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回去
我凝視著自己的手,我已經學會了我如今狀態的名字,無形體。這個狀態下的我,所有的思考不過是一些大腦意識組成的量子脈衝信號罷了,隻要我一個念頭,就滄海桑田,白駒過隙如一生。
在祖輩們的宇宙探險飛船上,跨越遙遠的星際距離需要漫長的航行時間,人們常年處於休眠狀態。為了有效地利用休眠時間,科研人員發明了能在休眠狀態下使用的名為元界的虛擬空間係統——人們通過神經連接讓AI數據流和腦細胞電子信號進行量子糾匹配纏,將意識信號化為量子脈衝信號並在元界中實體化。
這是一個由人工智能技術作為基礎,由人類精神組成的虛擬無形世界。
時間是這個世界可以被隨意調整的東西,它與外界的真實時間並不匹配。
通過人工智能的極速運算輔助,人們可以將時間無限地上調,一年、十年、百年甚至上萬年的虛擬時間裏,精神體都不會死亡。每個人都並入了元界,卻都有屬於自己的獨立世界空間,他是這個無形空間的主宰,能從萬物皆空創建出他製定規則的完整世界。這個世界由創造者構建和覆滅,可以無數次重演新生。這裏沒有貧窮和痛苦,沒有疾病和煩惱,可以享受生命最極致的樂趣。
我能理解那些沉迷元界係統的人。
虛擬的時間環境裏,現實的一瞬,可能都是元界係統中的永恒。
近乎永恒的活著,這樣的**誰能拒絕?
在飛船記載的曆史信息中,人類的母星也有類似的係統,而這部分人最終沒能走出星球,留在了資源逐漸消耗殆盡的環境裏,做著享受永恒的春秋大夢。
因此,麵對先知的恨鐵不成鋼,我客觀地說:“我們渴望活得更為長久,而這個久字是相對的。我們對時間的實際認知來源於我們的主觀意識。隻要意識存在,我們的生命時間就不會終止。他們認為這樣就算活著,從精神層麵上來講,倒也沒錯。”
先知明顯對我的回答感到失望。
“既然你也這樣認為,那就祝你永恒吧。”
他轉頭要走,我卻叫住了他。
“怎樣才能醒來?”
“你要醒來?”
“是的。”
“你不是認同這樣也算活著嗎?”
我輕輕地搖頭,說:“不,我隻是理解他們的想法。至於我,我想早點回到妻子和女兒的身邊。或許我能在元界中創建一個虛假的她們,但對我來說,我想要擁抱真實的她們。”
先知將我從載體中拖出來的時候,我緩了許久才重新適應了快速的心跳和炙熱的血液。
他意味深長地望著我:“我以為你會跟他們一樣。”
我沒有回答,一個勁兒地咳嗽,緩和難以適應的急促呼吸。
先知又說:“幻夢永遠都比現實更美好,然而夢永遠隻是夢,它不真切,也不會讓你有真正的知覺,更不會讓你知道現實的殘酷。”
我抬頭用一種複雜而憐憫的表情望著他:“了解殘酷的人生會沒了快樂。”
這個至少在飛船裏活了七八天的老人,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守候著,等待一個能認同他的、誌同道合的同伴,他雖然擁有數倍於我的生命時間,但必定是寂寞的。我不知道這個過程是否辛苦,但他肯定算不上快樂。
先知倒是坦然地笑了笑,說:“生命如果隻追求享樂,一旦沉浸其中,沒有居安思危的意識,我們早就死在了無數次滅絕人類的災難中,更無法像現在這樣遨遊星辰大海,尋找延續文明的新的生機。”
“或許你是對的。”我說,“我願意繼承你們的研究,我也想看看不停留在原地,走出去會有什麽結果,但前提是接我的家人過來。至於未來我的研究有沒有人能傳承,我不能對你保證。”
先知走向我,扶著我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盡力就好。我始終相信,我們還有走出去的一天。你的同伴也答應了我,很好,我沒有白救你們,未來就靠你們了。”
我的心中咯噔一聲,有了不好的預感。
“什麽意思?”
先知苦笑了一下,說:“我忘記了,一旦踏足飛船外的世界,我的生命時間就會加速。”
我盯著先知的麵孔,看著他的目光從慈祥慢慢地失去了光彩。
他的眼睛就像迎來朝陽的黎明月亮,逐漸黯淡。
“你要記住,你活在當下,也是創造新的未來。你們還有時間,還有未來,如果有一天你們能走出這片花海,記得把我的屍體投放到宇宙中。生,我沒機會直麵星辰,至少死,我想葬身星海之間……”
我伸手握住先知的手,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幹枯和凹陷,跟我經曆的長輩的死亡狀態相比,相對緩慢,但最終是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他死了。
至死,他都直挺挺地站在這片連接了無數人的載體間,望著那些沉浸在元界中不可自拔的同胞,仿佛想要看到他們全部人醒來的光明未來。
我心中五味陳雜,死者的遺願往往比生者的教導更為震撼人心,因為他是用了整個生命在貫徹自我的理想和目標,還在生命的最後犧牲了自我成全他人。我歎了一聲,扛起先知的軀體,帶著他向外走去。
飛船的通道在我的聲控指令下驟然滑開,我看見了斜靠在門口的博洋。
博洋有些詫異地看向先知的屍體,又打量著我問:“你打算去哪?”
“回家。”
“你要回去?”
“是的,快要半夜了,我的女兒都長大了。”
博洋環視周圍,突然壓低了嗓音,靠近我說:“你就這點追求?”
我瞥了他一眼:“你什麽意思?”
博洋攤開雙手,仿佛站在花尖上的巨人,他瞪大眼睛看著我,語調中充滿了不可置信:“難道你沒有意識到嗎?這麽多人的人,這麽多陷入元界中的人,他們想要活著,就得依靠我們這種現實人的照顧。在他們漫長的虛擬時間裏,我們留在這裏,就是他們的主宰,是他們的神!”
我皺了皺眉,沒有接話。
博洋又接著蠱惑我:“你想一想,你回去,不過是繼續砍掉花瓣、吃飽活著的單調枯燥的生活。而在這裏,隻要我們一個念頭……”
他突然將手放在牆邊控製器上,掐斷了一個載體的意識連接。
原本亮著綠色光芒的載體內部昏暗下去,我瞧見裏麵的人身體微微顫抖了下,就麵色紫青地變得僵硬。我心中一時間怒怨皆有,而博洋的聲音在寬廣空曠的空間中回**。
“瞧,殺掉一個人多容易。到時候我們將個體的元界空間並聯,形成一個集成的主世界,這個世界的規則由我倆決定,誰不聽我們的話,我們就毀掉誰。”
我沒有說話。
“你好好地想一想,隻要他們還存活在這個虛擬係統空間中,就得聽從我們的吩咐。”博洋繼續蠱惑我,“那老頭死前把飛船的控製權限轉移給主動醒來的人,那就是你和我。這是機會啊,你跟我一起留下吧。”
那個在夕陽下與我搶奪妻子,在我婚後後無數次諷刺我的人,首次對我拋出友好的橄欖枝。
我對上他充滿了欲望和期待的眼睛,然後躬身將肩頭上的先知輕輕地放回了地上。
四目相對,我問他:“你想當神?”
“有何不可!傳承者不是早就說過,誰掌握了科技的奧秘,誰就是世間的神!”
博洋大聲回答我的時候,興奮得渾身發抖。顯然,他身體每個細胞都掩飾不住內心的激動,“那就是我們啊,你懂嗎?你難道不想體驗主宰整個世界的感覺?”
我又問:“你確定要留在這?”
“當然!”
我蔑笑一聲,電光火石的一拳砸了過去,然後看著被我打暈在地的人,冷冷地說:“那你就躺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