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過完元宵,陶無忌請了三天年假,送父親回家。其實加上來回,兩天足夠了。多出來一天,他去了西塘。散心,發呆。倚在欄下,手臂交疊撐著下巴,看船隻和遊人來來往往。從早到晚,日頭的影子徹底換了方向。胡亂吃了點東西。人幾乎不動。手機關了一天,回去時打開,幾條微信跳出來。二姐發來的,諸如保重身體安心工作之類,其實是轉達父親的意思。又說這次在上海很開心,吃的好,玩的好,享了兒子的福。陶無忌想像父親說這話時的神情,抿嘴蹙眉,斟字酌句。火車上他一直尋機會要安慰父親幾句,措辭拿捏不好,囁嚅了半天,反倒是父親先開口,勸他寬心,“你未來嶽父其實人不壞,很直爽,不是那種肚子裏打小算盤的人——”陶無忌使勁點頭,做出磨拳擦掌的模樣,說話調子提得很高,平時不敢的牛,這當口完全顧不得,一古腦端出來,把自己誇得前途一片光明,仿佛是下屆S行行長的候選人,“您該知道,我要是用功做一件事,沒有不成的。”陶父說,“那是,我兒子是誰啊。”陶無忌道,“兒媳婦也早晚給您定下來。”陶父點頭:“好。”父子倆你一言我一語,竟似比平常興致更高。火車上還打了會兒牌。回到家,左鄰右裏探望一圈,上海買的糖果,各家都分一些,比過年還熱鬧。問起上海的女朋友,“幾時吃你喜酒?”又說“也不知哪家姑娘這麽好運氣,能嫁給我們無忌。”陶父帶著兒子,一張嘴始終咧開,笑得憨厚無比。兩個姐夫平常也難得來的,聽說小舅子回家,忙不迭地趕過來。連上陶父,四個男人喝掉三瓶白酒。到最後陶無忌居然沒有醉。大姐夫說,在上海這些年,酒量也練好了。沒醉也有壞處,要張羅喝醉的人。陶無忌與兩個姐姐,好不容易把父親和姐夫們搬上床,隨即衝到廁所,吐個稀裏嘩啦。胃裏倒舒服了些。次日一早便離開了,逃也似的。一宵沒睡,火車上眯了會兒。不停地做夢。一會兒夢見父親,衝著自己笑,額頭上一道道皺紋,“兒子——”細細密密說了陣,聽不清內容。一會兒又是苗曉慧,親親熱熱地上來挽他胳膊,“我有了,這次是真的。”正說著,苗徹兜頭一把抓住他衣領,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也不曉得哪來的力氣,“我討厭你這種人,別妄想做我女婿。”陶無忌夢裏還要強上幾句,“我做錯什麽了,前世裏跟你什麽仇——”苗徹不理,隻是反複地說著“我討厭你”。陶無忌委屈得要命,突然一腳踏空,再一點地,踩到鄰座人的腳,“啊”的一聲,登時醒了。

胡悅是黃昏時分到的。帶了幹糧和水。自顧自地一旁坐下,吃喝,“當我不存在。我也好久沒來西塘了。”陶無忌納悶她是怎麽找過來的。中午她打電話給他,問路上是否順利。他起初不想說的,隻是閑聊,誰知說到一半漏嘴了,“西塘比上海冷好多——”她問他,“怎麽去西塘了?”他道,“不為什麽,就瞎逛唄。”她又問,“幾時回來?”他回答,“晚上吧。”掛掉電話,他猜她也許會來。認識這些年,默契還是有的。果然,不久她便出現了。不待他詢問,先道,“打110,手機追蹤定位。”他笑笑。她也笑笑。兩人各自安靜坐著。她不去打擾他,隻是玩手機遊戲,消消樂。他瞥見她的側臉,鍍上一層夕陽餘暉,薄薄的金色。神情專注,手指靈活,屏幕上一行行飛快地消失,炸成五顏六色。他又有些好笑了。這便是胡悅,不說話往那兒一坐,便能讓人輕鬆許多。

還是他先開的口。“——別對我太好。”

“哪有,”她依然盯著手機屏幕,“找個借口陪朋友,其實是自己想玩。”

“臨時請假不太好吧?”他有些愧疚。

“沒關係,去年假期還沒動,下個月就要作廢。正好。”

到上海時,天已全黑了。胡悅上周新拿的駕照,車也是新買的二手途安。“拿你練手,還是我占便宜了。”陶無忌不知說什麽好。讓人家女孩來回三四個小時泡在路上,就為了陪你在西塘坐上那麽個把小時,怕你想不開一頭栽到河裏,又怕話挑明傷你自尊,小心翼翼顧左右而言他。陶無忌覺得,活到這麽大,除了父親,沒人待他這麽好。胡悅的好,介於母親和密友之間,貼心,又不給人壓力。陶無忌看表,八點差五分。

“找個地方吃點東西?”他問她。

“不吃夜宵,怕胖。”她停頓一下,“——早點休息。”

“慢些開。”他叮囑她。

回去的路上,胡悅接到苗曉慧的電話,“在哪裏?”

“活沒幹完,臨時加了會兒班,”胡悅問她,“有事?”苗曉慧說沒事,“朋友送了幾隻大閘蟹,等你回來一起吃。”胡悅道:“這時候還有大閘蟹?”苗曉慧嗯了一聲,“——多久到家?”胡悅道:“十來分鍾吧,你先下水煮。等我回來切薑碎。”

到家才知道“朋友”是程家元。帶了四、五對蟹,正在倒醋,擺碗筷。他前天剛報的到,又回到浦東支行前台。照舊跟著白玨。“同門兄妹了——”那天他對胡悅說。胡悅讓他把身份證拿出來,“兄妹還是姐弟,要看了才知道。”其實也是緩解氣氛。眾人看他的神情,多少有些不上不下。當初跳進審計部有多麽風光,現在貶回來便有多麽難堪。都說這屆的新人很有看頭,一個個自帶傳奇色彩,說起來都是故事。程家元繞個大圈回到原點,倒也想穿了。蘇見仁離開時問他,你要想走,我搞定。他說不用,“老地方也蠻好。”蘇見仁看出他的心思,“也對,至少不能像我,兩頭都落空。”程家元倒不全是這個意思,要說“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似乎矯情,但這麽灰溜溜地走掉,總歸不像。強脾氣上來,硬是紮下來了,便是水泥地,也要原地砸個坑出來才好。男人嘛。這番話說給胡悅聽。半是傾吐半是討好。胡悅表示讚同,“換了我,也是一樣的。你肯定行。”脆生生一句,讓程家元倍受鼓舞。這女生自帶能量包,隨時幫人充電加油。程家元想來想去,無外乎是那些老梗,套近乎,送東西。金的銀的就算了,上次出過洋相,不合適。剛好蘇見仁有朋友去陽澄湖玩,帶了些大閘蟹回來,蘇見仁不吃蟹,丟給兒子。程家元挑了幾對,想著胡悅下午休假,索性直接找上門。誰知竟隻有苗曉慧一人在。因有陶無忌那層,兩人尷尷尬尬地聊了會兒,好在螃蟹夠多,“你們小姑娘喜歡吃蟹——”苗曉慧道了謝,誇讚這蟹不錯。給胡悅打完電話,便說先燒水煮蟹。程家元也幫忙。苗曉慧性子直,到底是忍不住,“那事,真不是無忌說的。”程家元低頭切薑,“是不是都一樣。”苗曉慧道:“不是因為他是我男朋友,我才幫他說話。別把他想的那麽壞。”程家元道:“幫男朋友說話也沒什麽,我能理解。”苗曉慧嘿的一聲,“你比以前老練多了——說話會拐彎了。”程家元問:“是說我拐著彎罵人嗎?”苗曉慧笑了笑:“差不多。”程家元停頓一下,“你男朋友比我厲害的多,我弄不過他。”苗曉慧撇嘴,“我們無忌是老實孩子。”程家元搖頭,“他要是老實孩子,那天底下就沒有精明人了。”苗曉慧強調,“是聰明,不是精明。”程家元無奈,“好吧,就算是聰明。”

胡悅回到家,猜想“加班”那事必然被程家元說破,預備跟苗曉慧解釋幾句。誰知苗曉慧徑直問她,“談戀愛了?”胡悅一愣,“什麽?”苗曉慧道:“通常跟好朋友撒謊外出,不外乎是這個理由。我倒沒什麽,隻是那家夥螃蟹白送了。”朝程家元嘴一呶。胡悅道:“不見得是送給我的。”苗曉慧好笑:“不送給你,難道是送給我的?——莫非他跟陶無忌結了梁子,所以打算搶他女人進行報複?寫小說啊?”胡悅忍著笑:“有這可能。”

吃完螃蟹,苗曉慧借口回房間打個電話,留下兩人。程家元自告奮勇洗碗,胡悅拗不過,隻得隨他。結果摔碎了一隻碗兩隻骨碟。“是古董,曉慧他媽從美國買回來的——”胡悅開玩笑,見他漲紅了臉,忙打住,“沒事,騙你的。比你的螃蟹便宜多了。”程家元懊惱道:“我真是笨手笨腳。”胡悅道:“本來吃你的螃蟹還有些不安心,現在好多了。”程家元聽了道:“為啥?吃我的螃蟹不用不安心。”胡悅想,不能逗老實人,否則隻有麻煩。便說:“螃蟹味道不錯。”程家元忙道:“你喜歡,我下次再送過來。”胡悅道:“送可以,不過要收錢。”程家元使勁搖頭:“不行。”胡悅笑道:“所以呀,不用再送了。下次我掌勺,請你過來吃。再把陶無忌蔣芮也叫上。我們幾個也好久沒一起吃飯了。”

話題被胡悅繞來繞去,始終聊不到點上。程家元本就嘴拙,完全處於被動。胡悅一邊聊,一邊想該如何斷了這男生的念頭。措辭分寸很要緊,話要說明白,但也不能太傷人。胡悅處理這種事情多少有些經驗,但問題是,像程家元這種個性的,幾乎沒碰到過。特殊情況特殊對待。胡悅告訴程家元,“我下午見到陶無忌了。”程家元竟似也不意外,“哦”的一聲。胡悅說陶無忌去西塘了。程家元硬梆梆來了句,“興致不錯。”胡悅道,“你要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也可以告訴我。我替你排解。”程家元聽了,問:“他不開心?”胡悅點頭。程家元鼻子出氣:“他會有什麽不開心的。”

“是人都會不開心。”胡悅笑笑,關照他,“——別把這事告訴曉慧。”

“知道。我沒這麽蠢。”

“有些話,對女朋友未必說得出口。朋友最合適。”

胡悅把下午的情形說給程家元聽。怎麽去的西塘,吃了什麽,聊了什麽,路上堵不堵,情緒糟不糟。一古腦透個遍。這招其實是跟陶無忌學的。剛才路上,陶無忌一直在提苗曉慧,說父親這次來,見到她喜歡的不得了,誇她懂事、可愛。又說下個月她生日,不知該送什麽禮物好,讓胡悅幫著出主意。胡悅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人家就差把“我們無比恩愛,請你好自為之”這話說出口了。站在女人的角度,胡悅其實挺感動,這年頭專一的男人畢竟不多。反正本來也沒打算說穿,便也由得他。況且陶無忌的個性她最清楚,愈是這樣,愈是說明心裏多少存了些什麽。急於撇清。胡悅倒有些內疚了。對他,也對苗曉慧。道理人人都懂,要麽豁開臉皮去爭,要麽索性斷了念頭,真正當普通朋友看待。但感情事不像別的,到底不能隨心所欲。看人說話容易,落到自己頭上,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很要命。胡悅瞥見程家元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猜想剛才自己在車上應該也好不到哪裏。愛情線說穿了也是食物鏈。這人那裏傷的心,又問那人去討;為這人哭完了,又去賺那人的眼淚。胡悅想起下午跟陶無忌並排坐著,他發呆,她打遊戲。她收到苗曉慧的微信:

“那人又約我出去,怎麽辦?”

她知道那人就是上次“冒名相親事件”的青年。在普華永道上班,人不錯,長相也端正。每隔幾日便會向苗曉慧發出邀請。苗曉慧當笑話似的說給胡悅聽,兩女孩笑一陣,偶爾回個消息,也是出於禮節——卻是頭一趟問胡悅“怎麽辦”。胡悅揣摩這話的意思,是疑問句,去或不去,要拿個主意。她假裝沒察覺這裏頭的微妙變化,皮球踢回去:“你覺得呢?”一會兒,苗曉慧發過來:“都約了我十七八趟了,老是拒絕也不好。他爸和我爸還是朋友呢。”胡悅看了一眼身旁的陶無忌,在屏幕上打道:“那就去吧。”按下發送鍵。

講實話,胡悅沒覺得苗曉慧有多麽過份。每個人難免會對伴侶以外的異性動心,犯點迷糊,起點小漣漪。她猜陶無忌對她或多或少也是如此。這些年,她便是藉著這層曖昧,坦然在他身邊。存些希望,道義上也不至太虧。男女間的灰色地帶。像毛筆在宣紙上落下後,墨一點點暈開,那輕輕淺淺的一層。邊界模糊,捉摸不定。卻最是寫意。

“陶無忌不是東西。”程家元沒頭沒腦來了句。

胡悅笑笑。知道這話有為自己鳴不平的意思。覺得這男生老實得挺可愛。問他:“你以後有什麽打算?”有些鄭重的口氣。他果然認真起來,“你覺得前台不好?”胡悅搖頭:“不是不好,主要是怕你自己做得不開心。畢竟審計部待過,落差擺在那裏。上班頂頂要緊是心情,心情不好什麽都是假的。至於前途、理想什麽,倒是次要的了。”這話很貼心了。程家元考慮了一會兒,“——謝謝你為我著想。”

過了幾日,程家元換了個師傅。胡悅聽同事議論,說這小子忒不識相,被貶回來還不消停,先是要換崗位,上頭不肯,又說要換師傅。胡悅頓時想到,她說那番話的用意,他應該是明白的。才這樣堅決。換不了崗,換個師傅也是好的。忍不住有些愧疚。想著找他解釋幾句,他倒是比想象中大方許多,“不能讓你喜歡,總不能再讓你討厭。我懂的。”她忙不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道:“沒事,隻要你開心,我做什麽都沒關係。”

胡悅為這事挺自責。倒成故意促狹人家了。又想,程家元竟不像麵上那樣木訥。不該小瞧人家——卻沒料到,這招竟是出自蘇見仁的手筆。蘇見仁這陣子閑在家,索性修身養性,整日隻是喝茶看書畫畫。反正不缺錢,仕途上又沒野心,這樣提前退休,倒是另一種愜意。畢竟上了年紀,原先並不看重的父子親情,近來竟是愈發在意了。手機聯係是常有的,隔三岔五還把人叫過來,吃個飯喝個茶。程家元那天轉述了胡悅的話,蘇見仁一聽便明白了。說人家壓根對你沒意思,想跟你保持距離。早點收手,免得灰頭土臉。程家元不肯。蘇見仁曉得兒子一根筋,說輕了不懂,說重了又怕痛。好在當爸的別的不行,這方麵倒是綽綽有餘,便手把手的教。讓他找領導換崗,“反正也不會同意,你再要求換師傅,鬧得讓大家都曉得。”程家元傻傻地問:“為啥?”蘇見仁道:“說了你也不明白,反正照做就行了。”程家元不甘心,衝他一句:“就你最聰明——那個姓周的,你搞定沒?”蘇見仁隻有吃癟。

周琳搬家那天,蘇見仁去幫的忙。有搬場公司,不用自己出力,主要是打個下手,監督,收拾點零碎什麽的。搬家的理由,周琳沒說,蘇見仁自然也不會問。隱隱猜到一些。肯定跟隔壁那人有關。“幹嘛挑上班時間?”蘇見仁明知故問。周琳回答:

“雙休日樓下不好停車。”

“也就是我這種無業遊民,有時間來幫忙。”他涎著臉。討好的口氣。

“中午我請客。新家旁邊就是小楊生煎。”

過程很順利。東西不多,隻裝了半卡車。路上也不堵。走複興路隧道,出去就到。八陌伴附近的舊公寓。一室半。蘇見仁問她,“房租多少?”她說,“一個月六千。”蘇見仁便歎口氣,“比你本來那套差遠了,何必折騰呢?”周琳知道這是在套她的話,隻是笑笑。

吃飯時,他說這裏離他家不遠。“都成浦東人了——”周琳道:“您那是江景豪宅,我這是菜場弄堂。差十萬八千裏呢。”蘇見仁趁勢道:“你要是願意,樓上那層我給你住。”周琳嘿的一聲,“租金我付不起。”蘇見仁道:“誰要你付錢了?隻要你肯,我倒貼租金給你都沒問題。”這話又是急吼吼了。周琳見慣了他這樣,相比之前,倒真是一點嫌棄的意思也沒了。隻覺得他癡心。搬家的事,原本沒打算讓他知道,不料他竟早早到了,一身短打,完全是幹活的架勢。她同他開玩笑,“這陣子氣色不錯。”他自嘲,“吃了睡睡了吃,過著像豬一樣的幸福生活。”

她忽然提起李瑩。問他:“是個怎樣的女人?”

“幹嘛問這個?”他道。

“就是想了解一下。對長相酷似自己的人表示好奇,不行嗎?”她反問。

他停了停,“——她是個好女人。什麽都好,就是命不好。”

他說了些關於李瑩的事。十幾年沒與人聊起,他以為這會很艱難。但還好。那種悲傷到無可複加甚至是絕望的感覺,到底是有些淡了。時間是最好的橡皮擦,把許多東西拭去,一點一點。自己都沒察覺的。他望著周琳。對著這張臉談李瑩,有些難以言說的怪誕。仿佛前世今生般的神奇意味。還有些詭異。他沒講太多。同學、校花、朋友的前妻。簡單幾句,概括扼要。他知道她的用意。麵上是說李瑩,實際是為了趙輝。這跟打聽情人“喜歡吃什麽、穿什麽、玩什麽”差不多。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又何必讓她了解太多。唯獨一點,關於李瑩的死,他表示趙輝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男人天生是要保護女人的,不能因為女人堅強、善良,就可以忽視她。如果李瑩早點去檢查身體,也許能治好也不定。”接著又自嘲“這話說了也是白說,你肯定不愛聽”,是給自己台階下。周琳搖頭,說跟那人毫無瓜葛,“從來就沒有開始過——”他自然聽得出話裏的傷感和倔強。都不是傻子。不明說罷了。

話題戛然而止。周琳忽又提到那塊金表。“扔了?”

他搖頭,“好歹也是世界名表,又是你親手送的。”

“這事我有責任。”

“一個破副處長,誰愛當誰當去。我不在乎——再說跟你也沒關係。”

周琳歎了口氣,“你這麽寬宏大量,兩客生煎似乎打不倒?”

“多加點醋就行。”蘇見仁笑笑,拿起醋壺,小碟裏倒了些,“——你也曉得,我這人愛吃醋。好多事情就是這毛病惹出來的。”停了停,拿生煎蘸醋,又是一笑,“——我這人有點莫明其妙,我自己也知道。不指望你喜歡我,隻要別討厭我就行了。”

周琳瞥見他神情中難掩的落寞,笑容也擋不住。拿起茶杯,與他的一碰,柔聲道:

“為了自己吃醋的男人,女人通常討厭不到哪裏去。”

結束後,周琳接到薛致遠的電話,“搬好了?”她嗯了一聲。

“你們女人呀,就喜歡欲擒故縱——”電話那頭應該是喝醉了,舌頭打結。周琳沒待他說完,丟下一句“去你媽的欲擒故縱”,啪的掛了電話。一會兒,薛致遠又打過來,使勁道歉:“是我不對,嘴忒賤。現在自覺送上門討罵,大小姐你想怎麽罵就怎麽罵,罵到你舒服為止。”周琳呸的一聲:“十三點!”他道:“就是!”周琳咬牙切齒:“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他一本正經地:“也對。我是介紹人,負連帶責任。”周琳作勢要掛電話,他忙阻止,打哈哈:“好好,不逗你了。我是十三點加傻×,說話跟放屁一樣。”周琳嗔道:“你知道就好。”停頓一下,他又問:“再見亦是朋友?”她故意道:“是說你和我?”薛致遠嘿的一聲:“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遠遠超出了友情和愛情,哪來的再見不再見!——你曉得我說的是誰。”周琳道:“反正沒鬧翻。”電話那頭放心了些,“都是朋友——”她截住他:“你的朋友,和我沒半毛錢關係。輩份都不一樣。”薛致遠忍不住笑起來,“這話是罵我們老。”她直直地道:“不老,還嫩,小白菜。”他愈發笑得歡快:“你這女人——”

掛掉電話,周琳朝前座的蘇見仁看去。後腦勺一動不動。像是壓根沒聽見她打電話。周琳動靜很大地把手機往包裏一扔,“死腔!”出租車司機從後視鏡裏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周琳說了個地址,讓司機在那裏放她下來。是薛致遠的家。蘇見仁依然沒動。兩人一路僵著。直到車子拐進小區,停下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蘇見仁忽道。周琳作出沒聽懂的樣子,開門下車,四平八穩地說了句“謝謝你送我”。蘇見仁朝她看了一會兒。有些無奈地,伸出手,揮了兩揮,“再見。”

薛致遠家燈暗著。他自然不會這麽早回家。才八點出頭。酒勁正酣。周琳在門前長椅上坐下,取出煙,點火。她煙癮不大,煙圈卻吐得極漂亮,滴溜滾圓,一個接一個。像電影裏的特寫鏡頭。形式大於內容。剩下大半根,扔了,踩滅。下意識地又掏出一根。不點火,隻是叼著。早春天氣還是凍人,尤其夜裏。她裹緊領口,搓了搓手。

蘇見仁說對一半。那番話是故意的,好讓他死心。既然不能遂他心願,索性叫他失望。無情無義、沒心沒肺、朝三暮四……她盼著他把她看成這種女人,徹底斷了念頭才好。這男人,公子哥一個,竟連幫她整理房間這麽婆媽的事情,也幹得興致勃勃。忙碌一天。她與趙輝那樣,他自然是稱心的。強抑著不流露出來。麵上還勸她再找個男人呢,“不是說非要選我,主要是趁著年輕,快點尋個歸宿。”一本正經的模樣。她倒有些好笑了。便愈加掃他的興,一盆冷水下去,澆滅他的心思。是為他好。拖泥帶水反是害了人家。況且除了這層,倒也不全是做戲。電話裏那般聲腔,是她拿手的。慣性作用。薛致遠是棵大樹,大樹底下好乘涼。她本就是這麽圓滑世故的女人。這邊落了空,那邊自然跟上。無需多想,大腦自動運作,完全下意識地。周琳坐著,把大衣再裹緊些,取出打火機,點上煙。抽煙也是個下意識動作。每當心裏空落落的,便抽煙。吸入的那些藍灰色氣體,瞬間打個來回,充滿身體每個角落,人介於清醒與麻木之間,很奇特的感覺。女人抽煙,又是夜裏獨坐著,到底有些紮眼。經過的人都朝她看。周琳拿出手機,給薛致遠發了個消息:

“別喝太多。”

等了一會兒,沒動靜。忽見大束燈光投在地麵上,一片白亮。接著,一輛車緩緩駛近。周琳認出那是薛致遠的車。倏的跳起來,匆匆躲到旁邊樹下。逃也似的。想,等他上樓便走。心咚咚直跳。怕被他發現。忍不住又笑自己沒出息,大老遠地叫蘇見仁繞這個彎,浦東到浦西,橫跨半個上海,到底隻是做個樣子。

車子停下,司機從前座出來,打開後門,薛致遠搖搖晃晃地下來——後麵竟跟著趙輝。幫司機一起扶起薛致遠。這人應該喝得不少,腳下完全撐不住,被兩個男人架著往裏走。周琳怔著,先是不動,忽的叫了聲:

“薛總!”

她嫋嫋婷婷地走出去,臉上帶笑,嘴角含嗔:“喝這麽多?”朝趙輝點頭示意,“趙總。”不待他反應,徑直道,“麻煩您幫著扶他進電梯就行,有我和小錢呢。”趙輝哦的一聲,動作慢了半拍,一條手臂已被她搶去。隻好後麵撐著。她果然不讓他進電梯,臉上笑容更甚,話也愈是客氣,“您早點回去休息。謝謝了。”說著撳下按鍵,不客氣地將他關在外麵。餘光瞥見他有些錯愕的神情,那瞬竟又有些想笑。他怕是還沒回過神呢。隻一秒鍾的工夫,立刻便又冷了。帶著心也重了,直直地墜下去。手上勁一鬆,薛致遠大半個身子硬生生靠過來,壓得她肩膀生疼。兀自有些清醒,見是她,一張嘴,酒氣噴薄而出:“你來了啊——”周琳皺眉,忽的有些煩燥。重重地將他的臉推向另一邊:

“老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