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

這是李瑩去世前說的最後一句話。趙輝記得,那天下著小雨,天氣陰沉得讓人想哭。病房很小,床邊圍滿一圈人。都做出寬慰輕鬆的神情。趙輝在最前排,拉著妻子的手。望著那張瘦削的臉,腦子是空的,翻來覆去地說著“你放心”。那瞬竟不想哭,身體像紙片一樣,仿佛比**那人更虛弱,輕輕一推便要倒下。一雙兒女被親戚帶著,默默站在旁邊。趙輝念經似的,說“你放心,蕊蕊,還有東東,你都放心,放心——”最後時刻,李瑩眸子倏的有了些光芒,抓住他的手用力了些,上身微微仰起。趙輝觸到她手心有了一絲溫度,不再是冰冷的。她望著他,眼睛眨也不眨。那瞬的感覺竟是之前許久未有的。她曾說過,他在別人麵前總是穩重得不能再穩重的,像大哥,像父親。唯獨在她麵前,像個孩子。教她放心不下。

她說完那句,兀自望了他一會兒。緩緩閉上眼睛。

這些年,趙輝時常想起那刻。記憶有了年頭,像老照片,邊邊角角泛黃,眉眼淡了,輪廓倒深了。黑白分明,也是影影綽綽。便是悲傷,終是隔了一層。哭是不大會了。偶爾靜靜憂傷一會兒。想著李瑩還在身邊,隻是換了個方式。自己安慰自己。歲數上去了,原先的那些溝溝壑壑,自己會一點點填平。“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話一直回響在耳邊。這話她說過許多次。蕊蕊剛查出病的時候,夫妻倆欲哭無淚。好不容易捱過一陣,李瑩想得比他深,也比他遠,“我是個大大冽冽的人,不像你,心事重。所以有我在,你盡管放心,我是不會倒下的。我會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別讓我反過來替你操心。你啊,是個孩子,大寶寶,你都不曉得,我有多不放心你。”她知道怎麽勸他最有用。天底下,沒有比她更了解他的人了。也正因為有李瑩,那段日子便是再艱難,趙輝一步步也走過來了。她是他的底。有她在,他人前背後才能存下一份篤定。工作上始終穩穩的。隻有他自己知道,李瑩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麽。有時候,李瑩更像是他的老師。在她身上,他學到很多東西。好女人能造就一個男人。

——“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

時間有自愈功能,也會潤色,李瑩的聲音不會老,永遠輕柔動聽,不似臨終遺言,倒有幾分像導航軟件裏嗲嗲的女聲,“前方左轉——右轉——有測速監控——”聽著聽著,便覺得安心,受寵溺的感覺,仿佛李瑩一直沒走,身上背後,都有她關注的目光,暖暖的。他每走一步,她都看著呢。他早起為兒女做飯,她替他關照著煤氣爐,男人再怎樣還是心粗,牛奶溢出來,雞蛋煎焦,都是常有的事;他帶蕊蕊做康複,她後頭跟著,公交車哪站下,走哪條弄堂穿進去,她比他清楚;過年過節跑雙方父母家,買什麽東西,多少尺寸,全是她定度,家裏女人把關,錯不到哪裏去;銀行裏忙得心力交瘁,回到家,沙發上一躺,便覺得鬆快許多,廚房邊、陽台上、臥室裏,到處都是她的影子呢,有她的味道,她的氣息——他隻當她最牽掛兩個孩子,其實她頂頂放不下的,竟是他這個大男人。孩子們再怎樣,有他在,總是妥當的。他沒了她,她怕他撐不住。她最後這句,是真心話,也是大實話。他是她的寶,她至死牽掛的人。這話她平常也說,但那當口,說出來便多了些勸誡的意味,鄭重得多。有無窮的意思在後頭。她知道他聽得懂——趙輝想到這層,心底長歎一口氣,悄無聲息地,周身打個轉,漸漸平息了。像湖中心**起的漣漪,從裏到外,一圈一圈,慢慢隱去。

薛致遠發來一封郵件。趙輝沒打開,看附件的名稱,便能猜個八、九分——直接刪了,眼不見為淨。“大不了不幹了。”吳顯龍那天這麽安慰他。這話不像老阿哥素日的風格,破罐子破摔了。“除死無大礙。”他接口。吳顯龍說:“死是不會的,也不能死。你還有蕊蕊東東呢。我打保票,你死不了。”兩人都笑笑。趙輝這幾天也想通了。人一旦做好最壞的打算,倒也心定了。孩子氣上來,去找苗徹。

“還是朋友?”苗徹看他神情。

“到死都是。”他一錘定音的口氣。胸中陡的湧上萬千豪情,仿佛學校剛畢業那陣,打滿雞血渾身是勁。便是天塌下來也無所謂的。鼻子酸酸的,滿肚子的話並作一句,又是慚愧又是委屈。苗徹不說話,半晌,歎了口氣,在他肩上一拍,也是無限感慨的口吻:

“我就知道。兄弟。”

兩人下班後照例找個小飯館喝到半夜。不約而同說起當年“白襯衫”的典故。苗徹喝到八、九分醉,羊毛衫一脫,露出裏麵的白襯衫,“穿了十來年了,保養得也算好了,可總歸不是當初那個顏色了。”趙輝把袖管向上捋去,也露出白襯衫袖口,“——盡量幹洗,料子才不容易磨損,顏色也正。”

“行裏發的工作服,幹個屁洗。窮講究。”

“要穿得挺刮,白襯衫有白襯衫的樣子,該講究還得講究。”趙輝舉起酒杯,與他一碰。

趙輝沒開車,坐苗徹的車回家。兩人擠在後排,看代駕師傅的後腦勺,聊些閑話。苗徹問他,“想不想女兒?”趙輝道,“怎麽不想?好在下個月做完最後一次手術,就能回國了——代我向瑪麗再說聲謝謝,小姑娘一住就是兩、三個月,這次人情欠大了。”苗徹嘿的一聲:“反正她也是無事忙。有錢又有閑,你給她這個機會,她反過來謝你才對。”

“別這麽刻薄。是個好女人。”

“找另一半不是找勞動模範,好不好倒在其次,合適不合適才頂要緊。”

“陶無忌呢,是不好呢,還是不合適?”趙輝冒出一句。

“不好,也不合適。”苗徹屁股挪了挪,調整一下坐姿,“——少為你的兵當說客。我跟你還沒完全和好呢,小心把你半路丟下去。”

趙輝笑笑。很快到家,與苗徹告別,走到單元樓下,正要拿鑰匙,忽覺得脖子一緊,有人從後麵拿繩子勒住他,驚得想要叫,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他下意識地反手去扳,頭上被棍棒之類的重物敲了一下,眼前一黑,頓時失去意識。

醒來時,人在醫院。脖子兀自火辣辣的疼,思路遲了半拍,隻當酒還沒醒。手背上紮著吊針。苗徹站在一邊,輪廓模模糊糊,看著有疊影。眼睛焦距不對。晃一晃,半晌才清晰了。“沒打成傻子,算你運氣,”苗徹伸出兩根手指,問他,“這是幾?”趙輝回答:“八。”苗徹嘿的一聲,“真成傻子了。”

做了B超和CT,基本無大礙。醫生建議住院觀察幾天。次日,薛致遠來探病,拿著一大束百合,被苗徹擋在門外。“差不多就行了,開個影視公司,自己也成戲子了?”

薛致遠點頭,“也行,我就不進去了。你替我轉達。”把花遞給苗徹。

苗徹不看他,花往旁邊垃圾桶一扔,重重關上門。

出院那天,吳顯龍派了兩個人過來,都是一米九的壯漢,墨鏡西服,電影《黑超特警》時的架勢。趙輝給吳顯龍打電話,“阿哥,忒誇張了——”吳顯龍道,“行啊,那就減掉一個。”至於趙輝再說,那是無論如何也不答應了,“我們的宗旨是,不害人,也不能讓人害。吃虧上當最多一次,再來就成十三點了。”趙輝拗不過他,隻得勉強答應。一路上被兩人架在中間,行李不用拿,出入搶在前頭開門。徑直送回家,“趙總您明天幾點出門,我們等在樓下。”趙輝頭搖得像潑郎鼓,“沒必要,真的沒這個必要。”那兩人隻是笑笑,也不接口。次日果然準時出現。也依言隻來了一個。“我們倆輪班,做一休一。”趙輝自己開車,這人跟在後麵。沿途不緊不慢,始終隔著那點距離。高架一時堵一時順,上海馬路上開得野豁豁的多的是,人家便是有這本事,不超車也不掉隊,穩穩跟著。趙輝反光鏡裏瞥見,隻是苦笑。吳顯龍說,是專業保全公司請的,退役特種兵,“沒輪上去中南海,但對付我們這種人,一個打十個像割草,輕輕鬆鬆。”又說,“阿哥上沒老,下沒小,隻有你這麽個兄弟。你要是有什麽好歹,我活著就沒意思了。”後麵這句有些煽情,但趙輝知道是真話。男人越是上歲數,便越是拖泥帶水,比女人還沒用。聽在第三人耳裏,要笑掉大牙的。

薛致遠到底還是親自來了一趟。秘書沒擋住,徑直闖了進來。趙輝讓秘書退下,“倒杯茶。”薛致遠也不客氣,自顧自地在沙發坐下,朝窗外看,“風景不錯,位置好樓層高,看得到陸家嘴中心綠地,還有黃浦江。愜意啊老趙。”趙輝道,“上班的地方,又不是自己家。”薛致遠接口:“不難。對麵那幾個樓盤,一樣的樓層,一樣的風景。隨你挑。”趙輝嘿的一聲:“我說過,我想學老師。”薛致遠道:“我也說過,你學不像的。”

兩人停頓一下。

秘書端上茶,又退出去。

“身體恢複得還行?”薛致遠拿起茶杯,歎道:“我不想這樣。你知道的。”

趙輝先是不語,隨即道,“我了解。有時候,路走過頭,就回不去了。”

“那你呢,想當例外?”薛致遠問。

“還是那句——我想學老師。”趙輝一字一句地道。

薛致遠笑笑,有些嘲弄地,“學老師什麽?偽君子?說一套做一套?那恭喜你,學得不錯,青出於藍勝於藍。”

趙輝朝他看。

“一會兒君子一會兒小人,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我不曉得原來做人可以這麽收放自如,黑白通吃。你覺得這是有原則嗎?抱歉,在我看來,這叫耍流氓。非常無聊,而且可恥。”薛致遠說著,看向趙輝,又笑笑,“——老趙你覺得呢?”

趙輝握住茶杯,有種衝動,想要兜頭潑他一臉。忍住了。這人就是來討打的。倘或一個沒忍住,真動了手,自己這頭是主場,不用等到下班,便會傳遍整個分行。比寫一百封舉報信還有效果。薛致遠是什麽人,與他又是什麽關係,前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那樁Case,麵上是壓下去了,眾人心裏俱是存著疑呢,無風還要起個三尺浪,更何況眼下這情形,時間地點人物俱全,活脫一場獨幕話劇。老薛是盼著自己摁捺不住,最好是來個全武行,反倒把那事坐實了,麵上難看不說,更重要的是——弄尷尬了,回頭就真難了。

“天底下的事,各人各看。自己怎樣,看別人便也怎樣。萬象俱由心生。流氓眼裏望出去,哪裏有不齷齪的?自然人人都是流氓了。”趙輝微笑一下,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臨走前,薛致遠到底是放了大招,不緊不慢來了句:

“蕊蕊在美國還好吧?聽說一切順利,隻剩最後一搏了。緊要關頭,好就好,倘若出什麽狀況,前麵的功夫統統白做,老趙你一口血隻怕要吐出來。”

“出去!”趙輝沉聲道。

下了班,趙輝徑直去找吳顯龍。吳顯龍瞥見他臉色,便曉得這兄弟是有些慌了。語速也比往日快了三分。亂了方寸了。一通交代完,急急地問他,“阿哥你說,怎麽辦?”又道,“他就是讓人把我打殘廢了,我也不怕。但是蕊蕊不一樣——”吳顯龍歎道:“他曉得你軟肋在哪裏。”趙輝有些激動地:“他要是敢動蕊蕊,我就跟他拚了。”吳顯龍沉吟了一下:“美國那邊,我派人過去。”立時便打電話訂機票,當天晚上的航班,吩咐下去,到了那裏,24小時守著,寸步不離人。又對趙輝道:“美國到底不是上海,上海認識幾個三教九流的我還信,美國隔了十萬八千裏,天高還皇帝遠呢,就憑他能搞出什麽事來?再說老薛這個人我也打過交道,鄉下人做派,氣量又小,手條子比不上嘴巴子,說狠話嚇嚇你出口氣,多半是這樣。”趙輝知道這是安慰話,也隻得點頭稱謝。聽吳顯龍又說“阿哥混了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便也笑笑,“謝謝阿哥了。”

美國那邊還是出了意外。趙輝自從薛致遠那番話後,每天早中晚三次與女兒通視頻,不提這邊的事,隻謊稱“爸爸忽然特別想你”,每次挑些無關緊要的話,吃什麽、玩什麽、見了什麽朋友,事無巨細都問個遍。蕊蕊話少,主要還是與瑪麗交流。瑪麗是個閑不住的人,沒事就帶蕊蕊出去,跑步、溜狗、逛超市。趙輝不好明說,隻道“快回國了,讓蕊蕊收收心,免得到時候不適應”。瑪麗自是不放在心上——果然是出了事。那天視頻電話打過去,沒見到蕊蕊,瑪麗說孩子在睡覺,“今天溜狗時,突然有個人騎車衝過來,整瓶礦泉水澆在蕊蕊身上。事情倒是沒啥,關鍵是嚇了一大跳。現在有點發燒。”趙輝聽得心驚肉跳,問她“人抓住沒有?當地人還是外國人?”瑪麗回答“報過警了,那人帽子戴得很低,監控裏看不清臉。估計是搗蛋孩子惡作劇。你不曉得,美國佬變態起來實在吃不消——”

趙輝這晚徹夜無眠,在陽台上不停地抽煙,一根又一根。煙缸裏滿滿的煙蒂。抬頭望去,夜空被浮雲點綴,絲絲縷縷,像天然大理石的紋路。青灰色透著些亮。原來夜裏也不是暗得密密實實的。竟比白天更空靈些。獨自站著,思路也比白天清透得多。視頻最後,蕊蕊還是醒了,被瑪麗拉過來,“跟你爸爸說幾句,教他放心。”他聽到女兒怯生生的聲音,“爸爸我好想你——”那瞬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現出女兒剛出生的情形,紅通通的一個肉團子,被護士抱過來,“是件貼心小棉襖,恭喜啦。”他歡喜得手足無措,橫過來豎過去,不曉得怎麽抱才好。很快又被護士抱走了。李瑩開奶受了不少罪,孩子也跟著吃苦,哭得撕心裂肺,隻是吸不到奶。出了月子,奶水竟又多得吃不完。蕊蕊不好帶,晚上總要起個三、五次。通常是李瑩喂奶,他負責拍嗝和換尿布。折騰完了,也不想睡了,開盞夜燈旁邊坐著,盯著那張小臉,傻傻看上半天。想,這就是我的女兒啊,這個小小的粉團子。覺得天底下再沒有什麽比她重要,便是為她豁出命來也是值得的。蕊蕊眼睛確診那天,他和李瑩抱頭痛哭了一場,哭完,李瑩倔強道,“也沒什麽,從明天起,我要鍛煉身體,爭取活到一百歲,隻要有我在一日,她就不會吃苦。”——趙輝想到這裏,忍不住熱淚盈眶。李瑩追悼會那晚,蕊蕊也不吵著要媽媽,卻一直纏著他,誰勸都不睬。始終伏在他肩頭,直至睡著了才放下。六、七歲的女孩兒,有些隱隱的曉事,卻還不到自我排解的年紀,便愈加受罪,每天晚上都要趙輝抱著才肯入睡。趙輝緊摟女兒,輕倚在她肩上,觸到她頭發間的溫度,那一瞬,與其說是女兒依靠他,倒不如說是女兒給了他力量。本已有些萬念俱灰的,離了妻子,隻覺得今後的日子一眼望不到頭。直至抱著懷裏這小小身體,才一點點回轉過來,便是再難,為了這雙兒女,也要好好活下去。旁人隻當像他這般堅毅的男子世間少有,其實他自己曉得,若沒有孩子,無論如何撐不到今日。尤其是女兒,這可憐的孩子,竟給了他無限勇氣,便是心裏再苦身上再累,見到蕊蕊,也都忘個一幹二淨。滿腦子翻來覆去想的便是——“我要活到一百歲,有我在一日,她便不會吃苦。”

隔了一陣,便傳出消息,致遠公司被勒令停業,所有信托產品下架。近幾年信托違規的不少,但大多是警告加罰款。致遠公司這次是有些嚴重了。主要是最近那樁,為某地方政府融資平台貸款。本來也沒什麽,偷偷摸摸搞的人多了,無非是填洞補漏、借雞生蛋那套。還是那句老話,資金鏈便是連環套,一個關節出茬子,滿盤皆損。誰會想到,這其中竟然還牽涉到了社保基金。比起大城市,小地方往往更出格。連賬麵文章也沒花心思做。輕輕鬆鬆便被抖了出來。薛致遠這跤摔得有點慘。被人行請去喝咖啡,幾天下來便瘦了幾圈。到底還是停了牌。原本籌備的幾家分公司,還有上市的事,也統統擱淺。也怪他平常太張狂,不少熟人打電話來問候,麵上關心,可幸災樂禍的口氣藏都藏不住。薛致遠徑直去找趙輝。

“你想怎樣?”

“這話該我問你才對。”

“你該曉得,惹毛我沒啥好處。除非你打算一輩子讓保鏢跟著。還有你女兒和兒子,別指望高高興興上學,平平安安下課。”

“讓保鏢跟著,總比你蹲大牢要好。”趙輝淡淡地道。

薛致遠朝他看,“什麽意思?”

趙輝拿出一個U盤,給他。又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遞過去。薛致遠怔了怔,插上U盤,點開。隻看一眼,臉色便變了。頓了半晌,不怒反笑:

“——你出師了。”

趙輝不語。

“是誰?”薛致遠接著問。

趙輝依然不作聲。

“不會是周琳。她拿不到這些東西。”薛致遠一凜,忽的想起,“——我曉得是誰了。”長歎一聲,冷笑,“老趙啊老趙,你果然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錢斌遞了辭職書不久,便去S行報到。相應手續還算順利,薛致遠並沒怎麽為難他,簽完字,扔下一句“會咬人的狗不叫,一點不錯”,竟還多結了兩個月薪水。錢斌說聲“謝謝”,臨走時又叫了聲“爺叔”。薛致遠鼻子出氣,“當不起,再說輩份也不對。”停了停,道,“去了趟海寧,就調槍頭了?趙輝有些地方,我真比不過他。”錢斌也停了停,“——趙總是好人。”薛致遠嘿的一聲,問他,“你爸呢,好人還是壞人?你他媽的別在我麵前說好人壞人,老子我出來闖**的時候,你連牙都沒出齊呢。好人壞人是寫在臉上的?用嘴說的?小赤佬你懂個屁!什麽都不懂還在這放屁!”說完,把辭職書往他臉上一扔,“滾!”

“你爸爸,是我這輩子最尊敬的人。”一周前,趙輝帶錢斌去海寧老家。還有師母。這樣的三人組合挺古怪,用上海話說就是——“有點妖”。趙輝開車,錢斌坐旁邊,師母在後座。起初都不說話,吃飯行路都默默的,隔著一段距離。老師的祖上有些來曆,中過舉,點過翰林。至今還有專人看墳。是個七十來歲的老太,頭發全白,蹣跚著領三人去田頭。那路並不好走,因平常無人來此,蘆葦長得有半人高,腳下泥濘,真正是野地。好不容易到了,見到兩塊青灰的墓碑,掩映在雜草之中。老太蹲下身子,拔去雜草,才現出碑上的字。“是老師的曾祖,還有祖父祖母。”趙輝介紹。青年怔怔站著,有些手足無措。師母先是不語,忽的說了句:“也不用怎樣,來過,意思到就行了。”在碑前站了一會兒,便往回走。那老太是歐陽家的遠親,種田為生,閑時幫著看守墳頭。趙輝記得上次陪老師來時,臨走前曾給她些錢,便也拿出幾張鈔票,塞到老太手裏,“謝謝啊。”錢斌見狀也去掏皮夾,說“我來給”,趙輝擋住他,笑笑,“沒事,一樣的。”

帶錢斌來海寧,趙輝事先證詢過師母。師母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你老師生前對我說,這孩子寄養在別人家裏,也是沒法子的事。若是他自己管教,隻怕要好的多。我說,那就接回來吧。你老師歎口氣,說,到這地步自然不能接回來了,這是他的命啊。”趙輝靜靜聽著。師母又道,“你老師隻當我在說氣話。其實不全是。我不能生養,總是我欠了他。就算他在外麵有了私生子,也不好十分怪他。再說家裏沒孩子到底冷清,真要接回來,我親自帶大這孩子,說彌補也好,以德報怨也罷,總是件好事。這層意思我從沒跟你老師提過,一是沒機會,二來就算提了,他也不會答應。有時候,就算是夫妻,也有許多話不能說的,一說就踩線了,要誤會的。可不說也不好,他到死都覺得我心裏有疙瘩,這件事就成了永遠過不去的坎。有時候我也問自己,這輩子到底是我對不起他呢,還是他對不起我?這事不能想,一想就出不來了,要變神經病的。再說了,便是想通又如何?日子還不是照樣過,又不是批考卷,你得了幾分,我得了幾分,名次貼在牆上讓大家看——你是最了解你老師的,也不必問我,就想著他若在世樂意不樂意。我沒意見。”

老太邀三人去她家裏坐坐。“鄉下房子簡陋,不比你們大上海。”她謙遜道。見錢斌是陌生麵孔,偷偷問師母。師母說,也姓歐陽。錢斌聽到這話,朝趙輝看去。趙輝微笑,在他肩上拍了拍。老太早年喪夫,與小兒子一家住,兒子兒媳、孫子孫女都去了城裏打工,留她撫養重孫。自家蓋的磚房,兩上兩下,外頭看著雄偉,裏麵空****沒幾件家什。老太摟著重孫,翻來覆去地說“常來坐坐”。師母問她“孩子們過年回來沒有”,她回答“初七那天回來的,待了三日便走了。那邊學校在聯係,下半年就把小的接過去。”師母歎口氣,嘴上道,“那很好啊,可見是紮下來了。你好福氣。”老太說,“團圓了。”把遺憾壓著,臉上隻是笑。師母停了停,“你這歲數,都已是四世同堂了,能享幾代人的福。我不如你。”這話是真心,說了不免有些傷感。老太反過來勸她:“兒孫都是討債鬼。沒有也好。”

那天臨到家前,錢斌忽然叫住師母:“以後有什麽事,您盡管喚我。”這話說的有些突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來,不敢看人,繼續道,“——您別把我當外人。”師母原地怔了幾秒,“謝謝。”兩人白天已有些隨意了,這一來一去,重又扭捏起來。卻是更進一層了。隔天,師母托趙輝帶了一隻表給錢斌,“你爺爺傳下來的。你爸生前一直戴著,現在給你吧。”錢斌還猶豫著,趙輝徑直替他戴上,“——你父親的事,我一點點講給你聽。”

“騙小孩。”薛致遠這麽評價。電話裏他像個女人那樣逼尖嗓門,時而嘲諷,時而咒罵,音調隨著內容而不斷變化,層層遞進。還有些神經質。趙輝想起吳顯龍常說的那句“鄉下人就是鄉下人”,也不掛斷,隻默默聽著。薛致遠問:“你在那小孩麵前說了我多少壞話?”趙輝道:“不論好壞,反正我隻說真話。”薛致遠哈的一聲,怪聲道:“我可以想象,老趙,你不動聲色把那孩子騙得團團轉的模樣。”趙輝道:“我說了,我隻說真話。”

“也包括師母那筆高利貸?”薛致遠忽道。

掛掉電話,趙輝點上支煙,坐了一會兒。手機響了,是微信。薛致遠發來一個“豎中指”的表情——這人也是氣急敗壞到極點了。電話最後,竟還罵了句“操你媽的×”。趙輝不理會。猜想他促狹起來,也許會到師母那裏去攤牌,說那筆錢完全跟錢斌沒關係,是老趙幫著填上的。其實也不算高利貸,一個小財務公司,按銀行貸款利率的兩倍,前年借的20萬,到今年連本帶息30萬不到。師母動過賣房子的念頭,給趙輝攔下了,說你孤零零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沒了房子就等於沒了底。錢斌那邊確實是趙輝做的工作,“錢我來出,你別聲張,就說是你這幾年的積蓄。”錢斌沒回過神,趙輝給他講道理,“你是老師的兒子,名義上說得通。我們誰給錢,師母都不要,總不見得讓她老人家去睡馬路。”錢斌這才照做了。師母那邊,初時自是死活不收。趙輝勸了半天,最後道“按老法,他算你半個兒子。難得他有這片心,老師地下有知,也是欣慰的。”錢轉到錢斌戶頭,再由錢斌打給師母。師母執意要寫借條。錢斌又問趙輝。趙輝說,收下吧,師母也是個倔脾氣——三人去海寧倒是後麵的事了。有些順理成章的意思。趙輝不提別的,對著錢斌隻是勸他好好待師母,“她是你父親的妻子,對他好,便是對你父親好。”趙輝說這話時,瞥見錢斌的神情,三分感動,倒有七分茫然。想,這真是個孩子呢。一張白紙。當年的事,除了理發店那段,趙輝都說得很詳細,尤其他與老師的情份,一起吃飯,一起打球,一起看書,一起睡覺……說著說著,眼前便浮現出老師的臉,依稀是病床裏的模樣,兩頰刀刻似的,眼窩深成兩個洞,眼周青黑。目光卻是炯炯,徑直望著他,嘴角帶笑——趙輝鼻子陡的有些酸,眼前也模糊起來。沒忍住,竟真落下淚來。錢斌慌了手腳,拿紙巾給他。趙輝說聲“沒事”,想停下,不知怎的,眼淚止不住地流。愈發應景了。全套了。瞥見錢斌束手無措的模樣,那瞬隻覺得愧疚。偏偏眼前老師那張臉依然與往昔一般慈祥,微笑著,仿佛在說那句:“你是我最鍾愛的學生。我希望你能過得好,過得稱心如意。”——趙輝聽到一聲歎息,也不知從何而來。心頭酸得要命。愈是這樣,愈是淚水不止。也愈是愧疚。情緒像亂成團的線頭,一言難盡,隻覺得窩塞,無處消減。鋪天蓋地般,又是悄無聲息,轉瞬間,整個人竟似麻木了。

薛致遠到底還是沒逃過。也是時運不濟,銀監會突然發文,整頓信托業。他撞在槍口上。除了非法融資、資金整合、違規發行信托產品,還牽涉到報表造假、違規上市等多項。罰款不算,又判了三年。即日執行。判得有些重了,殺雞儆猴。趙輝聽說這事,曉得情況不妙。果然不出兩日,舉報信便捅到S行總行——臨死咬一口,老薛是想來個同歸於盡。

很快,北京派了專人下來徹查。主要還是之前吳顯龍那筆融資。本來錢已結清,再怎樣也無大礙,但眼下情形不比從前,事事都要認真。便是馬後炮,也要走到位。舉報信一式幾份,連中紀委也發了一份。行長又是新任,五十歲不到,正是磨拳擦掌、眼裏揉不下沙子的當口。底下人自然懂意思。到這地步,趙輝也徹底死心了,不抱希望,想,撤職便撤職吧,正好請假去美國接蕊蕊。誰知才幾天工夫,事情便有了結果——蘇見仁全攬了下來,“跟別人沒關係,金表那事,全世界都知道了。現在這又唱的哪出?也真是人走茶涼,我爸在的時候,誰見到我不是花好稻好?嘿,他老人家前腳走,我後腳就被掃地出門。怎麽,難不成還想再判我一次?槍斃兩遍?”紀委的人倒看不懂了。資料查了又查,不能說完全沒有蹊蹺,但一來證據不足,二來都有人認下了,再鑽牛角尖往死裏摳,於情於理都說不通。一封報告交上去,這案子便算結了。暴風雨來得快,去得也快。趙輝連喘口氣的空檔也不給自己,隔日便去找周琳。

“謝謝。”

她不接他電話。他早早候在她家樓下,見她出來,上前堵住。

“下周我和老蘇去領證,”她道,“沒辦法,女人報恩,隻好以身相許。”

趙輝不語。周琳不用看,便曉得他不會相信,加上一句,“——早早晚晚的事。”說完也覺得沒名堂。上來就沉不住氣,頭個回合便是自己敗了。換個促狹的男人,俏皮話馬上扔過來,“幾時吃你們喜酒——”趙輝自是不會。不追問,也不調侃。隻是由她說。

“謝謝。”趙輝又道一遍。

“要說謝謝,跟蘇見仁說去。我也沒做什麽。”周琳不看他。捋了捋頭發。

“不止這一樁。”趙輝停頓一下,想打住,但沒忍住,問她,“——你,好嗎?”後麵這句想說得自然些,但到底把握不準,“你”字一出口,聲音稍有些顫,臉上卻帶著笑,看著更怪。她應該也察覺了。隻一秒,兩人之間似有什麽“砰”的一下,打破了。坦**許多。她瞥見他關切的目光,扭過頭,做出無所謂的神情。趙輝上前一步,停了停,去握她的手。她掙了一下,沒掙掉。便任他握著。她的手心有些涼。他握緊,捏了兩捏。

趙輝剛當上分行副總時那兩筆貸款,是掛在周琳公司名下,照例是轉個手便流往別處。薛致遠的老套路。舉報信上也提了。紀委的人找周琳了解情況,周琳把當初公司包裝上市的事情合盤托出,薛致遠如何瞞天過海,將一家資質平平的小微企業做成上市公司——這招有點走題,但挺管用。“我和薛致遠是蛇鼠一窩,趙總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水潑不進刀砍不入。美人計也沒用。貸款報告是薛致遠寫的,造假他最拿手。換了誰都被兜進。我圈子裏混了這些年,論做事膽大心狠,沒人比得過他。”那人又問,“薛致遠為什麽要跟趙輝過不去?”周琳大喇喇地:“他喜歡我,我喜歡趙總。就這麽簡單。”紀委的人倒好笑了,“拍電視劇嗎?”她道:“你們去查,我住的房子、穿的衣服、戴的首飾,開的車子,統統是誰送的。上海灘上為我爭風吃醋的男人,薛致遠不是第一個。”——周琳把自己逼到一個很尷尬的局麵。出賣老東家,還有提攜過她的人,這在圈內是大忌。名聲傳出去,以後便是再巧舌如簧八麵玲瓏,也不會有人睬她。拿不到融資,她這個財務公關便是廢人。沒幾日,她便自覺遞了辭職信。她大學畢業後一直在這家服裝公司工作,老總是她一個遠方親戚,待她不薄,她對公司也是忠心耿耿,感情很深。若非如此,也不會有之前那番事端。交辭職信時,老總問她,為什麽。她不回答,隻是反複說著對不起——周琳心裏愈是失落,臉上反而愈是無異。避開趙輝的目光,想要抽回手來,但被他握得緊緊的,動彈不得——她這麽做,自是為了他。但這麽麵對麵,等他說出一番感謝的話來,又是別扭到極點。之前並不覺得委屈,此刻不知怎的,竟是一點點酸上心頭。她瞥見他的神情愈來愈溫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佯裝鼻子有點癢,拿紙巾去擦。揉啊揉的,倒把鼻尖擦紅了。聽見他道:

“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她不吭聲。忽想起那天,向蘇見仁打聽李瑩。說到臨終那句“我最不放心的,其實是你。”——她一直記在心裏。女人看女人,自是最準確犀利。她細細辨著這話,體味到李瑩對丈夫的用情之深。那瞬也不知怎麽回事,竟蹦出個念頭,“你不放心的事,我替你做成。”想著老天爺讓她與這女人長得一般無二,或許是有意為之,好讓這事有個圓滿也未可知。忍不住又笑話自己,這麽繞個大圈,不過替自己找個借口罷了。

“我,不想看到你倒黴。希望你一直好好的。”周琳緩緩道,“——讓你夫人九泉之下,能夠放心。便是她不在,也有人能保你周全。”

她說完停下,徑直看向他。身後一株桃樹,淺淺冒出幾顆新芽,粉嫩中透著寸寸生機,正是沁人的時候。還有些稚氣未脫的倔強。她比前陣似是瘦了些,兩個肩頭直削下去,站在那裏,叫人心疼。趙輝望著她。這一刻完全說不出話來。半晌,將她的手再握得緊些。這個女人,對他竟是情深如許——當下再無他念,隻想,萬萬不可辜負了她。

“男人報恩,有時候也會以身相許。”他想開個玩笑。當然沒有。停頓幾秒,伸出手,將她落到頰前的一撮劉海往耳後捋去,柔聲道:

“你去哪裏?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