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皮斯

慧卓說過,我們沒有條件,活至此已經很不容易,做了些歹事,不能太怪我們,要怪還是得怪那些維持社會的大人。但是我們可以在不容易的糟糕環境下,盡量保持良心,把錯誤盡量小化,這是我們能自主選擇做到的小事。

我不知道那是慧卓從小會思考,而本身便有的智慧想法,還是他偷偷去旁聽課時,從那些先生嘴裏學到的。我想也許都有,生長為他的思想血肉融為一體了。起碼在我心裏,他是與眾不同的,至少他能說出這些我自己從未深想過的話。

在我和慧卓冷戰的那會兒,阿秉便勸我拋下慧卓,我們三個遠走高飛,做什麽都好,沒人束縛,肯定能活得風生水起,要有多舒服就有多舒服,理那可笑的家夥盡添堵。蘇恩再怎麽說,也是一個願意做事的跟班,慧卓實在太假大空了。

盡管阿秉這些吹耳邊風的難聽話,在我煩悶間,說到了我想發泄的點上,但我從沒有動過拋下慧卓的念頭,他到底和我有一樣的目標。

而且他雖然比我年長,假若沒了我,以他那副文明一些的態度,保持虛空的尊嚴想活著,在沒找到家之前遲早會餓死。

我想象得到,他會有多慘,然後迫不得已回到孤兒院,再也找不到家。甚至因為長相出挑而被人領養走,從此以後離家越來越遠,永生永世找不到親生家人,這對當時充滿尋家信念的我來說,那真是慘絕人寰。

再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隻要夥伴們沒有嚴重冒犯到我,我是不會拋棄任何一個人的,甚至憂慮對方再次沒有了家,造成了某種無法逆轉的傷害,我們都很怕被拋棄。

拋棄如地獄。在偌大的世間本已孤身一人,未尋到家人,再被取暖的同伴拋棄,那更是慘上加慘,一個人遊走別提是多危險的事兒了。

即使成群結隊,也會被外麵的豺狼虎豹盯上。他們會利用各種手段,把落單的小孩當成物品垃圾一樣物盡其用,為了利益,誰知道他們會做些什麽喪心病狂的事。

我學習偷盜的手段啟蒙,最早其實是從一個黑心的組織裏學來的。他們會訓練組織成員裏的人,互相偷對方的東西,以及反防他人偷盜。

我們分別扮演路人攤販,或者店鋪老板與夥計,輪流換著去練偷竊,而將前輩早將偷竊練得出神入化,則負責培訓新來的孩子。

穿著幹淨的兒童很容易讓人放低戒心,再有組織裏的大人帶著上街,便如尋常人家,不引人注意。去外頭做歹事晃悠一天下來,有時候得到的成果比正經開門做生意的老板還多。

我們想要逃跑是很不容易的,因為組織裏有身手不凡的打手監視控製著流浪兒們。

所有大小流浪兒偷到的東西,都得上交給組織老大,再進行酬勞分配。當然這裏必然不是多勞多得的公平地方,髒物大多進了組織老大的兜裏。剩下來的臭錢依副手勢力分配下來,到被迫做小偷的基層孩子手中已所剩無幾。孩子們隻能解決眼前的溫飽,想著怎麽做事偷好下一次讓老大滿意,吃得稍微讓人滿足。

吃得好、穿得暖是眼前觸摸得到的願望。

至於那裏偷得不好的孩子們都會被虐待,其中一項叫我印象深刻,人牙子甚至把“廢物”的手狠按進油鍋裏懲罰,那孩子生不如死撕心裂肺的慘狀我畢生難忘。

不過許多年以後我才明白原理,明白我偷看到他們做這些事前後的鬼祟行為。他們在手上抹了什麽東西,以及倒醋進鍋裏去沸騰起來,才能將手下油鍋的障眼法。我還是難以忘懷那時帶給我的現場陰影,畢竟那配合上頭的孩子演得實在太逼真了。

廢物孩子如若演不好下油鍋的懲罰,組織老大在幕後威脅,否則真的用油鍋燙他。老大的手下恩威並施,嘴裏說惜才,給他一次機會表演。

以此一摔一捧籠絡人心。

還讓廢物孩子手上裝模作樣纏上白布一段時間,不停地向周圍的人形容有多痛苦,勸大家好好學習訓練偷竊,又誇老大獎罰分明。

他感恩老大雖然罰了人,但終究心軟幫他上了藥,如此製度隻是為了讓大家上進過得更好,組織養那麽多人不容易,外麵的社會更亂,起碼老大沒有讓做實事的人餓過一頓。

他們靠這種手段殺雞儆猴,控製思想,果真曾背著大家把怎麽都偷不會的孩子虐待成殘疾人,靠賣可憐討錢。相比於做殘疾人,心知肚明的大家,當然爭先恐後搶著做伶俐的小偷。

所以很多時候,演技和身手都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技術。

除了這種可怕的組織,外麵自由有夥伴的地方便是家,天地為被,大地為床,河濱為回鄉之路。這是我們慰藉自己的認知。

我常常慶幸慧卓暫且沒有遇到過那些惡劣的黑心鬼。我們是沒有血緣關係,有血緣關係的那種可能性最多是百分之一。但我擔憂慧卓就像擔憂自己唯一的親屬,我不喜歡和慧卓分開,希望他要在我的視線範圍內活動。

慧卓隻當我年紀比他小一些,很是依賴他。他油然而生端起做哥哥的責任,把我當弟弟對待,我們親如手足。

我和慧卓發生分歧而沒有說話的時間通常不長,我粗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至於他從不與我久久置氣,隻是學會沉默讓我冷靜。不過他很有骨氣沒有吃早上偷來的包子,繼續餓著。

我見了又惱得生氣,賭氣把慧卓那份包子,都喂給了一隻名叫皮斯的杜賓犬吃。

目前阿秉唯一嫌棄我的一點是,自己都快養不活,卻養了一條既貴重又貧賤的黑狗。我們人都沒吃飽,不給活該的慧卓吃便罷了,好歹再分一些食物給他和蘇恩呀,人怎能不如狗呢。

阿秉認為,狗一定得排在人之下,畜生就是畜生。要是對畜生過好,畜生一定會變成白眼狼的,那麽它會覺得自己才是領頭狼,可以淩駕在人的頭頂之上。

話說皮斯確實沒把阿秉當一回事,它聞過他們以後,從一開始就不喜歡阿秉,有時候還會衝阿秉叫,有一些敵意,也不在意蘇恩。我不知道皮斯對他的敵意是哪兒來的,我和慧卓隻好耐心約束它。

對於阿秉前前後後的一通埋怨,我分得清楚,學上慧卓數落阿秉。別不知恩圖報了,之前我們分給他和蘇恩的口糧,就是皮斯狗從外頭想方設法叼回來的糧食。那時候我們和他們都很久沒吃東西了,全靠了皮斯。黑狗與我們有了這些共患難的經曆,它便不是一般的狗。

我不管它的血統和出身在俗人眼裏曾經有多高貴,是不是來自我們討厭的有錢人家。它目前是我們的家族成員,在我們眼裏和本地土狗沒有區別,唯一的區別是,我們相識成為了家人,認可了彼此。

皮斯的名字,這回倒不是慧卓取的,而是我親自取的。我發現它的時候,它無精打采藏匿在城市邊沿鄉野的灌木叢裏,不粗不細的尾巴耷拉著,從頭到尾死氣沉沉。整個兒看起來很消瘦,身體腹肚上一層單薄的皮毛包著一排骨頭很明顯,因此過去被人傷害而留下的疤痕,看起來格外明顯。

那會兒排骨精黑狗餓成這樣,也不肯吃我們喂的東西。我隻好嘴裏不斷發出皮斯這樣的聲氣,來頑皮引起黑狗的注意,友好逗弄它,它勉強哼哼回應了幾聲。

我便決定由發出的氣息聲,找到相同的諧音,而管它叫皮斯。

我與慧卓連日悉心照顧皮斯,常常溫情撫摸它,一同吃住,它才逐漸開朗活潑了起來,不再時時刻刻那麽沮喪,跟著緩緩認了我們做主人,漸漸肯吃東西,便恢複了正常的體魄。

我想,它從前是一隻被遺棄或者走丟的狗。

是慧卓認出這條狗出身不凡的,他確信,它是一隻來自德國的杜賓犬,乃富貴人士養得起的狗。也許就像我們的童年一樣,我們總是幻想我們家庭的美好樣子,偶爾自命不凡。

慧卓在學校附近見過養這種狗的有錢家長,穿西裝的大肚男人領著杜賓犬從大黑車上下來,耀武揚威地去接他家的少爺公子,還和其他家長喋喋不休談論,養名狗與保持洋狗的血統這回事。就像娶妻或者嫁人都要門當戶對,下一代才會優良。

他是先順路去接小兒子杜賓犬放學,再來接大兒子放學的,大兒子可喜歡這條杜賓犬了,當然最敬仰喜歡的是爸爸。

有錢家長那日下班得早,因此準備給大兒子一個驚喜,親自開車接送他們。期間他不停地與其他的家長吹噓,這條杜賓犬來自德國,聰明絕頂,是哪個政府官員的名人送給他的,這條杜賓犬以前還做過牧羊犬和狩獵犬咧。

慧卓就是這麽認識這種品種的狗的。

聽到皮斯與其親戚的往事,阿秉撇撇嘴沒說什麽了,隻是賣苦傾訴他沒填飽肚子的難受。他胃口比一般人大,問我什麽時候再出去幹幾票,起碼開個葷,至少把肚子填飽。

誰都知道開葷的話,肚子裏的饑餓不會來得那麽早,肉食真的很能果腹,能堅持很久。

我看著皮斯狗細舔碗裏的包子殘餘,沒有理會阿秉的牢騷。阿秉咂嘴盯著皮斯吃盡肉渣沫子,他那雙細小的眼睛都綠了,恨不得也趴下去舔似的。

我和慧卓都喜歡狗,喜歡小動物,之前撿過好幾次流浪貓狗養著。不過得看命,挨餓受凍的那些日子,挺不過去的貓狗生病或死了,或再次走丟,有可能去選擇更好的主人跟著,也許自食其力討飯更方便。

無論如何,隻有皮斯狗是跟我們最久的一隻動物,我們感情深厚,互惠互利。有時候它還能在我做歹事時幫忙把風,在我們警惕睡覺的期間自覺守夜,或者去樹林裏捕獵幫我們找來食材。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去搶別人家的狗食,放到我們麵前全讓給主人先吃。兩位主人要是吵架,它還會哼哼唧唧咬扯我們的衣服勸架……

我不得不承認,那個有錢家長誇誇而談的其中一句話,杜賓犬聰明絕頂。

我和慧卓對待恩狗不貪心,要是皮斯平時收獲良好,最大的那份功勞自然都歸於它,所以它分到的食物,往往一定比我們多上一點,我們心甘情願。

慧卓也常常把食物多分給我們吃,他自己總是吃最少的那份。我看不過去,會堅決製止他,讓每個人盡量分勻。

慧卓愛護別人總是多餘自己,這是他影響到我的一件事,讓我以後做不好的事前學會了三思與懺悔,至少良心未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