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博洋

順著花莖爬回頂端的過程,讓我有種從未有過的煎熬。

習慣了飛船內部流速較慢的時間,回到花海裏那瞬間,急促躍動的心髒差點沒衝出我的胸膛。我的皮膚失去了在飛船內部的彈性,維持身體平衡的水分隨著我頻繁扇動的鼻翼而釋放到了空中,我開始變老了。

我就像飛船裏留存的影像資料,被人短暫地按了暫停鍵,如今又重新開始了播放。然而留給我的進度條已經不多了。

當圓月升到了天空的正中央,妻子又哭又笑地抱住了回歸的我。

失而複得比時刻相伴更讓人心潮澎湃、印象深刻。

她不停地親吻我,淚流滿麵地對我說:“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我輕拍她的後背,讓她放心:“我回來了,完好無損。”

這時候,我瞥見了站在花萼邊上的少女。

她是那樣的明媚、活潑,亭亭玉立站在月下的少女,就是花海中最鮮嫩迷人的花骨朵。歲月還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的五官像極了我和妻子的結合體,舒展的眉眼和挺巧的鼻尖有種說不出的嬌俏,披散在身後的長發比任何花瓣柔軟細滑。

我叫她的名字:“依依?”

“父親?”

我離開了將近兩個多小時,沒能陪伴在她身邊,她看起來對我又好奇又畏懼。

別說她,就算是我也覺得彼此陌生。印象中那個聲音清脆的小姑娘消失了,在我麵前站著的是聲線柔和又穩重的少女。

還是我鬆開了妻子,對她伸出雙臂,敞開我的懷抱,才打破了我們之間的陌生感。

她猶豫了一瞬,終於赤著腳飛跑過來,一把摟住了我的脖子。雖然我們什麽話也沒說,但她把腦袋埋在我的肩頭時,我感覺我回來這一趟是值得的。

“時間不多了,我以為今晚的舞會上我沒有父親領我入場。”女兒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又對我揚起了笑容,“我知道我是幸運的。”

我摸了摸她的腦袋:“我們可以讓這份幸運更長久。”

麵對兩雙充滿好奇的眼睛,我簡明扼要地將墜入**後的經曆對她們一一講述。

聽到我差點淹死時,妻子含著淚滿臉慶幸。

得知我進入“神跡”時,她們同時發出了驚呼。

等到我說出後續那些對她們來說不可思議的經曆時,她們的問題就像人類母星上的炮仗,一發不可收拾地向我密集地轟炸而來。

“我們能離開花海?”

“我們可以在宇宙中飛行?”

“我們的壽命有數萬天?”

……

雖然花海中的時間很緊迫,但我依舊耐心地向她們做了解釋。

當然,為了節省時間,我隻是簡單地闡述了關鍵點,沒有在虛擬空間接受過知識信息的她們要理解一切顯然有些困難。

妻子甚至擔憂地看著我:“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們的祖輩已經花費數百天時間了,成千上百的人為了研究那些‘科學’理論浪費了一生的時間,親愛的,我們的時間有限,如果連快樂地活在當下都做不到,我們來到這個世間又是為了什麽呢?”

我抬起頭,凝望著她:“為了理想,為了將來我們的後人能達到的目標而去努力。”

妻子搖頭:“可你的生命隻有這一次。”

“是的,時間一旦浪費,我的人生就毫無意義的結束了。”我轉頭看向女兒,說,“我們每個人都麵臨這樣的局麵,但如果呢,如果我能改變一切,讓依依這樣的後代能擁有更多的生命時間,讓她更長久地活著,你不願意去試試嗎?”

妻子動容了。

每個母親對孩子的愛,都是天然而熾烈的。為了成全孩子,她們願意舍棄自己一切。

哪怕是虛無縹緲的賭博,隻要有一試的可行性,她們都不會放棄。

我又說起了飛船中死去的先知,他突然的死亡在預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按照先知對自己的生命時間判斷,原本不至於這麽早衰老。但他為了救我和博洋,離開了飛船,到了花海內,那麽短暫幾分鍾的外界時間,消耗了他剩餘的生命時間。他是因為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所以想要多救幾個人嗎?”

“不是的,他隻是為了賭一個未來,希望在他死前,能有人繼承他的遺誌,繼承讓那艘登陸船回歸母艦的遺誌。”

“縱觀曆史,人類總是不斷重複犯相同的錯誤,將自己逼入絕境。然而每次到了生死存亡關頭,卻總有些人,懷揣理想,展望未來,因為這類人在,人類的傳承才能繼續。”

“如今,我也想把這份希望延續下去。我們的祖先曾經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我不想輕飄飄地過完這短暫的一生。你們能明白嗎?”

聽完我的話,妻子和女兒都陷入了沉默。

就在我以為她們會如同族群其他人一樣嘲笑我被“科學”**發瘋時,我聽見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那就試試吧。”

我驚喜地看著她們:“你們願意跟我一起去?”

妻子笑道:“如果那裏的食物儲備真的那麽豐富的話。”

女兒則挽住我倆,調皮地笑了笑:“我的朋友們一定不會相信,當她們衰老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

“好,那就這樣定了。”我開始收拾東西往外走,“在那之前,我再試試帶走一些人。”

我開始遊說周邊的鄰居,但很多人聽說要去“神跡”都是抗拒的。

他們雖然向往神靈的力量,卻更害怕自己被那份力量給逼瘋。脫離已經熟悉的生活環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些拖家帶口的夫妻擔心他們一旦停下花瓣采摘的工作,就會落得全家餓死的局麵。

現實與理想最大的矛盾也在於真實與虛幻。

現實讓人每一刻真切地活著,而理想不過是指導人未來怎樣去活,然而沒有人能準確預判未來的結果。

但有一些剛剛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沒有太多的顧慮,他們隻是單純地遵循了人類的本性,對一切未知都感覺好奇。

他們被我所描述的星辰大海、宇宙奇觀所吸引,也被我承諾的生命時間所鼓動。不少人跟他們思想陳舊的父母發生了衝突,吵架聲此起彼伏地響徹在我們上空。

於是,那些希望孩子們安穩工作,獲得足夠花瓣的父母怒氣衝衝地找上了我。

憤怒的父母們將我團團圍住,氣勢洶洶地要將我驅逐去花海深處,而支持我的年輕人們則手拉手圍成一圈,形成人牆將我護衛在其中,他們扯著嗓子跟大人們解釋,但收效甚微。

就在雙方對峙的時候,博洋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