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時,蘇見仁看見程家元與胡悅坐在一起。拿著托盤從兩人邊上過去,故意放慢腳步,胡悅叫聲“蘇處”,程家元則不吭聲。蘇見仁問:“我能坐這裏嗎?”胡悅把餐盤朝旁邊挪了挪,“請坐。”蘇見仁放下餐盤,瞥見程家元麵前隻有兩個素菜,“減肥啊?”程家元“嗯”了一聲。蘇見仁朝胡悅笑笑,“現在時代變了,男同誌也減肥——”程家元不睬,低頭吃飯。胡悅覺察出一絲異樣。蘇見仁討個沒趣,也不多話。三人不尷不尬地吃飯。

“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蘇見仁給程家元發了條短信。瞥見程家元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放下。“我待會兒去買咖啡,給你帶一杯?”他問胡悅。胡悅說“謝謝”。

吃完飯,蘇見仁先回到辦公室。一會兒,程家元到了。“找我有事?”蘇見仁嘴一呶,示意他把門關上。程家元關上門,轉過身,有些倔強地站著。蘇見仁朝他看:“坐吧。”他依然站著,“有事就講。”蘇見仁停了幾秒,問他:“去看過你爺爺了?”

程家元“哦”的一聲——音拉得很長,一絲譏諷的意味從嘴角漏出,迅速朝父親看了一眼。恍然大悟的神情。蘇見仁有些窘。其實也是意料之中。老爺子情況不大好,醫生說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了。之前蘇見仁每次去,都是偷偷摸摸的,怕討罵。老爺子身子再不濟,嗓門依然是響亮的,混著陝北口音的上海話,很有威懾力。五個兄弟姐妹,唯獨他每次出現,都格外地讓老人家提神。老爺子罵人是不留餘地的,狠話加髒話,還有土話,一古腦端出來,呱啦鬆脆,也不管別人是否下得來台。前幾日,老爺子說“統統來”,一眾子女,加上兒媳女婿、孫子孫女,圍著病床排成幾個橫列。蘇見仁站在最後一排。躲在前麵人的腦袋後頭,聽老爺子道“那個東西呢,出來!”語氣一出,大家都知道是說誰。前排很自覺分開一條路,他上前,叫了聲“爸”。老爺子破天荒地沒有罵人,話依然說得直逼逼的,“孫子姓蘇不姓程,你要是不複婚,以後清明冬至就別來——”眾人都朝蘇見仁看,眼神很有內容了。被這樣的氛圍壓著,蘇見仁有氣無力地應了聲“曉得了”。消息傳到程家元媽媽那邊,應該是得了鼓勵,本來很軟弱的一個女人,竟也有了脾氣,“要複婚,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蘇見仁聽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你這倒也不用太擔心。蘇見仁的大姐,做了幾十年婦聯幹部,很穩重的一個人。把弟弟拉過來談心。兄弟姐妹裏頭,蘇見仁最買這個大姐的帳。大姐的意思也很清楚,清明冬至這種話不聽也罷,但至少一點,說明爸爸很在意家元,希望你能複婚。大姐到底是大姐,看問題透徹,話也說得實在,“關鍵是態度。爸爸的時間不多了,你就是做戲,也要做得讓他放心。曉得吧?”蘇見仁懂了。常言道“孝順孝順,要孝,更要順。”蘇見仁決定順著老爺子。當然這事光自己努力不行,還得前妻和兒子那邊配合。十幾年沒主動上門了,蘇見仁一時倒有些沒方向。好在兒子離得近,便打定主意,先從這邊入手。

“你是為了爺爺的家產吧?”程家元斜著眼,看他。

被兒子這麽揶揄,蘇見仁有心理準備。事實上,要說跟“家產”一點關係沒有,蘇見仁也不好意思。更準確的說法是,讓老爺子開心,大家開心,你好我好大家好。蘇見仁沒貪財到那個份上,但也沒清高到那個份上。該自己的,也不用客氣。蘇見仁有自知之明,真要像老爺子當年賭氣說的“淨身出戶”,下半輩子就難過了。這些年雖說沒直接跟家裏要錢,但老爺子到底還是睜隻眼閉隻眼的,別的不提,單是眼下住的房子,舊是舊了點,勉強也稱得上一線江景,頂層帶閣樓。他住一層,上頭一層再租出去,也是筆可觀的收入。老爺子真要做絕了,房子收回去,少了租金進帳,倒要貼錢去租房,每月一來一去就是好幾萬。蘇見仁知道自己的弱點,吃不得苦,也沒長性。除了追女人,什麽事都是三天打漁兩天曬網。老爺子活著還好些,倘若咽了氣,兄弟姐妹是再現實不過的,一句“爸爸說的呀”,半毛錢都不會同他客氣。因此無論如何要趁父親還在,討著一句半句準話,後麵才不至於落空。除了這番心思,到底父子一場,以前做得不夠好的,都到了這個時候,無論如何該補上些才是,盡盡孝道。還有程家元母子那邊,要說一點愧疚沒有,蘇見仁也沒皮厚到那個程度。當著父親的麵,道個歉,討幾聲罵,最好再流幾滴眼淚,做成一團和氣。蘇見仁想,若能這樣,那是再好不過了。

“讓我們原諒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程家元道。

“那你忍心讓爺爺帶著遺憾離開人世?”蘇見仁問。

“這是兩碼事。”

“怎麽會是兩碼事?你爺爺的身體狀況你最清楚,你不原諒我,他肯定死不瞑目。我承認,過去是我不好,對不起你們兩母子,可爺爺他總歸待你們不錯吧。看在爺爺的份上,大家把之前的恩怨暫且放一放,以大局為重,讓他老人家走得安心,走得稱心。不是蠻好?”

“蘇見仁,”程家元忍不住搖頭,“——我發現你真是無恥到極點,沒藥救了。”

“連名帶姓叫你老子,”蘇見仁嘿的一聲,“——你媽教的?”

程家元翻個白眼,轉身就走。蘇見仁喝道:“等等!”他停下來。蘇見仁丟給他一份文件,“行裏新推出的一個基金,隻對高端客戶開放。交給你了。”程家元並不領情,“我手裏又沒幾個高端客戶——”蘇見仁打開抽屜,扔過去一疊名片,“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別說老爸沒照顧你。”程家元依然不睬。蘇見仁說下去:“男人要做點成績出來,才會有女人喜歡。你別學我,沒出息,隻好吃老本。你年紀輕,將來的路還長。我是為你好,你別拎不清。”這話說得有些貼心貼肺了。程家元猶豫了一下。蘇見仁趁勢道:

“前台那個姓胡的小姑娘,皮膚白白,眼睛大大——你喜歡她,是不是?”

程家元一驚:“你,你怎麽曉得?”

蘇見仁暗自好笑。這些年風月場裏打滾,別的或許不行,唯獨男女間的情事,軋苗頭看山水,是再拿手不過的了。程家元又是那樣單純的個性,小男生初涉愛海,心裏想的,都一五一十在臉上寫著呢。哪裏瞞得了他。蘇見仁愈是篤定,神情便愈是鄭重:

“跟你媽媽說了沒有?——這女孩子我看著也不錯,真有那個意思,就要抓緊。”

“人家又未必肯——”程家元皺眉,有些煩躁地。

“追女孩,首先自己要有信心,否則什麽都成不了。再說了,你哪裏差了?家世就不用提了,免得人家說我們俗氣。本科畢業,大銀行裏上班,身高長相也差不到哪裏,稍微有些減分也就是這塊胎記,但現在醫術那麽發達,激光去斑也就是分分鍾的事。性格穩重低調,要求上進,周一到周五天天排滿,又是英語又是CPA。你自己說,這樣正派又努力的小青年,到哪裏去找?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不是癩痢頭兒子自己好,而是客觀分析——人家女孩也不是傻子,一邊是你,一邊是陶無忌,你說她會選誰?”瞥見程家元眼神中閃過一陣驚詫,更加得意洋洋,拍他的肩,“——我是你爸,別看我平常不響,其實你的事啊,我都清清楚楚。我隻有你這一個兒子,不為你考慮,為誰考慮?”蘇見仁說著,又把那份文件和名片交到他手裏,語速放緩:“這種項目不是人人輪得到的,平常跑斷腿,還不及這裏隨隨便便簽一筆來得多。這個月業績榜你要是再上不去,我‘蘇’字倒著寫。”

下班時,蘇見仁在電梯裏遇到趙輝。趙輝又提了一下那個項目。蘇見仁說,已經交代下去了。趙輝極少親自關照,這次是有些例外了。上周,趙輝找到他,說了意思,又指定與“致遠信托”合作。蘇見仁聽到“致遠信托”,便有些不爽。故意挑毛病,推三阻四。趙輝也不吭聲,待他說完了,問起他上月給自貿區的一筆貸款。蘇見仁頭皮發麻。那客戶是朋友的朋友介紹來的,關鍵是看情麵,好處倒沒拿多少,不過兩副清一色的事。一套貿易單據同時辦了幾項貸款,講起來是違規,但在行裏也不算新鮮,僧多粥少,這麽幹的人多了,還有更過份的,一套單據同時在幾個城市貸款,一女多嫁,也是常事。蘇見仁本來沒放在心上,但冷不丁被頂頭上司拎出來,竟也有些忐忑。好在趙輝隻是一提,並沒細問。反與他把那事兜了底,話也說得很誠懇。說這次是為了個老朋友,從小玩到大,感情相當好,資金上有些困難,實在是不能不幫。蘇見仁聽說過“吳顯龍”這個人,也隱約知道他與趙輝的關係。想,老趙難得徇個情,不找別人,單單托了自己,於公於私都該接手。再說,以他的脾氣,項目必定也是牢靠的,不會給人添麻煩。行裏一年專供高端客戶的基金也就那麽幾隻,利率高,又是剛性兌付,隻隻都是搶手貨,客戶經理們爭得打破頭。其實也是筆大生意,大家得便宜——便應承下來,說馬上就辦。當天寫了項目申請書,呈上去。分行審批部那邊也是神速,隔了四、五天便批準了。蘇見仁向趙輝保證,加大力度,首推這個項目。唯獨一點,該發的牢騷還是要發:“我對薛致遠那個人沒好感,你也曉得的。搞不懂這次為啥非要跟他合作?”趙輝歎道:“說實話,我也不喜歡這個人。但必須承認,‘致遠信托’最近搞得不錯,尤其跟銀行合作這塊,非常有優勢。老蘇,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工作上要撇開個人恩怨,以大局為重。再講了,到底是同學一場,也沒什麽深仇大恨,器量放大些,不吃虧。”

蘇見仁說起周琳。“她打算在你家隔壁住多久?”趙輝說不知道。蘇見仁恨恨地,“姓薛的還罵我‘拉皮條’,我看他才是!”趙輝提醒他:“要改姓‘賤’了。”他訕訕地:“我不是那個意思。”心裏斷定老趙這次跟薛致遠合作,必然跟周琳有關。隻是嘴上不好說出來。趙輝明白他的心思,“我對周琳沒想法。”蘇見仁酸溜溜地:“日久生情。”趙輝好笑:“一把年紀了,什麽情也生不出來了。”說著,拍他肩膀:“不好跟你比啊,風流多情蘇公子。”蘇見仁歎口氣:“其實我是比較長情。”趙輝停頓一下:“也對。我們這班同學裏麵,論癡情,誰也及不上你。”

次日晚上,吳顯龍設宴,邀了趙輝和蘇見仁。這頓飯是專程感謝蘇見仁。結束後,吳顯龍說要找個地方打麻將。蘇見仁明白他的意思。麻將台上有輸有贏,現金往來,不露痕跡。老辦法了。也不推辭,跟著去了。趙輝是不打麻將的,說要離開。吳顯龍送他到門口,初時一直不語,隻是搭著他肩膀。及至車門要關上了,才幽幽地道了句“兄弟,實在不曉得說什麽好,反正——又是感謝又是慚愧。”趙輝忙道:“阿哥,不要這麽講。”吳顯龍歎道:“換了別人,總有辦法報答,有來有去,大家都是交易。唯獨對你,不曉得怎麽辦才好。”趙輝道:“兄弟之間,講感情不講別的。隻要你好,我就好。再客氣就見外了。”吳顯龍點頭:“——好兄弟。”

趙輝車上接到薛致遠的電話,“吃得挺好?”趙輝徑直問他:“有事嗎?”那頭笑笑,“沒事,就是告訴你一聲——德清那邊,擺平了。”趙輝知道這人是邀功來了。天鵝島那個項目,當初貸款是拿浙江德清的兩塊地做抵押物,司法拍賣就在昨天。這邊基金還在募集階段,時間上來不及,隻能另想辦法。薛致遠找了幾個當地人,交了保證金。起拍價隻有市價的百分之六十,因此參拍的人不少。那幾個地頭蛇,堵在門口,說些恐嚇的話,或是拿三萬五萬利誘,逼走了幾個,剩下一、兩個,便硬碰硬地拍,不管價格多少,隻是舉牌,人家哪裏跟得起,最後也隻得作罷。這邊再放棄資格。程序上講,是要賠保證金的。薛致遠通了些路子,找到拍賣行和法院,象征性地繳了些錢,便也全身而退。兩塊地都保住了。還用手機發來當時的畫麵,真是有些驚心動魄呢,那幾個人,俱是一身短打扮,流氓般架勢,對周圍人推推搡搡,不停地爆粗口。薛致遠建了個微信群,把周琳和趙輝都拉進來。視頻便是發在群裏。周琳問薛致遠,“不能用點文明的手段嗎?”薛致遠回答,“稱得上‘手段’的,都文明不到哪裏去。”周琳又問趙輝,“趙總您覺得呢?”趙輝不搭腔,轉身便退了微信群。

“我跟你不是同道中人。”

趙輝很想這麽說。猶豫了半晌,到底沒出口。說了就忒小兒科了。電話那頭問,“這周日老師下葬,去不去?”趙輝道:“去。”他道:“我也去。”兩人停頓一下。不知怎的,趙輝竟是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敷衍兩句,便掛了電話。

車到半途,發現家裏鑰匙沒拿,應該是落在支行,看時間還不太晚,便又折回去拿。到了大堂,電梯門一開,見陶無忌從裏麵走出來:“剛下班?”陶無忌叫聲“趙總”,道:“看會兒文件,順便蹭個空調。”趙輝拿了鑰匙下來,車開出一段,見陶無忌走在前麵,便停在他邊上。搖下車窗:“——要不要再蹭個車?”

陶無忌下周調去審計部。他在車上向趙輝致謝,“趙總,一直想鄭重地跟您道聲謝,但都找不到機會,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趙輝道:“不客氣,你是個很棒的員工,我隻是做了份內事。”審計部是分行唯一直屬總行的部門,門檻高,向來隻招有資曆的優秀員工,極少對新人開放。這次也是湊巧,審計部內部調整,近三分之一的人員調至其它崗位,重新招人。其實也是大換血。由各部門負責人推薦,再統一考核。趙輝向分行推薦了陶無忌。一眾名單裏,陶無忌是最年輕的。卻也由不得別人不服氣。悟性高,思路清楚,人又勤奮,業績擺在那裏,實打實的數據。老關好幾樁Case,靠他才談下來。那些客戶講起來與老關是多年的老關係了,但幾次照麵下來,反與陶無忌更為投契。年紀輕,前景要好得多。生意場上再現實不過,人人會看山水,早打算早籌謀。到頭來,那些人竟是看在陶無忌的麵上才答應的。撿這現成的便宜,老關嘴上還要逞能,到處說“名師出高徒”。還有白玨那事,在場那麽多人,唯獨他挺身而出,勇氣可嘉。整個分行都傳遍了,說果然叫“無忌”的都是大俠,有膽色。趙輝事先並沒告訴陶無忌,待文件下來,陶無忌才知情。還是從別人口裏聽到消息,說是趙總寫的薦信。好消息突如其來,倒有些懵了。

“這下如願了,”趙輝跟他開玩笑,“總算在未來嶽父身邊紮下來了——”

陶無忌摸摸頭,有些不好意思。“謝謝您。”

“沒什麽,我隻是順水推舟。”

“不止這件事,”陶無忌停頓一下,“——我知道,您幫過我很多次。其實我早該跟您說謝謝的。”

趙輝笑笑,沒吭聲。想,行裏到底是沒有秘密的。陶無忌的班主任,是他當年一個關係很好的師弟,畢業後留校當了老師。“陶無忌”這個名字,之前聽師弟提過幾次,評價很高,便有些印象。師弟也是個端正的人,素日裏極少開口,唯獨這次求他盡量關照。說這孩子家境不好,但有天份,人也刻苦。趙輝看了檔案和麵試成績,點名向人力資源部要了陶無忌。但也隻是暗暗關注。見他果然優秀,又拍板將他從前台調到業務部。國有銀行攤子大、人口多,實習生裏好幾個都是有背景的,通了路子,一層層地托人。趙輝也不是沒收到過條子。名額就那麽幾個,陶無忌再出眾,若沒有趙輝伸手扶一把,也隻能原地踏步。至於去審計部,更是難得的機會。支行裏那麽多人,一個個餓狼似的盯著。讓陶無忌去,趙輝有自己的想法。提這個不提那個,橫豎是一人歡喜百人憂,索性拉個新同誌,劍走偏鋒,倒讓人沒話說。況且這孩子也確實不錯。那天與苗徹提到這事,苗徹開玩笑說“故意跟我過不去——”趙輝說:“看到他,就想到我們自己。”苗徹也沉默了一下。兩人回憶當年剛進銀行那陣,也是意氣風發,做人做事都是橫衝直撞。吃過虧,碰過釘子,走過彎路,也被抬過轎子。什麽沒經曆過。一倏忽,幾十年過去。頭發都白了大半。苗徹說,“現在的青年人,比我們那時更聰明。”趙輝知道他的意思。白玨那事,陶無忌其實是有些過火的。強出頭,搏出位。年輕人的那些小心思,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又如何會看不明白。虧得沒出人命,否則就難收拾了。成烈士了。

“孫老師一直很關照我。”陶無忌道。

趙輝點頭。師弟必然向他提過與自己的關係。

“每個出色的學生後麵,都有一個好老師。”趙輝說到這裏,停頓一下,“——當年有不少人勸我留校。說我的性格,很適合當教書匠。”

“那後來呢,為什麽沒當?”陶無忌問。

趙輝聳聳肩,“可能還是覺得不適合吧。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永遠隻有自己。別人眼睛裏看到的,都不準確。往往隻是皮毛,片麵、單一,甚至是截然相反。哪怕再熟悉再親近的人,也是如此。”

陶無忌點了點頭,“——您說的對。”

趙輝從他的眼神裏讀到一絲詫異,應該是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愴然。對著一個孩子。趙輝調整了一下情緒。今晚吳顯龍本來是勸他喝點酒的,他借口開車,沒喝。其實是怕喝醉失態。通常心情越亂,便會醉得越快。吳顯龍翻來覆去地說“謝謝”,他恨不得把耳朵捂上,眼睛蒙上。不聽,也不看——以前的路,是一步步走的,大腦指揮手腳。這幾天,卻是一下子飄過去的,身子控製不好方向,便愈加地慌亂。手心裏全是汗。卻還不能露出來。說不出口。連個傾訴的人都沒有。

車子撞上圍杆那瞬,趙輝聽見陶無忌叫了一聲“小心”,已是晚了。“砰!”眼前一黑,便沒了知覺。及至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旁邊,陶無忌坐在輪椅上,帶著護頸。

交警陸續給兩人做了筆錄。對方車輛負主要責任,會車時打遠光燈,影響司機視線。好在氣墊彈出及時,才沒有大礙。一個脖子脫臼,一個輕微腦震**。趙輝挺抱歉,“難得讓你搭個車,還害你受傷。”陶無忌說沒事,又問趙輝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家,“我反正是一個人住,您是否要跟家人說一聲?”趙輝一想沒錯,連忙打電話給保姆,謊稱臨時出差,次日再回上海。

“這一陣老是到醫院探病。現在輪到自己了。”

兩人在急症病房觀察一夜。病床緊挨著。睡不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因有了剛才同生共死的交情,靠得又近,話題便也更親密些。陶無忌問趙輝:“您在S行待這麽多年,沒想過離開嗎?”趙輝道:“自然也想過。總有做得不開心的時候,再看獵頭那裏發來的資料,實在是誘人啊。一個月抵兩個月都不止,頭銜也響亮得多。但真想走,又舍不得了。”陶無忌道:“趙總是重感情的人。”趙輝歎道:“也不是重感情,上了年紀,多少也懶了。懶得動,懶得折騰。就跟S行耗到老了。也想看看它到底能發展成怎麽樣。平常開會天天說‘國有銀行前景好,形勢一片光明’,說得多了,就真的相信了,想看它走向世界的那一天。先自我催眠,再催眠你們這些小的。國有銀行才真的有希望。”陶無忌聞言笑了笑。趙輝也笑,“這話咱們是關起門來說,領導講話太實惠,傳出去要被領導的領導穿小鞋的。”陶無忌想聽上海1號的事,讓趙輝聊些細節,“大家都說,這是S行幾年來最漂亮的一個Case。”趙輝笑笑,說無非是膽子大些,別人不敢投,自己衝在前麵,“人人都想賺錢,又怕蝕本,天底下哪有麵麵俱到的事?我這人,別人隻當我穩重,其實我骨子裏野豁豁的很。認準一件事,死活都要幹成。”陶無忌道:“陸家嘴那麽多高樓,經營慘淡的多得是。比如隔壁那幢,一半樓層都是空的。您不怕?”趙輝道:“老實講,三分靠判斷,七分靠運氣。”陶無忌笑了笑。“其實,還有個原因,”趙輝說到這裏,停頓一下,似在猶豫該不該對這孩子吐露,“——我愛人,是土生土長的浦東人。她從小住在陸家嘴,直到二十歲才拆遷搬走。花園石橋路1號。這是她原來的門牌號。因為好聽,我便一直記著。這麽巧,剛剛好是上海1號的位置,分毫不差的。這塊地拆了蓋,蓋了拆,建過菜場、超市、小學,現在竟然要建一幢全國最高的樓。她要是還活著,不知會感慨成什麽樣。她對浦東有感情。我時常想,這幢樓再怎麽高大上,腳下的土地始終是那一塊,生生世世不會變的。是我愛人的家,也是我的家。你懂的,上了年紀,就會有些亂七八糟的傻念頭冒出來,自己也控製不住。”瞥見陶無忌怔怔聽著,笑了一下,“——也說說你的事吧。”

陶無忌說起自己的家鄉。小縣城,不過幾千戶人家。青石鋪就的路,小河浜,老柳樹。冬暖夏涼。生活節奏緩慢。陶無忌說他父親原先在縣醫院當會計,後來被人開後門擠掉鐵飯碗,改行在醫院附近開了爿小文具店。兼職是當‘賬房先生’。縣城結婚流行請賬房先生。拿張大紅紙,男女兩家分開,按親疏遠近,寫下客人的名字,後麵跟著各戶的禮錢數目。錢和帳要分文不差,最後交到雙方家長手上。陶父人厚道,字寫得漂亮,又當過會計,很適合幹這個。時常被叫去,賺一封紅包。但也不是沒出過岔子。有一次,女方沒交代清楚,把新娘的親舅和表舅名字說反了。“娘舅大過天”,按理舅爺是要排在第一位的。這是風俗。陶父大筆一揮,錯把表舅的名字寫在首位。本來這也沒什麽,再重寫一份就是了。偏生那親娘舅是個極蠻橫的人,衝上來把紅紙一搶,便撕個粉碎。還差點動手。陶父嚇壞了,回來就說以後不幹了。第二天,娘舅帶著煙酒上門賠罪,說自己喝醉了,得罪先生了。陶父覺得他是個爽快人,一來一去,倒成了朋友。陶無忌和兩個姐姐,從小到大吃過的喜酒,幾個巴掌都數不過來。縣城的喜筵多是露天席,搭個棚,從早吃到晚,哪裏還安插不下兩、三個孩子。尤其陶無忌,念書好,方圓幾裏都有些名氣的,跟在父親後麵,不用開口,人家便拉了他坐下,好飯好菜地招待。“秀才”,大家都這麽叫他。及至考上大學,“秀才”變成“狀元”。比起上海這樣的大城市,老家的人倒似更看重學習。陶父一個人拉扯三個孩子,經濟條件不好,但很受人尊敬,甚至陶無忌十幾歲的時候,就有媒婆上門,說有女孩兒家想先把婚事訂下,將來好就最好,若是不好,我們也沒怨言的。還有願意資助學費的,說將來婚事若是成了,就算嫁妝,不成就當借給孩子,不收利息。

趙輝忍不住笑,“很搶手啊——如果你回老家,肯定能娶到最漂亮的媳婦。”

陶無忌臉紅了一下,“那也不一定。”

次日,陶無忌請了病假,去提籃橋監獄看朱強。上周判的,五年。看守把人帶出來,瘦了一圈,臉頰那裏凹下去。見到陶無忌,他先是一怔,隨即問:“吃過生活了?”——是說陶無忌的脖子。陶無忌道:“交通意外。”他嘿的一聲:“沒死,運氣不錯。”陶無忌道:“差一點。”他道:“老天不長眼。”

陶無忌帶了一袋水果。看守接過,檢查了一下,示意可以。朱強手銬著,不能動,忽的,飛起一腳,把那袋水果踢得老遠,蘋果葡萄滾一地。“幹什麽!”看守拿起棍子,就往他身上砸去。朱強“呸”的一聲,朝地上吐了口痰,看向陶無忌,冷冷地道:

“滾!”

回去的路上,陶無忌覺得舒服了些。脫臼的脖子也順暢許多。他就是去挨罵的。可惜隔著玻璃,否則再挨兩下打,就更舒服了。胸口那裏被什麽充溢著,有許多東西不吐不快。他拿出手機,撥通一個電話。半小時後,他到了胡悅家附近的小茶館。胡悅已等在那裏。靠窗的位置。點好了茶和果盤。她聽出電話裏他的異樣,神情愈加溫柔:

“有事?”

他告訴她,有一陣縣城裏流行天主教,好多人都入了教。天主教要告解,把自己犯的錯如實地向神父說出來。很多時候,告解亭成了孩子們的玩具。他們鑽進去,扮作神父,偷聽別人的秘密。很少有人會真的告解。但偶爾也會碰到一兩個傻子,跪在那裏傾訴。一次,某人向“神父”告解,說自己愛上了張小冬的老婆,求而不得,非常苦惱。張小冬是城西開水果鋪的,自己其貌不揚,還酗酒賭博,娶個老婆卻是如花似玉,遠近聞名。暗戀她的人從城東排到城西。本來這也沒什麽,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多了去了。偏偏那人說得很具體,寫小說似的,起承轉合,還有心理描寫和細節。也是很有節製的,不覺得**邪,反而很動人,催人淚下的那種。很快便傳開了。最終現實情況竟真像小說了,女人和張小冬離了婚,跟了這人。更妙的是,眾人提起這兩人,竟一丁點責怪的意思也沒有。反倒認為,這麽癡情的男人,傻子才不嫁。

“挺有趣啊,”胡悅笑道,“這人很聰明,懂得利用輿論的力量。”

陶無忌喝了口茶,“——是我教他的。”

胡悅一怔。

“那女人是我大姐,很沒用,整天被老公打,還不敢離婚。那男的也不敢,怕被人戳脊梁骨罵‘狗男女’。你知道,我們那裏風俗還是很守舊的。我爸心疼女兒,逼我想出這個主意——是不是覺得,我有點陰險?”

胡悅停頓一下。“你是為了你姐。出發點是好的,應該叫機智。”

陶無忌告訴她:“朱強泄露客戶信息那件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胡悅又是一怔,茶潑了幾滴出來。陶無忌徑直說下去:

“那天,我加班到很晚,下樓的時候,看見朱強在櫃台旁裝攝像頭。他跪下來哭著求我不要說出去,說以後絕對不會再犯。我答應他了——但我最終還是食言,出賣了他。”

“你是為了救你師傅。跟出不出賣沒關係。”

“錯了,”陶無忌搖頭,“我是為了我自己。如果是救人,我可以隨便點個人名。為什麽非要是他?——我是故意的。因為在場那麽人,還有分行和支行的領導,統統看著我。我想要把這件事做大。我希望他們記住我——你知道的,我是多麽希望他們能記住我。”他說到這裏,竟然笑了笑,繼而低下頭。又喝了口茶。有些掩飾地。

胡悅看著他,不說話。伸出手,在他背上拍了兩拍。

“我不是個好人,”陶無忌雙手蒙住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隻是挑了這麽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好像我是為了救人。其實不是。我很陰險。”

“不要這麽說——”胡悅輕拍他。

“你知道嗎?”陶無忌忽的抬起頭,看她,“昨天出車禍,我第一感覺竟然是挺高興,想,領導把我撞了,欠我一份人情了。晚上和趙總在醫院裏,他聊到他女兒。我聽著聽著,腦子裏忽然冒出個念頭,如果我去追求她的女兒,不知道會怎麽樣——”

他說著,眨也不眨地看著胡悅,那瞬竟有些自暴自棄的暢快。又覺得一絲歉意。把這女孩嚇壞了。可是,除了她,他真的想不出可以對誰說這番話。剝皮拆骨的話。他與她的關係,剛剛好處在那樣微妙的位置。好像,他不擔心她會看輕他,永遠不會。

“你是在向我告解嗎?”她道。

他沒吭聲。

“盡管你來找我,說這些話,讓我有點吃驚,”她頓了頓,“——但我還是挺開心。這表示你信任我。我很想安慰你,但沒必要。因為你沒有做錯什麽。你在我心目中,永遠是個忠厚的好人。沒有人必須為他腦子裏一閃而過的惡念負責。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每個人都會為自己打算,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胡悅說到這裏,停下來。她瞥到他有些詫異的目光,猜想他必然以為她在說漂亮話。其實不是。她是真的這麽想。接到他電話的那刻,她正與苗曉慧邊吃零食邊看電視,手還是油的。他讓她出來,“別告訴曉慧。”她心跳了一下。隻一秒,便猜到不會是值得小鹿亂撞的事。她對苗曉慧說臨時有個約會,“你或許可以找陶無忌去看場電影。”她故意這麽說。苗曉慧當然不會。都快九點了,她不喜歡夜裏活動。胡悅來到茶館,點了陶無忌喜歡的薄荷茶。靜靜等著。遠遠看到陶無忌的身影,還有臉上的神情。她知道自己沒有猜錯。每當他覺得無助、徬徨的時候,都會找她。最近的是半年前那次。臨近畢業,他跑來找她,說S行的錄取通知書還沒到,很忐忑。她安慰了他一下午。然後托人去打聽。那個S行郊縣支行的副行長,接到電話時還問她,“男朋友?”她扔下一句,“要你管。”

她喜歡陶無忌這樣依賴著她。盡管對許多女生來說,這樣的境地多少有些悲涼。但她不會。在孤兒院待的那些年,讓她懂得,要珍惜每一份情感。還有就是,不要奢望幸福。如果起點是零,那麽,再小的收獲都會讓人滿足。這些年來,陶無忌那些難以啟齒的,不足為外人道的小心思小算計,或是苦悶,隻會告訴她一個人。她樂意聽他傾吐。他在她眼裏常常就像個孩子,有時故意誇大,有時避重就輕。她是他的告解亭。偶爾她也會想對他說些什麽。這種時候,談話內容讓兩人更接近,氣氛也變得有所不同。她當然不是準備告白。隻是想告訴他,人生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是複雜的多重性格,很無奈,也很難說清。比如,她高中時有一陣,曾去夜店打工。直到現在,她都沒完全弄明白為什麽。青春叛逆期隻是原因之一。好像,更多的是因為寂寞——這個詞,她從未向別人提及,但就是那樣真實地存在著。自懂事起就是一個人,沒有父親,沒有母親。那種令人窒息的寂寞,仿佛有人拿手指掐她的脖子,逼得她喘不過氣來,想哭,想尖叫,想奔到外麵找個懸崖跳下去。她在胸罩裏墊海綿,戴假發,化濃妝,纖纖玉指夾著摩爾,熟練地吐著煙圈。與生俱來的好酒量。跟男人調情,三言兩語,真真假假,撩撥得他們心癢難搔。她是個聰明的女孩,不僅僅體現在學業上。那些男人到最後甚至都願意與她做朋友。抽屜裏一堆名片,拿橡皮筋紮著。她幾乎不聯係他們。除非有必要。比如,那個郊縣支行副行長,終年戴一頂假發,平常看著體型還過得去,其實是雞胸,靠衣服撐出來的。他對她也真是用情,至今仍存著與她兩人的合照,她幾次勸他刪了,他都不舍得。他誇耀自己在S行手眼通天,沒有辦不成的事。口氣比分行行長還大。胡悅便給他機會。這人也真是賣力,輾轉托了幾層關係,把她調進S行,到底是辦成了。又比如,點名找陶無忌存款的那些人。電話裏拍胸脯擔保,500萬太少,1000萬夠不夠,2000萬、3000萬也不成問題,她隻是笑笑,細水長流,別一下子嚇壞人家——想想罷了,她當然不可能把這些事情告訴陶無忌。不合適,也沒必要。告解有時也是種奢侈。說出來,這頭輕鬆了,那頭自然就重了。能量守恒定律。

她為他續上茶。

“你是好人,也是我最珍視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對自己有所懷疑和失望。也請你相信——不管怎樣,我永遠站在你這邊。”她說完,微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