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大年初二,陶無忌的父親帶著外孫來到上海。火車站出口處,陶無忌做了塊牌子,拿毛筆寫了“歡迎陶愛東先生一行”,舉得老高。陶父在人群中一眼看到兒子,原地站住,行李往地上一放,一手仍牽著外孫,另一手舉過頭頂,有力地揮了兩揮。再興奮,動作依然是沉穩。“爸!”陶無忌搶上前,拿了行李。陶父眯著眼,朝兒子端詳,瞥見他凍得通紅的臉頰和手,嗬出的白氣在半空中蜿蜒,“——等了很久?”陶無忌搖頭,“剛到。”陶父把外孫小順往他麵前一推,“叫人。”小家夥比半年前高了不少,竟有些靦腆,朝外公身後躲去,嘴上道“舅舅”。陶無忌笑了笑,一手抱起他,一手拿行李,“走,車在那邊。”

“你還開了車?”陶父問。

“跟朋友借的。”

苗曉慧等在車裏。遠遠看見陶無忌帶著人過來,忙下車:“伯父。”陶父有些吃驚,“哎”了一聲,朝兒子看。陶無忌說:“這是曉慧。”陶父頓時慌了,兩隻手不自然地朝身後伸去,褲袋上擦了擦,繼而拿出來,半空中虛晃一下,像是要握手,竟又差了幾寸,方向偏了,“這個,真是的,”陶父埋怨地朝兒子瞪一眼,因為局促,便格外地生氣,“怎麽好讓人家姑娘跑一趟,怎麽好——”苗曉慧說:“伯父,不用客氣,應該的。”招呼他上車。陶父讓了讓,拉著外孫坐在後排。一路上也顧不得看風景,隻是瞥著兒子與準兒媳的後腦勺。兒子問些閑話,家裏情況如何,兩個姐姐怎樣,姐夫怎樣。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聽苗曉慧問兒子“幾時去學車”,兒子說“有你在,我要學什麽車”,女孩嘿的一聲,“上海不學車,就等於少一條腿。”陶無忌回過頭,對父親笑笑,又摸摸小順的臉。陶父囁嚅著,直到臨下車那刻才把話說出來:

“那個,你爸幾時有空,一起吃個飯?”眼角擠出幾條溝壑,咧開嘴,露出泛黃的牙齒。朝苗曉慧堆了個笑臉。

程家元離開審計部那天,剛好是陶無忌從新加坡出差回來,帶了些土特產給同事們。程家元默默整理東西。陶無忌遞了一包肉脯過去,“嚐嚐。”做好被他一把打掉的準備。程家元果然不接,朝他看,“滾開!”同事們的目光都有些暖昧,也不多話。陶無忌嘴巴一動,想再說些什麽,瞥見苗徹從一旁走過來,隻得停住。苗徹徑直走到兩人邊上,問程家元,“差不多了?”程家元嗯的一聲。苗徹點頭,伸手與他一握:“保重。”

陶無忌挑了幾件零食,去敲苗徹的門。“苗處,吃吃白相相。”故意做出沒心沒肺的樣子。送上門討罵。程家元的事是一樁,去新加坡又是一樁。任人宰割的架勢。看苗徹對他到底厭惡到什麽程度。陶無忌寧可被罵一通,也不願這麽不死不活地耗著。這陣子竟連眼裏的火星也瞧不見了,除了公事上交待,其餘不多說一個字,進進出出隻當他是空氣。完全陌生人似的。陶無忌想來想去,還是要找苗徹好好談一次。把話說清楚。有些事情,對別人可以瞞著,唯獨對苗徹,要和盤托出,一字不漏地說給他聽。

“那事跟你沒關係。我知道。”苗徹直截了當,“趙總怕我誤會你,老早解釋過了。他說孩子也不容易,不能讓他吃啞巴虧。還特意關照我,不能給你穿小鞋。”

陶無忌一怔,倒有些意外了。“哦。”

“所以你不用緊張,也不用覺得委屈。現在這樣多好,姥姥疼舅舅愛,麵子裏子都不缺了,還站著幹嘛?”苗徹低頭看文件,“——我不吃零食,拿走吧。”

陶無忌隻得退出來。猜想趙輝說那話,苗徹未必會全信。上班才半年,卻已有些了解職場裏那些關竅。一步是一步,前後相連,幾步便是一個回合,高下立見。他陶無忌靠誰進的業務部,再是審計部,還有海外考察,新人少有的優遇。無數雙眼睛盯著,電腦芯片那樣計算、匯總、歸納。得出結果。他自然被看成是趙輝的人。蘇見仁父子那層,他說也好,不說也好,都不會改變什麽。旁人自會想象,按慣常的邏輯,把沒見到的事情編圓。陶無忌竟真是連委屈也不能。這當口再叫屈,是要被人罵的。連解釋也找不到由頭。境況竟是更糟了。尷尬得要命。苗徹的眼神,其實是有些不講道理的。不給他辯解的機會。讓他心裏憋屈,卻又完全說不出來。

“你爸故意製造出一種假象。搞得好像我是一個小人。”他對苗曉慧道。

“沒人會這麽認為。我不會,你不會,我爸心裏也不會。”苗曉慧說得飛快,“沒必要為這種事煩惱,我爸就那種脾氣。等著吧,總有一天他會為現在的固執後悔。早晚都是一家人,留點餘地,他日好相見。這個道理他就是不懂。”

苗曉慧說她懷孕了。陶無忌以為她在說笑。及至她把兩條杠的驗孕棒拿出來,才真的嚇傻了。半天說不出話。“看你的模樣,好像不準備負責?”她開玩笑。但這絲毫沒有緩解作用。陶無忌背上都冒冷汗了。幾乎可以想見苗徹殺死人的目光,“你小子果然卑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至少這當口不行。但也不能勸苗曉慧把孩子打掉。那是另一個層麵的問題了。陶無忌問她,“你告訴胡悅了沒有?”她嘿的一聲:“告不告訴都一樣,別指望她會說服我。”陶無忌隻好閉嘴。除非想得很清楚,否則不宜再往下談。容易惹事。

“老天爺在給你機會。”蔣芮攛掇他,“女方家長最怕這個,十試九靈。”

“你以為是舊社會?現在誰還在乎這個?”陶無忌沒好氣,“——老天爺是在給她爸爸機會,讓我又多一條罪名。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告訴所有人,這小子是個混球,不管哪個方麵,人品都相當差。他不是棒打鴛鴦,而是為民除害。”

蔣芮笑起來。臉上的青春痘跟著興奮,一顆顆飽滿透亮,像被雨水澆灌,愈發茁壯了。這家夥最近心情不錯。手裏幾隻股票,翻了兩個跟頭都不止。上次他問陶無忌借的八千塊,連本帶息還了一萬五千。“都趕上高利貸了——”他得意洋洋。陶無忌沒跟他客氣。早曉得那錢是派了別的用場,沒戳穿他罷了。他也是膽大,東拚西湊借了五萬塊,竟全都撲了上去。“虧得賺了,否則隻有跳黃浦江。”陶無忌說他。他笑,“怎麽可能虧——”陶無忌隱隱猜到幾分,勸他,“別太野豁豁,你看網上,分分鍾都有人栽進去。”是說老鼠倉。證券經紀人得到內部消息,某隻股票要漲,便先下手,集合競價時填跌停板價格,趁莊家盤中把價格打壓下去,一秒鍾的工夫預埋成交,然後迅速拉陽線,漲停。散戶根本來不及跟。這樣一來一去就是百分之二十。莊家花大錢做盤,竟也賺不了多少。倒給這些人抬轎子了。早幾年管得鬆,老鼠倉到處都是,現在好些,但還是不少。陶無忌猜想蔣芮必然是這樣。如今股市就跟賭場沒兩樣。十賭九騙。一夥人合起來騙另一夥人的錢。老鼠倉說到底還是“飛蒼蠅”,風險更大些,黑白兩道都討嫌。陶無忌問他:

“一共投了多少?”

“我將來討老婆,還有我媽養老。全靠它了。”答非所問。

陶無忌暗自歎了口氣。曉得勸他也沒用。這種情況下還能穩得牢,就不是蔣芮了。這人大學裏基本沒好好上過課,心思活得要命,研究各種賺錢的門道。推銷保險、做黃牛、開微店。甚至還打遊戲賣裝備。他人極聰明,也肯花工夫,有一陣淘寶注冊了個小店,靠朋友介紹,還有論壇上吆喝,找他買裝備和帳號的人不少。運氣好一個月就有萬把塊。當然不長久。太費時,也傷眼睛。他說他從初中起就開始打工了,倒不像現在時髦的說法,鍛煉獨立生活的能力,培養經濟意識那種。真正是缺錢。“我爸那個人,從來沒有爽爽氣氣給零花錢的時候,連我媽的生活費都是討了又討,打發叫化子似的,”他涎著臉,“把錢看得重,這點我隨我爸。”他勸陶無忌也買些股票,“不賺白不賺——”陶無忌不肯。他道,“我曉得你是股神,可現在股市哪有技術麵啊,都是炒消息。早點把荷包賺滿,老丈人才會放心把女兒交給你。”陶無忌忍不住好笑,“你倒是替我操心。”他歎口氣:“我怎麽能不操心。我的人生理想就是——自己好,媽媽好,還有朋友好。”陶無忌道:“三好學生。”他點頭:“那是。”

陶父催了幾次。陶無忌推三阻四,到底躲不過,佯裝去飯店訂了位子。想著隨便找個借口搪塞過去。反正元宵節前父親就要返程,摒摒也就過去了。這幾日帶他逛街,上海灘吃的玩的,哪裏都不落空。一半是盡孝,一半也是希望轉移注意力。偏偏老人家不依不饒,滿腦子想的就是與親家碰頭。“我來一趟不容易,不把正事辦了,心裏不踏實。”陶父堅持,“兒女的事,還是要長輩出場才像樣。這點走到哪裏都一樣,錯不了。”陶無忌知道父親是為自己好。其實也是擔心,好或不好,都要討一句準話。兒子平常說得含含糊糊,陶父心裏早猜到了八九分。也是意料中的事。放在縣城裏,哪家經濟條件好些,女孩相貌出眾些,求親的人都踏破門檻。何況還是上海女孩,家境又那樣。陶父聽說兒子跟苗徹在一個辦公室,很驚訝,“他待你好不好?”陶無忌道:“有什麽好不好的,我工資也不是他發的。”陶父聽出這話裏的牢騷,“他待你不好?”陶無忌便笑,“爸,繞口令嗎?”陶父瞥見兒子的神情,更料定是這樣沒錯。便愈加的催促,吃飯、碰頭,力圖在形式上做得更鄭重些,“挑貴的飯店,越貴越好——”

苗徹竟也來了。大年初六,長假的最後一天。陶無忌事先問苗曉慧,“你怎麽跟你爸說的?”苗曉慧道,“我說,他要是不來,我就從三樓跳下去,一屍兩命。”

“他這人脾氣特別怪,有可能會砸場子。”陶無忌給父親打預防針。

“我們誠意到了,就算人家要砸場子,也隻有隨他。”

訂在人民廣場附近的一家“小南國”。陶無忌與父親早到,先點菜。一會兒,苗曉慧也到了,說她爸爸在停車。很快,苗徹推門進來,“我沒遲到吧?”陶無忌忙道:“沒有,剛好六點整。”苗徹脫了大衣,與陶父握手,“幸會。”陶父雙手握住晃了幾下,身體微弓,“您好您好。”招呼一旁的小順,“快叫人。”小順扭扭捏捏地叫了聲“爺爺”。陶無忌把酒單給苗徹,“苗處,喝點什麽?”

“喝茶就行。”苗徹揚了揚手裏的茶杯。

“那怎麽行,大過年的,又是初次見麵,聽無忌說你愛喝茅台——,”陶父把酒單搶過去,叫服務員,“來瓶茅台。”苗徹微笑阻止,“不必不必。我這個人總體來說比較隨和,但一喝酒就難講了,容易激動,說些不中聽的話。我女兒關照過了,今天無論如何不許喝酒。否則就打110,讓警察過來一起喝。120也叫上。萬一有什麽事,也好早做準備。”

陶無忌心裏嘿的一聲。比預料中更快切入正題。

陶父陪笑,“總想著要跟您見上一麵,一直沒機會。好不容易這趟來了,我知道您也難得有個假期,又是過年,家裏事情肯定多,讓您跑這一趟,特別不好意思。”苗徹笑笑:“客氣了。”陶父說下去:“這個,也不為別的,就是見見麵,聊聊天,順便也商量一下孩子們的事。苗處,我們小地方人,不會說話,您別見怪,”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您看,兩個孩子也談了好幾年了,許多人大學裏談戀愛,一畢業就馬上吹,他倆能好到現在,也是緣分。無忌一直跟我說,曉慧是好姑娘,長相好心眼更好。能遇見曉慧,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我覺得也是這樣,曉慧多好啊,討人喜歡,又懂事。我對無忌說,你要是敢欺負這麽好的姑娘,我倆大嘴巴扇死你——這個,上海結婚晚,放在我們那裏,無忌這年紀都差不多可以當爹了。我倒不是說讓他們馬上結婚,就算我答應,您也舍不得啊,是不是?女兒是爸爸的寶,含在嘴裏怕烊,捧在手裏怕摔。我兩個女兒出嫁的時候,我也舍不得,看誰都不順眼。可再舍不得,也得定個人不是——”

陶無忌瞥見苗徹的神情,便曉得他有點不耐煩。父親這番話,應該是當賬房先生時聽來的,男婚女嫁的套路,三姑六婆的口吻。道理沒錯,但太瑣碎。男人說不合適,尤其聽眾也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不太對路的男人。起身給苗徹續了杯茶。苗徹輕叩桌麵,做了個“謝謝”的手勢。服務員陸續上菜。都是價格不菲的菜式,下血本了。陶父這次來上海,帶了兩萬塊,城隍廟買了個金鐲子給苗曉慧,算是見麵禮,再給兒子五千塊,剩下的錢,打算都用在這頓飯上。陶無忌死活不要那五千塊,“該我給您才對——”陶父說,“你一個人在上海,我能貼就貼點,別嫌少。”陶無忌便道:“那這頓飯我來買單。”陶父不肯,“這幾天你花的夠多了——這事該我付錢,小孩子別摻和。”

沒喝酒果然是對的。席間氣氛始終保持在三十六度七。溫和、平靜。基本隻有陶父一個人在說。苗徹不反駁,也不附和。喝茶,吃菜。其實是有些別扭的。兩條平行線,你說你的,我吃我的。搭不到一塊兒。陶父眼裏的失望都快藏不住了。通常這種情況下,老人家容易犯倔脾氣。沒有女人,獨自拉扯三個孩子,使得他在某種程度上比女人還要執拗,充滿韌勁。就像《秋菊打官司》裏的秋菊,“討個說法——”這話他一直掛在嘴邊。陶無忌初二時,有人介紹他去做家教,對方是個才上小學的男孩。起初挺順利,可沒過幾次突然被人家彈回來,也不說原因。介紹人禁不起陶父再三逼問,支支吾吾漏了些,“女主人這陣總發現皮夾子裏少錢——”陶父看著很內向,性子卻極為剛強,哪裏受得了這樣的猜忌。帶著兒子衝過去,沒頭沒腦地,隻是要“討個說法”。那家人也不示弱,“真要報警,大家麵上都難看。”陶父道:“報警就報警。你不給個說法,我自己報警。”後來還是這家的小學生坦白了,說是買遊戲卡,偷了媽媽的錢。那時陶無忌才十三、四歲,生得很瘦,到底年紀小,有些受打擊。父子倆一路走回去。那天正趕上下雨,偏又沒帶傘,雖說路不遠,也是城東到城西。衣服濕個精光。陶父是禿頂,平常都把兩邊頭發往中間梳,被雨這麽一淋,一根根耷拉下來,頭頂現了原形。十分狼狽。小孩子隻是單純委屈,陶父卻想得更多。想沒有女人的落拓得有些可笑的家。一家四口抱團取暖,卻還是窘迫。兩個女兒都不是讀書的料。也虧得是這樣,否則以他左支右絀的精力,又如何能兼顧三個孩子?倒耽誤了。重男輕女也是個緣故。兒子身上,到底傾注得更多些。幾乎是惡狠狠地,望子成龍,把全部的希冀都寄托在陶無忌身上。陶父是農民出身,祖上三代也是頭頂黃土背朝天,也不知怎的,他天生竟有些讀書人的氣質,喜歡看書寫字,也願意上學。初中畢業時家人勸他讀個技校,他死活不肯,硬是考了高中,一門心思想上大學。但成績實在是勉強。高考分數線差了一截,再複讀一年,依然是不行。到頭來還是隻讀了個中專。心灰意冷了半輩子,兒子讓他眼前一亮,真正是個好材料。陶父欣慰之餘,覺得這是老天爺安排好的,自己未竟的讀書夢,兒子替他圓了。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瞬,兒子還沒怎樣,他竟是激動得熱淚盈眶,整個人都站不穩了。淚眼朦朧中看去,兒子身體仿佛閃著光,雙肩那裏延展開來,竟是一對金黃的翅膀,彎彎嫋嫋,風中做出挺拔的姿態,傲然飄搖。陶父想,沒錯,兒子可不就是鳳凰嘛。

苗徹忽然說起“鳳凰男”。他問陶父,“知道什麽是‘鳳凰男’嗎?”陶父猜想必然不是好話,隻是笑笑。苗徹說下去:“在上海,凡是生女兒的家長,最怕遇到鳳凰男。”苗曉慧叫了聲“爸”。他搖手,“我是實話實說。陶先生,您也是有女兒的人,又是一個人帶大孩子。這方麵我們應該有共同語言。”陶父含糊應了聲。

“誰家的孩子誰不疼?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作為一個父親,您要讓我歡天喜地接受我不喜歡的女婿,那也挺難。可又有什麽辦法呢,現在是新社會,婚姻自由,我最多也就嘮叨兩句,最後還是孩子自己拿主意,否則鬧到法院,判我輸不算,網上還會有鋪天蓋地的人跳出來罵我,說我是專製父親,死腦筋,老古板。與其那樣,我倒不如現在閉嘴,隨便他們怎麽弄。”苗徹說完,轉向女兒,“——飯我吃了,意思也表達了。可以走了嗎?”

這樣的結果,不算理想,但至少麵上還過得去。以苗徹的脾氣,做到這地步已經是相當克製了。陶父叫服務員買單。拿的是現金,褲兜裏掏出來,一張張地數。數得很慢,不停朝手指頭吐唾沫,每一張都撚半天。仿佛一張能撚出兩張來。服務員應該是還有事,見陶父這樣,臉上便不大好看,斜倚著桌子,腿不停抖動,在地上發出“嗒嗒嗒”的聲音。陶無忌有些後悔,該自己拿卡買單才是。陶父還是一張張地撚,越到後麵,撚得越是用勁,都聽到鈔票間的摩擦聲了,“絲拉絲拉——”,眼皮抬也不抬,完全不受外界的影響,服務員的臉色再差,周圍氣氛再微妙,節奏也是不變。手指間隱隱透著一絲堅毅,還有倔強。仿佛在跟自己較勁——好不容易數完了。服務員拿起鈔票,瀟灑地左手換到右手,拍了一下,“碰!”陶父迸出一句,“不用找了!”服務員怔了怔,神情古怪地笑笑,出去了。陶父把茶壺裏剩下的茶全倒進自己杯子,一飲而盡。“苗處,”他道,“我還有話說。”

“您一定看過《林海雪原》,知道‘百雞宴’吧?那您有沒有吃過‘百雞宴’呢?——我吃過。無忌考上大學那次,我擺酒,請親戚朋友還有鄰居來吃飯。您也知道我們鄉下人,一有喜事就要擺酒,而且一擺就是三天。我也不會做菜,說是請客,其實大都是客人們自己帶的菜。我們那裏不比上海,說來說去也就是殺個雞什麽的,結果每家都帶了雞,紅燒雞、白切雞、清蒸雞、咖喱雞,還有雞湯……不折不扣就是個‘百雞宴’。前後加起來總有七、八十桌吧,方圓幾裏的人都來了,說我家出了個狀元,一定要來捧場,別說熟人,就是平常隻打個照麵的,也都搶著來,說,哪怕討杯酒喝沾點仙氣,也是好的——苗處,我們小地方人,沒見過什麽世麵,論排場論派頭,不能跟你們比。可我們也知道尊重知識、尊重讀書人。我家裏的情況您也曉得,條件不大好,可因為有無忌在,從來沒人敢小看我們。就算到小賣部忘記帶錢,隻要提‘陶無忌’三個字,人家二話不說就把東西塞過來——我這麽說,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告訴苗處,也許在您心目中,無忌隻是個傻小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但對我來說,他就是個寶貝,最最珍貴的寶貝,哪怕把全世界的好東西統統擺到我麵前,我也不換。”

陶父說到“寶貝”這個詞時,鼻子酸了一下,幾乎要落下淚來。語氣放得很慢,舌尖用力,每個字都很清晰,像賬房先生寫在紅紙上的名字,一筆一劃,都是經得起挑剔的。胸口被什麽充盈著,氣球似的,越來越大。看似結結實實,卻又空無一物。倒有些生疼了。陶父被這情緒折磨得很不是滋味,眼圈紅了幾次,強自摁捺著。說到後頭嘴唇都有些發抖了。瞥見幾人沉默的樣子,想,怕人家砸場子,到頭來竟是毀在自己手裏。

次日上班,陶無忌跑去找苗徹,徑直告訴他:“曉慧沒懷孕。”苗徹問:“怎麽回事?”陶無忌道:“驗孕棒是別人的。昨天她來例假,被我發現了。”苗徹朝他看,“幹嘛告訴我?白白浪費一副好牌。”陶無忌道:“我沒欺騙長輩的習慣。再說我也從沒打算繞過你私訂終身。否則奉子成婚這種把戲,八百年前就用了。您該知道,上海有那麽多家銀行,我也不是找不到工作,幹嘛非到S行?您可以不喜歡我,但請不要看輕我。我沒那麽卑鄙。”他眼睛始終朝著地上,把話說得飛快。苗徹看了他一會兒,整個人往後靠去,嘿的一聲:

“——就知道這丫頭在騙我。”

陶無忌把紅包還給苗徹。昨天臨走時硬塞在小順口袋裏,說是壓歲錢。回去一看,整整三千塊。“太多了,請您收回去。”陶無忌知道他的意思,其實是出飯錢,不讓這邊破費。好心是好心,卻也令人難堪。昨晚陶父回到家,一言不發便上床睡覺了。直到半夜還醒著。陶無忌睡他旁邊,看他側著身,肩膀擺出一個僵硬的弧度。這姿勢應該挺累。呼吸聲中夾著鼻音,拖泥帶水的難受。陶無忌便也裝睡。有時候傷口不去理會,任它結疤自愈說不定倒更好。陶無忌一宵沒睡。滿腦子想的便是,讓父親傷心了。

“收下吧。”苗徹停頓一下,“——否則我過意不去。”

“不用可憐我們。一頓飯還請得起。”陶無忌道。

苗徹朝他看,“你這口氣,像是準備跟曉慧分手?”

“不是。抱歉讓您失望了。”

“那是準備好偷戶口本私奔了?”

“我說了,我不會繞開長輩。”

“那就是改變策略了,”苗徹笑笑,“——難道是準備動手?來硬的?打到我服軟?”

“是投毒,”陶無忌一字一頓地道,“毒下在紅包上,你手碰過,今天之內毒性就會擴散,最後七竅流血而死。”

“挺有幽默感啊,”苗徹低下頭準備工作,“——出去帶上門。”

陶無忌不動,心裏罵了句髒話。原地站著,看苗徹頭頂那塊青灰,嘴裏轉了幾圈,沒憋住,“——苗處,說實話我很不喜歡您這種態度。您,有點欺人太甚了。”

“為什麽,就因為我不把女兒嫁給你?”苗徹頭也不抬,徑直說下去,“——說句不中聽的話,我還真是看你越來越不順眼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可以預見,你將來會成為怎麽樣的人。別以為虛晃一槍,把曉慧假懷孕的事告訴我,我就會覺得你很誠實。這種把戲在我麵前一點也沒有用。陶無忌同學,我非常不喜歡你的為人。心計重,急功近利,無所不用其極。也許你將來會飛黃騰達青雲直上,但我一點也不希望女兒嫁給你種人。你可能覺得昨天吃飯時我讓你父親挺尷尬,所以今天氣勢洶洶跑過來一副要討還公道的架勢。但事實上,讓你父親受辱的不是別人,正是你自己。”

苗徹說話時,目光投向桌邊那張照片。上次同學聚會時的大合照。他與趙輝站在一起,蘇見仁與薛致遠一東一西,隔得老遠。趙輝照例是笑得溫和儒雅。他自己則是反叉著手,頭微微仰起,似笑非笑的傻模樣。蘇見仁和薛致遠那天剛打過架,神情都有些別扭。是叫的一個服務員,大約平時手機拍慣了,不怎麽會用單反,光線角度都沒弄好,把這群老家夥拍得七翹八裂,一個個牛鬼蛇神似的猙獰。倒有些可笑了。拿到手,大家都說,是老了,不服老不行。苗徹嘴上說“難看”,次日竟拿相框裝了,放在案頭。辦公桌放老同學的照片,早看晚看,照鏡子似的,三分嫌棄七分依戀。歲數上去了,有些情緒不請自來。苗徹那樣說陶無忌,一半是教訓年輕人,一半也是發泄。為這陣子揮散不去的壞心情。說完了,暢快許多。像陰雨天濕寒入骨的關節,貼一劑辣椒膏藥,燙得涕淚齊流,倒也爽了。

陶無忌站著不動。

苗徹不看他,把文件一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