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正月剛過完,趙輝便接到顧總電話,“該你的,到頭來還是你的”。領導似是比他還高興,連說了幾遍“祝賀”。趙輝倒是很平靜,一如既往的謙遜。調令正式下來,是一周後。搬過去那天,也是巧,在電梯間碰到新副總,說是還有些手續沒辦。兩人依然很客氣,閑聊幾句,趙輝從對方眼神裏讀出幾分頹意,到底是有些狼狽的。出於禮貌,最後兩人還握了個手,那人道“恭喜”,趙輝微笑頷首,“多謝。”

新副總栽在男女問題上。是跟一個有夫之婦。本來也沒什麽,到底不是舊社會,沒人會拿這種事跟他較真。問題出在情人節那天,兩人去某高級酒店慶祝,誰知電視台恰恰在那裏采訪,一古腦拍了下來。紅酒大餐,玫瑰花還擺在旁邊呢,賴也沒處賴,總不見得說是談工作。這叫抓現行。還是黃金檔的新聞,全上海都看到兩人的尊容了。有圖有真相,性質便完全不同。再不管就成放任亂搞男女關係了。隔天便有了處理結果,讓新副總撤回總行。級別上倒不至於受影響,但畢竟是鬧了個灰頭土臉。行裏都傳遍了。

“是真愛。”薛致遠這麽評價。他設宴替趙輝慶祝。席間除了兩三個親信,還有周琳。聊到新副總那事,都當笑話說。“——情人節不在家陪老婆,冒死出去跟小三浪漫。不是真愛是什麽?”

“真愛就不用走形式了,平常日子吃碗麵條,也是愛。”一人道。

“跟老婆可以吃麵條,跟小三隻能劈情操。情人節那些貴得嚇死人的套餐,有幾個是元配?”另一人道。

“所以呀,叫情人節,不叫老婆節。”

幾人都笑起來。周琳拿過茶壺,給趙輝添上,“趙總情人節怎麽過的?”趙輝嘿的一聲:“還能怎麽過,在家陪兒子唄。”旁邊一人湊趣:“趙總怕令郎偷偷出去過情人節麽,盯得牢牢的。”趙輝歎道:“光靠眼睛盯不行,皮夾子收掉,信用卡統統沒收,男人斷了經濟來源,死蟹一隻。”周琳道:“女人買單也有的。”趙輝一怔,“女人買單?”周琳便笑著瞥向薛致遠,“——真愛呀。”

“這女人在笑話我。”趁周琳去衛生間,薛致遠向趙輝說明,“上禮拜陪她去看電影,結果忘帶手機皮夾,看電影都是她買的單。”趙輝哦的一聲。“還有吃夜宵,也是她開銷,”薛致遠說,“烤串加啤酒,總共一百塊錢不到。吃完就跟我哭窮,說去掉房租水電煤開銷,皮夾子裏就剩下兩張老人頭,要堅持到月底。”趙輝好奇:“是在豁翎子麽?”薛致遠歎道:“還是隻彩色翎子。一邊哭窮,一邊掏出兩百塊,到旁邊商場買了盒巧克力給我。空皮夾子甩給我,說,這下連明天都過不下去了。”趙輝笑笑:“果然是彩色翎子——莫非,是今天開來的那輛新車?”薛致遠搖頭:“一盒破巧克力換一輛進口車。這女人竹杠敲得梆梆響。”

隔天,分行便簽了致遠信托的一個融資項目。薛致遠動作也是快,酒桌上才露了個意思,立時便現開銷,分毫也不耽擱。照例是借殼融資,數目是兩億,為期一年半。薛致遠也不諱言,錢是用在某地方政府融資平台。趙輝“違規”兩字在嘴裏轉了幾個圈,到底沒說出口。吳顯龍上次那個項目,照理每隔一陣就要把還款打進監管帳戶,那邊資金還沒回攏呢,哪裏兌付得了,每次都是薛致遠想辦法墊資,或多或少,總不至太難看。“自己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把話往親近裏帶,趙輝還不好十分撇清。新副總那事,薛致遠事先征求過他的意見,“你要是Say no,我就打住。”趙輝沒吭聲。“那人是隻瘋狗,一不留神,早晚被他咬一口。”薛致遠攛掇。放在過去,趙輝自是不理,但這次到底是有些怕了,心有餘悸。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等於是默許了。隻是一條,萬萬不能動粗。薛致遠得了令,沒幾日便辦妥了。手段已是前所未有的文雅了。電視台那邊也是托了人,上海灘高級飯店多的是,挑這家不挑那家,也是要動些腦筋的。總體來說還算順利。倒是趙輝上任比想象中還要快許多。“主要是你人品好,一點辦法也沒有。”薛致遠得意洋洋。趙輝知道他的心思。這步棋是雙贏。但長遠來看,姓薛的更得利。

慶功宴那晚,趙輝喝了點酒,不能開車。薛致遠讓錢斌送他回去。到家後,放下一瓶嘯鷹赤霞珠,“美國朋友送的,薛總讓我帶一瓶給您。”錢斌這陣調到總經辦當助理,用薛致遠的話說,“這小子沒學曆沒能力,飯桶一個,放到哪裏都不成,又不能趕他走,隻好貼身跟著,不指望他辦事,別闖禍就行了。”——話雖如此,到底不至一無是處。老實有老實的好處,膽小、嘴緊、聽話。加上那層關係,雖說不尷不尬,但總比旁人要親近幾分。身邊是要放個這樣的人。老薛從不做讓自己吃虧的事。

趙輝讓他把酒拿走,“我在家不喝酒。你自己留著,跟薛總就說我收下了。”

“這怎麽行?”他道,“——您不喝,送人也行。”

“有女朋友了沒?”趙輝問他。

“嗯。”他點頭。

趙輝朝他看。夜有些深了,想叫他快點回去,嘴一張,卻成了“要不要吃杯茶?”錢斌停頓一下,“好的。”不等趙輝忙碌,自己到廚房拿杯子倒了水,“晚上不喝茶,白開水就好。”沙發上坐下,與趙輝隔開一個位置。有些拘束地喝水。趙輝又問,“要不要吃點心?”他道,“肚子還是飽的。”趙輝瞥見他拿杯子的手,手背上青筋盤踞,倒不似嬌生慣養的那種。想起師母有次感慨,“這孩子其實挺可憐——”師母這話應該是站在老師的角度說的。那樣境況出生的孩子,便是親骨肉,也會覺得別扭。七彎八繞的情緒,線頭似的纏住、打結。親情被夾在裏麵,見不得光,時間一長便淡了。趙輝每次見到這青年,都忍不住想跟他聊幾句,念頭一起,又被自己否定了。以什麽立場,又能說些什麽呢。換了老師在世,隻怕貼心貼肺的話,也很難有機會說。他養父養母倒真是好人呢,沒瞞他,俱實相告。親生父親、私生子那段。但也難講。倘若真瞞著,隻怕這青年還活得自在些。看著也不是什麽很有男子氣的豁達個性。

“去年這個時候,我陪老師去了趟海寧。”趙輝忽道。

青年手一抖,杯子沒拿穩,晃出幾滴水來。

“老師的老家在海寧,鹽官。”趙輝停了停,“——他說他十幾年沒回老家了,雖然那邊沒什麽親人,但臨老了還是想回去一趟。怕以後沒機會。”

青年沉默著。

“老師是好人。”趙輝說完這句,心頭酸了一下。深夜裏被什麽情緒帶累著,竟有些感觸了。嘴角向上撇去,憑空做出微笑的表情。看著倒古怪了。青年朝他看,應該也是尷尬,還有些慌亂,沒話找話,順勢來了句:“——趙總也是好人。”

趙輝不語。手舉起來,半空中搖了搖。忽的有些倦意,酒勁也是一陣一陣的。

“回去吧。”他道。見青年站起來,又加上一句,“以後別叫我趙總,叫——”想說叫“叔叔”,輩份似乎不對,叫“哥”也不合適,想了一圈,放棄了,“——還是叫趙總吧。”擠出個苦笑。到底是醉了,腦子比嘴慢半拍。剛才留客也是。那樣突如其來的,臉上又鄭重。嚇得人家連拒絕也不敢,小媳婦似的坐著,雙腿並攏,端茶像端個手榴彈。趙輝心裏歎了口氣。對這人又生出些憐惜來。老師四十出頭有的他,才二十四、五吧,比東東也大不了幾歲。

次日早上,停車時遇見苗徹。到分行後,兩人見麵機會不少。一個25樓,一個39樓。每次遠遠看見,便各自岔開。或是打個電話係個鞋帶什麽的,動作上慢半拍,做出錯過的假象。實在躲不過,也不多話,點個頭寒暄兩句——完全是普通同事的架勢了。調令下來那天,電話和短信雪花似的,熟的,不熟的,半熟陌生的,紛紛表示祝賀。唯獨沒有苗徹和蘇見仁。蘇見仁還好些,本來談不上多麽親密,便是遺憾也有限。苗徹就不同了,親得不能再親的朋友,二十多年的好兄弟,突然間就形同陌路。比起傷心,更像是不習慣。仿佛缺了什麽,節奏生生被打亂了。還不好明說。罵人的,討罵的,都處於不清不爽的位置。擺不上台麵。真正是有些窩囊的。以苗徹的個性,這樣一聲不吭更可怕,連個機會也不給你,完全不留餘地了。

趙輝鎖好車門,迎上去,那邊應該也是看見了,慢慢踱過來,點頭,“早。”眼神含混過去,隔開半個人的距離,一前一後。

“老趙。”苗徹冷不丁叫了聲。趙輝停下,回過頭。苗徹走近,“晚上到我家吃飯?”趙輝怔了怔,不及反應,嘴上已經是先答應了,“好啊。”

“慶祝慶祝。”苗徹加上一句。

“慶祝啥?三月十二號,植樹節嗎?”趙輝說完有些後悔。玩笑開得莫明其妙。

苗徹嘿的一聲,“我表舅媽的大姑姐的妯娌,今天生日。”

“喲,那是要慶祝。蛋糕我買。”趙輝接上。

晚飯叫的外賣。附近川菜館的四菜一湯。也不另外裝碗,依舊放在一次性盒子裏。趙輝道:“其實倒不如外麵吃,還方便些。”苗徹回答:“外麵人多。”趙輝揣磨這話的意思,是說萬一兩個老家夥吃著吃著打起來,在外麵下不了台。便也順著他,“不該叫川菜,容易上火。”苗徹打開冰箱,兩手扣著四瓶啤酒出來,再拿一排冰塊放在旁邊,“——不怕。”

毛血旺裏的鴨血份量忒足。苗徹說他三天兩頭在這家店吃,都混熟了,知道他愛吃鴨血,便額外地多給。“霧霾天,吃這個清肺。”苗徹推薦。趙輝不怎麽吃辣,吃了幾筷便停下,“你多吃點,我夠了。”蛋糕自然沒買。帶了瓶紅酒,就是前一晚薛致遠送的那瓶。既然上來就喝啤酒,紅酒隻能擺進酒櫃。苗徹說:“這麽高級的酒,我準備放到女兒結婚那天再開。”趙輝道:“女兒紅都是黃酒。再說你這貯存條件不行,白浪費了。早點喝了吧。”猜想幾時會進入正題。一口口地淺酌。苗徹把毛血旺裏的鴨血挑幹淨,仰起頭,冰啤酒下去,響亮地打個嗝,一抹嘴,“——你說,我們倆跳槽怎麽樣?”

“這把年紀?”

“那就提前退休,免得晚節不保——也不是沒有前車之鑒。”

趙輝知道他說的是誰。停了停,“就算晚節不保也是我,你不會。”

苗徹倒滿酒,又是一飲而盡,感慨道:“時間過得真快,我記得當年分到S行,我在會計部,你在業務部,戴副總比我們早幾年入行,還帶過你一陣,是你師傅。”

“那時不叫業務部,叫信貸處。”趙輝糾正。

“大家都說,分行的戴副總,浦東行的趙副總,是S行最拿得出手的兩個領導,文武全才,儒將風範——我這麽說,沒有別的意思,也不是觸你黴頭。隻是想告訴你,人這輩子啊,真正是一步都錯不得,錯了再怎麽補救都來不及了。你自己說,戴副總要是不出事,分行行長的位置能逃得了?總行行長都有希望!做我們這行,**實在太多,幹脆是那種老兵油子倒也算了,大不了關幾年,出來厚著臉皮照樣混日子,管別人怎麽看呢。可戴副總是這種人嗎?你是這種人嗎?”苗徹說到這裏,激動起來,一口酒嗆出來。

趙輝遞給他紙巾。苗徹不理,用袖口胡亂擦了擦。拿出手機,翻到幾張照片,給他。

趙輝接過。瞥見照片上是幾份業務文件。猜想是上次審計時苗徹私底截下的資料。其實也在意料之中。那樣大的案子,再怎麽彌補,必然有疏漏。他和薛致遠都不是神仙。以苗徹的能力和經驗,又如何查不出來?到底是不忍見他倒黴,才留了餘地。

沉默了幾秒,趙輝把手機遞過去,“謝謝。”

“我不是要聽這句。”苗徹把酒杯往桌上重重放去,濺出幾滴酒來,“——我給你看這個,不是要你感激,也不是邀功,讓姓薛的給我送隻金表什麽的。我隻是想告訴你,如果你,趙輝,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不會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我當了二十多年‘苗大俠’,第一次覺得難為情,想挖個地洞鑽進去。可笑的是,因為這個案子,我居然還被評上了部裏的先進。表彰會那天我根本不敢去,借口生病,獎牌拿到手就扔進垃圾桶,獎金統統捐給了小區的困難戶。想到這事就起雞皮疙瘩,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身上爬,難受得要死。這陣子我一直在想,媽的個巴子的,到底是怎麽回事啊,你還有我,怎麽會走到這一步?也就一眨眼的工夫,變得自己都討厭自己了——老趙啊,我們這把年紀,別人看不起倒在其次,最怕的,是自己看不起自己。”

火星隱隱露個頭,便被苗徹自己澆滅了。他說完那些,忽的戛然而止,舉起酒杯,憋出歡快的語調,“——不管怎樣,還是祝賀你,趙總。”像蹩腳的命題作文,中間再怎麽野豁豁,最後依然要繞回來點個題。離開時,苗徹很認真地說:“今天我是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生氣。是朋友當然不生氣,不是朋友也不用生氣。跟個陌生人有什麽好生氣的,你說是不是?”他繞口令似的說了一圈,把趙輝送到樓下,還替他叫了代駕。

“文件早進粉碎機了。照片我也會刪。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不當朋友,你自己決定。趙總。”苗徹把那個“趙總”咬得很重,幾乎是惡狠狠地。與其是說給趙輝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說完不看他,砰的關上車門。人裹在那件半舊的黑色羽絨服裏,看不見脖子。原地站了半晌。趙輝從車窗裏瞥見他的身影,路燈下微微蜷著,真像個老頭了。

開春不久,吳顯龍那筆款子便結了。連本帶利,悉數到帳。原先說好是一年期,算是提前完成任務。“半年的利息,送給你了。”他同趙輝開玩笑。趙輝放下心頭大石。這項目是個大症結,拖一天便是一天的麻煩。不由得又是意外,又是欣慰。吳顯龍到底是怕他難做。“多虧去年年底那波行情,本來還擔心工程延期要損失,沒想到反撿了個便宜,房價漲了三成還不止。這叫人算不如天算。”吳顯龍邀他去看鬆江新建成的別墅,“前天剛竣工,還沒驗收。你替我把把關?”趙輝這陣子始終繃得緊緊的,好不容易輕鬆下來,便答應了。別墅區離佘山不遠。規模不大,統共也就二十來幢。都是兩層的獨棟,帶地下室。走的是古風,小橋流水,亭台樓閣。已售出七、八成。最靠內那幢,院門外建了好大一片竹林,私密性好,看不出裏麵情形。順著門洞進去,竟是格外的開闊。假山蜿蜒,石橋足有十幾米長,池塘裏魚兒遊得歡快。屋裏擺設一應俱全。吳顯龍說這套是樣板房,室內軟裝請的法國設計師。“歡迎拎包入住。”他朝趙輝笑。趙輝猜到他的意思,岔開話題,“中式的裝潢,倒請外國設計師?”吳顯龍道,“外來的和尚好念經。再說設計這塊,中國人真比不上外國人。”趙輝點頭:“也對,婦產科病人清一色女的,但厲害的婦產科醫生大多是男人。一樣的道理。”吳顯龍忍不住笑:“你也學壞了。”把鑰匙遞給他,“——是兄弟就收下。”

趙輝自是不接。“我已經有兩套房了。給我也不能過戶。”

“等東東成年了,掛在他名下。”

趙輝笑了笑,還是搖頭,“那也不行。東東什麽品味我清楚,喜歡那種金碧輝煌的。”

“不能光讓你做人,我也要表示一下。生意人都是有恩必報。你懂的。”

“之前蕊蕊看病那筆,數目難道還少?我已經是麵皮老老、肚皮飽飽了。”

“那是借給你的,不算,一樁歸一樁。”

鑰匙在兩人手裏推了一圈。吳顯龍最後把話說得很實在了,也很窩心:“其實感謝隻是一方麵,我們倆什麽關係,我和東東又是什麽關係,真要沒條件也就算了,送件衣服送點水果你也別嫌少。現在我情況還不錯,讓自己兄弟還有侄子稍微沾點光,對我來說在能力範圍之內,也是很軋台型的一件事。你又何必掃我的興?我做生意是為了什麽,賺錢是為了什麽,不就是想讓自己人過上好日子嘛。我無兒無女,你就是我嫡親的兄弟,東東蕊蕊就是我嫡親的孩子。你再推辭,要麽是假惺惺,要麽就是故意和我劃清界限。”

趙輝到底是沒收下。這樣一套別墅,配置定位,市價無論如何也在兩千萬以上。拿來跟水果、衣服相提並論,怎麽說都不合適。兄弟是兄弟,關係擺在那裏,談什麽都可以,唯獨不可跟錢搭上界。何況吳顯龍又是那樣的身份,要說一點沒有撇清的意思,那也是假話。趙輝也說得很實在:“再過十年,等我退休。阿哥要是不嫌棄,我就跟著你混了。你給我什麽,我都收下。”

話說到這地步,趙輝也怕吳顯龍不開心。“朋友都沒剩下幾個了,阿哥你要是再不體諒我,我隻好去跳樓。”這麽泄氣的話,是頭一趟擺上桌麵。也隻有對著吳顯龍,才好意思說。真正是把他當大哥了。臉上還要硬撐,一直笑,好減些消極的意味。說到苗徹那段,實在是抑製不住,鼻子酸了一下,急忙低頭。心頭堵得要命。竟是從未有過的沮喪。“他說得沒錯,到這把年紀,別人看不起還在其次,最怕的,是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這話出口那瞬,頓時把這陣子所有的憋屈和窩塞統統勾了出來,能說的,不能說的,怪得了人的,怪不了人的,有理的,沒理的,一古腦對著吳顯龍掏了個遍。像傾訴,又像發泄,酣暢淋漓——好像除了吳顯龍,還真找不出第二個人可以這樣,泥沙俱下般的說話。

“總之,一切怪我。”最後,趙輝幽幽說了句。

“跟人品沒關係。運氣有點糟。”吳顯龍實話實說。

“也不能完全怪運氣。我自己曉得的。”

吳顯龍沉吟道,“——你是高標準嚴要求。”

“及格線都不到了。”趙輝搖頭。

又過一陣,薛致遠打電話給趙輝,也不寒暄,徑直說了個方案,大喇喇地,“老趙這事交給你了——”趙輝扳手指,上任不到兩個月,這已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還是當麵聊,來龍去脈交待一番,功夫再表麵,終是做了些。一次比一次敷衍。這次索性不露臉了,電話裏三言兩語,簡潔明了,比發電報多不了幾個字。趙輝本想當麵拒絕的,想了一下,“我考慮看看”。到了下午,也不打電話,回了條信息:“抱歉,有些難度。”

他猜薛致遠立刻便要追究。誰知竟沒有。隔了幾日,薛致遠新成立的文化投資公司舉行開幕酒會,邀趙輝一同前去。趙輝想,這事逃不脫的。便答應了。請柬上說要正裝出席,便也換了套西裝。地點在外灘一家五星級酒店,走進去,布置得富麗堂皇。宴會廳前偌大一塊LED光幕,炫得人眼花。想,老薛做事向來講究排場,蓬頭起得比誰都足。遠遠瞥見薛致遠站在一眾人中間,談笑風生。男男女女都是盛裝。趙輝拿了些吃的,找了位子坐下,薛致遠走過來,在他肩頭一按,也坐下。

“介紹幾個女明星給你認識?”

趙輝朝那邊瞥了一眼,搖頭,“妝太濃,看不清臉。”

“玻尿酸、肉毒杆菌打多了,肌肉全是僵的,看不清反而好,免得被嚇壞。”薛致遠笑笑,停頓一下,“——那件Case,沒得搞?”

趙輝想,來了。“嗯。”

“也對,安全第一,細水長流嘛——這樁先不談,”薛致遠說著,拿出一份文件,遞過去,“你再看看這個。”趙輝接過,是某影視公司申請融資的計劃書。“××公司你聽說過沒有,他們新拍的那部電影,上月剛拿下金馬獎四五個獎項。下半年準備投拍一部武俠片,導演和演員都是超一流,大IP項目,還在籌備階段就是萬人矚目——我預備投個八千萬。”

“致遠信托直接融資不是蠻好?”趙輝道。

“不夠,”薛致遠嘿的一聲,“電影還沒拍,你曉得前期廣告費就是多少?現在影視這塊,要麽不做,要做就要做到最大,乒乒乓乓往裏麵砸錢,搞得越大越好。八千萬也就是試個水,看看情形如何。要是好,現在不是重視文化嘛,這條路倒是有得搞。信托、銀行、影視公司,建立一個長久合作關係,他們要資金,我們就給他們,有錢大家賺。將來資本整合,再弄個共同上市,這叫你好我好大家好,前景一片光明。”

趙輝沉默了一下。蹙眉道:

“不大妥當。”

薛致遠也停頓一下。臉上的笑依然掛著,像熟過頭的果實,稍有些僵。“老趙,”他一根手指劃動著酒杯邊沿,“——哪裏不妥當?”

“娛樂業是高風險行業。這點你清楚。”

“講到高風險,房地產難道不是?”薛致遠朝他看。隻一眼,又笑笑,“老趙啊老趙,你我之間,就不必說這些大道理了。一句話,做還是不做?”

趙輝拿起酒杯,晃了兩晃。“我這人膽子小,你知道的。”

薛致遠哦的一聲,沉吟著,“你膽子小嗎?我看不像——通常敢在我麵前玩過河拆橋、兩麵三刀的人,膽子都小不到哪裏去。”後麵這句,依然是開玩笑的口吻。

趙輝看向他。他把目光移開。有熟人招呼,薛致遠一聲不吭地起身,捋捋頭發,走過去。趙輝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想著再坐一會兒便走,忽見周琳穿一襲黑色晚禮服,端著餐盤,嫋嫋婷婷地走過來。“趙總,能坐嗎?”

趙輝做了個“請”的手勢。

“趙總今天很帥啊。”周琳坐下來,鋪上餐巾,拿刀叉切牛排,邊吃邊朝他看,“——論氣質風度,一點也不輸給那些大明星。”

“我懂,這話是拋磚引玉。希望我表揚你‘比那些女明星更漂亮’就明說,不要拐彎抹角。”趙輝問她,“——要不要拿杯水給你?”

“謝謝。”

趙輝一揮手,讓服務員倒杯水來。瞥見薛致遠朝這邊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老薛現在不得了啊,”他轉向周琳,“一門心思要當娛樂圈大亨了。”

“娛樂圈水深。”

“哪裏都一樣。”

“趙總,待會幾時走?”她忽道,“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己叫車。”

“那就薛總親自送。他說了,今天務必要侍候好您。吃好、玩好、走好。‘好就好,不好也別為難他,至少今天要讓他豎著進來,豎著出去。’——這是薛總的原話。”周琳嘴一呶,指不遠處那個絡腮胡子男人,“您看到那個人沒?醫藥銷售起家,做過房產中介,現在開一家財務公司。門麵小,生意大。不在三百六十行裏麵,野路子。倒不為賺錢,講究兄弟義氣。是薛總的好朋友。許多事情薛總不方便做,都是他出麵。‘你稍微給他拎一拎,他要是不接翎子,也隻好隨他。這世界要是人人都識相,反倒奇怪了。’——這也是薛總的原話。他今天忙,千言萬語,隻能托我向您轉達。”

“威脅我?”趙輝停頓一下。

“是不是威脅,您自己斟酌。反正我隻是個傳話的。”

趙輝不語。半晌,歎了口氣,“你過來,就為了說這些?”

“不然呢,還能說什麽——我說過,趙總您是老江湖,我弄不過您。跟您說話,隻能步步為營、公事公辦,一句廢話沒有。否則就是自找苦吃。”

周琳說完笑笑,拿餐巾抹了抹嘴,站起來,“車在樓下,隨時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