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趙輝在電梯口裏遇見周琳。因有了昨晚的照麵,兩人隻道了聲“早”,便各自站著,也不說話。昨晚趙輝問她,“既然搬過來了,幹嘛不直說,還讓我地鐵站放你下來?”她瞪大眼睛,有些無辜地,“是趙總您說家裏有事,十萬火急的模樣,我怎麽敢再麻煩你?”他明知她是胡攪蠻纏,卻也無話可說。鄰居是上周剛賣的房,沒料到竟是賣給了她。她說南京上海兩地跑,老是租房覺得不便,索性趁著眼下政策收緊房價回落,買了一套。“誰知竟然就買在您隔壁,天底下居然有這麽巧的事情,嘖嘖,也實在是稀奇。”趙輝心裏哼了一聲,也不戳穿她。昨晚這女人冷不丁出現,自然是引起了騷亂。蕊蕊倒沒什麽,反正也看不清。東東是徹底驚呆了。李瑩走的時候,他還小。但照片是一直看的。這是媽媽,這是寶寶。一路念叨長大的。整晚都掛著這事,早上起床還問父親,“我媽真長這個樣子?一模一樣?”趙輝費了不少勁才讓他恢複平靜。便愈發的氣憤,想好端端的並沒招惹誰,竟被欺負到家裏來了。

到了支行,頭一件事便是給薛致遠打電話。電話那頭表示驚喜,“老同學大清早找我,肯定有好事。”趙輝直截了當:“讓周琳搬走。”薛致遠回答得也是幹脆:“不行啊,剛買的房,不滿兩年就交易,稅費嚇死人。”趙輝心裏暗罵一聲“無賴”,道:“那我搬。”電話那頭沉默了一下,“何必呢。”趙輝也停頓一下,“你發你的財,我犯我的傻。井水不犯河水。”薛致遠道:“我曉得,你想學歐陽老師——唉,這一陣老師是瘦多了。”趙輝一怔,隨即想到他必然也去醫院探望過了。讀書時,老師沒少關照薛致遠。見他食堂吃飯時隻買一個素菜,便自己掏錢替他加菜。還把自己的舊衣服送給他。除了趙輝,一眾學生裏,老師最看好薛致遠。說這孩子有韌性,也有潛力。貧家子弟發力晚,後勁足。前途不可限量。事實證明,老師是有眼光的。畢業分配時,他原本是分到嘉定一家儲蓄所,後來不知用了什麽辦法,竟留在了市區。那時,國有銀行是香餑餑鐵飯碗,多少人爭破頭。這家夥幹了沒幾年,便跳槽到一家外資銀行,做到項目主管,接著又辭職,自己創業開公司。一路向上,夾著風雷之勢。這些年母校出來的人才不少,混得好的也大有人在。但薛致遠屬於特別出挑的。起點低是一樁,鯉魚躍龍門,故事自帶傳奇色彩,還有就是他會炒作,電視、電台、網站、雜誌……利用一切媒體效應,三分本事七分吹,每一步都走得轟轟烈烈。趙輝知道他的心思,民營信托搞得再大,終歸是少了些基建,不夠穩,要往長遠發展,勢必要抱棵大樹才牢靠。比如S行。他跟趙輝提過幾次了,合作計劃書做得相當漂亮。他天生敏感,國家出台什麽政策,他一眼便看懂了。今後幾年的趨勢。機會要抓住,空子也要鑽。思路清楚,膽子也大。話也一次比一次直白。趙輝自是不會搭他的腔。姓薛的便是有這耐性。送過卡和現金。還送過房。都被退回去了——這次是用美人計。都送到跟前了。

“你真要搬,房子我搞定。地段你隨便挑。”電話那頭兀自不死心。

趙輝歎了口氣,“你不是說了?我想學老師。老師是怎麽樣的人,你最清楚。”

“你,學不像的。”沉默了一下,薛致遠道。

“那也要試試。”

上午下午連著開了兩個會。一個是支行每周例會,另一個是去分行,關於金融網絡平台安全的視頻會議。碰到苗徹,咬牙切齒的模樣,“那個叫陶無忌的,有機會替我好好整整他。”趙輝聽說了戒指的事,點頭,“明白,各種式樣的小鞋我都備下了,一雙接一雙地給他穿——”兩人說了會兒閑話,苗徹壓低音量,“恭喜啊。”趙輝知道他的意思,搖頭:“八字還沒一撇。”苗徹嘿的一聲,“都傳開了,不是你還能有誰?——別忘了請客。”

苗徹是說分行領導調整的事。戴副總縱身一躍,空出一個副總位子。趙輝可能性最大。資曆、人品、能力,都是中層領導裏拔尖的。前陣子上海1號那項目,幾十家銀行在爭,虧得趙輝做足功課穩紮穩打,才拿下來,贏得漂漂亮亮。中國第一高樓,陸家嘴又一個新地標。下回再輪到這樣大的項目,還不知要等到幾時。上周分行顧總也找他談過話了。基本已是板上釘釘。但這事不到最後關頭,誰也不敢保證沒變數。趙輝這陣子便格外的謹慎。穩紮穩打,夾牢尾巴。又忍不住自嘲,五十歲的人了,到底是勘不破名利這關。

說曹操,曹操到。下班前回到支行,迎頭便撞上陶無忌。想到苗徹的話,有些好笑,與他寒暄幾句,“新同誌進部裏還不到兩個月,就上業績榜,不簡單啊。”

陶無忌想說“運氣好”,覺得不妥,又想說“是朋友幫忙”,也不合適,嘴巴動了動,什麽也沒說出口。神情倒有些局促了。趙輝本來還想拿戒指的事情跟他開個玩笑,見他這樣,便不再多說。鼓勵了兩句,離開了。

陶無忌是到前台找胡悅。約了苗曉慧,晚上三人一起看電影。胡悅電話裏還說,“我這盞電燈泡不會惹人厭吧?”陶無忌說,“你是小學課本裏的‘小桔燈’,非但不討厭,還溫暖人心。”電話那頭咯咯直笑。陶無忌其實是專程來跟她說“謝謝”——那天程家元一提,他才恍然大悟。其實早該猜到的,朋友圈就這點大。又有些奇怪,胡悅哪來的門路,又不是幾萬幾千。程家元說他是無意間撞破的,胡悅與存錢那人在角落說話,“謝謝”、“麻煩”之類。他想躲開,但沒來得及。胡悅拜托他不要聲張。“我想做田螺姑娘,說出來就沒勁了。”程家元隻有答應。

程家元說他很佩服胡悅。“從來沒有一個女生讓我有這種感覺。”陶無忌懂他的意思。胡悅是孤兒,出生不久父母便車禍去世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福利院為她特意舉辦了一個慶祝會。孤兒考上名牌大學,屬於鳳毛麟角。“看到她,我都會覺得難為情。不是那種意思,是真的難為情。她那麽開朗,那麽可愛。我跟她比起來,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以前讀書時,老師總讓我們找個榜樣學習,我覺得很可笑,但現在我不這麽認為。胡悅在那麽艱苦的環境中成長,都可以這麽完美。我要向她學習。”

程家元難得說上這麽一大段話。那晚他應該是有些激動。還有些傷心。說到“田螺姑娘”那段,他聲音低沉,不無妒忌地扔下一句“你都送人家戒指了——”陶無忌覺得這是兩碼事。他不會因為胡悅的心意,而對苗曉慧的感情有所遲疑。否則就成電視劇裏那種舉棋不定的渣男了。但不管怎樣,是該要挑明了。不能打悶包,生受人家女孩的好處。

前台全是熟麵孔。朱強迎上來,“領導體察民情來啦?”陶無忌嘿的一聲,“說反了吧——最近挺好?”朱強道:“還不是老樣子,我們下麵水深火熱啊,不比你們上頭逍遙快活。”陶無忌道:“這話要給我師傅聽見,一口血當場噴出來,業務部風裏來雨裏去,苦啊——胡悅呢?”朱強嘴一呶,“那不是?”陶無忌朝櫃台處看去,上頭的工號是熟識的。朱強壓低聲音,又道,“真正苦的是她,神經病的關門弟子。老板都說了,過了年就請她走人。實在是吃不消。上周又發作過一趟,莫名其妙失蹤一天,嚇得行裏差點報警。”

“產後抑鬱症,到底能不能治好的?”陶無忌歎息。

“誰搞得清楚!”朱強搖頭,“——天曉得,這女人居然還在上班時間擠奶。就在櫃台裏,大方得不得了。”陶無忌驚訝,又忍不住笑:“你怎麽知道?——你見到了?”他道:“我當然不會去看。貓著身子,一會兒從裏麵端個杯子出來,裏麵全是奶。傻子才拎不清。”陶無忌開玩笑:“那說明人家工作太辛苦了,連去廁所的時間都沒有。你這個大堂經理要負責任。”他嘿的一聲:“負個屁責任。每個月那點破工資,捧著這幫祖宗不算,還有一堆破事,發米發油發毛巾,下雨天借傘,老人家借眼鏡,三伏天借清涼油。講起來是大堂經理,其實就是全天候保姆。不講了,講講眼淚鼻涕一把。”

胡悅從櫃台裏探出半個頭,看見陶無忌,指了指表:“十分鍾!”

陶無忌做了個OK的手勢。

一會兒,胡悅換完衣服出來,旁邊跟著白玨。陶無忌上前,叫了聲“師傅”。白玨眼睛一翻,“你老早不是我徒弟了——”徑直走了過去。陶無忌無語,瞥見胡悅忍俊不禁的神情,“我已經是過去式了,你怎麽樣,還扛得住吧?”她吐了吐舌頭,“反正23樓的咖啡是已經喝過了,拿鐵,一人一杯,剛好23塊。”

電影開場前,趁苗曉慧上廁所的空檔,陶無忌對胡悅表示了感謝。

“程家元說的?”她問。

“誰說都一樣。反正你不能學雷鋒,做了好事不留名。”陶無忌道。

她解釋,是一個初中同學的父親,在某國企當財務負責人,“反正是存錢,哪家銀行都一樣,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她對陶無忌道,“不用放在心上。幫你就是幫曉慧,曉慧跟我什麽關係啊?你早點脫穎而出,她爸爸才能早點讓步。”她依然是和過去一樣,凡事都往苗曉慧身上帶。陶無忌停頓一下:“謝謝。”她笑笑:“自己人,客氣什麽。”

看電影時,陶無忌一直想,這樣真的不太好。雖然是人家女孩自己不說開,但作為男生,這麽揣著明白裝糊塗,白占著人家的便宜,多少有些不厚道。但真要說,好像也挺難。處理不好就變成惹事生非了。一個半小時,都在想這事。電影完全沒看進去。結束後,苗曉慧說再去吃點東西。陶無忌問胡悅:“你決定,吃什麽?”胡悅提議吃火鍋。三人便挑了附近的一家火鍋店。席間,苗曉慧語出驚人,問陶無忌:

“你為什麽會喜歡上我,而不是胡悅?”

陶無忌摸頭,作沉思狀,“是啊,為什麽呢,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找不到答案。”說著,朝胡悅笑。胡悅也笑,在苗曉慧頭上作勢打了一下,“你真無聊。”

“如果我是男生,肯定喜歡胡悅。”苗曉慧一錘定音的口氣,“——論長相、身材、人品、氣質、能力,陶無忌你肯定是視力不好,或者是腦子缺根筋,才會找上我。”

“你倒有自知之明。”陶無忌道。

“本來就是嘛。我們胡悅是內外兼修、男女通吃。關鍵還特別仗義,尤其喜歡助人為樂,”苗曉慧說著,掏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給胡悅,“——幫個忙。我爸新給我找的相親對象,揚言這次如果我不出現,就去民政局脫離父女關係。你也知道我爸這個人,更年期加偏執狂,吃不消他。所以親愛的,隻有拜托你了,代我去碰個頭。這人條件不錯,如果你們能互相欣賞,那就是兩全其美——明天晚上八點,浦東八佰伴對麵那個哈根達斯。”

陶無忌以為胡悅會拒絕。誰知她竟答應了。

“行啊——怪不得給我戴高帽,原來是另有目的。”

“關於你討人喜歡這點,我完全是實事求是。”苗曉慧一臉正色。

鍋裏的湯煮沸了。三人的臉氤氳在熱氣中,襯得五官愈發溫潤朦朧,看不甚清。吃火鍋其實是吃醬料。每樣食材都在醬料裏滾一遍,赤條條地,千篇一律地炮製。吃個新鮮熱辣,其實也是簡單。陶無忌將涮好的牛肉夾起,放進胡悅的碗中。“——多吃點。”

送女生們回家後,陶無忌在地鐵上打了個盹。迷迷糊糊中,夢見苗徹衝過來,兜頭便是一巴掌,“我讓你癩蛤蟆吃天鵝肉——”一顫,打個激靈,人頓時醒了。旁邊人詫異地朝他看,想這人也是有趣,乘個地鐵也會做夢。陶無忌是有些累了。前一晚與蔣芮喝酒喝到深夜。這家夥請客,求陶無忌介紹客戶。“我現在就跟街上發傳單的沒啥兩樣,西裝筆挺在銀行門口兜生意,見人就問,爺叔,開戶嗎,阿姨,炒股票不?家裏親戚已經被我全部動員過了,不炒股票的馬上開戶,炒股票的統統換到我這家。前兩天我大姨媽還在發牢騷,說蔣芮你到p2p混一趟,我們掏腰包買你的理財產品,現在到證券公司,又被你忽悠去炒股票。獨吃自家人嘛。”拿了一疊名片給陶無忌,“兄弟幫幫忙——”陶無忌應允下來。蔣芮說這一陣在準備從業資格考試,通過了就打算當證券經紀人。“你覺得我行不行?”他問。陶無忌拿起酒瓶與他一碰,毋庸置疑的口氣:“絕對沒問題。”

兄弟是用來互相打氣的。一打啤酒,喝得微醺。膽色和信心都被挑了起來。蔣芮說他今年要努力賺到50萬,想想又說,“100萬。”陶無忌點頭:“我覺得行。”蔣芮道:“我媽說我小時候是個財迷,壓歲錢都自己藏著,有時她買菜沒零錢,問我借個一塊兩塊的,我都收利息。”陶無忌笑起來,“那你幹這行是對了。從小就很有經濟頭腦。”蔣芮告訴他:“之前那個騙人的p2p公司,我媽投了三十萬。我爸為這事天天罵她,說她貪小便宜,偷雞不著蝕把米。其實我知道,我媽不是那種人。她是為了我。那個月我業績排在前三,拿了五千塊錢提成,給我媽買了根手鏈。你也曉得,我爸是鐵道局的,不大顧家,我差不多是我媽一個人帶大的。說實話我找工作賺錢,不為別的,就想著能讓我媽享福過上好日子。退一萬步,至少得把這三十萬先還了,還得算上利息。”陶無忌同意:“按當時說好的利息。”他嗯的一聲:“八分利,必須的。不能獨吃自家人。”兩人又是舉杯,一飲而盡。

給苗徹打電話,是蔣芮的主意。說你必須要表個態,與其等你老丈人拿菜刀衝過來砍人,不如你自己先找他談,把話暢開了談。用男人對男人的方式。陶無忌覺得有道理。撥了苗徹的手機——次日酒醒,腦子兀自昏沉沉的。看電話記錄,足有十分多鍾。嚇傻了。隱約有些印象,好像說了“給我三年時間,你要還是看不上我,就把曉慧嫁出去吧”。一整天人都是恍恍惚惚的。苗曉慧約他晚上看電影,沒提苗徹。他也不好意思問。一個醉漢半夜裏耍酒瘋。說出來都要被人笑的。又安慰自己,已經是零分了,總不見得還帶負數。再仔細翻手機,發現昨晚還給苗徹發了照片,CFA(金融分析師)、CET八級和雅思證書。苗徹竟也回了短信:“這些麵試時候都見識過了,還有新的沒有?”——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及至遇見趙輝,知道他與苗徹的交情,領導臉上的笑容挺暖昧,意味深長,猜他也是知情的,便愈加的難堪。偏偏大姐又發來微信,說外甥放寒假想來上海玩,方不方便。他自是說方便。大姐說,爸爸也來,順便和親家碰個頭——這又是點了死穴了。陶無忌回了個“OK”的表情。心想,離寒假還有兩個多月,聽天由命吧。

隔了一陣,又有人來存錢,點名找“陶先生”。數額還是差不多。同事們看陶無忌的眼神都有些不同了。餘光瞥見程家元一旁坐著,也不作聲。這一陣兩人的關係有些微妙,見麵反倒更客氣了些。自然是因為胡悅的緣故。程家元跟著老馬出去與客戶談業務,回來時老馬怒氣衝天,說這小子吃到一半拉肚子,來來回回地去廁所,害我在客戶麵前下不來台。眾人心知肚明,老馬丟了老客戶,把怨氣都撒到徒弟身上。午休時陶無忌過去找程家元聊天,想著安慰他一下。誰知他竟是出乎意料地淡定,還趁著空檔在背英語單詞。又說已經報了CPA(注冊會計師)的培訓班,每周上三個晚上,次年八月份考試。“多半通不過,就試試看,總比浪費時間要好。”陶無忌記得胡悅也提過上培訓班的事,猜想這兩人應該是同學。果然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程家元這段時間開朗了不少,相比剛進S行那陣,有了些不卑不亢的意思。待人接物自如了許多,不整天惦著請人吃飯,被人嘲諷時也隻是一笑了之。他對陶無忌說:“現在沒空陪你喝酒吃小龍蝦了。”陶無忌微笑:“這個季節也沒有小龍蝦,等你考試通過,我們再買個十七八斤,吃夠本。”

下班前,支行出了些狀況。來了兩個公安局的人,調查銀行卡信息泄露的案子。其實已是前陣子的新聞了,複製銀行卡,ATM上取錢,數百名客戶一夜間卡裏蒸發上千萬。當時鬧得人心惶惶。這樣的案子,必有內鬼,專門出售客戶信息。製卡賣卡的人已經落網了,交代了一些線索。上下家的接檔、流程什麽的。“內鬼”很狡猾,每次交易都換地方,聊天也在不同的網吧,今天普陀明天虹口後天奉賢。公安局把所有涉事的銀行卡進行匯總分析, S行浦東支行的可能性最大。這是了不得的大事。連總行都驚動了,下文要嚴肅徹查。支行幾位老總統統出動,如臨大敵。一時間行裏議論紛紛,猜測誰會這麽膽大包天。前台那些朋友更是緊張。直接跟客戶打交道,一手的信息,講起來嫌疑最大。

白玨被叫進會客室。足足一個多小時才出來。臉色慘白,眉眼透著幾分憔悴。那些銀行卡十張有八張都是她經手辦的。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別的。重點審查對象逃不脫的。眾人愈發的不敢招惹她,盡量避開,唯恐這女人發作起來收勢不住。果然,離五點半還差一刻鍾,她正替顧客辦存款,冷不防將鈔票一丟,站起來,快步離開了大廳。客人被搞得雲裏霧裏。旁邊人不敢吱聲。朱強衝過去打招呼,“大概吃壞肚子了——”忙不迭地讓胡悅補上。

市分行幾位老總也到了。大事情,各部門都要留人,到點也不能下班,召開緊急會議。大家坐著,俱是神情凝重。顧總平常很內斂的一個人,這當口也有些按捺不住,把話說得很重,殺氣騰騰的。會開到一半,有人匆匆跑進來,嚷著“出事了,神經病要跳樓——”。眾人聞訊奔到23樓,見白玨坐在窗台上,兩隻腳掛在外麵,隻留個背影。長發隨風飄揚。有人過去拉她,被她一喝“死開”,窗外雙腳晃了幾下,便嚇得不敢靠近。她叫道:“統統退後,離開兩米!”眾人不敢造次,退到兩米之外。顧總悄悄做了個報警的手勢,嘴上道:

“小白,你冷靜一點。”

“我要是坐牢,我兒子非死不可。”她喃喃自語。

“你先下來,有話好說,我們慢慢商量。”

“我兒子非死不可——”她兀自不停。神情恍惚。

幾位領導退到一邊,商量對策。有人建議去把她兒子抱過來,也有人怕她見到兒子反而受刺激,倒不如趁她不注意,強行拉她下來。正猶豫間,忽聽眾人驚呼,隻見她身子晃了幾下。風太大,沒坐穩,一隻高跟鞋徑直掉下去,從23樓落到地麵。也不知砸到人沒有。下班時間,消防車堵在路上。電話那頭刺耳的鳴笛聲,連聲關照“要穩牢伊(穩住她)”。這邊接電話的是支行劉總,脾氣有些急,張口便衝一句“我們沒本事穩牢伊,你們再晚點,就直接去殯儀館吧。”又過了一會兒,消防車總算是到了。在地上鋪了層黃色的救生氣墊。顧總以前當過兵,有些常識,見了便搖頭,說氣墊最多隻能承受六層樓以下的衝擊。純粹擺個樣子。真要跳下去,接住接不住都是個死。一會兒,消防官講了大概的營救策略,說已經派人到24樓,窗口吊下來,看準時機直接把女人踢進去。眾人都覺得匪夷所思,那消防官卻說這在巴西有過成功案例,優酷上有視頻,可以去看。

紛亂間,一個人竄出來,叫了聲“師傅”——正是陶無忌。

白玨眉頭一豎,逼尖喉嚨,“離我遠點!”

“師傅,呶,拿鐵,一人一杯。”他遞了杯咖啡過去。

白玨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左手撐住窗框,右手拿咖啡。眾人見了,愈發緊張起來,想兩隻手都搖搖晃晃,現在還騰出一隻手拿咖啡,要命。

陶無忌趁勢上前一步。“師傅,我有話跟你講。”她道:“你講。”陶無忌道:“不能告訴別人,我偷偷講給你聽。”她狐疑地看他,“什麽話?”陶無忌說:“我上來告訴你?”她看看他,再看看咖啡,點了點頭。陶無忌便又上前一步,湊到她耳邊,輕聲說了句話。眾人隻當他是虛晃一槍,目的是把人拉下來。誰知他竟真的隻是說話。便都有些惋惜,覺得錯過了機會。

“瞎講!”白玨忽然叫起來。

“真的,不騙你。”

“那你去告訴他們。”白玨手一揮,指向後麵那眾人。

“我肯定會說的。不過你要先下來。這麽坐著太危險,萬一摔下去怎麽辦?來——”他朝她伸出手,語氣平緩,“師傅,我扶你下來。”

白玨看了他一會兒,終於,把手伸向他。

眾人鬆了口氣,以為事情總算結束了。誰知變生不測,她一個撲空,陡的失了重心,整個人竟直直地朝下倒去。驚呼聲中,陶無忌反手去抓她。但下墜力道太大,他又沒有支撐,大半個身子頓時也跌出窗外——總算人是接住了。一隻手抓牢她,另一隻手死死攀住窗沿。與此同時,全副武裝的消防員從24樓一躍而下,托住了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