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模仿凶犯

“春和街連環殺人案”確認凶手為劉明,但自從1994年他帶著妹妹離開台山村之後,兩人便像是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沒留下任何蛛絲馬跡。搜索身份證檔案數據庫,相同名字的倒是有很多,但是從中並未篩選出完全匹配兩人籍貫、年齡、親屬關係的人選,估計劉明是做賊心虛,在申領第一代身份證時,使用了虛假信息,將自己和妹妹的名字、出生地,甚至年齡等信息都做了更改。(第一代身份證,受當年技術所限,存在一定缺陷,相對來說比較容易造假。)

至於抓捕劉明,則完全是盛陽市那邊的工作,目前辦案思路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依托DNA數據庫深入展開查對,比對的樣本為劉明在台山村老家的親屬,但國內的犯罪數據庫是從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才開始逐步建立起來的,更早之前一些案子的數據並不一定能夠覆蓋到;另一個是梳理近三十年的積案,全麵核查無名屍體檔案,從中尋找有可能與劉明和劉湘相關的信息,不排除兩人已經死亡的可能性。

如果1994年的案子和“馮佳佳案”均是模仿作案,並且這兩個案子是同一個凶手所為,那也就是說,凶手曾經在盛陽市生活過,但目前人很可能身在金海,所以駱辛和葉小秋與何兵商量過後,決定兩人暫時留在金海這邊查找線索,何兵留在盛陽隨時等候指令,配合做那邊的走訪。為此,何兵特意差人把“春和街連環殺人案”和“94·01·03”專案的卷宗檔案和物證資料,連夜驅車送到金海。見識了故人之子在“春和街連環殺人案”上的表現,何兵真心覺得後生可畏,也甘願聽從他的指揮。

卷宗檔案和物證資料幾乎將駱辛的小隔斷房擺滿,葉小秋也終於有幸搬進隔斷房裏辦公,這裏成為她和駱辛臨時的專案辦公室,兩個人窩在裏麵看了好幾天的資料,基本上將調查模仿案件的辦案思路捋順了,總體大致分為這麽幾步:

破解模仿犯之謎,首先要搞清楚的是:他為什麽要模仿殺人?很直觀的一個行為反映,就是他想掩蓋與被害人之間的關係。當時由於蘇芸站出來為劉萬江喊冤,針對“春和街連環殺人案”的結論,媒體和老百姓質疑聲四起,或許正是這樣一個社會大背景,給了凶手靈感,於是凶手想到通過模仿殺人,來掩蓋他和被害人彼此認識,彼此存在利益關係的事實。

接著,當然要搞清楚的是:他為什麽殺人?他真正的殺人動機是什麽?分析這一問題,必然要搞清楚被害人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也就是所謂被害人研究。從背景信息看,被害人陳瑤終年24歲,來自北方偏遠農村,人長得很漂亮,自1991年開始在盛陽市藍豪演藝歌舞廳做陪酒小姐,其間勾搭上場子裏專門負責管理陪酒小姐的綽號為二肥的馬仔,兩人關係一度如膠似漆,二肥還在外麵單獨給她租了個房子。到1993年11月底,因二肥另尋新歡,兩人鬧掰,陳瑤不僅自己跳槽到曼琳歌舞廳,還幫著新東家從老東家場子裏挖走兩名當紅的陪酒小姐,惹得二肥勃然大怒,四處揚言要教訓她、弄死她。除了二肥,作為陪酒小姐的陳瑤,社會麵的接觸自然相當複雜,辦案人員通過多方調查,發現她與幾名熟客長期保持著不正當的**易,其中不乏三教九流和社會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如此看來,陳瑤可以說是一個貪財、膽大、性格剛烈的女人,居然敢跟二肥那種在當時算是有些名號的黑社會馬仔對著幹。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她熟悉二肥的底細,對他幹過的髒事一清二楚,知道二肥輕易不敢招惹她,又或者她背後有比二肥更硬的靠山,隻是警方當時並未發現而已。總之,從卷宗資料上看,專案組當年對上述這些嫌疑人反複篩查過多次,但最終一一排除在案件之外。

如今重新審視這個案子,駱辛覺得很明顯專案組對被害人的背景信息挖掘得還不夠深入,再一個,太輕易就放過二肥了。二肥有很急迫的作案動機,並且“春和街連環殺人案”中第二個被害人,曾經也是他場子裏的陪酒小姐,為此他還接受過警方的盤問,兩個案子中都有他的身影,應該予以格外關注。當年他所謂不在犯罪現場的人證,一個是他的新情人,還有兩個是他手下的陪酒小姐。三個女人共同表示案發當晚,舞廳下班後,她們和二肥組了個麻將局,四個人一直打到次日天明。三個時間證人,看似很多,但也有可能她們是在二肥的威逼利誘下,集體給了警方假的口供。所以,駱辛讓葉小秋通知何兵,在盛陽那邊了解一下二肥的近況,盡可能把他找出來接受一次問話。

最後就要來分析,什麽樣的人能把案件精髓模仿得這麽到位。他是如何獲悉案件中的隱秘信息的?這一點其實對凶手來說是一把雙刃劍,他可能因此幹擾到警方的辦案視線,將辦案方向引向歧途,事實上他成功了,但也很有可能因此暴露出自己的身份特征,從而給警方順藤摸瓜找出他的機會,隻可惜這一點並沒有引起當年專案組足夠的重視。

葉小秋從紙箱中拿出一個證物袋,打量幾眼,滿麵狐疑道:“還別說,這凶手真挺神的,包括1994年的案子,還有眼下馮佳佳的案子,他留在現場的明信片,竟然跟前麵三起連環殺人案中出現的明信片沒重樣過,他是怎麽做到的?”

“蒙的。”駱辛埋頭閱卷,淡淡地說。

“你這解釋太隨意,沒啥說服力。”葉小秋哼下鼻子道。

“他可不是閉著眼睛瞎蒙,是有根據的。”駱辛把視線從卷宗中拔出,抬手指指葉小秋手中的證物袋,“你看看那明信片上的編號。”

“1987(0801-0010-04)。”葉小秋一邊打量,一邊隨口念道。

“‘馮佳佳案’中出現的明信片,編號為1987(0801-0010-05)。”駱辛跟著提示道。

“所以……怎麽了?”葉小秋還是沒明白駱辛的意思。

“這一套皇陵公園的明信片共十張,編號自然是從01到10,1994年的凶手顯然注意到這一點,所以猜測前麵三起連環殺人案,凶手是按照編號順序從01到03發明信片的。”駱辛解釋道,“事實上他蒙對了,於是1994年作案時順次發出編號為04的明信片,‘馮佳佳案’中再順次發出編號為05的明信片。”

“哦,原來是這樣,看來凶手的邏輯分析能力還挺強大的。”葉小秋恍然大悟道,“從這一點上,也再次印證1994年的案子與‘馮佳佳案’是同一個凶手做的,對不對?”

“小聰明幸運得逞罷了。”駱辛不屑道,“不過這個細節不重要,關鍵要搞清楚的是案件中那兩個重要的隱秘情節,凶手是從什麽渠道獲知的?”

“也許就是從當年的辦案人員口中得知的呢?”葉小秋凝神想了想,然後說道,“不管你承不承認,從成功猜測出明信片發放順序這一點來看,凶手的確頭腦靈活,思維敏銳,他完全可以靠著碎片化的信息,自己揣摩出那兩點信息,對不對?”

“那也就是說,1994年案子的凶手,不僅和被害人陳瑤有關聯,而且曾經是‘春和街連環殺人案’的當事人或者嫌疑人,因此接受過辦案人員的問話……”駱辛自言自語道。

“那不就是二肥嗎?”葉小秋提示道,“隻有他在兩個案子中都出現過。”

“問題是我看了對他的問話記錄,當時並未提及疤痕圖案和明信片的話題。”駱辛應聲道。

“那會是誰?”葉小秋單手托腮,蹙眉冥思,須臾突然站起身來,開始在堆在桌上的幾個紙箱中間翻找起來,“那個‘春和街連環殺人案’中第二個被害人謝春燕的室友,叫什麽來著?我記得資料中說她當時在案發現場圍觀來著,後來那個何兵叔叔還把她叫過去問話,有沒有可能當時她看到了屍體腹部的疤痕和留在現場的那張皇陵公園的明信片呢?”葉小秋一邊叨叨,一邊從紙箱中抽出一個藍色封皮的卷宗夾,隨即便急不可耐地翻看起來,“找到了,那女孩叫張迎春,和謝春燕不僅是室友,還是老鄉,而且她也在二肥手下當陪酒小姐,有沒有可能是她跟二肥提到那兩點信息的?”

駱辛聞言,抬起頭注視著葉小秋,顯然她的話引起了他的注意。

葉小秋繼續翻看卷宗,翻到中間位置,看到裏麵夾著一遝照片,便把照片拿在手上,逐一過目。照片是一群女孩共同出遊的留影紀念,上麵記錄的風景基本涵蓋了皇陵公園、清朝宮殿、民國大帥官邸等盛陽市幾個著名景點。關鍵是照片中的人,幾乎每張照片中都有謝春燕、張迎春……對了,還有1994年的案子的被害人陳瑤的身影。

一瞬間,葉小秋心頭一跳,趕緊將照片遞向駱辛,興奮道:“你看看,這照片中三個人的關係看起來很不錯,是不是可疑?”

駱辛一臉疑惑地接過照片,掃了兩眼,猝然道:“疏忽了,這麽重要的線索先前怎麽沒注意到?看來真正與兩個案子都有交集的人是謝春燕,她既是連環殺人案中的被害人,同時與1994年案子的被害人陳瑤還是朋友,對了,她們還是同鄉吧?”

“是,謝春燕和張迎春是一個村的,陳瑤和她們是一個鎮上的,但不同村。”葉小秋答完,又補充說,“對了,我在鄉下派出所待過,通常一個鎮上隻有一所中學,這三個女孩很可能是中學同學,陳瑤比她倆大1歲,應該是她倆的學姐,所以她們當年去盛陽打工前肯定就認識。”

“搞不好,是陳瑤把兩人帶出來當陪酒小姐的。”駱辛指指桌上的紙箱,“那個謝春燕有個未婚夫,叫梁豐,當年他親自到過盛陽認屍,把他的問話記錄找出來。”

葉小秋聞言,話不多說,立即開找,不多時便將一份卷宗單獨挑出,交到駱辛手中。

駱辛接過,快速翻看,發現當年陪同梁豐去認屍,以及給梁豐做問話筆錄的,正是他爸駱浩東。從問話記錄來看,駱浩東確實提及過皇陵公園明信片的細節,由此看,他們把調查視線放到梁豐身上的思路有可能是對的,於是他吩咐葉小秋給何兵打電話,想詳細問問當年他們和梁豐接觸的整個過程。

電話很快接通,葉小秋打開免提將手機放到駱辛身前。何兵在電話那端主動開口道:“二肥的事我查了,他出獄後開了一陣子出租車,兩年前出車禍死了。”

“知道了,何叔,我們還有別的事要問您。”葉小秋湊近話筒說。

“行,孩子們,有啥要問的?”何兵痛快道。

“當年梁豐接受問話時你在不在場?”駱辛問。

“在啊,怎麽了?”何兵答。

“當時你們有向梁豐展示過皇陵公園的明信片嗎?”駱辛問。

“給他看了,我記得他還拿在手上仔細端詳了一陣,有什麽問題嗎?”何兵反問道。

“他對明信片背後的寄語有什麽反應?”駱辛問。

“哦,當時給他看的不是原始物證,是我到皇陵公園走訪時,另外買的那一套。”何兵道。

“所以梁豐隻記得明信片的樣式,卻並不知道連環殺手真正留在犯罪現場的明信片上,是帶有一段從犯罪小說中摘抄的語錄的。”葉小秋忍不住搭話道。

“什麽意思?孩子們,你們懷疑梁豐是模仿犯?”何兵疑惑地問道,驀然間收聲,似乎在那一瞬間想到了什麽,片刻之後語帶驚喜道,“等等,我想起來了,當日你爸帶梁豐去認屍,據說那小子看到屍體當場暈倒了,後來我碰到法醫聊起這事,法醫說梁豐起初看到屍體時特別激動,抱著屍體一通哭叫,結果把裹屍布扯掉了,屍體小腹上的疤痕便暴露在他眼前,頓時把他嚇暈了。而且,我記得當年你爸在結案後,還特意給梁豐郵寄過一份報紙,那報紙上詳詳細細報道了‘春和街連環殺人案’的偵破過程。”

“屍體腹部的疤痕,不帶語錄的皇陵公園的明信片,全都是梁豐親眼所見,再加上他從報紙上了解到案子的整個脈絡,所以才能把案子的精髓大致模仿出來。”葉小秋篤定地總結道,“1994年的案子不出意外應該是梁豐幹的。”

“孩子們,你們太棒了,行,我得趕緊把情況跟領導匯報一下,那我就先掛了。”何兵由衷誇讚道,隨後收線。

“那咱也趕緊把結論跟周叔匯報匯報吧。”葉小秋提示道。

駱辛無聲地點點頭,表示讚同。

得知駱辛和葉小秋在小隔斷屋裏憋了幾天,竟然真的把模仿犯給梳理出來了,周時好自然是大為驚喜,身上的壓力陡然間減輕了許多,因為這意味著“馮佳佳案”的凶手終於也有了著落。

當然,辦案子不能全靠推理,還需要尋找確鑿的證據,才能真正將凶手繩之以法。梁豐當年為什麽要殺陳瑤?而在沉寂了近三十年後,他為什麽又再次作案殺死馮佳佳?這麽多年他到底經曆了什麽?他與老家的親人還有沒有聯係?他的背景信息,他的成長經曆到底是怎樣的?這種種疑問,目前通通沒有答案,並且他本人的照片在卷宗資料中也未有留存,所以眼下雖然梁豐極有可能身在金海,但駱辛還是決定去他老家走一趟,實地親身對梁豐進行一次全麵的起底調查。

梁豐老家在龍江省齊河市雙溝鎮永成村,距離金海市差不多1300千米,開車走高速一路順暢的話,也得十四五個小時。葉小秋這丫頭從小就愛擺弄車,念初中時便敢偷開她爸的警車滿城轉悠,駕駛技術這塊周時好沒什麽不放心的,主要擔心她一個人開車太疲勞,容易出事故,駱辛又是急性子,肯定不會允許半路住店休息的。所以周時好特地安排一個駕駛技術好為人又靠譜的民警隨兩人一同前往,來回他跟葉小秋可以輪換著開車,對兩個孩子來說也多個照應。

三個人都簡單收拾點行李,又對車輛做了些跑長途前必要的檢查,接著給油箱加滿油,之後便出發上路。出發前,趁著周時好囑咐駱辛的工夫,葉小秋把鄭翔拉到一邊輕聲交代了幾句,鬼鬼祟祟的樣子,成功引起周時好的注意。等他們三人上了路,周時好回到辦公室,便開始盤問鄭翔:“剛剛和小秋在偷偷摸摸嘀咕啥呢?”

鄭翔愣了下,含含糊糊應道:“小秋……小秋讓我幫個小忙。”

“幫啥忙,還得瞞著我?”周時好沒好氣地說,“趕緊,痛快說。”

鄭翔抬手搔了搔頭道:“那什麽,就是她和駱辛砸陳卓的車被舉報那事,小秋心裏一直很憋屈,想查查到底是誰使的壞,不過這陣子她實在太忙,一直沒騰出工夫,所以讓我幫忙去查查看。”

確實,最近案子是一個接著一個,周時好天天忙得焦頭爛額,很多事情都顧不上想,鄭翔今天不提,他都忘了這茬。先前他倒是跟晚報社一個朋友私下打探過,說那視頻是通過快遞匿名郵寄到報社的,問題是這個匿名者到底是怎麽知道砸車真相的?他把視頻捅到媒體上目的又是什麽?周時好略微沉吟一下,未置可否道:“有追查方向嗎?”

“有,小秋仔細回憶了下,那晚駱辛下車扔磚頭的地方,是在機場附近一個居民區旁邊的街道上,她記得街邊有個便利店,應該是便利店門口那個探頭拍到了駱辛。”鄭翔應聲道。

“行,去查查吧,注意低調,態度要好點。”周時好叮囑道。

“好。”鄭翔微微點下頭,想了一下,又說道,“還有個事,也跟您匯報下,駱辛這幾天給我打了好幾個電話,追問咱們調查‘陳卓迷奸案’的進展,還特意強調讓咱們利用好薑黎黎和程爽這兩個女孩的資源,說通過她們是有可能找到陳卓切實的犯罪證據的。”

“那你怎麽回應他的?”周時好皺著眉頭問。

“我全說了。”鄭翔直爽地道。

“你傻啊,你不怕他直不棱登地去找程爽,然後再把程爽惹惱了?”周時好瞪著眼睛說。

“不能,他跟我說這個案子他得回避,一絲一毫都不能參與,否則將來上法庭是個麻煩事。”鄭翔道。

“還算懂點事。”周時好歎口氣,緩和口吻道,“你和程爽最近交往得怎麽樣?”

“挺好的,每天都發微信,我媽還讓我喊她去家裏吃飯。”鄭翔道。

“這麽快就見家長了?”周時好笑著道。

“就我媽著急。”鄭翔苦笑著說,“那天我在家和程爽聊微信,中途去了趟廁所,手機扔在桌上,結果我姐看到聊天記錄,就開始和我媽一起審我,沒辦法,我隻好說出實情。”

“也是,你這都二十七八歲了,還沒談過女朋友,老太太心裏著急可以理解,不過你說沒說你和程爽認識的經過?”周時好擔憂地問。

“說了,我媽和我姐聽完都特心疼程爽,所以非讓我找一天把她帶回家吃飯。”鄭翔說。

“行,老太太有這種姿態,我就放心了。”周時好語重心長道。

“案子的事,您也放心,找到合適機會,我再問問程爽。”鄭翔主動提到案子,他知道周時好其實心裏很關心案子的進展,隻是不太好意思問他而已。

“還是原先說的,要掌握好分寸。”周時好話音剛落,桌上的座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拿起電話放到耳邊,隨即表情立馬嚴肅起來,“前關鎮派出所來電話,說撞崔教授的車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