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樓的拿鐵”,一度成了支行點擊率最高的詞。平常23樓咖吧的生意並不好,味道淡,價格也不便宜,員工們寧可舍近求遠去隔壁的星巴克。白玨那件事後,倒是勾起了不少人的好奇心,午飯後跑一趟23樓,點名要拿鐵。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口,邊喝邊往下看。便想那女人應該是真的有病,這麽高,光站著也覺得抖豁,更何況還腳朝外坐著。普通人肯定不行。那天消防員先是抱住陶無忌,繩子往上拉幾分,隨即一腳將白玨踢進窗裏,幹淨利落。有人將視頻錄下來,網上傳得很火。比巴西那個還要專業。分毫不差的。點讚的人不計其數,都說消防員好本事,像武林高手。

陶無忌和白玨被送進醫院。同來的還有另一個人。底樓好好走著,被從天而降的咖啡砸個正著,沒受傷,主要是嚇傻了。還以為被潑了硫酸。陶無忌和白玨基本沒大礙。一個手臂脫臼,一個背上有淤青。戲劇性的事情還在後頭。白玨去找領導,說我是冤枉的,“內鬼”其實是朱強。領導很驚訝,說你怎麽知道,有證據嗎。白玨手一指,說是陶無忌說的。領導又找到陶無忌。陶無忌有些尷尬,硬著頭皮說我是瞎猜的,不能作數。領導懂他的意思,當時情況緊急,應該是隨便報了個人名,目的是“穩牢伊”。便也不以為意。誰知又過了幾天,公安局那邊傳來消息,案子破了,“內鬼”竟真是朱強。家裏搜出一堆銀行卡信息,還有竊聽器、探頭之類。本人也招了。支行所有人都跌破眼鏡。沒料到朱強那樣老實本份還帶點娘娘腔的一個人,竟會做出這種事。也有嘴碎的人,跑去問陶無忌,到底是巧合還是事先真的知情。陶無忌懂分寸,沒接茬。唯獨一次趙輝也來問他,他才說了——“S行和其它銀行不同,櫃台位置高,工作人員坐著隻露個頭,常被人笑話像反過來的當鋪。朱強說他看見我師傅擠奶,當時我就覺得奇怪,除非跳起來,而且要離得很近,否則不可能看得見啊。我還注意到他換了新表,江詩丹頓。我不大懂名牌,但S行頂上那塊廣告牌就是江詩丹頓,一隻表要幾十萬——說實話,我本來也沒往那方麵去想,又不是偵探劇,一兩個細節就能判定誰是殺人凶手。跟我師傅說‘內鬼是朱強,他肯定在你櫃台附近裝了探頭,才會知道那些客戶的密碼’,完全是胡謅,想引她下來。沒想到竟然成真的了。這真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其實我自己清楚,這次處理方式很有問題,不該那樣冒冒失失地衝出來,萬一人真的摔下去怎麽辦?也不該隨便點同事的名,虧得真是他,否則就變成敗壞人家名聲了。總之給行裏惹麻煩了,非常過意不去。”

“這小夥子挺懂事,人也聰明,我看做我侄女婿可以。”

苗徹到趙輝家看望蕊蕊和東東。聊起那事,趙輝趁勢讚了陶無忌幾句,“反正這孩子我覺得不錯。”苗徹沒好氣,“你覺得不錯,那就給蕊蕊留著。”趙輝苦笑,“我倒是想留著,就怕人家不樂意。”

苗徹與趙輝差不多年紀結婚生女。苗曉慧與趙蕊出生隻差了幾個月,兩人小時候常在一起玩。論長相趙蕊還勝了一籌,皮膚白皙五官精致,像極了洋娃娃。苗徹沒離婚前,常把蕊蕊帶回家,讓妻子替她打扮,紮花式小辮,再換上漂亮衣服。男人帶孩子,總是有些粗糙。趙輝其實也算是細心了,但家裏沒有女人,到底是兩樣。苗徹的前妻也很喜歡蕊蕊,平常不管吃的玩的,自家女兒買一份,也給蕊蕊帶一份。苗曉慧是有些假小子的個性,不怎麽服貼,反倒是蕊蕊,始終透著幾分稚氣,更像是童話裏走出來的小公主,格外的惹人憐愛。直到如今,苗徹前妻每次回國,依然還惦著蕊蕊,禮物是少不了的,還要拉出來吃頓飯,兩個男人是不叫的,單單苗曉慧和趙蕊,像帶著一對女兒。看著歡喜。

“瑪麗讓我問你,上次她發過來的鏈接你看了沒有?”苗徹問趙輝。他前妻姓馬,英文名是瑪麗。過去一直叫中文名,離婚後也不知怎的,漸漸便稱起了“瑪麗”。中國人叫外國名,聽著隔了一層,多了些生分,似乎才符合現在的關係。

“看了。”那個鏈接是美國某醫學院眼科的主頁,針對先天性視網膜劈裂症,新研製成一項“人工視覺”技術,基本已通過審核,很快用於臨床。

苗徹瞥見趙輝的神情,便知他沒什麽興趣。倒不是懷疑美國佬的技術,關鍵價格擺在那裏,壓根沒可能嚐試。苗徹其實也怪前妻魯莽,不跟自己商量一下,便這麽貿貿然地發過來,讓人家空歡喜一場。400萬美元——倘若40萬美元,倒是可以試試。趙輝在銀行幹了這些年,說實話工資不低,單位早年分的福利房,加上後來自己買的商品房,置換過一次,兩房變三房,市價也不是小數目,大不了賣掉一套,總是夠的——可後麵再多個零,那是無論如何也沒操作性的。瑪麗電話裏還說得輕鬆:“讓他借嘛,為了女兒豁出去了——”苗徹反問:“問誰借?問你借,你肯嗎?你以為在銀行上班就能自己印鈔票?開玩笑,400萬美金啊,你當是400塊人民幣?”

“她是好心。”苗徹道。

“當然。”趙輝點頭,“——替我謝謝她。”

離開時,趙輝送苗徹出去,剛按下電梯,隔壁門打開,周琳穿著家居服走出來。“苗總,好久不見。”脆生生的聲音。苗徹愣了一下,沒搞懂什麽情況。朝趙輝看去。

“鄰居。剛搬來的。”趙輝也懶得解釋。

電梯到了。兩位男士停頓一下,讓周琳先請。周琳也不客氣,拎著垃圾袋走進去。趙輝看到她的露趾拖鞋,腳趾塗成鮮紅。“苗總——”周琳沒說完,便被苗徹打斷:“別叫我苗總,聽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算什麽‘總’啊,你旁邊這個才是如假包換的‘總’。”趙輝朝苗徹斜了一眼。周琳咯咯嬌笑,“‘總’是尊稱呀,兩位在我心裏,都是很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才叫‘總’呀——苗總要是實在不喜歡,那我就叫你苗大哥。”

“謝謝你了,還是‘苗總’吧。”苗徹說完,輕輕推了一下趙輝,眼裏滿是詢問。趙輝搖頭,做了個“回頭再說”的手勢。

送完苗徹回來,遠遠便看見周琳等在樓下。趙輝停住腳步,想著要不要到超市彎個圈,買點小零小碎什麽的。——“被這女人纏住,你有得搞了。”剛才,苗徹替他擔心,把話說得很直,“你到底對她什麽感覺?”趙輝莫名其妙:“什麽什麽感覺?”苗徹道:“真要什麽感覺都沒有,倒也不用怕了。別說搬到隔壁,就是姓薛的直接讓她搬進你家,也沒事。”趙輝好笑:“你覺得我會對她有想法?”苗徹反問:“你以為老薛是傻子?專做無用功?”

“趙總!”周琳朝他招手。抵住防盜門,等他。趙輝伸出兩隻手,半空中胡亂晃了幾下,示意還有事。轉身便走。猜想這副情形落在她眼裏,應該是有些狼狽的。小區門口轉了一圈,買了點水果,折回來。悄無聲息地上樓,拿鑰匙開門。做賊似的。可惜還是驚動了她——“趙總,紅酒扳手有嗎?”女人探出半個腦袋。趙輝暗自歎口氣,“等著,我拿給你”,心想這女人倒是好興致,一個人在家喝紅酒。

東東開始有意無意地念叨“隔壁的阿姨”。他問,隔壁的阿姨大概幾歲?趙輝說,三十多吧。他又問,是上海人嗎?趙輝回答,南京人。東東便不吭聲,到一旁翻舊像冊。李瑩年輕時的照片,一張張地翻,看得很慢很仔細。一會兒,蕊蕊也湊過來,把眼睛貼在像冊上,“媽媽——”東東不無嫉妒的口氣:“你還見過真人,我是一點印象也沒有的。”又問父親,“聲音呢,她和媽媽的聲音像不像?”趙輝斷然道:“不像,一點也不像。”瞥見兒子有些失落的神情,又覺得不忍。東東其實脾氣性格像他,男人太敏感,有好也有不好。趙輝年輕時也是容易感觸,碰到事情想的多,翻來覆去的,麵上還不露出來。便格外的受煎熬。後來歲數上去了,見慣了,才稍好些。眼下兒子正是胡思亂想、舉一反三的年紀。每次隔壁一有動靜,這小子便衝過去,扒在貓眼上看。趙輝見狀,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偏偏隔壁那位又是一百個不安份,成天借東借西,醬油、醋、老薑、蒜頭……專挑趙輝在家的時間,有次居然還跑來問“趙總,沐浴露有嗎?剛好用完了。”趙輝不與她廢話,徑直拿了瓶新的給她。她也是有借有還,隔日便去超市買了一模一樣的還他。連保姆都看出端倪了,問趙輝,“她有男人沒有?”趙輝回答“不知道”。保姆的眼神便有些暖昧了。趙輝隻當沒看見,心想,就算隔壁搬來一隻老虎,這日子還是照樣過。

“女人是老虎。”蘇見仁受傷後,請了半個月病假,再上班時,很有些大徹大悟的意思。到趙輝辦公室表決心,說以後再跟這女人有瓜葛,他便不姓“蘇”,改姓“賤”。趙輝表示讚同。裝作不知道他前幾天還被周琳放過鴿子。那天保姆興衝衝地拿著一大捧紅玫瑰進來。趙輝問她哪來的花,她說是隔壁女人不要的,扔在門口,被她撿了來。他還沒來得及阻止,恰恰周琳來借蒜頭,一眼瞥見茶幾上的花。趙輝尷尬得背上都出冷汗了。她倒也快人快語,說花是蘇見仁送的,“約我晚上去看歌劇,趙總你說,我怎麽可能會答應?嘿,我票子收下了,待會兒就去趟大劇院,賣給門口的黃牛,多少還能賺點——總比扔掉浪費要好,趙總你說是吧?”說著,又朝那束玫瑰看,意味深長的。趙輝窘得頭皮都麻了,這情形像是與她達成了某種“實惠度日”的共識。要命。也不好提醒蘇見仁。這女人妖精似的,說話虛虛實實,倘若最終還是去了,自己倒是枉做小人。結果晚上不到八點,周琳便回來了,喜滋滋地告訴趙輝,“賣了四百多塊錢”。趙輝倒不知說什麽好了。本不打算給她開門的。有些事情是要做得絕些,才能表明態度。蔥薑蒜也是不打算再借了。到了趙輝這個年紀,男女間那些你迎我卻、欲擒故縱的把戲,看得太多。心知肚明,不說穿罷了。蘇見仁那束玫瑰,必然是在外頭送給她的。哪裏不好扔,偏要帶回家扔。保姆前腳撿,她後腳便來敲門。兩家陽台隔得近,分明見到她花盆裏種了蒜頭。偏偏還要來借蒜頭。她也不在乎被看穿。這女人便是如此張揚。一個回合接一個,像調戲,又像挑釁——是保姆開的門。說前一日便講定了,邀她一同來包粽子。趙輝莫名其妙,又不是端午節,居然想起這個了。兩個女人在廚房忙碌,菜場買的新鮮粽葉,肉是隔夜浸下的,加醬油和料酒,一塊塊斬成寸許。糯米用浸過肉的醬汁攪勺。現煮的鹹蛋,剝出蛋黃。繩子一頭咬在嘴裏,用巧勁,托葉匙的手撐著,配合另一手的動作,粽葉剩餘部分折蓋上去,粽身握住,將蓋葉部分捏合折下,用草繩繞紮整個粽身。大鍋裏燒開水,粽子一隻隻放進去。不多久,屋裏便滿是粽香。

“是東東想吃粽子。”保姆告訴趙輝。趙輝起初有些納悶,隨即想起,像冊裏有一張李瑩包粽子的照片。才曉得這孩子的用意。裝作不經意問他,“粽子好吃嗎?”東東答非所問:“她不怎麽會包粽子。”趙輝自然看得出,周琳做家務是外行,連粽葉都拿不牢。保姆那樣嘴欠的人,竟也沒計較什麽,任由她胡亂打下手。廚房裏一片和諧。東東旁邊默默看著。周琳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聊天。幾歲了,讀書好不好,有女朋友沒有,喜歡什麽運動。東東倚著牆,眼睛看地下,簡潔地逐一回答。粽子煮熟了,周琳剝開一個讓他嚐味。他有些不好意思,周琳把筷子遞到他手裏,“嚐嚐看呀。”他才嚐了一口,燙得直噝氣,“蠻好。”

趙輝冷眼旁觀,猜想他不在家的時候,周琳必定也是光顧的。看保姆與她說話的口氣,談不上很熟,但應該不止一兩麵的交情,竟有些鄰裏間日長時久的意思。也是很家常的。她稱呼東東“趙公子”,倒不全是戲謔,親切的成份占了大半。“趙公子,替我把袖子卷上去些”、“趙公子,幫個忙,倒杯水”、“趙公子,電視機開大聲些”——東東被她使喚,看不出臉上表情,也不吭聲。動作倒是很順暢,一點咯楞不打。

歐陽老師去世的前一晚,趙輝在醫院陪夜。應該是有些預感的,他說要留下來,老師沒有像往常那樣拒絕。趙輝借了把躺椅,在病床邊。師生倆頭碰頭,聊了大半夜。多是聽老師說。老師中氣不足,語速比平常慢了許多,聲音也輕,但好在周圍安靜。老師又勸他再婚,到底不是七老八十,將來的日子還長,要有個伴才是;萬事都看淡些,工作上生活上,順其自然,自己開心最重要;身體也要當心,煙酒適度,管住嘴邁開腿。老師還提到了蕊蕊,說人生在世,各有各的福氣,老天爺是公平的,這裏缺的,那裏說不定會補上——道理是老生常談,過去也不是沒提過。但這樣的夜裏,又是醫院,便多了些格外的肅然的意義。老師說到後頭,停頓一下,道:

“有空多來看看師母。她不容易。”

趙輝點頭,沒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老師想吃油墩子麽,我明天買一個。”

“好。想死這味道了。”

次日中午,老師便走了。癌細胞擴散到肝髒,胸腔嚴重積水。還有吐血。好在走得很快,從急救到拔管子,前後不到兩小時。醫生安慰師母說,對一個胃癌晚期病人來講,他吃的苦頭不算多。宣告死亡的那瞬,師母先是一動不動,被點穴似的。隨即搶上去,一把扯下老師臉上的白被單。怔怔看著,約有兩三分鍾,忽的,撲倒在老師身上,聲嘶力竭地,“騙子,你真的走了,你拋下我走了,你這個騙子,拋下我走了——”師母的哭聲,像孩子那樣肆無忌憚,泥沙俱下般,完全不留餘地。

隔兩日大殮。師母身體幾近虛脫,葬禮主要由趙輝、苗徹和幾個老同學負責張羅。薛致遠也很早便來幫忙,還帶了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幾人打個照麵。薛致遠問,有啥要做的?趙輝說了幾件,搬花圈、簽到、發黑紗。薛致遠轉向那青年,“聽見沒有?”青年應了聲,走到一旁接過花圈,默默地按工作人員指引,擺到合適位置。幾人互望一眼。趙輝倒還沒什麽,苗徹是直筒子脾氣,就算再忙,該數落的還是要數落。他說薛致遠這家夥沒藥救了,參加老師葬禮還要帶個隨從,這點懶都要偷。“沒錢賺的事,這人完全不來勁。”苗徹說得有些刻薄。趙輝倒不在乎這些,主要是覺得那青年有點怪,也不與人說話,自顧自地幹活。動作卻不怎麽利索,花圈碰倒了幾次,還老是踩別人的腳。靈堂裏人來人往,各自悲傷,唯獨他像個不規則的音符,人群裏站著,神情與舉止都有些脫節,說不出的別扭。

儀式前,工作人員讓家屬進到後麵接棺木。老師無兒無女,親戚也不多,趙輝本意是想陪師母過去,再加上苗徹、蘇見仁、薛致遠幾個,就差不多像樣了。誰知薛致遠嘴一呶,那青年應聲走在前麵。趙輝更是莫明其妙。這人倒也不忌諱,薛致遠怎麽說,他便怎麽做。老師的遺體推出來,化過妝的臉比前陣子紅潤許多,五官倒不像了。工作人員說,“大家跟著出去,妻子排前麵,晚輩在後麵。”師母抽抽噎噎地,走在頭裏。接著是趙輝等幾人。那青年依舊跟著。趙輝瞥去,見他鼻尖處亮亮的一大塊,頭低著,看不出神情。走路夾著肩膀,都有些順拐了。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麽。更是納悶。

追悼會開始。默哀、作悼詞、三鞠躬,最後向遺體告別。眾人排成隊,緩緩繞行。哭聲連成一片。那青年排在隊伍裏,忽的,身子一軟,暈倒在地。眾人嚇了一跳,手忙腳亂地說叫救護車。苗徹打的“120”,朝薛致遠恨恨地瞪了一眼。與此同時,師母的哭聲愈加淒厲起來:

“你拋下我走了,拋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你這個騙子,你這個騙子啊——”

吃過晚飯,薛致遠邀趙輝再去喝一杯。趙輝沒有拒絕。兩人找了個清靜的餐廳,不點菜,隻叫了紅酒。“還是這種地方好,酒吧已經不適合我們這種老頭子了。”薛致遠道。趙輝朝他看,示意“有話就說”。服務員送上酒,給兩人分別倒了半杯。薛致遠舉起杯,晃了幾晃,喝了一口:

“這酒還行。”

“那小夥子是誰?”趙輝徑直問他。

“你都猜到了,還問我?”薛致遠笑笑。

“說。”

薛致遠沒有回答,換了個話題,“我記得,你們一直都很好奇,當初大學分配時,我是怎麽留在市區的。那個年代都是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我這種鄉下人,居然沒有分回鄉下,你們是不是都很想不通?——不過老趙,你這麽聰明,現在應該完全清楚了,是吧?”

“我不清楚。你說。”

“我早說過,你想學老師——學不像的。”薛致遠緩緩說完,舉起酒杯,與他一讓。

趙輝朝他看了一會兒,忽的,拿起半杯紅酒,往他臉上狠狠潑了過去。

出租車開到半途,竟下起雨來。冬日的雨,打在車窗上,細細密密,又是清冷的,固執地凝在玻璃上,半晌,淌下來,硬生生鑿出幾條透明的小徑。趙輝甩了甩頭,似是想把什麽甩出去。討厭的人,還有討厭的話。然而做不到。薛致遠的臉,一直在眼前晃。他語速向來很慢,這更糟糕,讓他說的每一句話都被聽得清清楚楚,也更容易被記住。

青年的母親是個發廊女。二十多年前的某個夜晚,老師光顧了她。或許是喝醉了,或許是心情不佳,比如,因為師母的不孕。那晚老師放縱了自己。九個月後,女人生下孩子。她找到老師,敲詐一筆錢。老師把這事向師母和盤托出。師母原諒了他。夫妻倆湊了幾萬塊錢給女人。至於那個孩子,兩人考慮再三,決定交給城郊一對夫妻收養。那是一對老實巴交的農民夫妻,結婚多年沒有生育。他們是真心疼愛這個孩子,視如己出,也答應老師每隔一陣便過來探望。說好彼此守口如瓶,但天底下的事就是這麽巧,薛致遠的家竟然也在附近,平常也有來往。當老師某一次以“遠房表叔”的身份出現,剛好與薛致遠撞個正著。解釋都是徒勞的,那種情形下,再沉穩的人都慌了,眼神都不對了。守住秘密的代價是,讓薛致遠畢業分配留在市區。老師費了不少勁才辦成。人生頭一回找關係托人,請客送禮,竟是為了這個。自己都覺得荒唐,別扭得想死——好在總算是過去了。無驚無險過了二十年。這孩子學習成績不行,家裏又養得嬌氣,高中畢業後便沒心思讀書了,打算去外地跑鋼材生意。夫妻倆死活攔下,找老師想辦法。老師哪裏有門路,幹著急罷了。後來還是薛致遠聽到風聲,說,來我公司試試吧。讓這孩子當了個文員。不用跑業務,朝九晚五,接電話,收發文件之類。工資也開得比旁人略高些。算是看在老師的份上。

“這小子,沒什麽×用,莫名其妙就暈過去了。女人似的。”剛才,薛致遠這麽評價。趙輝回想那青年的相貌,比年輕時的老師略瘦些,也是一米八的高個,眉眼間是有幾分相似。他叫薛致遠“薛總”,看人時眼睛往下,不與人正眼相對。舉止略有些小家子氣。趙輝想像不出,老師每次麵對這個孩子,會是怎樣的心情。還有師母。二十年的心結。倘或沒有孩子,倒還好些。又倘或,老師與師母自己有個孩子,那也好些。偏偏是這樣的局麵。趙輝極其討厭薛致遠講話的語氣。他憑什麽。講起這段往事,竟帶些調侃的意思。好像“刺啦”一下,把什麽東西撕開,或是打碎。帶著破壞者的快感與促狹。這也是最讓趙輝難以接受的地方。這些年來,與老師共同嗬護著的、彼此珍視的一些東西,就這樣被破壞了。卻窩塞得連罵人都找不到由頭。潑紅酒那瞬,趙輝曉得,其實是自己露怯了。撒潑鬥狠向來不是他的風格——他竟然差點還要動拳頭,準備把那張討厭的臉打成肉餅。“同學一場,我曉得老師去世,你心情不好受。回去好好休息。”就在那家夥說這句話的時候。

回到家,電梯門一開,便看見周琳。“趙總你回來了?你——”她停下來,“臉色不大好,不舒服?”

趙輝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不說話,拿鑰匙開門,瞥見她站著不動,“——進來坐坐?”他問她。她識相地搖頭,退後一步。趙輝走進去,砰的一聲,重重地關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