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尋人啟事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宗孟回應杭雪兒失蹤的新聞鋪天蓋地。何衝一早就打電話與我抱怨,宗孟是在撒謊,杭雪兒失蹤與他脫不了幹係。我隻回複他這些交給警察去猜測就好了。掛了他電話,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沙發上,回想昨晚做的夢。

又是那個夢。被灼燒後的城市和那具有淡綠色眼睛的焦屍。回味夢境,總覺得這個夢有著他的意義。夢除了自己有所思而有所念,大多都是某些神明給予你人生的一些提示。

家裏熱水器壞了,用冷水擦了把臉,臉皮像是在冰櫃裏冷凍過。打了幾個寒顫,反而身體熱了些。摸出手機,給許小年打了個電話。我們談及的還是關於許小悠的去向問題。

許小年那時在去公司的路上,她說:“沒消息呢。”

我又問:“那姐夫有說什麽嗎?”

“他昨晚很晚才回來,說是等驗屍報告。”許小年打了哈欠,“今天一早就走了,話都沒說上幾句。”

我將手機放在桌子上,開了免提,翻出了一包泡麵煮上。

許小年繼續說著:“一晚上沒睡好,一直在做一個夢。”

“我也是。”我說。

許小年說:“我妹一直纏著我玩什麽葬禮遊戲。我說,玩什麽玩,一點都不吉利。然後她就哭,哭著哭著我就醒了。”

葬禮遊戲,的確不吉利。做這樣的夢,更是不吉利。我也沒做評論,隻說讓她小心開車,我等會去趟公司再去找李凱楠。

吃泡麵時,順手打開了電視機。新聞節目都在討論杭雪兒的失蹤。節目畫麵除了配有杭雪兒演過的電視劇片段,還堆砌了她拍過的寫真照片。我本沒把注意力放在電視畫麵上,可在我起身拿紙巾的一瞬間,卻看到畫麵裏出現了一張照片。照片中,杭雪兒的身邊停著一輛藍色的奔馳,手上戴著一個大鑽戒。那輛藍色的奔馳,看著竟那般眼熟。

腦子裏,無數的畫麵在轉,想象自己是在哪裏見過。對,想起了,元宵夜連環車禍的肇事車。翻出手機,快速地找出那段視頻,點開一看,仔細一對比,竟真的是同一輛車。盡管視頻裏的車大部分被燒毀,但能看出車型一模一樣,都是藍色。甚至,車牌的最後一個數字也能對上。

杭雪兒曾出現發生車禍的路段附近,而肇事車輛是杭雪兒的車。大膽猜想,很有可能車裏的焦屍就是杭雪兒。難怪杭雪兒會失蹤。如果這樣的消息爆出去,豈不是會引起更大的輿論?

放下手機,腦子裏嗡嗡作響。如果將這個消息提供給娛樂組,那是一條巨大的新聞線索。作為一個記者,這是值得虛榮的一件事情。深呼吸一口氣,再次拿起手機,撥通了何衝的電話。

何衝接起電話,用慵懶的語氣說:“怎麽了?”

我幾乎要說出口,但腦子裏突然閃出幾個字,不可以。李凱楠曾囑咐我不能將拍攝到的畫麵發出去,現在卻做出這樣的舉動,豈不是會給警察辦案帶來巨大的麻煩?猶豫了幾秒鍾,我說:“沒事。我隻是想讓你跟主編打個招呼,我上午不去公司了,有別的事情要忙。”

何衝哦了一聲,又說:“對了,主編剛跟我說,讓我起草一篇尋人啟事。”

“尋人啟事?”我心中一愣。

何衝又說:“主編的妹妹不是失聯了嘛,她說想在咱們網站發個尋人啟事。”

與何衝隨便說了幾句掛了電話,心裏又開始琢磨許小悠和許小年這對姐妹的關係,像極了電視劇裏演過的劇情。盡管在表麵上兩人多麽不睦,嘴上多不饒人,心裏都是將對方當成最緊要的。

簡單收拾了下餐桌上剩餘的垃圾,換了身衣服,準備出門時收到了李凱楠發來的地址。時間剛剛好。去警局的路上,沒有猶疑,大概是心裏知道躲不過了。與其在外旁觀,倒不如參與其中。尤其是我此刻已經基本認定,那具焦屍就是杭雪兒,而許小悠此刻在某個地方享受著她所要的幽靜。若當真如此,那我和她之間的約定,也就煙消雲散不作數了。

到警局時,沒有人擋我的路,大概是李凱楠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一個叫大靖的警察在知道我叫李政之後,帶著我穿過大堂,上了左側的一部電梯,到了地下二層。越往下,越覺得冷。大靖走在前麵,一言不發。他腿較長,走起來比較快,我隻能小跑跟上。此刻我才認出來,他就是那晚攔著我不讓我靠近肇事車的高個警察。

眼前是一條長長的走道,兩旁許多房間,都緊閉著門,也不知這是什麽地方。我也沒問,隻是跟著大靖走到了盡頭。他拉開鐵門,說他們老大在裏麵等我,讓我進去。

進了那房間後我才知道,這是法醫做屍檢的地方。屍檢台上躺著的那具焦屍,燒焦的雙腳露在麵前,上半身被遮擋住。雖然有李凱楠坐在旁邊,我還是打了個冷顫。站在門口,不敢走向前。

我朝著李凱楠打了個招呼:“姐夫。”

遠遠就看見李凱楠正低著頭抱著手機玩著遊戲。聽著聲音,我辨認出還是他一直玩的消消樂。他抬頭見我來,點了根煙,揮揮手讓我過去。我猶豫了一下,走了過去,因不敢看那燒焦了的雙腳而別過臉。屋內有種令人惡心的焦味,卻不好意思捂住鼻子。

我說:“姐夫,你找我來這裏做什麽?”

李凱楠並沒有立即回應,而是在玩完那局遊戲後才起身。他將旁邊桌子上的一份屍檢報告放到我麵前,然後說:“死者的身份已經確定了。”

死者的身份確定了,為何要告訴我?心中突然就有些慌亂了,心砰砰直跳。我不敢低頭看那報告,而是呆呆地看著他。我擠出一點笑,顫抖地說:“是誰呀?不會真是杭雪兒吧?”

李凱楠不說話,抽了一口煙後,將未抽煙的半支煙放在屍檢台上,大步地往外走。他拉開門的時候說:“哭完了來我辦公室找我。”

密閉的房間裏,不知哪裏開了一個豁口,一陣冷風吹過來,蛇一般鑽進了脖子裏。灰藍色的煙,歪歪扭扭,嗆得人直咳嗽。這白布下躺著的究竟是誰。不會,絕對不會。我伸出手,想要拉開那白布,卻因懼怕他的麵目,全身顫抖。

我轉身,決定離開。走了幾步,卻又停住。我不該來找李凱楠的,為何要麵對這個。腦子裏又在想,我又怕什麽呢,如果是許小悠,我又有什麽可以悲傷的。是的,我喜歡她的小說,對她有天然的好感,知曉她地一些秘密。可這又如何呢?

除了死者的名字,我沒有看清楚其他的任何字。眼睛裏開出了一朵花。花瓣像變形的蛆蟲,四散開來。它們肆意侵略,啃噬。精元似在這一瞬間被它們抽走,雙腿無任何力氣。

不知從哪裏又吹過來一陣風,將蓋著的白布掀開,露出了她的上半身。她雙手交叉,放在胸前。隻是,就算皮肉都沒了,體態依然優美。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依然保持著她該有的姿態。模糊了的臉,我想象不出她的痛苦。她眼眶裏,也並非黯淡無光。或許,她走的很安詳呢?

支撐著一點點精神,站起來,直麵她。她似乎在對我笑,讓我不必哭,我沒有為她哭的理由。我擦掉眼淚,卻如何也擦不盡。太不爭氣,哭都不敢大聲。

電話鈴聲那麽刺耳,讓人厭煩。接起電話,傳來許小年的聲音。許小年應該是在走路,她說:“你在哪呢?”

我忍住哽咽,裝作平常地語氣說:“在警局呢,等著見姐夫。”

“你聲音怎麽這樣,哭了?”許小年還是聽出了我聲音裏的掩飾。

“沒事。先不跟你說了,姐夫叫我呢。”迅速地掛了電話,擦掉眼淚,深呼吸一口氣後,大步地往外走。關上那鐵門時,我回頭看了一眼,又是一陣風將那白布蓋上。李凱楠留下的那半支煙,燃盡了,掉落在地上。

推開李凱楠辦公室的門時,那個叫大靖的與李凱楠討論著什麽。見到我來,李凱楠讓大靖先出去。大靖收拾了東西,朝著我笑了笑之後,出去了。我在李凱楠麵前坐下,別著臉不願意看他。可能是真將他當成姐夫而抱怨他不該這麽直接地讓我麵對真相。

他從抽屜裏掏出了一包小熊餅幹,“呲啦”一聲撕開包裝,一顆一顆塞進嘴裏。他就像一個暴飲暴食的小孩子,在即將哭泣時,用食物堵住嘴。等他吃完後,看著他喝了一大口水,我才說:“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就知道了。”

李凱楠點點頭,將小熊餅幹的包裝紙丟進了垃圾桶。

我又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李凱楠說:“小時候,她拉著我玩過一個遊戲。”

“葬禮遊戲。”我說。

李凱楠又點頭,點了根煙說:“她玩遊戲的時候,扮成死者,就是雙手合十放在胸前。”

“你難過嗎?”問出口,鼻子就酸了。我別過頭,偷偷地擦了眼淚。

李凱楠也別過臉,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說:“不是時候。”

眼淚又掉了下來,止不住。我也就不掩飾了,而是直接從桌上掏了張紙巾,擦了起來。我說:“恩,得找出凶手,查出真相。”

李凱楠說:“今天找你來,是有件事請你幫忙。”

“可我隻是個記者,不會查案。”我自己也能聽出自己帶著哭腔。

李凱楠又說:“不需要你查案,我隻要你從明天開始,跟在我身邊,記錄我查案的每一個細節,整理整個過程。”

我不解,問:“為什麽?為什麽是我。”

李凱楠滅了煙,說:“或許,你和我一樣,已身在局中。”

我想追問緣由,卻看見他低著頭,也不好細問。深呼吸一口氣,讓眼淚就此打住。平靜了之後,輕輕說:“那我工作怎麽辦?”

“回去請個長假。”李凱楠翻出旁邊的一份報告,“明天早上來報到。”

我沉默了許久,也不說什麽拒絕的話了,畢竟這是符合我打算的。我得參與其中,看著整個事件的發展。更重要的是,我得看到最後的真相。而這時候,許小年又來了電話。

接起電話我說:“我跟姐夫聊完了,現在就回去。”

許小年說:“快回來,有件事需要你幫忙。”

我掛了電話,李凱楠直接說讓我趕緊回去。我走到門口時,他又叫住我說:“先別跟你姐說。”

“可她總會知道的。”我說。

李凱楠隻說:“能瞞多久是多久。”

我說:“好。”

從警局出來,我沒有立刻回公司,而是坐在路邊許久許久。天陰了,刮著大風,要下雨了。很冷,卻比那停屍間暖和。我有些後悔答應許小年與許小悠相親的要求。如果正月初四那天,我沒有出現在那家咖啡館,就不會有許小悠失蹤的消息,或許也就沒有許小悠死亡的消息。

此時此刻,我大概在心裏已經承認了自己對許小悠有了喜歡。隻是,這喜歡來得古怪,結果也古怪。就算承認,也無濟於事。心裏祈禱的“千萬別”已經變成了事實,已經改變不了,無法將躺在那裏的許小悠叫醒了。

明白這個事實,我就該冷靜。可我做不到冷靜,更做不到像李凱楠那般冷靜。許小年又打電話來催促。還是先回去吧。至少我已經做好了向許小年隱瞞事實的準備。

一個小時後,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公司,走進辦公室,我盡量讓自己做到不知實情若無其事的樣子。何衝跑過來拉著我說:“還沒有杭雪兒的消息,她不會出什麽意外吧?”

我說:“放心吧,她不會有事的。”

我說的是實話。至少,杭雪兒暫且不會有事。

許小年得知我回來了,立即將我叫到了她辦公室。她桌子上堆滿了需要她簽字的待發新聞,但她沒有處理,而是埋頭在修改一份尋人啟事。她抬頭看見我,將尋人啟事交與我,並說:“你看看。”

僅僅一百多個字,其實沒什麽需要特別斟酌的。尋人啟事,都是一個格式。她卻格外認真對待。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我還是仔細地瀏覽了一下,然後說:“沒有問題。”

她還是不放心,又看了一遍,然後說:“你找張照片貼上,找同事發出去。記得挑一張好看點的照片。還有,將你的聯係方式也加上。”

“好。”我說,“不過,她好歹也算個名人,這樣發尋人啟事,會不會不合適。”

“管她合適不合適,隻要能找到她就行。”許小年說,“該死的,等她回來,所有費用都得讓她報了。”

有時候,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知道的真相太多。可真相,又無法回避。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盡量讓真相來得溫和一些吧。看著她的樣子,於心不忍,卻無可奈何。

當我轉身離開時,許小年才記起我今天去找過李凱楠,便追問我李凱楠找我做什麽,有沒有為難我。我也適時地提起李凱楠的要求,便說:“他想讓請個長假,跟著他記錄破案過程。”

“他現在查的那個案子?”許小年說。

我說:“是。”

“不需要請假了。”許小年說,“多采點,以後可以寫個連載。”

她說完,催促我快些去把尋人啟事處理了。從她的辦公室出來,我沒有照著許小年的吩咐將尋人啟事發出去,而是從同事那裏借了個火要了根煙,上了天台。

回想起自己麵對許小年時的表情與情緒,我突然想通了,想明白了。我到底比李凱楠要愚蠢,要感情用事。算起來,我入局得要比他早不是嗎?當然這也注定了,李凱楠是她筆下的主角,而我永遠隻是一個讀者。

許小悠已經叫不醒了,既定事實注定我們隻能往前走。冷風再冷,眼淚也隻能到此為止。所謂喜歡,無了要表達的意義,也到此為止。從此刻起,做好局中人,盡自己的力將她當成一個普通的死者。

按了下打火機,那細小的圓孔裏冒出衝天的大火。三十秒後,許小年反複斟酌定下的尋人啟事,在腳下化為灰燼。突然間電閃雷鳴,下起了大雨。腳下的灰燼,被雨水衝散。

我點了煙,學著想象中許小悠抽煙的樣子,吐了口煙。眼前這陰冷的城市,正是許小悠學著宗孟的筆調寫下的最完美場景。她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的,不會那麽快消散殆盡的。於是,我對著雨說:“主要人物,都已經出場了。你的魂,千萬在天上盤旋久一點。看看那結果,是不是你要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