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離開廈門前,苗徹收到老朋友發來的一條微信:

“你沒變。還是老樣子。我變了。別怪我。”

苗徹盯著手機,看了半晌。不知怎麽回複,想回個笑臉或是握手,總覺得不合適。倘若麵對麵,這番話說出來,該是有些別扭的。意思也很難說盡。發消息便是有這好處,平常說不出的話,無從渲泄的情緒,並作三言兩語,立時便懂了。看不見人,倒更坦然些。

送行的人寥寥幾個,比往常要冷清些。不管這邊還是那邊,神情都有些尷尬。“苗處,一路平安。”廈門分部的一個副處長,與苗徹握手,匆匆而去。偏偏航班還晚點,上海天氣不好,延誤沒時間。一行人在長椅上幹坐著,七歪八扭,各自擺弄手機。陶無忌上了個廁所,出來時與苗徹撞個正著。“苗處,”陶無忌揮了揮手機,“——剛打電話給一個機場的朋友,說上海那邊雷暴,幾百架飛機排隊。怕是要等到半夜。”

“交際挺廣,機場還有朋友?”

“朋友的朋友。”

“那等著吧,半夜也好,超過零點就直接回家睡覺,講起來還是上班。合算。”

果然拖到淩晨。登機時,人人俱是一張隔夜麵孔。困過頭,竟又有精神了。飛機上,苗徹一直在寫東西。陶無忌與他鄰座,餘光瞥過幾次,筆記本貼了膜,看不清。苗徹直接告訴他:“在寫檢討。”陶無忌臉紅了一下,坐得端正些。過了片刻,忍不住又道:“不會真是檢討吧?”苗徹目光不離屏幕:“別說檢討,辭職信我都寫過好幾次。審計這行,鬥智鬥勇,還要拚心態,手要勤,皮要厚。別怕丟臉。”陶無忌揣磨這話的意思,嗯了一聲。苗徹抬起頭,朝他的手看一眼,“——沒事吧?”陶無忌摸一下手臂,傷口用紗布包紮著:“沒事。”

昨天總結交流會上,苗徹把所有問題向被審行一一列出。對方一個副總,脾氣有些急,當場爭執了幾句,茶杯重重一摔。碎片濺起來,巧也是巧,有一片竟飛到陶無忌的手臂上。傷口不淺,當即到醫院縫了幾針。審計工作出流血事件,也是聞所未聞。

“我這個人啊——眼睛很尖。”苗徹沒頭沒腦來了句。

“嗯?”陶無忌怔了怔。

“眼睛尖。有些人偷偷摸摸做點什麽,別想瞞過我。”

陶無忌一怔,這才知道早已被看穿。昨天茶杯碎片濺過來,隻擦到些皮,他手一按,碎片撳進去,才弄得血肉模糊——索性也不掩飾了,徑直道,“主要是現場氣氛太僵,我稍微流點血,弄得狼狽些,免得人家說我們太強勢。”

苗徹冷冷道,“年輕人小動作太多,討嫌。”

“我在你麵前,怎麽做都是討嫌。”陶無忌想這麽說,忍住了。

回到家已是清晨。補了個覺,胡亂吃了些東西,打開手機,蔣芮的消息跳出來:“你要是真不肯幫忙,我就去跳黃浦江。”陶無忌回過去:“跳吧。知道你水性不錯。”

蔣芮提了幾次,某隻股票有消息,下月啟動,年底可以翻五倍。十拿九穩的事。唯獨沒資金。他手頭幾隻股票都是剛買進不久,舍不得動。便來打陶無忌的主意,“想想辦法——”陶無忌問他,“貸款都要有抵押物,拿你家房子抵押?”他自是不肯,“要抵押也不來找你了。”陶無忌知道他的心思,任他再三央求,隻是兩個字“不行”。蔣芮也是賴皮,每隔幾日便發消息,纏著不放。“這筆要是賺了,分你三成。”陶無忌好笑:“到時我被開除了,賺的錢正好付社保。”銀行卡裏轉了一萬塊錢給他。蔣芮不滿:“打發叫化子呢。”陶無忌道:“現在借錢的都是成功人士,叫化子才束手束腳啥都不敢幹。”

晚飯時,蔣芮晃晃悠悠地來了。拎著半隻燒雞,進門就說“叫化雞來了”。陶無忌要拿啤酒,被他攔下了,“今天談正經事,不喝酒。”陶無忌嘿的一聲,把酒放回冰箱,盛了兩碗飯過來,“——談吧,除了貸款的事,談什麽都行。”

蔣芮托陶無忌給他在S行找工作。陶無忌驚訝:“證券公司才進幾天,又不想幹了?”他道:“幹得沒勁,等這筆賺好就金盤洗手,找個穩當點的工作。”陶無忌嘲他:“飛蒼蠅也傷精神的。”他不諱言:“就是,忒提心吊膽。一天盯著屏幕上那幾條線,眼睛都鬥雞了。怕被人發現,又怕假消息。投入不算多,但總歸是我媽的血汗錢。每次都心驚肉跳。畢業到現在瘦了十多斤,骨頭外麵隻剩一張皮。”邊說邊捋袖管給陶無忌看。陶無忌道:“你也知道是你媽的血汗錢?”蔣芮道:“所以啊,也不用多,你給我貸個三、五十萬,讓我賺好這票,再把我弄進S行。我媽下半輩子過得好不好,全靠你了。”陶無忌筷子頭伸過去,在他腦袋重重一記,“去你的!”蔣芮央求:“你在S行都紮下來了,上頭有人——”陶無忌又是一記筷子過去:“有什麽人?仇人倒差不多。勸你別來,否則別人一聽你是陶無忌的朋友,一口氣全撒在你身上,P2P和證券公司被你死裏逃生,到頭來居然死在國有銀行。多冤。”

陶無忌嘴上笑罵,腦子裏想著前幾日苗徹說的那句“進審計部,就是做好準備拉仇恨來了”。那時剛開完第一次碰頭會,被審行應該也是有點懵,沒想到苗大俠竟還是動真格了。現場火藥味倒談不上十分濃,主要是大家都沒回過神。起初以為隻是走個形式。內審說到底,是自家人查自家人,孩子不乖,打一通罵幾句也就罷了,縱然有些過分,也不至往死裏整。苗徹來之前,這邊也是做足準備的。頭一樁便是上麵的意思。這是頂頂要緊的。這層搞清,後麵便簡單許多。多是些錦上添花的工夫。老朋友見麵、發些紀念品、聯絡感情說說笑笑,流程是省不了的,所有文件資料都奉上,該怎麽配合就怎麽配合,麵子裏子都給足。苗大俠名聲在外,雖說派了他來,多少有些抖豁,但焉知不是上頭想把這事做到圓滿的苦心,便是演戲也要找個厲害的搭子才算到位。八億元是離譜了些,但過去也不是沒有。哪個分行揪不出幾件難看案子?組織員工一起投錢,也是變相給大家發獎金,這些年銀行效益不如以前,日子難過,大家買一些,本是兩全其美的事。後來搞成壞帳,也真正是始料未及。騎虎難下,一錯再錯,天底下的糊塗事多是這麽出來的。心裏也早知錯了。真要弄個兜頭兜臉,下麵人受罪,上頭也顏麵受損,兩頭沒意思。廈門行幾位老總也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同誌了,想來想去,總覺得這回該是穩當的,不會出什麽岔子——到底還是失算了。苗徹先是說幾個小問題,眾人都從心裏笑一聲,那是送上門的,總不見得大老遠讓審計組吃白板回去,好歹也要寫報告的。及至聽下去,一樁比一樁嚴重,到最後那八億元生生地被拎了出來。具體細節是陶無忌匯報的。他說到一半,被審行搶過話筒便要反駁,苗徹做了個“等等”的手勢,示意讓小夥子先說完。真說完了,對方卻又無言以對。陶無忌功課做得很細,隔天與苗徹熬夜整理出幾點,都是有理有據,層層推進,布置得很漂亮,讓對方隻能吃癟。陶無忌來審計部也兩、三個月了,這樣的硬仗卻是第一次,用苗徹的話說便是,隻許成功不許失敗。“反正回去都要負荊請罪的,成功了至少對得起自己,要是失敗了,就真的沒名堂了。”這話從苗徹嘴裏說出來,有些蒼涼的味道。那晚熬到天蒙蒙亮,苗徹泡了兩碗方便麵,問陶無忌放不放辣。陶無忌說,“紅燒牛肉麵,哪來的辣?”苗徹便從抽屜裏拿了一瓶老幹媽辣醬出來,筷子挑了一坨,放進麵裏。陶無忌驚訝:“您出差還帶這個?”苗徹往他麵裏也放了一點,“習慣了,出門非帶它不可。夜宵標配,方便麵加老幹媽。吃得爽了,寫起報告來才爽。寫審計報告不爽氣不行。你試試吃拔絲香蕉看,保證做起事來牽絲絆藤,什麽問題都查不出。”陶無忌點頭:“那我下次弄點海南燈籠辣椒。”苗徹朝他看,嘿的一聲:“瞧不出,你這人還有點冷麵滑稽。”

那晚陶無忌到底是沒忍住,問苗徹:“為什麽非要查得這麽凶?”話出口便有些後悔。主要是太困,繃緊的弦鬆了,膽子倒比白天要大。苗徹反問:“那你呢,為什麽查這麽凶?”陶無忌回答:“既然做了,總想盡力做好。就像您剛才說的,至少要對得起自己。”苗徹沉默一下:“不能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陶無忌點頭:“沒錯。”那瞬,兩人忽然感到某種默契,睡眠不足的大腦冒出一絲別樣的清醒。苗徹破天荒頭一次覺得這小子好像也不是太討厭,便是搏出位說大話,至少也並非全無魄力,人也是極聰明的,放在正道上絕對是可用之才。陶無忌則是想這人一把年紀,竟有些孩子般的執拗,認死理十頭牛也拉不回的架勢。“我就是看不慣——”他翻來覆去說著,皺著眉頭一副苦大愁深的模樣,還隱隱透些促狹。不達目的不罷休那種。陶無忌倒有些好笑了。麵條吃完,苗徹又拿出口香糖,倒在他手心兩粒:“省得刷牙了。繼續。”

“苗處啊苗處——”送行飯上,廈門分部的主任,拉著苗徹的手,這人比苗徹還小了幾歲,級別上高了半級,便完全以長輩自居了,恨鐵不成鋼的聲氣:“苗處啊苗處,你啊你——”說了幾句都是欲言又止,仿佛苗徹該懂他意思似的,又在苗徹肩上拍一下,“今年也五十出頭了吧?”苗徹回答:“虛歲五十二。”那人便歎口氣:“不年輕了。”苗徹道:“早不年輕了。”那人笑笑,不往下說了。送行飯吃得潦草無比,倒不是酒菜敷衍,而是氣氛太壓抑。對方不用提,便是自己這邊,一個個也是有氣無力。審計這活兒,多少有些跟人過不去的意思。要弄個皆大歡喜不容易。本來這趟都以為是個閑差,順水推舟,見見老朋友,吃好玩好,紀念品按規定自是不能收,但人家執意要送,看情形,猜想領導應該也是眼開眼閉——到底是落空了。陶無忌那塊金幣交到王磊房間,王磊想這孩子也委實是新來乍到,沒經驗。又不好拒絕。老員工隻得一個個跟著,挖苦王磊“你徒弟教得好”。王磊說,人家是趙總的人,你們有意見,直接找趙總。一人道,人是趙總的人,走的是苗瘋子的路線。大家是說陶無忌在會上的表現,初生牛犢不怕虎,竟是異常冷靜,任憑對方怎樣,俱是雷打不動。與苗徹一搭一唱,也是天衣無縫。被審行那些人,拿苗徹沒轍,對陶無忌這個新人便很不客氣,左一句西一句,存心要他難堪。一人竟直直地問他“你入行才多久,懂個屁”。陶無忌眼皮不抬,隻是說自己的。以往也不是沒有釘頭碰鐵頭的時候,但那隻是苗徹一人唱獨腳戲,下麵人便是幫襯,氣勢終不能相提並論,眾星拱月也談不上,頂多是皇帝背後搖扇的太監,人肉布景罷了。誰也想不到突然冒出個小家夥,竟是捧哏高手,內容節奏都與苗徹合拍,喂招喂得苗大俠愜愜意意,眼裏的篤定都快藏不住了。好壞都是領導擔。眾人也是跟著苗徹多年了,這回的情形任誰都是看得分明,上頭要保廈門行,這位偏要吹縐一池春水。自找麻煩。烈士還是英雄,真正要憑運氣了。

回到上海,苗徹被主任叫到辦公室。通常每次外省審計回來,都要匯報,但多半是走形式,點個卯應個景,廖廖幾句。苗徹有心理準備,檢討書拿在手裏,進門就往主任跟前送,“要打要罵,您隨意。”百葉窗拉得嚴嚴實實,外頭人看不見裏麵情形。愈是這樣,愈是氣氛不尋常。苗徹這招很促狹,將領導的軍,也是把自己逼得沒退路。主任眯起眼,把檢討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你這不是檢討,是表揚信。意思我非但不能罵你,還得獎賞你點什麽才對。”苗徹笑得挺不好意思。主任接著道:“全世界都曉得你這次去廈門端了一個大窩,是再世包公,鐵麵無私。誰現在跟你過不去,誰就成了白臉的奸臣。這黑鍋我不背,今年部裏先進妥妥的給你。要打要罵讓北京來,我不管。”

苗徹在隔壁西餐廳訂了個下午茶套餐。外送小弟把整盒芝士蛋糕端過來,打開,正中鮮紅的五個字“大家辛苦了”,另有一個紙盒子,裝的是雞翅薯條。處裏二十來個同誌,各人麵前咖啡奶茶放好。團團坐一圈,還有開場白。苗徹清了清嗓子,“辛苦啊,不是戰場,勝似戰場,各位都是我的戰友。千言萬語並作一句——多吃點。”

“他已經是一塊招牌了,”蔣芮替陶無忌分析,“哪裏都要樹典型,立個英雄人物。所以到他這地步倒是不怕了。你不一樣,還在成長期,小心腦袋還沒探出來就被人哢嚓一下,掐斷!你老丈人很陰險,故意挑你上山,借刀殺人。”

“想象力這麽豐富,怎麽不去寫小說?別炒股票了,起點上注冊個號,那些白金大神壓根不是你對手。”

“我是給他們留條活路,大家有口飯吃。”這人厚顏無恥。

他又說到貸款的事。陶無忌隻是搖頭,話也說得很絕,“你這才是挑我上山,借刀殺人。我們這種銀行裏幹活的,整天跟錢打交道,一點歪心不能有。審計裏看得太多了,稍微偏一偏,籠頭一歪,就再也回不去了。”蔣芮道:“沒那麽嚇人。”陶無忌道:“你看新聞,這陣子金融界掐進去多少?”蔣芮嘿的一聲:“我們能跟他們比嗎?”陶無忌反問:“誰天生就是幹壞事的?你以為他們全是剛進銀行就變黑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刹不了車。”蔣芮笑罵:“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呢。你他媽的少給我講大道理。”

這家夥居然又去找胡悅。“我們這些同學裏,最聰明最有門路就是你了——”胡悅正在跟苗曉慧兩人包餃子,反手一抖,麵粉撲了他一臉,“我有什麽門路?”蔣芮拿餐巾紙抹臉,笑得賊忒兮兮:“你懂的呀。”不提她給陶無忌拉存款的事,隻是央求。苗曉慧提議:“你這麽壯,幹脆去賣血算了,來錢還快點。”蔣芮把陶無忌一推,搖頭,“聽聽你老婆說的,近墨者黑,還真是不錯。”陶無忌笑道:“我老婆是嫉惡如仇的性子,看到壞蛋就鬥誌昂揚。”

吃餃子是苗曉慧的主意,說超市裏那種速凍的沒勁,要吃就自己和麵自己做餡,那樣才香。苗大小姐平常十指不沾陽春水,現在也不知哪來的精神,周末早起便去超市,買來麵粉和豬肉,IPAD放在旁邊,按“百度百科”上的流程,邊學邊做。胡悅廚藝不錯,但包餃子也是頭一回。陶無忌打下手,切肉、擀皮。三人忙了大半天,勉強做成一鍋。蔣芮嚐了一個,“能吃。”苗曉慧在他頭上敲一記,“這算什麽評價?”蔣芮補充:“非但能吃,而且相當好吃。”陶無忌來一句:“別信他,這家夥為了錢,什麽事都幹得出來。”蔣芮回擊:“我這人缺點很多,但唯獨一點,從不昧著良心說假話。”胡悅嘿的一聲:“那你應該去當審計,跟陶無忌做同事。”蔣芮涎著臉:“他幫我搞定資金,我就賣身給他,他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給他提鞋都行。”幾人都笑,說這家夥沒救了。苗曉慧拿來老幹媽辣醬,配餃子吃。陶無忌想起寫審計報告那晚,“——你跟你爸都愛吃這個。”蔣芮嘖嘖連聲:“貌似現在跟老丈人關係突飛猛進啊,連他愛吃什麽都知道。”胡悅道:“無忌這次在廈門立大功,他還不刮目相看?”又問苗曉慧,“你爸這陣有沒有提起無忌?”苗曉慧說有啊,前天回家,苗徹又催她去相親,“我手裏一把好男人,加起來一副撲克牌還多。個個比那個陶無忌強。”苗曉慧模仿父親的口氣,說完咯咯笑。胡悅朝陶無忌看一眼,也笑,“——你爸的考察期有點長。”

吃完飯,蔣芮有事先走了。陶無忌在苗曉慧房間待了會兒,出來也說要走。胡悅拿車鑰匙:“我去個朋友家,順便送你。”兩人走到樓下。陶無忌卻不上車,“你轉個圈就回去吧,我自己坐地鐵。”胡悅道:“反正都是轉圈,不如到你家轉一圈。兩全其美。”陶無忌沉默一下,“別對我這麽好。”胡悅把他推上車:“想得美——有事跟你說。”

胡悅沒撒謊,是真的有事。關於苗曉慧。有些話挺敏感,尤其是她,就更微妙。說了容易讓人誤會。拆壁腳似的。但不說也不行。胡悅覺得苗曉慧這陣子有些過頭,跟那青年見過兩三次麵,最後那次還收了禮物,一隻長毛絨維尼熊。剛才陶無忌見到,問她哪兒來的。她說,朋友送的。苗曉慧不是那種會玩心眼的姑娘,吃飯時故意提相親的事,多少已有些出格了。胡悅擔心,如果不提醒一下陶無忌,等那傻姑娘自己開口坦白,事情或許就收不了場了。一兩句話弄僵,本就是情侶分手常有的情形。戀愛中心猿意馬,也不至於錯到離譜。若早些修補,該有機會的。胡悅想來想去,太直接不行,太含蓄也不行,手在方向盤上敲擊半天,摒出一句:

“我記得,你不太愛吃餃子。”

陶無忌嗯了一聲。

“曉慧也是的,莫明其妙竟想吃這個了,還非要自己動手做——剩下好多肉餡,她說明天還要包餃子。你說奇怪不奇怪?”

“是她導師喜歡吃——這人現在也學會拍馬屁了。”陶無忌笑而搖頭。

“她說的?”

“下月她導師要去澳大利亞一所大學做講座,可以帶兩名學生隨行。僧多粥少,要打破頭了。一盒餃子去趟澳洲,這姑娘算盤打得太溜。”陶無忌說著,問她,“你呢,有什麽事要跟我說?”

胡悅哦的一聲,腦子飛快轉動,神情不變,“——蔣芮的事,要不要真的幫幫他?”

“不給他貸款,就是幫他。你千萬別理他。”

“明白。”胡悅答應了。

回到家,進門便看見苗曉慧把剩下的餃子用飯盒裝好,放進冰箱。“明天帶給導師。”她道。胡悅點頭。假裝完全不知情。昨晚苗曉慧洗澡時,一條微信跳出來,“你真的會親手包餃子給我吃嗎?”手機上了鎖,一閃即逝。一會兒苗曉慧出來,微信幾個來回,臉上始終帶笑。那青年的微信胡悅也有,頭像是一個“福”字。同一屋簷下,哪有什麽秘密。瞥眼便瞧見了。苗曉慧也是放心胡悅,三分放肆加七分依賴。竟也不是十分隱瞞。這層其實很要命。一旦閨蜜間把這種事擺上台麵,情況已是有些刹不了車了。

“陶無忌討好你爸,也是拚老命了。”胡悅道,“——你知道廈門分行投訴他的事嗎?”

苗曉慧一驚:“不知道啊。”

“他怕你擔心,讓我別說。我總覺得這事你應該知道。你安慰他一句,抵過我們一萬句。”胡悅停頓一下,露出個笑容,讓氣氛和緩些,“一句抵一萬句。”

臨睡前,陶無忌接到王磊的短信:“情況整理一遍,周一上午交。盡可能詳細些。”手機一扔,去洗了個冷水澡。想來想去,依然是有些氣不順。前一天聽人說“廈門行遞了投訴信”,還當是玩笑,誰知竟是真的。對方說他調取文件時態度惡劣,還推推搡搡,把一個女同誌撞倒在地。現場有好幾個目擊者。陶無忌想來想去,文件是去拿過幾次,組裏他最年輕,跑腿的事自然隻有他去。那些人先沒有好聲氣,他便也板著臉。態度是談不上好,但絕對沒到動手的地步。撞倒女同誌雲雲,簡直是胡扯。這冤枉官司吃得莫名其妙。處裏那些人本來與他便不怎麽對路,出了這事,紛紛保持緘默。看好戲的架勢。王磊竟勸他去找趙輝,貼心貼肺的口氣:“你和他的關係,平常可以不用,關鍵時刻要派上用場——”陶無忌忍不住激動:“我做錯什麽了,幹嘛要找領導為我求情?”王磊勸他冷靜,“做不做錯,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歸根結底還是領導說了算。”陶無忌竟有些好笑了。賭氣不去理會,想,我反正沒做過。陪苗曉慧包了一天餃子,最後到底沒忍住,還是對胡悅兜了底。怕丟臉,還不敢顯得太沮喪。隻是搖頭,“不知道這次會怎麽處理——”胡悅也是沒忍住,話說得有些那個:“怕什麽,大不了辭職,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寬他的心,語氣沒掌握好,有些急吼吼。陶無忌嘿的一聲,又是無奈又是慚愧,“知道你路子廣——”

冷水澡也是先抑後揚的態勢。頭幾下抖抖索索,到後麵全身發熱,淋浴房裏升騰起一圈白煙。浴簾一掀,咬牙切齒地擦幹,穿上衣服,那瞬有些豪邁的意思。英雄末路似的悲壯。滿腦子想的便是,老天爺就考驗我吧,餓其體膚勞其筋骨,狠狠地,往死裏整,整死一個算一個。手機響了。苗曉慧的短信:“需要我安慰的話,就打過來吧。知音姐姐替你排憂解難。”陶無忌先是怔了怔,隨即心裏一暖,電話撥過去:“知音姐姐嗎——”

周一上午是每周例會。部裏各處的處長參加。苗徹開完會回來,招呼陶無忌:“你過來一下。”眾人都行注目禮。不知上頭怎麽說法。苗徹臉色倒是完全看不出端倪。陶無忌拿起準備好的《情況說明》,密密麻麻兩頁紙,跟著苗徹進了辦公室。

“廈門那女的懷孕不到三個月,流產了。”

陶無忌吃了一驚。“啊?”

“人家一口咬定,是你撞了她。剛出院,小月子要坐一陣了。營養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說是都要你出。審計部從成立到現在,還是頭一趟出這種事。影響很壞。領導剛才發了一通火,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

陶無忌咬著下唇,沉默不語。半晌,“——您怎麽說的?”

“我說,我講起來是主審,可也不至於24小時盯著下麵啊。現在事情出都出了,孩子也沒了,該怎麽罰怎麽判,我們都服從上級安排。”

“我沒做過。”陶無忌低著頭,強道。

“那麽多雙眼睛都說你做了,你說領導相信誰?”

“讓他們調監控。辦公室都有攝像頭的。”

“人家說了,攝像頭是擺設,壞了半年了。”

陶無忌嘿的一聲,不怒反笑,“還真是巧——”

苗徹朝他看,把會議記錄本往桌上一放,“聽好,你的處理意見下來了——深刻檢討,再扣三個月績效工資。”

陶無忌愣了一下,出乎意料,“就這樣?”

“要不然你想怎樣?所以說啊,朝裏有人好辦事。陶無忌同學,你就放開膽子胡鬧吧,反正有人會給你擦屁股。我進審計部那陣要有你這運氣,現在老早不是什麽‘苗大俠’了,最起碼也是‘劍聖’、‘獨狐求敗’那個級別。人在江湖飄,哪有不挨刀。趁著現在軟蝟甲在身,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你現在也算小有名氣了。今年還有幾趟出省,都是硬活計,性命攸關,你別想逃得了。給我衝在最前麵,當先鋒去!替死鬼少說也得做個三五回,再冤你也得扛著。先進我當,黑鍋你背。明白嗎?”

苗徹說完,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了一眼,“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