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周日,趙輝、苗徹、蘇見仁、薛致遠幾人去了墓地。幫著師母處理下葬事宜。那青年也來了。依然是跟著薛致遠。除了師母和趙、薛兩人,其他人都是不知情。苗徹悄悄問趙輝:“這人什麽毛病?”是說他年紀輕輕,竟不忌諱。況且做事也不利落,薛致遠倒是每次都帶著他。不像司機,也不像助理。莫名其妙。午飯時,薛致遠向大家介紹,“錢斌,我一個遠親,大家多關照。”師母垂著眼,不搭腔。趙輝冷眼旁觀,覺得這青年是有些回避師母的。兩人不說話,眼神也無交流,偶爾撞個正著,便立刻繞道而行。猜想他們之前應該也見過麵。倘若老師在還好些,依師母的脾性,也不至讓他多麽難堪。現在老師不在了,兩人這麽相處,便完全是煎熬了。這倒也不能怪薛致遠惹事生非,親生骨肉,總是要來送一程。中國人的習俗,逃不掉的。師母便是再別扭,也不好說他。方才,骨灰從殯儀館取出,師母捧著盒子,青年低頭跟在後麵,隔開一段,似是怕踩到她腳。到了墓地,燒了錫箔,骨灰放入穴內,再由工作人員封穴。眾人一一鞠躬。輪到那青年時,薛致遠嘟噥一句“要磕頭”,師母忙道“鞠躬就行了”。那青年依然是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苗徹和蘇見仁互望一眼,啼笑皆非。“是不是早就過繼給老師了?”苗徹私底下問趙輝。趙輝說“不知道”。苗徹忍不住又去問薛致遠。薛致遠不回答,嘲了他一句“你想象力很豐富啊”。

離開時,薛致遠給了師母一張支票。五十萬。

“老師投了五萬,買我一隻基金。翻了十倍不到,我湊個整數。”

師母疑疑惑惑。薛致遠也是有備而來,拿了原始買賣的憑證,轉帳記錄。一張張清清楚楚,“還是上屆奧運會的時候,老師說,私房錢全交給我了,要是虧了,就跟我同歸於盡——幸不辱命,嗬嗬,”薛致遠把支票塞到師母手裏,“您收下。”

幾人去停車場,各自拿車。苗徹問薛致遠:“真的假的?”

“你說呢?”薛致遠忍不住歎氣,“做那些單據,費了我一整天工夫——送錢給人,比賺錢還累。”幾人都不語。蘇見仁嘿的一聲:“反正你擅長造假。也沒什麽。”薛致遠朝他看:“老師還沒斷七,怎麽,來一架?”蘇見仁道:“行啊,來就來。別把老師扯上。”說著就捋袖管。趙輝阻止道:“行了,都五十歲的人了,又不是五歲。”苗徹道:“五歲倒好了,牙都沒出齊,怎麽爭女人。”蘇見仁恨恨地:“女人我有的是,要同他爭?”

上車前,薛致遠丟下一句,“有句話我要申明——我現在跟周琳女士沒什麽關係,最多隻是生意上的夥伴,絕不涉及男女私情。我對她沒啥感覺,她喜歡的也不是我——所以老蘇,要打架,記住別找我。”

青年朝幾位長輩微微欠身,說“再見”。眼睛朝著地上,整個人始終沒什麽精神。皮膚是那種有些透明的白,女孩似的。生得比老師俊俏。他為薛致遠開車門。薛致遠坐進去。他隨即快步回到駕駛座。車子駛動。蘇見仁沒開車,來的時候叫的出租。他問趙輝:“帶一段?”趙輝答應了。猜想他或許會問周琳的事。薛致遠最後那話說得很促狹,冷不丁扔出來,多少有些挑撥離間的意思。點蘇見仁的死穴,拆他趙輝的台。男女間的事情還不好多解釋,往往越描越黑。趙輝應付這種事不算拿手,老蘇在男人裏又屬於那種有些纏雜不清的個性。說實話心裏有些發怵。

誰知竟是公事。蘇見仁徑直問他,審計部那個名額,為什麽給了陶無忌。趙輝有些意外,也鬆了口氣。問他“你有什麽想法?”蘇見仁說,“沒什麽想法,就是有點好奇——那小子挺走運。”趙輝嗯了一聲,“天時地利人和,往往缺一不可。”蘇見仁道:“關鍵還是你這個領導比較正宗,換了別人,關係戶都不夠分的。”趙輝笑笑:“多謝誇獎。”

蘇見仁踟躕了半晌,到底是沒好意思提程家元。立場不對,人家隻需一句“為什麽幫他,你們什麽關係”——立刻就吃癟了。昨天程家元跑來找他,開門見山說“想進審計部”。他說:“上頭已經定下陶無忌了。”程家元說:“不多我一個。”他表示有些為難。程家元硬梆梆地:“不肯幫忙?那就算了。”他隻得攔下,說再想辦法。兒子幾百年才提這麽個要求,又是放在這當口,無論如何要替他做成。蘇見仁無須多問,便猜到他這麽賭氣似的要進審計部,必然是與陶無忌有關。十有八九被人家女孩拒絕,明裏暗裏跟情敵扛上了。嘴上還要強,“我就是想進審計部,回頭查你的帳,讓你難受!”蘇見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進審計部你倒是進啊,自己沒本事,在老子麵前拽個屁!

蘇見仁沒猜錯——前幾日某晚,程家元與胡悅上完課出來,有些肚餓,便去附近的茶餐廳吃夜宵。這家店是常去的,價廉物美。各自點了吃的。一會兒,雲吞麵端上來,胡悅咬了一口,忽的被什麽硌到,“哎呀!”吐出一小塊帶血的牙齒。再看碗裏,竟有一條項鏈,墜子是顆熠熠生輝的鑽石。旁邊,程家元臉漲成豬肝色。話都說不利索了。電視劇裏學來的橋段。項鏈是托表姐一起去揀的,八十分的鑽石,不大不小,意思要到位,但也不能嚇到人家。上課前交給老板娘,叮囑她好生操辦。後麵的台詞也早想好了,練了又練,爛熟於心——隻是電視劇裏無論如何不會有女主角被硌掉牙齒這段。程家元嚇傻了。手忙腳亂地拿紙巾給胡悅,又問她要不要去醫院。胡悅說,沒事。問老板娘要了點棉花塞住傷口。程家元灰溜溜地把項鏈從湯裏撈起來,拿紙巾擦幹。

“送給你。”他把項鏈遞過去。

“我生日還沒到。”胡悅道。

“不是生日禮物。”他有些局促地,摸頭。“——送給你。”

“無功不受祿。”胡悅停了停,跟他開玩笑,“如果鑽石是假的,我就收下。”

程家元一閉眼,豁出去了,“我喜歡你!”

他做好被拒絕的準備。果然,胡悅說“我不適合你”。他僵在那裏,拿項鏈的手有些尷尬。胡悅沒讓這氣氛持續太久,沒事人似的,拉他去坐地鐵。路上,她聊起剛才課堂上老師的新發型,像雞冠。背後那塊沒剃好,長長短短,又像雞屁股了。“我一直忍著笑——”又說下周要去外地培訓三天,不能來上課,“同學,筆記就拜托你了——”

通常女孩這樣岔開話題,男人就該順勢退下,免得難堪。偏偏程家元這方麵完全沒經驗,性子卻又很倔,想著今晚無論如何要說清楚,死也要死個明白。“是因為陶無忌嗎?”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胡悅怔了怔,隨即回答:“——是。”

程家元連著幾天,都像被槍打過一樣。白天見到胡悅,彼此麵上與平常無異,但神情間到底是存了些什麽。打電話邀她一起吃午飯。她說有事要忙,不了。然而去食堂時,卻看見她與陶無忌坐在一起,兩人有說有笑。程家元原地停了一會兒,拿著餐盤走過去,“恭喜啊,”他坐下,對陶無忌道,“要高升了。”

“談不上高升,隻是換個崗位。”陶無忌道。

“所以說啊,外來的和尚好念經,這話真是沒錯,”程家元道,“外地人拚勁足、撲性大,一口氣摒得死死的,動不動就豁上,赤膊上陣。上海人完全不是對手。前幾天我們大學同學聚會,大家聊起來,說現在混得好的都是外地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陶無忌挾了口菜放進嘴裏,朝胡悅笑笑。隻當沒聽出程家元話裏的挑釁。

“朋友這雙皮鞋也該換了,”程家元看向他腳上,有些誇張的口氣,“皮質不好倒也算了,反正幾十塊的皮鞋也是穿,幾千塊的皮鞋也是穿。關鍵鞋底都磨成這樣了,再穿下去當心爛掉,整個掉下來,那就難看了。坍台了。”

程家元說完,不敢與胡悅目光對視,匆匆扒了幾口飯,離開了。逃也似的到廁所,洗了把臉,瞥見鏡子裏那人狼狽不堪,襯得額上那塊胎記愈發的清晰,像抽象畫裏的人物扼要,小醜似的,既滑稽又卑微。心裏竟更難受了。那樣搜腸刮肚貶低人家,反顯得自己可笑。小兒科的把戲,幼稚,不知好歹。程家元盛了一把水,狠狠往鏡子上潑去。

蘇見仁找到父親的一個老戰友,原先在S行總行當副行長,現在退休了,但人脈還在。十來年沒聯係,蘇見仁硬著頭皮找上門,開口便是“叔叔”,想著有些唐突了。對方倒很開心,這把年紀的人,都喜歡熱鬧,見到故人,尤其親切。聽了蘇見仁的來意,一口應承下來,“我試試,問題應該不大——”那人也是北方人,嗓門亮,性子爽,徑直問蘇見仁,“再婚了沒有?”蘇見仁一怔,“沒有。”那人蒲扇般的大手伸過來,搭住他肩膀,“那挺好。”

一周後,程家元接到通知,調去審計部。破天荒地和父親一起吃了頓飯。“讓你犧牲色相幫我,不好意思。”是說蘇見仁幾天前跟人相親的事。老戰友的女兒,四十多歲一直未婚,那天蘇見仁過去,便是她開的門,睡衣睡褲,臀圓膀粗,頭發蓬鬆,初時還當是保姆,及至老戰友提議“我女兒,你們可以接觸一下”,才恍然大悟。外灘18號約會了一次,小提琴加紅玫瑰,甜言蜜語,小心奉承。這本是蘇見仁拿手的。也沒什麽,求人辦事本來也要花銷,隻當還老人家的情。蘇見仁帶過不少女人來外灘18號,環肥燕瘦,各有千秋,這次的女伴在旁人看來,都覺得蘇公子口味越來越獨特,不走尋常路,吃出精了。

“送了禮物沒有?”程家元問。

“一副耳環。”蘇見仁看了兒子一眼,有些嘲弄地,“——沒有放在菜裏。否則被她一口吞下去,性命交關。”

二十多年來,父子倆首次在“追求異性”這方麵找到了共同語言。也是始料未及的。蘇見仁勸兒子不要心急,“這世上頂頂講不清的,就是男女間的事。不見得你給她一分,她非要也還你一分。別的地方再不公平,吃虧上當,總有說理的地方。唯獨感情這事,再怎樣,也隻能自己兜進。就算吃虧也是自找的,怨不得別人。連牢騷都沒處發。”蘇見仁麵上是教兒子,實則是想到了自己。這麽多年,心心念念隻有一個人,連做夢也全是她的模樣。老電影似的,放了一遍又一遍。當年班上那眾男生,追李瑩時再怎麽轟轟烈烈,現在也是各過各的日子,各有各的精彩。唯獨他,無論如何是放不下,為了一個早就不在的人,荒唐度日。那些女人看久了,模樣會變,漸漸幻化成另一張臉。熟悉的眼睛、鼻子、下巴、嘴唇……每次都是如此。酒愈喝愈多,話愈來愈少。縮在角落,逢迎調笑,到後來隻是慣性罷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偏生那人早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再怎樣,她也不會知道。前世裏欠了她的。

“我現在有點懂,當年你是什麽心情了。”程家元歎道。

蘇見仁眼淚差點掉下來。這些年被不少人勸過,也罵過。都麻木了。唯獨與兒子這樣聊起,竟是從未有過。這情形竟透著幾分詭異了。別樣的觸動心境。一個半老男人,一個半大男孩,斷斷續續說著情傷。盡管程家元那些敘述在他看來,青澀又好笑,“小赤佬懂個屁”,卻硬是搭上界,試圖與他在“人生自是有情癡”這點上達成某種契合,尋求共鳴。蘇見仁瞥見兒子臉上那道胎記,生下來時隻是淡淡一道,這些年竟是越來越深了。便有些後悔,想,早知道便不該聽醫生的話,趁著年紀小,早些動手術去了才是。現在這樣,真是有些紮眼呢。蘇見仁停了停,伸出手,想去摸那塊胎記,程家元下意識地往旁邊一讓:

“做啥?”

“不做啥。有隻小蟲,替你趕掉。”蘇見仁說完,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蔣芮當上了證券經紀人,邀一眾同學吃飯。見麵就歎苦經,說考試的時候股市勢頭還不錯,等考上了,轉正了,竟又回落到3000點以下,一片綠油油。不少經紀人都轉行了,有前輩勸他,股票這行靠天吃飯,熊市的時候先幹點別的,等牛市了再進來。蔣芮愁眉苦臉,又挑剔說自己每次跳槽都請客,“你們這些混的比我好的,請我吃過一頓飯沒有?”陶無忌安慰他,中國的股市無所謂牛市熊市,機會一直有,金融這行,哪有板上釘釘賺錢的,還是要看機緣。苗曉慧道:“還指望你透露點內部消息,挑我們發財呢。”蔣芮嘿的一聲:“消息是一直有,真真假假,好多都是誑人接盤的阿詐裏,你敢不敢跟?”苗曉慧一把攬住陶無忌,咯咯笑道:“我有股神在手,火眼金睛,怕什麽?”

蔣芮向陶無忌借錢。“不用多,萬把塊就行。”陶無忌問他:“幹嘛?”蔣芮道:“給我媽買點衣服、化妝品什麽的。”陶無忌朝他看。蔣芮說他爸媽最近關係很僵,爸爸連著幾周沒回家了,“存款都是他管著,我媽老早就下崗了,身上的錢隻夠買菜付水電煤——我猜這老家夥外麵多半有女人,拐彎抹角跟我媽鬧,想逼得我媽先提離婚。我勸我媽,沒事,他不回來就不回來,反正以前也是這樣,他幾時管過這個家了?我們摒牢,以靜製動。離婚這種事,誰先提,誰吃虧。我們照舊過日子,該吃吃,該喝喝。你兒子我也賺錢了,又不是養不起你,實在不行還可以找朋友幫忙——我媽這個人,年輕時候長相還是不錯的,這些年一個人持家,才有點顯老。真要打扮起來,絕對不輸給別人。人活一口氣,我對我媽說,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把自己弄得光鮮一點滋潤一點,活活氣死那老家夥。”

陶無忌轉了八千塊錢給他。蔣芮跟他媽媽最親。他父親在鐵道局當列車員,不太著調的一個人,整天酗酒、打麻將,不顧家,對兒子又很凶。蔣芮初中時一次考試不及格,他喝個半醉,不由分說掄起小板凳就砸過去,被蔣芮媽媽衝出來擋住,頭上立時砸出個寸許的口子,血流一地。醫院裏縫了二十多針。蔣芮講到他父親,語氣都是惡狠狠的,“這老家夥——”陶無忌想到程家元,感慨道:

“天底下不靠譜的爸爸確實多。”

“世上隻有媽媽好。”蔣芮舉杯,與他的酒杯一碰,“反正我將來隻管我媽一個,別人統統不管。告我忤逆也沒用。”

他問陶無忌,程家元怎麽回事。“我叫他來,他不肯。我說胡悅也來,他一本正經地讓我別開玩笑,就把電話掛了——是不是被胡悅拒絕了?”陶無忌聳聳肩:“也許。”蔣芮壞笑:“問問胡悅就知道了。”陶無忌在他肩上打了一記:“別唯恐天下不亂。”

吃飯時,苗曉慧一直在發微信。陶無忌問她“是誰”。她說是上次跟胡悅相親那人,把手機給他看。陶無忌瞟了幾條,都是禮節性的問候,沒什麽過份的。但彼此都是男人,個中的套路是再熟悉不過的了,話裏有話、以退為進、步步為營、層層加碼——那些心思便是用腳趾頭也猜得出來。“一直有聯係?”他問她。

“也沒有一直。就偶爾。”苗曉慧問旁邊的胡悅,“——這人不討厭,是吧?”

胡悅看了陶無忌一眼,笑笑:“還行。”

結束後,陶無忌送兩女生回去。聊到蔣芮,苗曉慧說他有點戀母情結,“聽說他以前在宿舍裏跟他媽打電話,一打就是半小時。我這輩子從沒跟我媽打電話超過十分鍾。”

“你這個女兒是白養了。”陶無忌道。

“他連手機屏保都是和他媽的合影。肉麻。”

“就不興男生跟媽媽親一點?”陶無忌停了停,“——你爸,有說什麽嗎?”

“我爸說,敵人相當狡猾,已經混到組織最前沿了,要小心提防。我爸還說,他已經想好了一千種折磨你的方法,殺人不見血,讓你最好有心理準備。”苗曉慧咯咯直笑。

陶無忌暗自歎息。話是說笑,但意思多半差不多。那天晚上,趙輝問他,“跟未來嶽父一起上班,什麽感覺?”他苦笑,“有些發怵。”趙輝安慰他,“苗大俠這人我了解,絕對公私分明。”陶無忌道:“聽說審計分部在25樓。”趙輝一怔,隨即明白他在自嘲,一拍他肩膀,“沒事。跟緊大部隊,盡量少私下接觸,問題不大。”

“除死無大礙。”苗曉慧笑。

陶無忌朝胡悅看一眼。後者也在笑,“別怕,苗處又不會吃人。”苗曉慧接口,“——就算吃了,也是工傷,組織會負責的。”兩女生笑得沒心沒肺。陶無忌隻好也跟著笑。把兩人送到樓下,陶無忌說要走,苗曉慧硬是不肯,“上去坐一會兒——”陶無忌看表,十點一刻,“不早了。”胡悅也道,“坐一會兒,保證讓你趕上末班車。”陶無忌拗不過,跟著上樓。沙發上剛坐定,忽見苗曉慧捧著一個蛋糕,笑吟吟地出來。他一怔,瞥見蛋糕上刻著“朋(鵬)程萬裏”。苗曉慧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你在我心裏,永遠是最出色的。祝賀你!”胡悅也在一旁微笑。才知是這兩人特意安排的,心裏一暖,“謝謝!”

“等著你在審計分部大幹一場。讓我爸刮目相看。”苗曉慧柔聲道。

審計部報到那天,陶無忌與程家元在電梯口遇見。兩人打個照麵,陶無忌沒話找話:“要說恭喜哦。”程家元嘿的一聲:“我那是不是該說‘同喜’?”電梯門正要關上,被一隻手攔下。苗徹走進來。陶無忌下意識地胸口一挺,人站得更直些。兩人叫了聲“苗處”。苗徹點頭,“新人報到啊——先給兩位透個底,你們都分在三處。以後是我的兵。”陶無忌從鏡子裏看到苗徹目光投向自己,似笑非笑。忙掏出手機,做出翻看消息的樣子。

上午是碰頭會,部領導見個麵,各自分派。陶、程二人果然分在苗徹那處。又是同一個師傅,叫王磊,四十來歲。說話很快,做事也幹脆,幾句話交代好,“嘩”的扔過來一堆文件,都是過去的案例,“背熟吃透!”兩人應了,各自挑了幾份。坐下來細讀。辦公桌是相對的。隔著幾盆花栽,兩人低著頭,全無交流。程家元進審計部的事,陶無忌是前幾天剛聽說。挺意外。放在幾周前,還可以問一問,現在有些難了。都說女生任性,友誼的小船說翻便翻,其實男生之間也是如此,敵意來得猝不及防。連個過渡也沒有。程家元今天應該是花了些心思裝扮,製服燙得筆挺,白襯衫花點領帶,新理的發型,劉海稍稍往下斜些,剛好擋住那塊胎記。整個人帥氣不少。陶無忌留意了他的皮鞋,擦得油光鋥亮。應該是名牌。陶無忌早上出門時也擦了皮鞋,吐一口唾沫,拿抹布來回擦拭。皮鞋是剛進大學時父親買的,穿了四五年,通常是正式場合才拿出來。今天也是特意穿的。

陶無忌一抬頭,與程家元目光相接。程家元忽道:“那個蛋糕好吃嗎?”陶無忌一怔,才明白他是說上次苗曉慧買的蛋糕。裱花師出錯,把“鵬程萬裏”的“鵬”寫成“朋”。他當時覺得好笑,拍了張照片傳給蔣芮,誰知這家夥又把照片發到朋友圈,“鳥沒了”,惹來一片曖昧的議論。程家元應該是也看到了。陶無忌說:“不錯,味道蠻好。”程家元笑笑:“我想也是。”

過了兩周,便要出差。去台州分行。苗徹帶隊,抽壯丁似的點了幾個,包括陶無忌和程家元。審計部是交叉互審,你審我家,我審你家,通常一年裏倒有小半年不在上海。陶、程兩人都是頭趟出差,臨行前王磊關照,少說話,多做事,尤其一點,不管吃的用的,隻要是被審行遞過來的,統統要拒絕,實在推不掉的,就上交,“原則問題——”

剛到賓館房間,行李還沒卸下,外麵就送來水果籃。陶無忌觸電似的,不敢接。對方說,“吃點水果有什麽啦——”陶無忌隻得收下,給苗徹打電話。電話那頭有些好笑,“吃吧吃吧,沒事。”陶無忌兀自忐忑,把水果籃擺得遠遠的。晚飯時,台州分行設宴,給苗徹一行接風。掐著八項規定的標準。對方知道苗徹愛酒,帶了瓶茅台。苗徹道:“這是拖我下水。”對方連叫冤枉,“怎麽會,吃飯在職工食堂,人均標準還不到30,酒也是食堂裏隨便拿的,不是原裝。”苗徹問:“炒菜用的?”那人一本正經:“可不是,那盤草頭裏用的就是這酒。”苗徹到底是不依,結果隻上了幾瓶啤酒。陶無忌和程家元都不喝酒,當地幾位同誌不停地勸,“你們一看就是會喝的,來嘛——”兩人摒得牢牢的,都是不動。苗徹看在眼裏,把兩人拉到身邊,“放鬆點,來審計也不是坐牢。隻要別喝醉,問題不大。”兩人答應了。苗徹又加上一句:“規則是放在心裏的,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朝程家元看一眼,“我見過你喝酒,酒量不錯,還指望你替我擋一陣呢。”程家元吐了吐舌頭:“我是酒品比酒量好,領導要是不怕我喝醉,我就豁上。”苗徹在他肩上一拍:“態度不錯。不過幾瓶啤酒,想醉也難。”

回賓館的路上,陶無忌問程家元:“你好像跟苗處挺熟?”程家元懂他的意思,“不怎麽熟,也就見過幾次麵——他不知道我和蘇見仁的關係。整個S行隻有你知道。”陶無忌怔了怔,“我不會說的。”程家元嗯的一聲,“胡悅喜歡你的事,我也不會說出去的。對我沒好處。”陶無忌沒料到他說話風格陡然變得如此明快,倒有些不適應了。程家元揮了揮手裏的一堆打印稿,“內部加密文件,不允許複印,也沒有電子版。領導說一個個輪著看。我看完就給你。”陶無忌點頭:“好。”

連著幾日,對台州分行信用卡業務進行審計。各人都有承包,先查,再歸攏,將發現的問題匯總。陶無忌想著是第一次在苗徹麵前做事,便格外的認真,每天資料看到半夜,不敢有絲毫遺漏。最後報告足有三十多頁,呈上去時信心滿滿,業務上是不消說了,連格式、文筆也是做足功夫,自覺不至讓人失望。誰知總結會上,苗徹板著臉,徑直問他:

“前幾天的文件,你看了沒有?”

陶無忌一愣,“看了呀。”

“櫃台人員批卡,信用額度規定最高5萬,這是前幾年的規定了。最近新下的文件,已經放寬了,把限額提高到10萬。所以對方並沒有違規——以後寫報告之前,麻煩你先把總行的相關文件看清楚。”苗徹說完,把那份報告往陶無忌麵前一扔,“重寫!”

散會後,陶無忌叫住程家元,“聊聊。”兩人走到一邊。“故意的,對嗎?”陶無忌問。程家元道:“什麽?”陶無忌道:“那份文件我一字不漏地看完了,壓根沒見過提高限額這條——你把它藏起來了,是吧?”程家元丟下一句“胡說八道”,轉身要走。被陶無忌攔下。

“我不懂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是因為胡悅嗎?我說過,我對她沒意思。”陶無忌想到苗徹會上冷冷的神情,忍不住便有些氣苦,“你明明知道我很在乎苗處對我的看法,我來S行是為了什麽,我這些日子咬緊牙關又是為了什麽,你都知道。我們就算當不成朋友,總也不至於是敵人吧。你為什麽要害我?”說到後麵,喉口竟有些沙啞。

程家元不語。半晌,迸出一句:“——少來,你也不是什麽好人。”

陶無忌看向他。

“你當初為什麽會跟我做朋友?”程家元一字一句地,漸漸提高音量,“你敢說,你的動機是完全純潔嗎?你敢保證,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問心無愧的嗎?”

陶無忌嘴巴動了動。一個字也沒出口。

“你沒什麽了不起的。陶無忌,就算胡悅喜歡你,也不能證明,你有多了不起。”

程家元發泄似的說完,很痛快。這陣子,蘇見仁教了他許多。衣飾搭配是一樁。進審計部之前,父子倆去了百貨公司,還有理發店。這方麵蘇見仁是行家。然而也頗費了一番手腳。倘若穿上龍袍都是太子,那天底下就沒有屌絲了。始終是差了口氣。蘇見仁把兒子從頭看到腳,找不到一丁點自己的影子,長歎一聲,“你怎麽會是我的兒子。”恨鐵不成鋼。相比氣質,衣著倒是次要的了。蘇見仁教訓兒子,要有自信,走路胸要挺直,看人時眼睛要直視對方,說話語速放慢,一樣的話,說出來效果便完全不同。鄭重許多。還有待人接物。平常可以低調些,謙遜些,但關鍵時候也要適當點一點。打蛇打七寸。假想敵自然是陶無忌。蘇見仁自己渾渾噩噩,但替兒子考慮,思路便清爽淩厲許多。其實也是把人往壞處想。一古腦灌給程家元。“偶爾也可以促狹他一下——”那些對付情敵的手段,或是中的招數,統統教給程家元,明的暗的,舶來的自創的,上得了台麵的上不了台麵的,打成包扔過去。“不要傻乎乎的——”師傅是半桶水,徒弟自然也勉強。但總算記住了一句——“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酷。無論如何,不能讓他舒服。”

程家元瞥見陶無忌有些發白的臉色,兩人認識以來,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不禁又有些後悔。想著似乎也沒到這地步。像大熱天兜頭一桶冰水澆下,表麵爽快,其實更是傷身。那些話,沒頭沒腦地說出口,便是攤牌,似也稍早了些。相比之前,竟更慌了。不知該怎麽收場。腦子裏亂哄哄一片,臉上強自鎮定,眼神很犀利地掃過去:

“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走了。”

回到房間,想來想去,好像隻能找蘇見仁聊聊。拿手機,撥了過去。

蘇見仁在周琳公司門口等了半天,坐得屁股都酸了。接到兒子電話,有些心不在焉,想,終究是個傻兒子。正要再說,忽見周琳從門裏出來,伸手攔出租。他一個激靈,飛也似的打開車門,腳已跨出大半,冷不丁旁邊殺出一個人,徑直朝周琳走去——正是趙輝。

“其實再想想,胡悅喜歡他,他又不喜歡胡悅。”電話那頭,程家元道。

“你怎麽知道?他說你就信?——你別跟你老子一樣蠢。”

蘇見仁心裏酸了一下。重重地踩下油門,車子呼嘯著從兩人身邊疾馳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