒意盡數平息。她現在終於明白智言大師曾判她一身戾氣從何而來,也知道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故意躲避和欺騙就可以掀過。

他的雙鬢已經泛白,擔憂道:“青青,你真的決定了?”

知道李熾知曉她身份的那一刻起,雨斂和就想到遲早會有今日。

在自己手中十五年的女兒最終踏向的路,將會是荊棘叢生。

那年,他抱著兩歲的雨鬆青輾轉數地,最終安家黑水縣,他娶妻生子,用一個最平常人家的關係套住她危機重重的身世,隻是希望她順利長大,平安一生。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願望,還有鑫國公臨終遺願,是國公夫人用命換來的安泰。

“爹爹,我不會後悔。”

若她隻是雨鬆青,她或許不會參與到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之中,或許,會遵從父母遺願,做個簡單,快樂的小女娘。

可她不止是雨鬆青,她的背上,肩負著濃厚的血腥,若從前不知道這一切,那也可以混混沌沌過一生,可她偏偏知道,她不甘心。

所以,即便是以卵擊石,她也不會後悔。

憑什麽她一個人墜入地獄,他們卻在金鑾殿上享受著無限榮華。

“姮娥。”

雨家門外,謝長夫人凝視著坐在廊下的雨鬆青,忍不住緩緩走近,不敢置信的盯著她的臉。

她乃程氏女,其父是程家四房嫡子,而嫁給鑫國公的樾織阿姊,是長房長女。

她與阿姊,是親堂姊妹。

阿姊在鑫國公跟隨先帝拚殺之時便嫁給他,與鑫國公相濡以沫,恩愛非常,即便是她難以生育,近三十才誕下一女,鑫國公也從未納妾。

得知阿姊溺水去世,祖父曾大病一場,大伯甚至從官場辭退,回到洞庭書院教書育人。

程氏清貴,即便是知道阿姊的死絕非意外,但因當時時局動**,陛下重病,太子尚幼,朝廷被太後與榮王把控。即便是程氏想要敲鼓鳴冤,可也無人做主。

現在端看她。

“文貝紫瑛,縹碧玄綠。”

是極為清麗淡然的模樣,眉眼峨黛,秋瞳漣漪,唇色澄然。有五分像阿姊年輕的模樣,有五分其實更像她的父親。

雨鬆青對這個夫人並未有多少好感,她隻是好奇,“謝長夫人,就不怕認錯嗎?”

“不會。”

謝長夫人拉住她的手腕,將她的袖口卷起,露出雪白的手肘三分之一,“你的容貌與阿姊很像,而你的手肘處,有一個淡紅色的胎記,那日……我是看到了的。”

“你想回沈家嗎?”

這個問題,不止是她問過,雨斂和和李熾也問過。

他們不約而同都認為,她會回到沈家。

可她從沒有這個想法。

雨鬆青輕輕摸著手肘上的紅色胎記,深思靜聲。

複仇,不是一定要回到原籍,比起成為眾矢之的,她更希望在暗處看著那些人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受盡折磨,但毫無辦法。

“您還是喚我鬆青吧。”

她是雨鬆青,自始至終也隻會是雨鬆青。

暮春收尾,茉莉花香飄灑在風中,日頭頂上的太陽逐漸有了熾熱的燙意,即便是撐著傘,但半坡上的旭陽,還是照得她睜不開眼睛。

“我以為你不回來。”

新墳旁邊,徐寬進,不,應該是謝林寬。他負手而立,高挑的身形穿上嶄新的錦袍,束發沐冠,已經頗有幾分貴公子的模樣。

都說人往高處走,謝林寬選擇謝家倒是無可厚非,徐家雖然待他不薄,可是當年狸貓換太子之時卻是畢竟參與。這一次,更是為自己招來滅門之災。

謝林寬跪求了一日一夜,才讓謝長夫人沒有降罪與徐氏夫婦,這已經是他能為人子女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他寫信邀她敘話,雨鬆青就選定了閔柔的新墳前。

“我應了你,自然會到。”

拿出一盒糕點水果,她蹲下來慢慢擺上去,“恭喜你,因禍得福,認祖歸宗。”

她的背影纖弱,似乎是觸手可及,可謝林寬卻覺得她咫尺天涯。

他與雨鬆青,雖無青梅竹馬之情,但也有自小相識的情分。從前,她說話總是柔柔弱弱,在孩子堆裏也是受人欺負。但現在,她不再是那個曾經站在他身後哭哭啼啼的小姑娘,一身的本事令他折服,也更加遙遠。

他家雖不富裕,但是娶妻還是綽綽有餘,娘催促了多少次,他便拒絕了多少次。隻想著,會不會,有沒有一天,她會回過頭來看看他。

“青青,謝謝你。”

雨鬆青並未回頭,她點燃火折子,燒著紙錢,“你知道我這個人,最喜歡銀子,這日後你是謝家嫡長子,要什麽沒有,等以後飛黃騰達可別忘了我這個老朋友。”

謝林寬不善言辭,被她說得羞紅,不知所措的摸摸後腦勺,“可我並不想離開這裏。”

“這是我的家,我的親人,朋友,兄弟,商鋪都在這裏,我不知道謝家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其實……我根本就不想認這個祖宗。”

“胡說!”

雨鬆青打斷他,眼神有些嚴厲,“謝家才是你的家,才是你的根,謝林翰擁有的其實是你的。世人都不願意去陌生的環境,不願意離開舒適圈重新開始。可是困頓於此,你就永遠不會知道,人心之險,世事之繁,你不會知道,自己究竟會是一個怎樣的人,會創造出一個怎樣的未來。”

這些話,既是說給他聽,也是說給自己聽。紙錢上的火苗輕輕掃過指尖,雨鬆青壓了眸子,望著天際。

謝林寬怔然,一動不動。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看似嬌弱的人,內心原來如此寬廣強硬。

重新開始。

雨鬆青背影如鬆,她隻是看著天際雲舒雲卷,並未回頭,“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願你此後,天保定爾,俾爾戩穀。”

街上到處都是從雍王府內關押的囚犯,一車車,一排排,長到看不見尾巴,雨鬆青從閔柔墳前走下山藏在人群,與眾人一樣,仰著頭好奇的看著囚車內的犯人。

曾經威風地不可一世的雍王府,竟然以這種下場收尾,不由得讓人深感唏噓。

隻是,她並未看見雍王殿下。

也是,犯了再大的錯,畢竟也是親王,即便是顧及皇家顏麵也不會真的將人弄出來丟人現眼,何況,他還是李熾父親的師弟。

短短一個多月,錦衣衛在黑水縣攪得翻雲覆雨,在任官員全部罷免,守城士兵都換了一茬又一茬,更別說與雍王殿下勾結過得商賈,員外,與白俊章引合作,牽連的所有人。

一串串連起來,還分成了兩部分,朱燃帶著雍王的人,吳辭帶著白俊等人,隊伍又長又密集,人全部被裹在囚車裏,摩肩接踵,站都站不穩。

“姑娘!”

燕暮老遠就看著她,打馬跑過,立在馬背上笑逐顏開,“你要去見大都督嗎?”

雨鬆青看著他精致漂亮的丹鳳眼,笑著搖頭,“不了,你們忙。”

燕暮不解地勾了勾唇,“不忙啊……大都督還在驛站整頓,我帶你過去?”

她有兩日未見李熾了。

說來奇怪,她總是見著他情不自已,眼睛總是望著他,看著他,掐,拽,撞,扭無一沒有做過。可現在見不著,她反而沒有那麽想。

李熾那日的話縈繞耳邊,她其實並未做好心理建設,也不敢去戳破這層紙。

因為在意,所以不敢。

燕暮也沒多逗留,畢竟有一堆破事等著他收拾,他騎馬跨過街,一身殷紅的飛魚服襯得他意氣風發,引得周圍的小娘子個個心花怒放。

出城的車隊猶如一條蜿蜒的長龍,足足走了一個時辰才全部離開城門,她也靜靜地站在原地,足足一個時辰,直到日晚西頭,霞光漫漫。

她忽然意識到,若是不見,再相見,那定是隔著千山萬水,重重山巒。

雨鬆青像是回魂一般,迅速跑去附近最近的馬廄,獨自一人騎著馬兒奔馳在蒼茫的天地間,天邊的火燒雲猶如鮮豔的血液般倒映在上空,為了超趕近路,她一路沿著河岸疾馳,隻是想見他一麵。

她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愁悶不已。

她不想再顧這些虛偽的東西了。

管他什麽以後,也不想什麽未來,她現在隻想見到他。

現在,立刻,馬上。

遠處的黑雲逐漸壓下來,黑沉沉的土地上,河流潺潺,水聲潺潺,遠處望不盡的田埂山野間,一人一馬飛奔隱入昏暗之中。

馬匹沒入荒山野嶺後,雨鬆青停下了腳程,靠著直覺的星空追尋北方,走到人跡罕至之處,為了馬兒可以歇息,她拉著馬一邊走一邊觀察,走到了孤墳深處都未可知。

畢竟是女子,再大的膽子在這荒郊野嶺心頭也是慌張的,她隻看見遠處火光閃爍,耳邊傳來刀劍摩擦的聲音,還以為自己趕上了大部隊時,眼前的景象讓她幾乎不堪置信。

大約有四五駕囚車停在河岸邊,一隊錦衣衛將他們集結在橋口旁,火炬猶如星火般燃亮,像是長龍一般延綿。

“人數清點齊了?”

黑暗中,她隻看得見那人的側顏,隱隱約約很是熟悉。

下一刻,火炬照亮了校尉的臉,吳辭冷漠地按下腰刀,重新騎回馬上,威風凜凜,他騎著馬圍著從囚車上抓下來的人看了一圈,沉聲道:“私鑄銅錢本事抄家滅族的大罪,念在你們供認不諱的份上,饒你們家眷。”

雨鬆青蹲在樹旁,總覺得這話莫名其妙。

但她還沒有琢磨出一個由頭來,吳辭高聲道:“眾人聽令,所有人,殺無赦。”

滅口?

為什麽!

刀劍揮舞著陣陣砍殺聲,她眼睜睜的看著白俊死在錦衣衛的刀下。

血光,火光,和哽咽的喉嚨將她激得一身冷汗,可她偏偏不能出去,也不敢出去。

李熾答應她要將這些人繩之於法,現在為何又要殺了他們……是為了替太子遮醜,還是隻是有利用了她一次,隻是斬草除根?

她往後退了好幾步,不敢置信。

亂!亂!亂!

若她今日沒有跟過來,是不是永生永世都不會知道這些真相,不知道她執念為閔柔尋找的凶手,早就死在了黑水縣外!

甚至還會將希望寄托在李熾身上,被人家牽著鼻子走?

他的水太深了……每一次,她以為自己能看懂他的時候,他所做的每一步都在自己的意料之外,雨鬆青自問,到今天為止,她甚至都還不清楚李熾到底是誰的人。

後頸突然被人捏住,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可是埋下頭一看,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誰!”

“噓!”

他捂住她的嘴,一雙眸子是雨鬆青最為熟悉不過的幽深,可是這一刻,她卻很想把它扣下來。

“為什麽!”

李熾闔眼微歎,環住她的腰身。

“有些人,死了比活著更有用。”

我他媽不懂!

有本事別捂著你姑奶奶的嘴!

她咬他的手掌,全然不泄氣,又狠狠踹了他兩腳,嘴裏溢出痛罵,“這些人死了,線索就斷了!沒有證據,太子做的那些事情就永遠見不了光!你明明答應過我,閔柔不會枉死,現在又殺了他們替太子斬除後患,你放屁!”

拴在腰間的手更緊,他像是要掐斷她的腰,壓低的眸子映照出對岸火光,她也第一次在李熾的眼眸裏看到了隱忍的野心。

“仇恨隻會蒙蔽你的眼睛。”

“當局者迷,可是燕都所有人都是當局者,誰能跳出來,誰就能成為執棋者。青青,知人善用,人不一定要是活人。”

李熾眸中映照對岸的火勢越來越大,她隻看見人頭落地,血色染紅了刀刃。

身後的火光將天際亮透,焚燒木材和肉體的味道撲麵而來。在林間忽明忽暗的光亮下,他的唇掃在她的臉頰,忽近忽遠,雨鬆青渾然不覺,直到後腦勺被他扣住,被他猛地撬開了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