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輝記得,老師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有時候,其實我挺討厭自己。”

那是師生間最後一次長談。病床靠窗,窗戶沒有關嚴,風一吹,掀起窗簾一角,月光漏了些許進來,在地板投下亮白的影子。也是時有時無的。一會兒明一會兒暗。那樣靜謐的夜,又是臨著澱山湖,水氣重。什麽東西沉下去,結結實實落在地麵上。反倒是安心。兩人的談話其實也沒什麽主題,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斷斷續續。說過的,沒說過的,看著慢騰騰,你一言我一句,不知不覺倒是說了許多。都存著個念頭,心照不宣——以後怕是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將麵上那層悲傷的意思掩去。像回憶,又像傾吐。

老師說他對不起師母。趙輝說,師母是好人,也是可憐人。老師說,別做好人,好人都可憐。趙輝說,那也要做好人,難不成做壞人?老師沉默了一下,說,我是壞人。趙輝笑笑,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老師問他,如果時光能倒流,回到二十歲,你最想做什麽?趙輝說,不去追求李瑩,裝不認識。老師提醒他,李瑩的死,跟你沒關係。趙輝說,那也不追,我受不了她死在我麵前。說著,趙輝眼淚流下來。他道,老師,我心裏很難受。老師說,我知道。趙輝說,我每天都在想,要是李瑩沒死,我會比現在開心許多。老師說,你還年輕,有的是讓自己開心的事。趙輝搖頭,道,有時候,我甚至還想,如果早點給蕊蕊東東找個後媽,或者在銀行裏睜隻眼閉隻眼,我會活得比薛致遠還風光。

老師沉默著。趙輝也停下來,等著被老師訓兩句。誰知老師歎了口氣,說,那就去吧,找個漂亮女人,做事也不用那麽頂真,差不多就行了。趙輝倒笑了,說,老師你在講反話。老師說,我是說真的。趙輝說,你曉得,我不可能這麽做的。老師又歎了口氣,道,所以說呀。過了片刻,老師又說,你別學我,要是時間倒流,我都不會走老路。趙輝問,老師你會怎樣?老師想了想,說,講不清,反正不會再讓你師母受苦。是我害了她。我是壞人。

那晚,老師前後講了好幾次“我是壞人”。趙輝隻當他是指自己的病。老師最後階段的醫藥費,是趙輝他們幾個湊的。師母實在是撐不住了,幾張銀行卡加起來,餘額都不到五位數。師母也有些發急了,生死關頭,話也說得比平常狠:“家裏還有一抽屜借條呢。他要真走了,我也跟著去。活著還不如死了。”趙輝印象裏的師母,是個典型的上海女性。很會操持家務,即便條件有限,也把自己和丈夫拾掇得山青水綠。老師對她很“服貼”。這個“服貼”,其實也是尊重的意思。老師曾經開玩笑地說過,男人稍有些“妻管嚴”,是社會文明的體現。念書時,趙輝常去老師家蹭飯。師母做菜的手藝相當不錯,紅燒鴨膀、冬瓜小排湯、絲瓜毛豆、馬蘭頭拌香幹。色香味俱全。老師買那種零拷的黃酒,與趙輝邊喝邊聊。喝到最後,師母往往會煮一鍋桂花酒釀圓子,端上來,蓋子一掀,屋裏滿是甜香。老師說,我們喝酒的,不吃甜食。師母嘴一撇,說,吃點,醒酒。老師乖乖舀了半碗。趙輝好笑,想,酒釀圓子醒酒,有趣。其實是師母自己喜歡吃。吃過飯,碗筷照例是老師洗。老師做家務完全不行,洗完了碗邊還剩一層油。師母不介意再返工。但每次還是讓老師洗。關鍵是態度。那時候,趙輝覺得老師和師母是標準的恩愛夫妻。雖然後來也聽過一些傳聞,說老師與師母的關係其實並不好。也不以為意。夫妻間的事是最難說清的,真正是冷暖自知,一兩句話沒法概括的。唯獨一次,大半夜老師把趙輝從宿舍裏叫起來,說師母去娘家了,他又丟了鑰匙,求借宿。趙輝猜想是夫妻倆吵架了,也不說破。兩個男人擠在一張**,天熱,通身的肉呷氣。老師有時反而是帶些孩子氣的個性。他勸趙輝不要結婚。趙輝問,為什麽。他想了半天,擠出一句,結婚還要洗碗。趙輝說,不結婚也要洗碗。

“你這輩子做得最後悔的事,是什麽?”

那晚,老師躺在病**,眼睛望向窗外。問他。

趙輝說:“沒有早點逼李瑩去檢查身體。”

老師說,“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他停頓一下,似是有些猶豫。趙輝也不催促。沉默了許久,老師終是沒有說下去。卻勸他提防薛致遠。

“這個人,做事有些出格。你弄不過他的。”

老師很少背後指責學生。而且還是這樣的措辭。趙輝有些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

“你是我最鍾愛的學生。我希望你能過得好,過得稱心如意。”

追悼會後,這句話一直在趙輝腦海裏盤旋。老師說這話時,嘴角帶著一絲微笑,還有希冀。像西方神話裏的先知——遺像也是差不多的風格。老師在教學樓前的一張舊影,還是七、八年前拍的,穿著灰色夾克衫,手插在褲袋裏,背著他那隻黑色公文包。旁邊就是花壇。春天,正是姹紫嫣紅的季節。光線、角度都很好,人沐浴在陽光裏的感覺。趙輝那天一直盯著照片看。看久了,眼睛發花,會有錯覺,仿佛老師還沒走,靜靜地在那裏。

趙輝生病了。高燒發到四十度,吃藥不管用,吊了兩天水,溫度才一點點下來。請了一周病假。後麵幾日其實好得差不多了,也懶得上班。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遙控器上上下下地按。什麽也沒看進去。腦子裏忽的蹦出一個詞來,“自暴自棄”——分行換屆的事情,已正式下文了。一個總行空降的處長,黑馬似的殺出來,補了那個缺。顧總電話裏安慰的話說了一圈,也是無可奈何。古人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便是這個道理。許多事情是講不清的。倘若投下幾分,便能收獲幾分,天底下就沒有“委屈”兩字了。其實朱強那事一出,趙輝就有些預感了。不早不晚,偏偏這個當口出事,老天爺都跟他過不去。再加上那個“空降兵”也確實不簡單。英國的MBA,年紀比趙輝還輕了五、六歲,一直在海外分行工作,前年為某境內集團的離岸公司並購一家海外金屬企業,項目便是他負責的。雖說是小公司,影響也有限,但對於S行來說,這塊業務之前從未涉足,意義便完全不同。去年還評了S行十大傑出青年,勢頭很勁。被這樣的人取代,趙輝還不好十分叫屈。便愈發的鬱悶。在家裏戴口罩,怕把感冒傳染給孩子。但防不勝防,蕊蕊還是中招了。過兩日,又傳染給東東。鼻涕加眼淚,很遭罪。一屋子人都是頹的。全家感冒的情形過去也不是沒有,但此時此刻,在趙輝眼裏,家裏彌漫的便不僅僅是病菌了,而成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黑壓壓的,兜頭兜臉地撲將過來,逼得人胸口生疼,喘不過氣。空閑也能助長壞情緒。躺在那裏,什麽也不做,像個老人那樣回憶從前。從李瑩那段開始,二十年的光景在腦海裏過一遍,一幕一幕,放電影似的。長長地歎口氣,得出結論:這就是命。趙輝想到老師那句“我希望你過得稱心如意”,竟像是諷刺了。忍不住苦笑。

瑪麗回國,邀趙輝一家吃飯。席間,又說起美國那家醫院的事。瑪麗說:“我查過了,這事不假,已經有好幾個成功案例了。”苗徹在桌下踢她的腳。她不睬,徑直問趙輝:“你不考慮一下嗎?”趙輝笑笑,沒吭聲。瑪麗又問苗徹:“你們都是銀行裏幹的,想辦法弄個貸款,先把孩子眼睛治好,不行嗎?”苗徹點頭:“行啊,我把我們總行行長的電話給你,你直接打給他試試。”蕊蕊吃完了,自顧自地“切水果”。趙輝瞥見女兒與苗曉慧坐在一起,差不多年紀,卻像是小了十來歲。苗曉慧把一塊魚挑去刺,放在蕊蕊盤裏,“吃魚。”蕊蕊也不道謝,夾起來便吃,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苗曉慧問她:“你身上這件衣服真好看,誰買給你的?”哄小孩的口氣。蕊蕊回答:“網上買的。”苗曉慧便驚訝道:“真的呀,你告訴我哪家店,我也買。”蕊蕊打開淘寶,搜出那家店。趙輝道:“蕊蕊,眼睛離PAD遠一點。”她答應著,卻依然湊得很近。很熱情地為苗曉慧挑選款式和顏色,與店主發消息交流。兩個女孩嘰嘰喳喳,忽的,蕊蕊“哎喲”一聲,整個人跌坐在地上。眾人都嚇了一跳,蕊蕊卻道“沒事”,屁股一拍,利索地爬起來。趙輝知道必定是她沒看清椅子,撲了空。家裏這種情況時有發生。便岔開話題,問苗曉慧的近況。瑪麗插嘴道:“現在靈光了,會玩金蟬脫殼了。”趙輝一怔,沒明白。苗徹也板著臉。苗曉慧嘻嘻一笑,說出上次相親找人代替的事。那青年也是糊塗,隔了一陣才搞清“苗曉慧”竟是冒牌貨。對方父親是苗徹的舊鄰居,有些交情。苗徹押著女兒上門賠禮。回到家就說要打110。苗曉慧問父親做啥。苗徹說,脫離父女關係。苗曉慧說,110不管這事,應該去民政局。苗徹拿這寶貝女兒沒轍,恨恨地說要找黑社會,把那個姓陶的做掉。苗曉慧說,你把他做掉,那我就先打110,再去民政局。

“這丫頭實在不讓人省心。”

苗徹提起這事,兀自火氣未消,想說“還是你們蕊蕊乖”,忍住了。不能觸人家心境。單是兩個女孩坐在一起,畫麵已經很讓人難受了。趙輝又是那樣敏感的一個人。早些年,苗徹還經常約趙輝一家出來吃飯,現在漸漸少了,主要是考慮到趙輝,怕他不舒服。自家女兒再淘氣,終是身體健康。蕊蕊就有些那個了。其實苗徹挺佩服趙輝,饒是這樣的局麵,平常也一星半點不露,待人接物從沒有難看的時候。換了自己早就亂套了。又怪瑪麗多事,以前單叫女孩們出來,倒也省事,偏偏這次要全家出動。苗徹知道她的心思,是想把看病那事再鄭重地提一提。她也算是盡心了,在網上以蕊蕊的名義設了個捐款,掛些照片上去,零星竟也有人捐個五美金、十美金什麽的。醫院那邊也托了朋友去問,可以分期付款。她甚至對趙輝提出,借一部分錢給他,不收利息。苗徹對這個前妻再了解不過了,人品絕對OK,就是有些沒心沒肺。富貴人家的孩子,通常都有這個毛病。很理想化。考慮問題直來直去。她喋喋不休,把趙輝逼得像是一個不舍得為孩子花錢治病的壞爸爸。苗徹勸她閉嘴,“我們窮人的世界你不懂——”苗徹猜想,苗曉慧將來多半也是這副德性。女孩子太寶貝太一帆風順,有好也有不好。那天老鄰居或許是為了緩和氣氛,與她開玩笑,“我兒子不好嗎?看不上他?”她回答:“挺好的,可惜我已經快結婚了。”說著亮出那枚戒指。弄得大家一陣傻眼。這丫頭居然還不罷休,一直誇她那女伴怎麽怎麽好。他旁邊聽著,恨不得把她嘴捂上。虧得那青年很有禮貌,始終沒打斷她,甚至還微笑地說了句“認識你很高興”。

苗徹始終覺得,以女兒的個性,應該找個各方麵都更成熟的男人。經濟條件隻是其中一樁。在他看來,陶無忌也是個孩子。當然,通常男生在這年齡都不會成熟到哪裏去,隻是,上海男生至少占個“地利”,行事便會平和許多。苗徹年輕時也是有些急吼吼的性情。尤其是追瑪麗那陣。貪她的美貌、可愛。多少也有點貪人家的家世。虛榮心人人都有。現在想起來,其實是有些後悔的。門當戶對是老生常談,卻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苗徹不想女兒走前妻的老路。倒也談不上多麽討厭陶無忌。說到底人家也是個好孩子,別的不提,單單能考來上海,就相當不易了。女兒讀書算是讓人省心的了,倘若放在外省市,也頂多考個當地的二流大學。成績不能跟人家比。但選女婿實在不是選狀元。那天陶無忌喝醉了,電話裏語無倫次,證書一張張傳過來,發撲克牌似的。苗徹聲音冷冰冰,臉上卻是忍俊不住。想這孩子挺逗。苗徹覺得,自己現在就跟當年的老丈人差不多,為了女兒,棒打鴛鴦也是沒法子的事。老丈人沒挺住,最終妥協了。自己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吸取教訓,關鍵一點就是,心不能軟。瑪麗有時說起這事,竟還幫著女兒胡鬧,說曉慧像我,脫俗,不食人間煙火。苗徹好笑,說沒錯,曉慧是神仙姐姐,你是神仙外婆。

趙輝又休息了幾天,回去上班。同事間聊起副總換人的事,都對他表示惋惜。趙輝一一拱手相謝。不沮喪,也不故作釋然。巧也是巧,下午分行領導一行人過來視察。那位新副總也在。趙輝原本與他就有些相識,與他握手,說“恭喜”。那人也很客氣。寒暄了幾句。苗徹還要打趣,把他拉到一邊,說“手心裏應該藏把刀片”。趙輝道:“你怎麽曉得我沒藏?——還是把生鏽的刀片。”這位仁兄做事很是雷厲風行,上任沒幾天,便撤了個分行業務部的經理。壞帳三、五千萬,金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處理起來也是可輕可重,主要是拿了人家的好處,信用證打包貸款上眼開眼閉,一張已經過期,另一張索性連企業名字也對不起來。有些囂張了。講起來還是苗徹他們審計時查出來的,報到上頭,新副總態度很堅決,說必須嚴肅處理。旁人也不好再講什麽。苗徹平常也算是做事頂真了,碰到這位仁兄,也有些吃驚。內部審計是個技術話,業務上不消說了,關鍵還是“分寸”兩字。查或不查,查多還是查少,查出來報是不報,報多報少,才真正是磨人的。真要放開手腳去查,十樁裏七、八樁逃不脫的。苗徹最冤枉一次,對某位即將調崗的老總進行離任審計。其實也是例行公事,通常都是走個形式。苗徹查出幾樁,部領導看了,說不必較真,意思意思就行了。苗徹最反感這些,但領導已經發話,也不好硬撐。索性撂挑子,不審了。誰知審計報告呈到總行,被上頭狠批一頓,駁回來,“重審!”這竟是從未有過的事。後來才曉得,這人已經被上頭圈定了,紀委那邊也早布置好了。隻怪部領導遲鈍,沒搞懂上頭的意思。於是連夜重審,列了十七八條罪狀,才算有個交代。苗徹是項目主審,寫檢查、扣獎金,搞得很難看。這倒罷了,還被人家牽頭皮:“苗大俠原來也是說說而已,徒有其名——”苗徹一口氣憋在肚子裏,沒處發作,恨得差點寫辭職報告。被趙輝勸下來,說的也是老道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不管別人怎麽翻江倒海,我們但求問心無愧。苗徹也不是剛出道的楞頭青了,這些年曆練了不少,但脾氣終是不變。上任以來得罪的人,加起來組建兩三支足球隊總歸不成問題。每次審計報告交上去,就跟交辭職信差不多。豁出去的感覺——名氣倒也做出來了。反得領導器重。都說審計部是該要有這麽一頭強驢,全是小綿羊倒不對了。上麵不好交待,下麵也壓不住。這次是有些跌破眼鏡了,居然判得那麽重。內審不比外審,又是國有銀行,樹大根深,每個動作都牽扯甚多,領導要考量的地方也多,有時候倒不全是包庇、護短什麽的。所以說新副總這“三把火”燒得很旺。苗徹對趙輝道:“這朋友是拉仇恨來了——”趙輝拍他的肩,笑道:“論這個,咱不輸給他。”

下班前,趙輝接到母親的電話,“毛頭(吳顯龍小名)進醫院了,你曉得嗎?”趙輝吃了一驚,忙問是什麽病。母親說是腦溢血。趙輝知道吳顯龍素來有高血壓,心腦血管那塊不大好。便道,我曉得了。母親又加了句,好像最近生意上不大順當。趙輝嗯了一聲。掛掉電話,便給吳顯龍打過去。是助理接的,說吳總正在休息。趙輝問了醫院和病床號,立刻趕過去。到了醫院,吳顯龍還在睡。助理說要叫醒他,被趙輝攔下了。隨意聊了幾句。助理說,吳總是前天晚上突然暈倒的,送到醫院時情況很壞,醫生還下了病危通知單。趙輝心裏歎口氣。吳顯龍無兒無女,父母也都已過世。偌大的病房裏空空****。母親也是聽老鄰居說起,才曉得他住院了——趙輝猜測他是故意瞞著自己。天鵝島的項目前一陣出了紕漏,貸款到期付不出錢,銀行告到法院,判了個強製執行,已定了司法拍賣的日程。網上搜“顯龍集團”,鋪天蓋地都是負麵新聞。趙輝做好準備,他會來找自己求救——誰知竟沒有。趙輝猜到他的心思。不上門不開口,留些他日相見的餘地。否則真連朋友都做不成了。生意圈裏開口閉口都是“朋友”,其實頂多算是“夥伴”,弄得不好便是“仇人”。真正的朋友不多。尤其是從小到大推心置腹,為對方赤膊上陣都沒二話的那種。趙輝瞥見吳顯龍額頭上的皺紋,刀刻似的。鬢角的白發密密麻麻。臉上一點血色沒有,白得像紙。忍不住心裏難受。又坐了一會兒,吳顯龍醒了,見到他:

“你怎麽來了?”

趙輝徑直問他:“沒去找薛致遠想辦法?”

吳顯龍不吭聲,讓助理替他把枕頭墊高些。

“這次連他也幫不上忙?”趙輝又問。

“能幫。”吳顯龍停頓一下,“——我不想讓他幫。”

趙輝朝他看,有些詫異。忽的,明白了。薛致遠必定是提了什麽苛刻的條件。像賭場裏設套,頭一次是引人入局,再下去就沒那麽容易了。必然要讓你吐些出來。他與吳顯龍那樣的關係,無人不曉。趙輝知道薛致遠會提什麽條件。兩人沉默了一陣。吳顯龍問他:“蕊蕊東東都好?”趙輝點頭:“蠻好。”

晚飯時,保姆做了鍋貼。東東問趙輝:“要不要給隔壁阿姨送一碗?”趙輝怔了怔,還未開口,保姆道:“人家送過餛飩,上次包粽子,米和肉都是她買的——”趙輝不好再說什麽,答應了。東東盛了一碗,端到隔壁。趙輝聽見周琳咯咯的笑聲,說“謝謝你啦”。一會兒,東東回來,手裏多了一張照片。趙輝不認識上麵的人,問是誰。蕊蕊一把搶過,嗔道:“爸爸你連吳亦凡都不認識啊——”東東說吳亦凡到上海參加活動,周琳托朋友千辛萬苦搞來他的簽名照。趙輝這才曉得原來女兒也追星。瞥見她掩飾不住的興奮,眼睛鼻頭都快擠到照片上了,不禁暗自歎息,家裏三個人,統統被她套牢。這女人天生做公關的材料。

臨睡前,趙輝彈了會兒鋼琴。許久未彈,手指都有些僵了。怕吵著鄰居,也隻彈了一小段。關了燈。黑暗中靜靜坐著,不想動。窗簾未拉全,一縷月光透進來,夾著樹影。微微晃著。聽見自己的呼吸聲。發了一會兒呆。說是發呆,腦子竟似比平常更清醒。人和事,輪廓鮮明。也許這樣的夜,給人一種額外的安靜的力量。

他陸續去看了蕊蕊和東東。蕊蕊睡相不好,趴手趴腳,整條大腿都在外麵。他替她蓋上被子。睡著時的蕊蕊和別的女孩並無不同。長長的睫毛蓋下來,皮膚雪白。趙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女兒。日子久了,倒也談不上多麽難受。隻是擔憂。心都是揪起來的,半空中打個結,生疼生疼的。

東東也睡著了,手裏兀自拿著手機。趙輝把手機拿開,無意中按了鍵,屏幕上一張照片跳出來,竟是那天周琳包粽子,臉上還沾了一粒米,很專注的神情。趙輝又望向床頭櫃,像冊翻開,剛好是李瑩包粽子那張,頭發紮起,穿一身淡青色衣服,手拿粽葉,嘴裏咬著粽線。衣服與棕葉的色彩很是協調。隔得久了,照片有些發黃。翻過一頁,是李瑩抱著東東在街心花園。那時東東才出生不久,被李瑩抱在手裏。大冬天,東東裏三層外三層地裹著,臉蛋紅撲撲,像個大阿福。時間生著腳,會走路,還會輕功,倏忽一下便過去,完全不察覺地——趙輝靜靜看了一會兒,關燈,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

走到陽台上,點了支煙。稍頃,聽見隔壁有動靜,周琳穿著睡衣出來。兩人打個照麵。“趙總彈鋼琴啊?”她道。他問:“吵著你了?”她忙搖頭,“我喜歡這支《秘密的庭院》,好聽。”趙輝笑笑。停了幾秒,她問他:“這兩天心情好點沒有?”他愣了愣。她道:“你老師——”他哦了一聲,“都過去了,生老病死,老天爺都沒法子的事。”她道:“每個人都有這麽一天。”他點頭:“沒錯。”她朝他看,“第一次看你抽煙。”他停頓一下,把煙掐滅,“偶爾抽抽。”她道:“心情不好的時候?”他道:“不一定。”她道:“我猜也是。”他沒明白:“什麽?”她道:“如果隻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抽煙,煙廠都要關門了。”趙輝嗯的一聲:“我本來就抽得不多。再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真這樣,也不見得會關門。”她笑笑,又道:“我倒是蠻喜歡你抽煙。”他一怔:“嗯?”她道:“感覺親切許多。不抽煙不喝酒不玩女人,刀槍不入,這樣的男人其實挺可怕。”說完聳聳肩,做好他生氣的準備。誰知他竟沒有。隻是把頭轉向遠方,半個身子探出去,閉上眼睛,做了個深呼吸的動作。

“趙總好像很累?”她問。

他沒有回答。半晌,緩緩道:“今天,是我和妻子的結婚紀念日。”

陽台那頭似是有些意外,“哦。”

“23年了。”

兩人沉默了一下。

“時間過得真快。”她歎道。

“這話應該我說,”他感慨,”——快得仿佛一切都是昨天發生的事。”

真是很奇怪的夜晚呢。放在之前,趙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和這樣一個女人,談論自己的妻子。而且還是自己挑的頭。燈光昏暗,中間隔著那些花花草草,他看不清她的臉。隱約有種錯覺,好像是李瑩站在那裏,聽他傾訴。恍如隔世般。李瑩是個好女人。她的好,比旁人看到的還要多。倘若沒有她,不會有今天的他。她是那麽聰明、善良、還有些倔強——周琳聽得很認真,似是期待了很久。呼吸聲隨著他的講話內容而抑抑頓挫。他跳開那些格外憂傷的片斷,盡可能讓敘述變得平緩、從容。事實上,這也是他希望達成的效果。

“生老病死,老天爺都沒法子的事。”她拿他剛才說的話,安慰他。

“沒錯。”他點頭。

回到房間,趙輝拿手機撥了個號碼。那頭接起來,薛致遠的聲音:

“這麽晚?”

“上次你說的私募基金,有空可以聊聊。”趙輝說完,很快地掛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