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清明小長假,趙輝帶兒子去鬆江寫生。小家夥最近對畫畫有點興趣,報了個課外班,一周上兩次。目前正在興頭上。給趙輝也畫過兩幅,一幅素描,一幅油畫。趙輝鄭而重之地挑了一幅裱起來,掛在書房。好壞倒在其次,關鍵是不能壞了兒子的興致。趙輝不是那種望子成龍的家長,對兒子向來寬待。從小學起,這孩子便興趣廣泛,喜歡搖滾,玩吉他,還有架子鼓,組過校園樂隊;喜歡遠足,初中時跟著一群驢友到百山祖暴走,回來時渾身髒臭,褲子破了個大洞,完全一副癟三模樣;有段時間還迷上烘焙,做小餅幹、紙杯蛋糕、瑞士卷和馬卡龍,成功了拿到同學間炫耀,搞砸了也舍不得扔掉,弄得趙輝有一陣天天吃烤糊的蛋糕和餅幹碎屑。

寫生在佘山腳下。結束了便去別墅吃飯。周琳買來半成品菜肴,做成滿滿一桌,倒也色香味俱全。吳顯龍也在。四人圍坐著,邊吃邊聊。東東上月底過生日,吳顯龍送來禮物——別墅鑰匙。趙輝猶豫半天,還是收下了。吳顯龍加上一句:“是使用權,不是產權,節假日過去玩玩,比住酒店好。別有心理負擔。”——是怕他別扭。趙輝苦笑,心想,占了人家便宜還要人家反過來安撫,也難怪被老薛罵偽君子。薛致遠入獄前,一把暗器扔出去,滿天飛雨。爛攤子收拾得不容易。吳顯龍背後出錢出力,麵上隻字不提。這些趙輝不是不知道。給蕊蕊看病的那筆錢,是趙輝最大的軟肋,紀委的人查了又查,到底還是有驚無險。問吳顯龍,他答得輕描淡寫,“錢能搞定的事,都不是事。”趙輝沒再問下去。猜也能猜個七八分。名利場是非圈,這方麵吳顯龍比他兜得轉。有的是手段。當著他是阿哥,在外人麵前就是吳總,八麵威風擲地有聲,該耍心計時耍心計,該鬥狠時也要鬥狠。一隻腳踩在線上,忽左忽右,節奏分寸都要控製好。“薛致遠是前車之鑒。”那天,他與趙輝去極樂湯泡澡,這麽說。趙輝點頭,“不錯。”吳顯龍又聊到周琳,“我下個月新開一家投資公司,想請她過去幫忙。”趙輝一怔,“回頭問問她。”吳顯龍道:“是個人才,別浪費了。”

周琳問起他與吳顯龍的關係。“你若要我去,我就去。”趙輝知道周琳是詫異別墅的事。鑰匙包在盒子裏,俄羅斯套娃似的,大盒套小盒,層層疊疊。包裝紙撕開,東東嘻嘻哈哈地拆,拆到最後也有些意外。吳顯龍開玩笑,“將來你結婚,我就不送禮了。”周琳隻當趙輝會拒絕,誰知竟沒有。也不問他。隔幾日,趙輝自己說起這事,“阿哥是自己人,也沒啥。”停了停,又道,“拒絕別人也要底氣的,我現在底氣不足。”沒頭沒腦一句。周琳細辨這話裏的意思,覺得趙輝是有些沮喪了。站在女人的角度,周琳能理解某些男人對理想近乎癡狂的堅守,像是精神潔癖。以周琳通達務實的世界觀,遇到這類男人,通常是兩種極端,要麽嗤之以鼻,要麽就是崇拜到極點。趙輝自然是後者。也是一物降一物,沒法子的事。上海話叫“吃死忒儂(愛死你)”。趙輝說,現在說不,就跟女人“作”沒兩樣,自己都覺得叫不響,沒意思。周琳靜靜聽著。這時候不能勸,一是難勸,二來勸了也不管用。隻有等他自己慢慢消化,慢慢想通。過程會有些痛苦,像溺水的人拚命掙紮,嗆水是免不了的。倒不如放鬆,其實也沉不下去。頂多弄個一身濕。周琳愈是在乎這個男人,便愈是設身處地為他著想。“身”要保護,“心”亦要照顧好。現在和將來,方方麵麵都要周全才是。總之,周琳希望這男人過得舒服。無論他怎樣,她都無條件支持。趙輝收下鑰匙,她稍有些意外,但絲毫不露。也跟著趙輝,待吳顯龍更親近些,阿哥長阿哥短。一次,趙輝忽問她,“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周琳沉吟片刻:“是個靠得住的人。”——通常男人這麽問,便說明心裏有些忐忑,不夠自信。這時候不能答得太快,顯得敷衍,也不能過份捧場,太假,反而讓人難受。最好是考慮再三,然後說句不相幹的真話。趙輝果然笑笑,“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問,“那是什麽意思?”趙輝看了她一會兒,“這話不該問你,自己人,不客觀。”說著搖了搖頭。周琳猜他還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故意逗她呢。她把他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掌心,雙手環住。

“我是誰啊?我周琳看上的男人,不會差到哪裏去。”

錢斌分到浦東支行業務部,師傅是老馬。老馬帶徒弟很有些怨氣,之前程家元沒少挨他罵,但錢斌到底不同,趙總的人,再不爽也要多擔待些。掐著手指算,沒幾年便要退休,將來天下是這些年輕人的,自己連綠葉也稱不上,頂多是枯葉,混進土壤變成肥料,供養著這幫小的。老馬想到這,又忍不住悲涼。老關也是差不多的心境,兩個老對頭同病相憐,倒生出些不尷不尬的情誼來。錢斌天賦不高,與當初的程家元半斤八兩,人生得高大,性子卻軟,更加嬌貴些,打不得罵不得。剛進來便做錯一筆單子,學徒期不必擔責,俱是由老馬承下來。老馬一汪苦水,在老關麵前倒個稀裏嘩啦,“真正是鐵打的師傅流水的徒兒,早曉得當初去考師範,至少每年教師節還有花和卡片收。這些年帶的徒弟,兩隻巴掌翻幾遍,一茬接一茬,吃力不討好。”老關歎道,“我手裏帶過的,分行副總都有兩三個。”老馬說:“忒沒勁,人家來去匆匆,我們原地踏步。到死一個科員。”老關道:“也怪我們自己,業務部這些年,哪裏摳不出些路子來?人不動就算了,心也一動不動,活該將來赤膊退休。”老關是說氣話,老馬聽了,朝他看。兩人不約而同地,生出個念頭來。野豁豁了。業務部各人手裏皆有熟客,兩人是老資格了,加起來數量自是不少。客戶有大有小,資質也是有好有壞,不是存便是貸。那些人因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程序上也不甚在意,這邊說“有個理財產品不錯,利率高,也穩當”,那邊資金便徑直打過來,或是索性上門自取。再轉給需要貸款的客戶。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省了中轉,自行消化。一筆好處費抵得上幾年薪水。兩人起初還是戰戰兢兢,做了幾筆,便也不管不顧了。也實在是膽大包天,仗著熟悉行裏的規程,擦邊球打得驚心動魄。政策愈來愈緊,融資也愈來愈難。這扇偏門也是應運而開。旁邊人俱不知情,便是有些察覺,也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眼開眼閉。人無橫財不富,兩人得了甜頭,又是驚喜又是抖豁,心想著做一筆是一筆,真要抓到也是天數,無怨尤人。

一日,兩人在食堂吃午飯,忽見趙輝旁邊過來,因是支行老領導,便起身打個招呼。誰知趙輝微笑走近,放下餐盤,竟坐了下來。兩人本能地一驚,心跳加速。趙輝隻是寒喧,問些錢斌的情況。一頓飯吃得艱難無比,好不容易捱到結束,兩人正鬆口氣,忽聽趙輝道:

“兩位下午要是有空——來我辦公室一趟。”

從支行到分行,步行不過二十分鍾。兩人抖抖地過去,自忖大限將至。趙輝叫助理倒來兩杯咖啡,依然隻說些客套話,諸如勞苦功高、春泥護花之類,完全不提其它。兩人忐忑,猜想便是有事,按程序也該支行先處理,不至於直接捅到分行。但若是沒事,趙輝與他倆又無交情,這麽上門閑聊家常,似乎也說不通。咖啡喝完,趙輝拿出一份文件,遞過去。兩人接過一看,是份貸款申請報告,不由得互望一眼。趙輝說:

“這事,拜托兩位了。”

老關看那份報告,寫得十分簡單,公司資質寥寥幾筆,資金用途與抵押物也是語焉不詳。“趙總,”老關遲疑了一下,“這份報告,好像——”瞥一眼趙輝,竟是不敢往下說。老馬耿直些:“您在分行業務部辦,不是更方便?”趙輝道:“我調來分行時間不長,浦東支行是老東家,到底熟悉些。”老關沉吟道:“您也知道,現在貸款這塊不像以前,我們送上去,審批部過不了,也沒用啊。”趙輝微笑:“要是簡單,我也不來找兩位了。論經驗、還有業務水平、辦事能力,我對兩位是信得過的。當然了,還是要按規定來。行就行,不行也沒什麽——不勉強。”

送走二人,趙輝給吳顯龍打了個電話,說“問題不大”。那頭道,“別給你惹麻煩。”趙輝嘴巴動了動,出來卻是“不會”——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了。怔怔坐著。通常自己跟自己較勁,總是很痛苦。但也有個適應期。像是耐藥度。蘇見仁金表那次,真的是難受得想死。到錢斌那次,就好很多。這次就更自如些。剛才對兩人說那番話時,忽想起薛致遠,差不多的口氣,他趙輝更親切些,走的是軟刀子路線——趙輝愈這麽想,愈是忍不住苦笑。不笑就真有些駭然了。過去常聽人說“身不由己”,覺得不過是托辭。自己的路,如何自己作不得主了?現在才深深懂得其中的意思。吳顯龍那天也是隨口一提,“要真為難,就算了。”他說“沒事”——便是有事,也說不出口。仿佛後麵有雙手,按住頭往前推,嘴一張,那句話便出來了。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三天兩頭喝醉的人,再說自己酒精過敏,大腳裝小腳,別說人家,自己也覺得做作——趙輝心裏歎了口氣,走到窗台,為那株龜背竹澆水。瞥見遠處黃浦江彎彎繞繞,間中高樓林立,這個角度望去,既是看客,又是身處其中。上海1號地基已打了大半,鋼筋層層疊疊,硬梆梆直逼逼,真正是水泥森林了。夾在群樓之間,竟也不覺得突兀。別樣的層次感。也是蓄勢待發的。李瑩說當年陸家嘴隻是單薄的一塊,巴掌大的生活圈,簡潔明了。雖不至破敗,相比江那頭,到底格局小得多。那時她家旁邊便是爿煙紙店,再走去幾步,是勞動劇場,幾分錢一張票,場子從未坐滿過。公交車坐一站路,便是浦東公園,裏麵綠樹成蔭,有個“宇宙飛船”,當時算是極刺激的項目了。沒有隧道,過江全靠輪渡,碼頭上鐵絲網攔著,這邊來那邊去的人。一聲汽笛,船員用粗繩勾住,門徐徐打開,兩邊俱是行色匆匆——倏忽幾十年過去,江上依然船來船往,頂著碩大的廣告牌,頭重腳輕。高樓此起彼伏,形態萬千。竟是望不見人。完全湮沒在這宏大情境中。連陪襯也稱不上。仿佛那些大到極點的鐵木家夥才是活的,自己長腳,自己動彈,自生卻又不滅。仿佛初時便矗在那裏,冷冰冰看著眾生。像畫,更像是中子彈爆炸後的殘景。看久了,會生出些懼怕來。39樓的視野,更是雪上加霜。腳不著地,心便是空的。無能為力的感覺。忽想到戴副總,那天應該也是這個位置。一模一樣的視角。警察調出監控錄像,他在窗台站了大約有半小時,霍的一跳。也不知怎的那般決絕。換了別人,新上任多半要換個房間,或是重新裝修一番。新副總是喝洋墨水的,百無禁忌。趙輝也不忌誨這些。相比之下,趙輝心態更好些。戴副總的前任,退休前一年得了絕症,不出數月便走了。都說這房間有些邪。連著三任,俱是沒好結果。事不過三。趙輝安慰自己。說不清是豁然還是麻木。拿出手機,微信裏翻到“苗徹”,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兄弟,上來坐會兒?”

——遲疑一下,還是刪了。

陶無忌托了一個在會計事務所上班的師兄,谘詢跳槽的事情。不到一周,便有了回音。這事連苗曉慧也瞞著,悄悄遞簡曆,悄悄去麵試。對方公司很滿意,問他幾時可以上班。陶無忌猶豫再三,想著還是要跟苗曉慧說一聲,先斬後奏到底不妥。挑個機會,問她:“我換個工作好不好?”苗曉慧睜大眼睛:“你準備放棄了?向我爸妥協了?”陶無忌連忙解釋:“不是妥協,是轉入地下,迂回作戰,讓敵人放鬆警惕。我黨不也是這麽勝利了?”這話更像開玩笑了。苗曉慧看了他一會兒,在他肩上拍一記,“少來,我知道你不是這種人。”

隻好再去找胡悅。慣性動作。對著這女孩,倒是直接許多,說了麵試通過的事。胡悅問:“曉慧知道沒?”陶無忌聳聳肩。胡悅道:“樹挪死,人挪活。換個環境也好。”陶無忌朝她看:“真的?”胡悅嘿的一聲:“跳個槽而已,死不了人。”陶無忌有點沮喪:“覺得自己像逃兵。”胡悅道:“少自己給自己下結論。不客觀。”陶無忌道:“那你來。”胡悅想了想,“——叛徒。”陶無忌一怔,還未開口,她已笑起來:

“不是真的叛徒,是轉入地下,迂回作戰,讓敵人放鬆警惕。我黨不也是這麽勝利了?”

“曉慧說的?”陶無忌語塞。

“她隻當你有這個想法,還讓我幫著勸你呢。誰曉得你已經偷偷地進村,打槍的不要,”胡悅抿嘴笑,“膽子大大地——”

“不想自取其辱。”陶無忌想起苗徹那天的話,心裏被什麽撞了一下似的,有些痛。怕在女孩子麵前失態,隻歎口氣,做出隨口說說的樣子。瞥見胡悅一隻手伸過來,攤開,掌心臥著一塊小玉牌。他拿起來,玉牌上雕著一尊彌勒佛,露出大肚腩,笑得沒心沒肺。

“這是我考上大學時,福利院的院長送給我的。她說,我對你沒有任何期許,隻是一點,希望你能夠像這尊彌勒佛,一直笑口常開。她說這不是什麽值錢的玉,但不值錢也有不值錢的好處,就是可以一直帶著,不怕丟。還有就是,送人也不心疼。”胡悅說著,問他要來皮夾,徑直把玉牌塞進去,“——我這人比較粗線條,傻大姐一個,留著也是浪費。”

“我知道,我比較小肚雞腸。”陶無忌苦笑。

“男人嘛,看著高高大大,其實都喜歡肚子裏做文章。”胡悅想提醒他“這玉牌曉慧沒見過,放心”,猶豫著,還是沒說。倒杯茶遞給他,“——如果我是你,肯定不跳槽。”

“為什麽?”

“現在放棄,之前做的都是無用功,太虧了。臉皮厚一點,死賴著不走,把曉慧爸爸當空氣,該幹嘛就幹嘛。你越是在乎,對方就越得意。別理他,老子反正爛命一條,跟你杠上了,你女兒我也娶定了,螞蟥叮牢鷺鷥腳,一生一世至死方休。看你拿我怎麽辦?”

陶無忌忍不住笑,“姑娘,你哪兒學的這些切口?”

“有幾個人能畢業不到一年就進審計部的?衝這點,你也不能走。”胡悅看向他,一字一句地,“要知道,你,陶無忌,是不世出的人才。是金融界最耀眼的明日之星。”

“實話告訴你,我出生時,房頂上環繞著五色祥雲,還飛來一隻鳳凰。”

“怪不得!”她一拍大腿,正色道。

心情輕鬆許多。也是預料中的結果。胡悅強調,“有些問題,你不去想它,它就不是問題。”陶無忌說:“這是自我催眠。”胡悅道:“人生需要自我催眠。”

沒幾天,陶無忌跟著苗徹到廈門審計。對方一個處長是苗徹的老朋友,剛見麵便邀苗徹喝酒。陶無忌房間在苗徹隔壁,看文件到半夜,聽見有人試圖開自己的門,幾次提示錯誤,依然不停。過去打開門,一股嗆人的酒味——苗徹彎著腰,手持房卡,一臉錯愕:

“你小子,在我房間幹什麽?”

次日早上,陶無忌從苗徹房間走出來,剛好與苗徹打個照麵。叫聲“苗處”。對方黑著眼圈,兀自不太清醒,“我倆為什麽要換房間?”陶無忌照實說了。苗徹道:“其實你完全可以叫上幾個人,把我搬回去。”陶無忌停頓一下,“那時是淩晨兩點。”苗徹找茬:“那你怎麽不睡?”陶無忌道:“我在看資料。”苗徹無話可說了,訕訕地:

“這麽用功——等下會上聽你的高見。”

早飯後,苗徹走進會議室,瞥見陶無忌已挑了角落位置坐下,麵前一撂文件。“苗處。”陶無忌微微欠身。“閩南話‘發揮’叫‘化灰’,”苗徹道,“一會兒就看你‘化灰’了。”話說得不倫不類。陶無忌撇嘴,做了個笑笑的表情。

會上,各人提了看法。陶無忌輩份小,最後一個發言,主要是兩點,一是某些客戶通過網銀提交貸款申請,憑借其高等級和AUM值,順利通過自動審批,獲得“快貸”信用貸款。這些客戶資信水平虛高,存在作假嫌疑。2010年,某人在櫃麵買了某保險分紅產品800萬,隔幾日辦理保單質押貸款,一年後退保。但由於分行與保險公司係統未聯網,不掌握此人的質押與退保信息,也未對該客戶進行重檢和更新,使得其AUM值始終保持在高水準等級。去年此人作為財私級客戶申請“短期融e貸”350萬元,貸款最終形成不良;還有一樁,存在大量信用卡客戶套取高額積分獎勵現象。通常做法是,先在網銀係統申請並控製大量信用卡,反複存入溢繳款資金,然後在控製的抵扣率第三方支付公司商戶POS機上進行大額虛假消費,刷卡金額清算至控製帳戶後,回流至控製的信用卡,通過循環操作,短時間內獲得巨額信用卡積分,最後通過自助渠道異地進行積分兌換,獲取加油卡、移動話費以及禮品券等——陶無忌說完,微微頜首,把文件稍稍整理,歸攏。眾人沉默了幾秒。空氣裏瞬間彌漫著某些微妙的東西。審計是細致活兒,經驗不能少,但更講究現場勘察,看得細不細,查得嚴不嚴,幾句話一說,高下立見。通常頭一趟開會,都隻是稍微拎一拎,十個人裏倒有八個連被審行相關資料都未必看完,走過場罷了。陶無忌非但已把文件看個遍,找出問題,甚至連問題的起因經過也大致弄明白了,可見功夫之深。通篇幾乎就是完整的審計報告,可以直接定稿的。在場那些老資格,紛紛從心底裏哼一聲,想你一個新人,倒是不客氣,這麽愛表現,23樓那次怎麽沒把你摔成工傷,那就一步到位了。俱是冷眼看他。苗徹在紙上記錄,也不點評,徑直道:“散會。”

午飯後,陶無忌被苗徹叫到房間。

“耽誤你休息了。”苗徹道。陶無忌關上門,走近幾步。“苗處,找我有事?”苗徹手一揮,指著旁邊沙發,“坐。”

陶無忌依言坐下。瞥見苗徹手裏拿著一塊金幣,認得是S行年初全國發行的賀歲“金雞報曉”紀念幣,重量有大有小。這塊應該是一盎司。

“人家很客氣。”苗徹道。

陶無忌“嗯”了一聲。前天下午剛到賓館,行李還未放定,被審行便送來一個環保袋,東西很全,食宿與會議安排,圓珠筆、修正液、U盤、風油精、防蚊貼,以及周邊景區的地圖、電話卡。另有一隻小木盒,打開便是一枚紀念幣,證書上有重量,剛好10克——苗徹是主審,金幣的份量自是翻幾倍。時下流行送這個。有價值,又不紮眼,小巧、隱秘,講起來還是紀念品,上麵雕些花草蟲魚,風雅的很。小物件罷了,談不上行賄。陶無忌一古腦交給師傅王磊。“手榴彈,扔給您了。”王磊是個老實人,四十來歲,戴副金絲邊眼鏡,腦袋直接安在肩膀上,看不見脖子,圓滾滾很富態的一個人。業務水平一般,卻最是謹慎,信奉“平安是福”、“不求有功但有無過”。他勸陶無忌,多聽少說,“業務部你待過,曉得那裏的複雜。審計部比業務部還要複雜一千倍,我跟你講,眼睛耳朵是為自己長的,再怎麽瞎看瞎聽,也不要緊。嘴巴卻是說給別人聽的,一不小心就要出錯。禍從口出。你懂我意思吧?”陶無忌知道這師傅的脾性,一半是教徒弟,一半也是怕惹麻煩。待陶無忌倒也不錯。會後,把他叫到一邊,陶無忌以為會討幾句罵,誰知王磊隻是歎口氣,“你啊,還真是天生當審計的料。吃不消你。”又加上一句,“趙總蠻有眼光。”這話有些捧場的意思。師傅做到這種地步,陶無忌隻好苦笑。分部裏人人都曉得他是趙總的嫡係。“個性像苗瘋子,後台還硬。”這話傳到他耳朵裏,不止一次兩次了。一句話搭上兩位大佬,也不知該喜還是該憂。其實新加坡回來後,陶無忌幾乎沒見過趙輝。講起來微信也沒加過,倒被人家說成那樣。也實在無語。陶無忌再聰明,到底還年輕,對於這層關係有些拿捏不準,領導待自己不薄,裝聾作啞好像不對,不懂事了。但真要主動貼上去,似乎也不對。輩份沒到,樣子也難看。便隻得由著眾人說。不辯解也不承認。

“現在金價多少?”苗徹忽問。

陶無忌怔了一下,“三百多一克吧。”

“那這塊應該值一萬多。”苗徹揮了揮手裏的金幣。

陶無忌嗯了一聲。不知該怎麽接口。囁嚅著,蹦出一句:“我的那塊上交了。”苗徹朝他看一眼,“知道。”陶無忌瞥見他神情古怪,頓時有些不踏實起來。苗徹打開旁邊抽屜,裏麵一堆金幣。陶無忌隻看一眼,便把目光移開。苗徹說:“都是同誌們上交的。”陶無忌隻好又嗯了一聲。苗徹道:“你帶頭,大家不交也得交。”陶無忌更不敢接口了。停頓一下,苗徹把手裏那塊金幣扔進抽屜,關上,鎖好。長長吸一口氣,又吐出來:

“說說,還發現了什麽?”

陶無忌一怔,“嗯?”

“查到什麽就說什麽,一樣也別瞞。你師傅那套,在我麵前不管用。”

陶無忌臉紅了一下。前一晚,王磊果然勸他,審計查案也是有竅門的,老資格不必說了,便是新人,也要講究策略,對方底細不明的情況下,說一半留一半,風頭出了,領導覺得你認真,也不至於收不了場,惹禍上身。真要怎樣,反正後麵還有機會,該收還是該放,來得及調頭——陶無忌本來沒放在心上,但禁不住王磊念經似的嘮叨,到底是新入行,師傅的話不好不聽,便把原先準備的報告按下一截,隻說了十之五六。即便這樣,在王磊看來也已是太過,“你想討好苗處,也不該這麽橫衝直撞的。”行裏哪有秘密可言,陶無忌與苗處長千金私奔那段,早被炒得轟轟烈烈。甚至有促俠的人,調侃說“苗處那裏落空也沒關係,趙總不是還有女兒——”陶無忌礙著人家是前輩,不好發作。但總有些不甘,在這些人眼裏,自己竟被瞧得如此不堪。便愈發地傲氣上來,不去理會,工作上加倍地用勁,想,便是領導女兒嫁不出去變成老姑娘,也不會看上你們這些廢物。

苗徹瞥見他在發怔,敲了敲桌子:

“說吧,還查到什麽?”

陶無忌稍一遲疑,“有大有小,現在都說嗎?”

“小的不提,挑最大的!”苗徹道。

陶無忌清了清喉嚨,“前年,廈門分行以新型財務顧問服務形式,給一家跨區域的鋼材公司銷售私募股權投資基金,還以工會名義組織行內員工參與購買。今年初,該客戶資金鏈斷裂,號致基金出現兌付風險,分行在未報總行審批的情況下,違規向該客戶的的四個關聯企業發放貸款,承接兌付資金缺口,不僅兌付本金,還按照募集方案足額兌付預期的高收益——”

“很好嘛,有錢大家賺。”苗徹哼了一聲,又問,“金額多少?”

“八億。”

苗徹怔了怔。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隨即又笑笑。走到一邊,拿出煙,問他,“抽不抽?”陶無忌搖頭。他便自己叼上,點火。連吸幾口,煙圈一古腦吐出來,有些倉促。身體微微前傾。房間裏沒有煙缸,他打開窗,煙灰徑直往下彈。很快一支煙抽完,人依然不動。發呆。陶無忌也不動。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苗徹轉過身:

“昨晚我喝醉了,有沒有吐?”

“沒。”

“說醉話了?”

“嗯。”

“說了什麽?”

陶無忌停頓一下,“——聽不清,隻知道您一直在罵人,用上海話。”

“×捺娘的老×。”

陶無忌又是一頓,“——沒錯。”

苗徹朝他看。猜他沒說實話。除了罵人,昨晚那個醉鬼應該還點名道姓,把話說得剝皮拆骨。或許還不止一個名字。他回憶當時的情緒,與其說憤怒,倒更像是傷心。或者說是想不通。他進審計部的第一趟差,就是廈門。當時那處長還在櫃麵工作,因為沒背景,大學畢業後當了五、六年操作員,很頹喪。因為人員不夠,被派來打下手、跑腿。苗徹最年輕,也是被人使喚的份。兩人便在那次有了些交情。私底下談抱負,也發牢騷。互相鼓勁。次年,那人也調到了審計部,派來上海審計部交流半年。那陣子與苗徹朝夕相處,白天上班,晚上一起喝酒。銀行裏新聞多,審計部更是新聞中心,不管是內部消化,還是外部流傳,講起來都是故事。兩人脾性相近,說話也一樣的無遮無攔,酒喝得愈多,罵人也愈是酣暢淋漓。總結下來便是三個字,“看不慣”。一腔熱血無處釋放,恨不得像哪吒那樣赤膊上陣,乾坤圈在東海裏狠狠攪上幾攪才好。撥亂反正,還我光風霽月。這些年,不是他來上海,便是苗徹去廈門,隔一陣總要碰個頭。各自進步,副科、正科、副處、正處。見麵聊天到底不像年輕時那麽放肆,但銳氣還在。這處長很能幹,做事又有撲心。年底通報各分部情況,他名字是常見的,辦了好幾樁大案。這次來廈門前,主任找苗徹談話,意思很清楚:點到為止,大局為重。通常每次出行,主審都會被領導麵授機宜,像遊戲開始前那個界麵,選擇難度,“高、中、低”,定了就不能改。這次領導手一撥,調到“低檔”。苗徹其實也早聽到風聲,廈門的情況有些複雜,辦是不辦,上麵還在權衡。行李剛卸下,老朋友便來邀酒。苗徹存著些希望,想,也許隻是敘舊——到底不是。那處長曆練這些年,愈發的能說會道,真真假假,把話顛過來倒過去,形散神不散,酒到位,情份到位,意思也到位。苗徹醉得快,倒可惜了那瓶陳年茅台,牛嚼牡丹了。瞥見那處長的嘴一直在動,到後來聲音竟似完全聽不進去了。忽想起當年與他並肩坐在小飯館裏的情形,背景音樂是Beyond的《海闊天空》:“……多少次迎著冷眼與嘲笑,從沒有放棄過心中的理想……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背棄了理想……”眼前有疊影,一會兒是他,一會兒又成了趙輝,還有薛致遠、蘇見仁。麵孔一會兒年輕,還是學生模樣,倏忽一下,便老了二十歲。手憑空揮著,像是要抓住什麽東西,又像要打人。處長送他回去時,遞過來一個袋子。他沒拿,對方硬塞在他手裏,強調“朋友一點心意,別多想。”到底是醉了,也忘了後頭怎樣。次日早上醒來,睡在隔壁房間。看手機,那朋友半夜發的一條消息:“老兄,何必呢?”

“我手機,你動過?”苗徹問陶無忌。

“打了好幾遍。半夜三更。”有些答非所問。

“東西也是你退回去的?”

“——嗯。”

“據說態度還不大友好?”

“主要是太晚了,一開門,莫名其妙就把袋子塞過來。”陶無忌停了停,“——隻開了一條縫。我在門後,他沒看見我。”

“然後呢,你就門一關?”

“聽得出,您酒喝得不太愉快。否則我就收下了。”

苗徹朝他看了一會兒。嘿的一聲:“少給我賣乖。”

“不是賣乖,”陶無忌看著地下,“——本來想告訴他,您在隔壁,可怕您不高興。我也想過,現在這麽做,您可能也會不高興。但沒辦法,隻能賭一把。憑直覺,我猜自己沒做錯。您那天說很不喜歡我。說實話,我也不怎麽喜歡您。但再不喜歡,在部裏待了這幾個月,必須承認,您是一位好審計。部裏不管是誰,大的小的,鴿派還是鷹派,提到您都要翹起大拇指,說您是‘馬子’——”

“‘模子’!”苗徹又好氣又好笑,“聽不懂就少瞎說。”

“那東西,連我都覺得是燙手山芋,更何況是您?”陶無忌停了停,“——反正我人在這兒,要是真的做錯了,您就把我交出去,全推在我身上好了。”

苗徹剜他一眼,不說話,又點上一支煙。人轉向窗外。沉吟著,似笑非笑,“這種案子,本來應該是皆大歡喜,你好我好大家好,”煙叼在嘴裏,聽著含混不清,“——你擋了大家的財路。出差沒津貼,現在連加班調休也取消了,大家出來都是一肚皮怨氣。弄塊金幣賺點小菜銅鈿,多好。”

陶無忌不動,“您要是真的介意——您那塊我賠。”

“你賠?”苗徹哈的一聲,似是覺得好笑。打開抽屜,又拿出那塊金幣,推過來,“看清楚。”

陶無忌仔細打量,發現金幣中央竟嵌了一粒鑽石,與普通金幣不同,應該是專門訂製。盒子裏有證書,上寫著千足金,重一盎司,鑽石純度VS,D色,一克拉——不覺吃了一驚,朝苗徹看去。苗徹麵無表情,忽的,把煙狠狠掐滅。

“陶無忌!”他瞬間拔高音量叫了聲。嚇了陶無忌一跳。不待他反應,徑直說下去,“你剛才匯報的那些,明天開會能不能再說一遍?”

陶無忌稍一停頓,點頭,“——能。”

“我提醒你,審計不見得是查得越嚴越徹底,就越討人喜歡。明白嗎?你的一番慷慨陳詞,麵上出盡風頭,事後也許會給你惹來無窮的麻煩,甚至被踢出審計部也有可能——你考慮清楚再回答我。”

“不用考慮,”陶無忌道,“於公,我應該這麽做,於私,為了苗處您,我也會這麽做。”

“又來這套。我說過,少在我麵前賣乖,不管是硬噱頭還是軟佻皮,對我統統不管用——晚飯後再來一趟,把問題好好順一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家也不會洗幹淨屁股等著你去查。”苗徹說完,整個人向椅背後靠去,目光瞟過陶無忌,有些嘲弄地,“實話告訴你,小陶同學,這次你裏外不是人,我吃定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