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到現時

金海市,現在。

夜深人靜,駱辛默默坐在床頭,視線空洞而又專注地盯在對麵牆上。整整一麵白牆,貼滿了大頭照,照片中的人看麵相便知是窮凶極惡之徒,最新貼上的是劉萬江的照片。

駱辛很清楚母親是什麽樣的人,她是那麽溫婉,那麽善良,根本不會惹出能夠致命的麻煩,問題一定出在父親身上。父親從警近二十年,抓過無數罪犯,其中不乏亡命之徒、奸詐惡人,他們想要報複父親,想要折磨父親,所以殺害了母親。

試想一下,以駱辛的性格,他怎麽可能任由方齡和張川這些外人去查他母親的案子,而自己卻不聞不問?實際上,他從來未曾鬆懈過,一直在暗中悄悄調查著。但凡有時間,他便會鑽進檔案室中翻閱父親辦過的案件卷宗,大腦中原本餘下的存儲空間,也全部被父親抓捕過的罪犯的資料填滿,他相信殺害母親的凶手一定就在這些人中間或者身邊。

駱辛對著滿牆照片,不自覺地重複著“鋼琴手”的動作。不知過了多久,他拿起擱在床頭桌上的水性筆,起身走到照片牆前,在劉萬江的照片旁畫了一個橫向箭頭,寫出一個名字——劉明。

他決定親自去趟盛陽市,對“春和街連環殺人案”全麵徹底地複盤一次,無論當年案子辦得是錯還是對,他都要給父親一個交代,完成父親未竟的任務,更重要的是找出其中可能與母親被害有關聯的線索。

“我要去盛陽。”一大早,駱辛將周時好堵在辦公桌裏,語氣不容拒絕。

“去吧,先前傳真過來的案情資料也不全麵,還有物證資料,最好也親自去過目一下。”周時好幹脆地說道。

駱辛沒想到周時好會答應得這麽爽快,不免一愣。

“哦,馬局和盛陽那邊通過氣了,這案子兩家一塊辦,那邊馬上也會派人過來了解‘馮佳佳案’的具體情況,咱們這邊我跟局裏爭取了,讓你們倆過去,能行嗎?”周時好看了眼站在駱辛身後的葉小秋說道。

“行,行,保證完成任務。”葉小秋搶著說。

“那邊負責這案子的還是重案隊,會安排專人和你們對接。”周時好深知駱辛的脾氣,盛陽的案子跟他爸有直接幹係,搞不好跟他媽媽的死也有關係,你攔著不讓他去他也得去,不如就名正言順地派他過去,便叮囑葉小秋道,“相關手續和證明文件我讓鄭翔去辦了,待會兒找他要去,到了那邊多謙虛向人家請教,遇到任何問題都要及時打電話向我匯報。”

“明白,明白。”葉小秋點頭應承道。

“關曉芝那一家人的背景要深入調查清楚,馮佳佳的案子不排除雇凶殺人的可能。”先前去家訪,關曉芝奶奶的表現給駱辛留下很深的印象,孫女跳樓了,兒子鬱鬱而終,兒媳變成瘋婆子,換成一般人早歇斯底裏了,可這老太太身上卻有種超乎尋常的冷靜,不免讓駱辛覺得有些不寒而栗。而這個家庭接二連三的不幸,均拜馮佳佳和陳卓所賜,老太太接近不了陳卓,雇個人殺馮佳佳出口惡氣還是不難的。

“還有關海祥日記本上那兩個女孩,很值得關注,我就不信陳卓禍害那麽多女孩,能一點把柄都不留!”葉小秋順著駱辛的話說。

周時好點點頭,又囑咐道:“你們準備好了就出發,路上多加小心,慢點開車。”

方齡昨夜耗費大半個晚上,看完有關盛陽市“春和街連環殺人案”的傳真資料,下半夜便沒怎麽睡好,駱浩東的影子總在她腦子裏晃。

躺在**,方齡像烙餅似的翻來覆去,到了下半夜兩三點,實在忍不住,給周時好打了通電話,確認鄭文惠生駱辛的時候,的確做過剖腹產手術。或許正是因為鄭文惠腹部也有一道剖腹產手術留下的疤痕,讓駱浩東心理產生應激反應,導致他生理上出現障礙,以至於此後很多年夫妻倆都過著無性的婚姻生活。從心理學的角度講,性壓抑或者性苦悶最容易導致人的心理產生失衡表現,所以駱浩東在這段無性婚姻中的種種病態行徑,便有據可循了。問題在於為什麽妻子腹部的手術疤痕會讓他有那麽大的反應?

“春和街連環殺人案”中,最顯著的特征便是凶手在三個女被害人腹部都刻下一個類似剖腹產手術疤痕狀的圖案,相信這也是駱浩東對這宗連環殺人案最深的記憶點。當然,另一個深刻的記憶點,一定是他開槍擊斃嫌疑人劉萬江的那一刻。兩個記憶點共同組成了他對這宗案件的回憶,而這種回憶總能夠喚醒他深埋在心底,無法言明的自責與內疚。他一定早已在心中默認,“春和街連環殺人案”他辦錯了,而且開槍殺死了一個無辜的人。這是他職業生涯的恥辱,也是他做人的汙點,如果可以,他永遠也不想再觸碰那段回憶,甚至假裝已經忘掉那段往事,但偏偏妻子腹部上的疤痕,卻時時刻刻提醒著他,令他焦灼痛苦萬分。

方齡是刑偵局犯罪對策研究室的專家,她研究罪犯,也研究警察,都是研究人的,她深知一個人個性的養成,跟人生的每段經曆都息息相關,所以人的個性是多麵化的。而了解了駱浩東在省城探案的那段往事,方齡便也能理解他與鄭文惠婚姻的不幸。但理解歸理解,對駱浩東因自身問題而去精神折磨妻子和孩子的行徑,她內心中還是充滿鄙視。不過總體來看,駱浩東還算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病人,那關鍵問題來了,他是殺害妻子的凶手嗎?

方齡先前跟馬局溝通過之後,調看了有關張建江黑社會團夥覆滅的卷宗檔案,包括張建江在內的團夥核心成員有四人最終被判處極刑,有一人被判處死緩,目前此人已因病在獄中過世,另有一人由無期徒刑減刑為有期徒刑二十年,至今仍在金海市第一監獄中服刑。關於雇凶殺害駱浩東的那個成員,也在被處以極刑的名單中,當年根據他的交代,辦案人員曾遠赴外地追捕行凶者,但那時該行凶者已經因另一宗案子被當地警方在抓捕過程中擊斃。

金海市第一監獄,提審賈闖。

賈闖便是獲得減刑的那個黑社會成員,他是張建江的親外甥,團夥中的髒事經手不多,身上沒背人命案子,所以獲刑最輕。他也是截至目前,張建江黑社會團夥核心成員中唯一在世的。

“你還記得駱浩東嗎?”方齡直截了當地問。

“記得。”賈闖輕聲應道。

“當年他妻子失蹤的事,你知道多少?”

“聽說一些。”

“我們最近找到了她的屍體,是被人殺害的,是你們幹的嗎?”張川接下話問。

“我們殺她幹啥?”賈闖苦笑著說,“完全沒有必要,早聽說他們夫妻感情不好,當年我還以為駱浩東在外麵養了小三,再說黑社會要教訓一個人,不會把屍體藏起來。”

“那你覺得會是駱浩東幹的嗎?”方齡抬眼盯著賈闖問,“他當年給出的供詞說他妻子失蹤那晚,他跟你們整晚都在一起喝酒,你有印象嗎?”

“那晚喝酒,是因為我舅舅想讓他幫忙撈個兄弟出來,緊接著第二天他媳婦就失蹤了,他第一時間懷疑是我們搞的鬼,氣勢洶洶闖進我舅舅的辦公室一通質問,所以我印象很深。”賈闖不假思索地說道。

“駱浩東兒子的車禍是不是你們指使的?”張川問。

“不是。”賈闖幹脆否認道,頓了頓,抬手撓了下額頭,吞吞吐吐地說,“對了,有個事不知道該不該和你們說。”

“說說看。”本想起身結束問話的方齡,複又坐下說道。

“前陣子,號裏來了個新人,老家是外地的,我倆沒事總在一塊瞎聊。聊著聊著就聊到當年四哥(雇凶殺害駱浩東的主謀)雇殺手殺駱浩東的事。他說他認識那個殺手,關係還很不錯,有一次他們倆在一塊喝酒,殺手喝多了,跟他說金海那趟買賣其實是撿了個現成,說他在醫院停車場埋伏目標人物的時候,目睹有人在車上把目標人物殺死,他順勢冒充是他殺死的,照樣領了錢跑路。”賈闖一口氣說道。

“你是說殺駱浩東的凶手另有其人?”這消息太讓人驚訝了,方齡不自覺地提高音量問,“那殺手知道凶手是什麽人嗎?”

“說是沒看清。”賈闖道。

“那犯人叫什麽,現在在哪兒?”張川急促地追問道。

“叫薑勇,在二監區。”賈闖道。

問話到此,方齡衝看守民警擺擺手,示意把賈闖帶出去,隨即和張川立馬找到監獄方麵的領導,提出要再提審犯人薑勇。很快薑勇被帶進審訊室,他對兩人的問話極為配合,拍著胸脯表示他先前跟賈闖說的那番話一點也沒摻假,確確實實當年那殺手沒有親手殺死駱浩東,這就意味著駱浩東被殺一案出現了反複。

葉小秋覺得駱辛今天的表現有些怪,他沒讓葉小秋送他回去收拾行囊,而是自己打車走了。直到下午2點,葉小秋才等到他的電話,讓她去家裏接他,然後出發去盛陽。

金海到盛陽約400千米,高速公路上一路順暢,於傍晚6點多兩人平安抵達盛陽。看天色已晚,兩人沒去重案隊打擾,自行找了家快捷酒店安頓下來。放下行囊,葉小秋拿手機搜索周邊的餐館,找到一家素食麵館,而且距離酒店很近,便帶著駱辛去把晚飯解決了。近段時間葉小秋經常陪駱辛吃素,好像確實覺得自己身體裏少了很多油脂,身子輕快了許多,搞得她也有點喜歡吃素了。

吃過晚飯,兩人開始為重走犯罪現場做準備。案子距今已經過去二三十年了,當年的案發地肯定已經大變樣,為此駱辛特意讓葉小秋從網上下載了兩幅地圖,一幅是20世紀90年代的,一幅是最新版本的城市地圖,兩相對照,應該能更精確地找到幾個案發現場。

上車,出發,大概半小時之後,汽車駛入春和街地界。夜晚的春和街到處燈火輝煌、霓虹閃爍,街道上依然車水馬龍,街邊的店鋪和餐館裏人頭攢動,看上去生意都很紅火。工人村的路牌還在,但工人村已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低矮的平房和狹窄的巷道,被一幢幢高樓大廈和寬闊的柏油馬路取代,這對工人村裏的老百姓肯定是好事情,但對駱辛和葉小秋來說,已經失去了實地考察的價值。

原春和街農貿市場所在地,現在已經蓋起一家星級酒店,駱辛和葉小秋對照著地圖,在緊鄰酒店停車場東門的位置,找到劉萬江修鞋鋪原本所在的方位。在駱辛看來,這個地點很重要,因為它不僅是三個被害人交集之地,也是整個連環殺人案件的起始之地。

以修鞋鋪為起點,工人村在西,向陽小區在東,5路公交車站在南,三個案發地之間,乃至到修鞋鋪的距離,均在1千米的範圍內,這不像是一個有組織力的殺手所為,通常對一個有組織力的連環殺手來說,會選擇遠離自己的棲身地作案,而無組織力的殺手才願意選擇自己熟悉的區域作案。

案件中被害人一,於案發當日午後1點到2點,到修鞋鋪給自己新買的高跟鞋釘掌,這種做法在當年很流行,一方麵在那個時代新鞋比較金貴,釘個鞋掌抗磨,能穿久一點;另一方麵走路哢哢作響也很帶派。話歸正傳,在釘鞋掌期間被害人一因鞋掌樣式問題與劉萬江發生爭執,隨後在離開後遭到跟蹤。駱辛和葉小秋把車停在路邊停車位上,按照手機上的地圖指引試著重走跟蹤路線,差不多步行10分鍾,手機地圖上顯示目的地已經到達,兩人隨即便看到一個老舊破敗的住宅小區。這倒也正常,向陽小區幾乎是盛陽市最早那一批建成的商品房小區,距今比案件發生的年月還要長,所以眼前的破落和陳舊也在情理之中。被害人所住的19號樓也好找,就在小區路邊。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來回隻需20分鍾,劉萬江隨便找個借口離開修鞋鋪一會兒,便能不顯山不露水地搞清楚被害人一的具體住址。

“白天踩點,晚上作案,這劉萬江挺有耐心的。”葉小秋感歎道。

“何止耐心,通常連環殺手第一個作案對象大多是機遇型的,被害人對他們腦海中幻想的對象而言很難達到完美,同樣地,在作案過程中他們也不可能把自己內心的訴求表達得那麽清晰。而反觀劉萬江第一次作案:首先,被害人漂亮,有傳聞其私生活不檢點,喜好穿高跟鞋,這幾個特質完全符合他想要的,屬於完美被害人;其次,殺人之後通過摧殘麵部、留明信片、標注寄語、腹部刻畫這四個儀式化的動作,完美體現出自己的內心訴求,也就是所謂犯罪標記行為;最後,案件善後清理工作細致縝密,在現場未留一絲一毫有價值的線索。那麽綜合起來看,劉萬江第一次作案可以說是異常完美,也是比較罕見的。說明這種殺人的念頭、殺人的計劃、殺人的過程,在他心底已醞釀許久,當然其終極欲望還是要懲罰出軌的前妻。”

“這樣說來,不僅是耐心的問題,他還需要回去準備凶器和明信片,才能完成所謂完美作案,對吧?”葉小秋接連問道,“對了,如果說毀容、留明信片、腹部刻畫,起到的是象征他前妻的寓意,那他特意標注出的出自阿加莎小說的名言又是為什麽?”

“炫耀。”駱辛果斷地說道,“這一點才是最有價值的個性化標識,說明劉萬江癡迷犯罪小說,癡迷犯罪,就好像有些人喜歡追星,會忍不住把明星的照片或者新聞分享出來一樣,都是期望能夠獲得更多人響應和認同。”

“所以他不需要殺人經曆,完全可以借鑒在書本中學到的經驗,一刀封喉,以最高效的方式殺死目標對象,並且把犯罪現場處理幹淨,對吧?”葉小秋頓悟道。

“這應該也是他想要炫耀的一個點。”駱辛答完,頓了下,又問,“對了,你有沒有注意到作案過程中有個看錄影帶的情節?”

“看到了,我還看到資料上標注錄影帶的名字叫《神探亨特》。”葉小秋答,“我上網查了一下,是一部犯罪題材的係列美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在國內播出後曾經火遍大江南北。”

“這除了再次佐證了他對犯罪事物的癡迷,也更深層次地體現出他的個性化標識。”駱辛稍微提高音量說道,“試想一下,什麽樣的人會在自己第一次殺人時,留在現場看完一部錄影帶?這樣的心理素質,可不是普通犯罪人能做到的,很像是那種所謂天生變態狂。”

“不過劉萬江曾因失手打殘工友坐過牢,坐牢期間肯定會接觸到各種亂七八糟的罪犯,說不定因此磨煉出強大的犯罪心態呢?”葉小秋提示道。

“不會的。”駱辛搖頭道,“如果劉萬江真如你所說的那樣,他沒必要做這麽多花裏胡哨的事,他會直接找他前妻進行報複。”

“聽你這話裏話外,怎麽有點把劉萬江排除在外的意思?”葉小秋的表情愈加疑惑,“都有點把我搞蒙了。”

“等等看吧。”駱辛未置可否,語氣有些含糊。

兩人一路交流案情,不知不覺已從向陽小區回到修鞋鋪,隨即又以修鞋鋪為起點,繼續往第三個案發現場5路公交車站方向走去。到了5路車站,發現車站還在,但案發時的公廁已經變為一家超市。當然,劉萬江當年跟蹤被害人三是在街對麵的5路車站,因為一去一回的車站是分立在街道兩邊的。用時比修鞋鋪到向陽小區稍微少點,大概隻用了8分鍾。

葉小秋站在站牌下,衝街對麵指了指:“劉萬江當時跟蹤到對麵車站,看著被害人三上了5路公交車,然後返回去拿凶器和明信片,再回來埋伏,他怎麽會知道被害人三一定會回來?”

“他不知道,他不過是死等罷了,就像他在大雨之夜埋伏被害人二一樣,他隻是期待她們能夠出現,結果她們就真的出現了。”駱辛道。

“下雨了嗎?”葉小秋突然感覺臉上濕濕的,伸手到半空中接,有幾滴雨珠落在她掌心上。

“那回去吧,今天可以了。”駱辛道。

說著話,兩人快步走回修鞋鋪取車,也結束了這一晚上的實地複盤。

同一個晚上,在金海市一家小旅館裏,孫鬆愁眉緊鎖地坐在淩亂不堪的大**,手上的香煙一口跟著一口,屋子裏煙霧彌漫,令人窒息,但他全然不知,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打從看到女兒孫雅潔屍體的那一刻,他便下定決心,一定要為女兒討個公道,一定要讓傷害女兒的人渣受到懲罰,否則他絕不離開金海。他本以為自己一定可以堅持下去,但最近接連來了兩個人,尤其是中午來的那個人,讓他開始猶豫。

這兩人的目的都隻有一個,讓他接受和解,申請撤銷案件,並盡快離開金海市。說實話,兩個人給出的解釋和計劃很能打動他,但兩人一個匪一個官,在這件案子上竟然殊途同歸,讓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又確實令他心動,所謂“近奸近殺古無訛,惡人自有惡人磨”,如果讓他選,他喜歡“匪”的方式。

問題是,這兩個人會不會也是受陳卓方指使來演戲的?陳卓方私下找過他好多次,提出用高額補償費進行和解,都被他斷然拒絕。難道是一計不成,又生一計,開始使詐了?一時之間,孫鬆躊躇不定,不知該如何決斷。

不知不覺,一支煙又燃盡,他將煙屁股按滅在煙灰缸的瞬間,驀然想到了一個詞——“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