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綠度母

整個一上午,何衝都是憂心忡忡的。尤其是在中午吃飯時,他看到網上更新一條新聞,杭雪兒的經紀人已經去了警局,報了案。“失聯”變成了“失蹤”,何衝如坐針氈,每隔一分鍾就會刷新一次微博,期望能看到杭雪兒現身的消息。有時候,他還會去宗孟的微博下,與其他粉絲一起聲討宗孟,讓宗孟交出杭雪兒。很顯然,失去理智的粉絲已經認定杭雪兒的失蹤與宗孟有關係。甚至,他還拉住我,求我幫他打探一線內幕消息。

何衝對著我撒嬌說:“你不是跟李凱楠認識嗎?你給去個電話問問。”

我搖搖頭說,這不是我該追的線索,然後告訴他他撒嬌的樣子特別惡心。何衝直說我沒義氣,丟開我直接去了許小年辦公室。許小年作為李凱楠的妻子,在工作上是沒有交集的,自然也不會破了這個例。無奈之下,他隻得自己跑去了警察局。一個小時後,他打電話告訴我,這李凱楠還真是鐵麵無私,不給我麵子不說,也不給他老婆麵子,碰了一鼻子灰。

“你就靜待消息吧。”我說。

其實,我也在靜待消息。預感著,或許今天李凱楠就會聯係我了。幫著娛樂版塊的同事處理了些稿件,眼看著快四點,也無事可做,打算以外采的名義翹個班。可我收拾了東西,剛起身就被許小年叫住了。

許小年說:“你陪我去趟我妹家吧。”

我露出不解的眼神,她有些尷尬地笑了笑,然後說:“我一個人不是特別敢去。”

許小悠家在麓山腳下,一個別墅區,距離較遠。過了沙海一橋,穿過河西,還要走十多裏。正逢下班的點,車多,較堵。開著車的許小年,比平常急躁不少。前麵有一車在過橋時變道加塞,她指著連連罵了好幾句髒話。

她扭頭看著我,露出抱歉的笑。我心裏明白,麵上看著她並不擔心她那經常失聯的妹妹,心裏卻比任何人都焦心。此刻,我極為好奇她們倆姐妹之間的關係。許小悠的小文字裏,幾乎都找不到她姐姐的影子。而她姐夫,卻無處不在。作為姐姐的,又會作何感想?大概這就是兩姐妹不那麽親密的原因?趁著這個機會,我覺得可以稍微追究一下。

我想了想說:“沒想到你會讓我陪著來。”

許小年看了看前麵的路口,可以直行通過。她說:“我一個人不想來,也不敢來。”

我心中一陣意外,問:“為什麽?”

她笑了笑說:“她那個地方,說得好聽點是別墅區,其實就是荒郊野嶺。陰森森的,鬼才願意來。而且不怕你笑話,這是我第二次來。”

“但我聽人說,那邊的風水挺好的。”我說。

許小年一陣冷哼:“送我也不要。再說了,夏天都能穿大衣,風水能好到哪去。”

翻看地圖,離許小悠家還有不到兩公裏。遠遠能看見麓山,頂峰雲霧渺渺。如許小年所說,這地方確實挺陰冷的。我們此刻走的這條林蔭道,長達三公裏。兩旁都是樹林,幾乎無民居。

和許小年的話頭已經鋪墊到了這,我認為我可以開口問那個問題了。沒想到,她卻搶了先。她笑著問我:“我比較好奇,你什麽時候喜歡上小悠的。”

這問題來的突然,讓我有些措不及防。我裝出詫異,意圖將這個問題一筆帶過。可古怪的是,我竟然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並且找到了一個近似於真相的答案。

許小年又說:“你別掩飾,我看得出來。”

我隻好回答說:“算不上喜歡吧,應該是說一個讀者對於作家的仰慕。”

前麵幾百米就是別墅大門口。許小年開近後,停下車跟保安打了和招呼。保安確認了我們身份後放行,許小年開進小區,往左邊拐,進入另一條林蔭道。林蔭道兩旁稀稀拉拉散落著一些獨棟別墅。

我說:“這倒清靜,私密性很好。難怪許小悠會選擇這裏。”

“鬼曉得她打得什麽心思。”許小年大概是許久沒來,找不著路,“不過你放心,等她回來,我一定再安排你們見麵。”

見縫插針,我問道:“其實我有個問題十分好奇。”

許小年轉頭看著我,詭異地一笑,然後說:“我知道你要問什麽。無非就是覺得我們姐妹倆關係不怎麽好嘛。”

我說:“是的,為什麽?”

許小年又是一聲冷哼,苦笑著說:“兩姐妹,差了好幾歲。父母在國外,我又嫁了人,無財產之爭。她有名有錢,我生活也過得去。你覺得原因是什麽?”

我隻是聽著,不做評價。

她又說:“女人啊,你不了解,矛盾點是莫名其妙的。從小到大,她一直把我當成假想敵,任何事情都要跟我計較個輸贏。我呢,那時候懶得理她。可不知道怎麽搞的,年紀大了之後,也學了她那毛病,將她當成了假想敵。”

順著她話裏的邏輯,我便問:“那你們比什麽?”

“小時候比成績。”她在找停車的地方,看了一圈,這麽大的地方卻都停滿了,“長大了比成就,比男人。”

我正要對“比男人”三個字表示疑惑,可這時候一個人從另一側跑過來。幸虧許小年反應及時,才沒撞上他。許小年立即破口大罵:“幹嘛呢,不長眼睛,想死啊!”

差點被撞的是個男人,胸口掛著一個相機,看樣子像是個記者。他也是驚魂未定,抬頭看到許小年的神色,低著頭道歉,然後快速地往前麵一棟別墅門口跑去了。

許小年看著那人跑遠,卻忽然記起來,這個人看著眼熟,搖下車窗看著那人跑去的方向說:“這人好像在哪見過,對,應該是他,跑娛樂新聞的,在一個新聞發布會上打過照麵。”

“跑這來幹嘛?”我正疑惑,卻看到後麵又有幾個記者往那邊跑。

“那肯定是有什麽娛樂新聞啊。”許小年解開安全帶,拿起後座一個隨時帶著走的相機,“我們也去看看。”

我提醒她我們來這裏的目的是去找許小悠。她卻說一會兒工夫的事兒,不耽誤。如果她在家,這會子也跑不了。她是我老板,我也隻能跟著她後麵,與那幾個記者一起往那棟別墅跑。

那是一幢日式的兩層別墅。別墅前,有一個一百平左右的大院子。院子內,擠滿了等著的記者。方才跑過來的記者已經擠了進去,爭奪著有利的位置。

“這架勢好像是在開發布會啊。”我墊著腳往裏看,被采訪的人還沒從裏麵出來,“我們好歹也是沙海最大的新聞網,怎麽沒收到邀請?”

許小年將相機塞給我,讓我找個位置,她去拉個記者問問具體情況。好容易找了個位置,鏡頭可以對準前麵那個被訪問者站的位置。許小年拉著一個人問了幾句後,擠到我身邊,然後說:“是宗孟!”

“宗孟?”我腦子裏閃過驚訝二字,“這個時候他敢開新聞發布會?而且是在自家的院子裏!”

許小年冷笑一聲說:“要不他的書怎麽這麽火,能把作家身份過成明星呢。”

說話間,別墅的門開了,一身休閑裝扮的宗孟出來了。頭發散亂著,劉海蓋住了整個額頭。這時候我第一次見他真實的樣子。根據他的文字風格,想象中他也是麵帶凶相。卻沒想到,竟然這般清秀。以網絡上的詞來形容,眼前記者們鏡頭裏的他像極了一頭溫順的小綿羊。

此起彼伏的哢擦聲,閃光燈落在宗孟身上,他像是閃著光。他掃視了記者們一眼,然後走到記者們麵前,鞠了一躬。記者們嘈雜地開始各種提著問題,像菜市場。他示意大家安靜,用細軟近乎懇求的語氣說:“這幾天,因為我的私人生活,讓大家費心了。很多人也在傳一些子虛烏有的事情,造成較大的負麵影響。所以,今天請大家來,有兩件事想要說明一下。第一,我與杭雪兒的婚姻止步於今,完全是個人選擇。彼此都無過錯,請大家手下留情,不要惡意揣測,不要打擾我們的家人。第二,我與杭雪兒在簽署離婚協議後,已經分居各自生活。所以,杭雪兒的去向,我也不太清楚。在這裏,我也對杭雪兒的失蹤表示難過,希望警方能盡快將她找到。謝謝大家!”

宗孟說完,又鞠了一躬。記者們立即又是雜七雜八地提著許多問題。而宗孟卻完全無視,轉身進了門。而這時候,在兩旁候著的保安們走了過來,維持秩序,並且開始禮貌地驅趕記者。

我依舊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被關上了的門。方才,一個字一個字細細聽他說話,仔細觀察他的神色,他的表情,他手上的動作。我開始對他產生了好奇。而我好奇的原因是許小悠與他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許小年推了我一把,拉著我迅速地離開了現場。回到車上時,還有記者流連在原地,試圖再挖出點什麽,卻被保安強行驅趕。

終於到了許小悠家門口,許小年將車停好時,我還在琢磨宗孟的用意。若無意外,今天的“發布會”又是明天的頭條。風口浪尖,一條微博就可以解決的事情卻要弄成如此陣仗,高調地撇清楚與杭雪的關係,是自保還是另有目的?不得而知,也與眼下我在意的事情無關。

“小悠子!”許小年邊喊著許小悠的小名,邊用力地拍著門。

趁著這空檔,我留意著這棟房子。整體的格局類似於宗孟那邊。百多平的院子,長滿了高高低低的樹。大多是梧桐,還夾雜著些桂花。眼下初春,還未恢複全綠。除了通向大門的十字路,兩邊長滿了雜草,堆滿了去年秋天落下的樹葉。那些樹葉大多已經幹枯或者發黴,散發著一種古怪的臭味。兩層的樓,灰撲撲的,像是被草灰撒過。許小悠應該很久沒有收拾過這院子了。或許她從未收拾過。能做到讓它們野蠻生長,也算是她的一種風格吧。

站在院中,抬頭可見一片灰蒙蒙的天。兩邊的樹參差不齊,卻依舊能給人壓迫感。偶爾一聲鳥叫,卻是讓人心驚。也難怪許小年說一個人不敢來這裏。也正是這陰森和幽靜,就算你扯著嗓子喊,也不會有人聽見。

如許小悠曾在小說裏描述的,這種房子,是殺人越貨者的最佳選擇。不知她自己是 “殺人越貨者”,還是她隻是依賴著這環境?

“小悠子!”許小年依舊在拍著門,越來越大聲,卻無人回應。

我走了上去,說:“她應該是不在。”

許小年猛地踢了門一腳,有些不耐煩地翻著包。她從包裏翻出一把鑰匙,開了門。開門的一瞬間,裏麵一陣冷風吹出來,冷風中夾雜的淡淡的消毒水味不禁讓人哆嗦。許小年厭惡又無奈,推門進去。

已是黃昏,屋內因窗簾緊閉,黑漆漆的。許小年熟練地摸到開關,打開了燈。我這才看清楚這房子內的全貌。一樓是全開放式的,像一個巨大的廠房,還是毛坯房。沒有鋪地板,沒有粉刷牆麵,全部是原始的模樣。正中央擺著一套皮質的沙發。進門的左邊是洗手間和浴室,對麵是一個開放式的廚房。廚房裏應該是被仔細清理過,消毒水的味道就是從那裏穿出來的。左側的牆麵,開著兩扇巨大的窗戶,類似於落地窗卻又不是落地窗。右側是一整麵牆的書架。書架上堆滿了書,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圖書館。書架下麵擺著兩張小沙發,應該是方便看書。洗手間的旁邊,有一個旋轉樓梯,通向二樓。

許小年將包放在沙發上,看著周圍,十分整潔,露出驚異的表情。我問:“怎麽了?”

許小年說:“這麽整潔,真是見了鬼了。好像這沙發也換了,不是上次我看到的那種灰。”

“什麽?”我又問。

許小年解釋說:“我這妹妹是個邋遢人,從來不收拾。我那次來的時候,這裏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嗬!今天一來,竟然這麽幹淨。這麽看來,她應該是沒出門了。我上樓看看,她可能在樓上!”

“小悠子!”許小年上了旋轉樓梯,去了二樓。

我細細看著架子上那些書,分門別類,整齊擺放。左邊架子上是嚴肅文學類,大都是一些西方作家的作品。門羅,卡佛,茨威格。右邊是一些日本作家的書,推理類的。中間的書架上,上層擺了一全套宗孟的作品,從早期的中篇小說集《黃雀》和長篇小說《黃雀在後》,到去年再版的《病菌》。下層是她自己的作品,以及一些打印的劇本和讀書筆記。

掏出手機,忍不住拍了張照片,這裏是難得來一次了。再拍第二張時,卻從鏡頭裏看到了一雙眼睛,發著綠色的光。不自覺一哆嗦,手機差點掉地上。深呼吸一口氣,細細一看,卻發現書架的背後藏著一幅唐卡。不留心,還真注意不到。取下擋著的幾本書,能看到那唐卡的全貌,是綠度母的畫像。

看著那畫像,尤其是那雙眼睛,不自覺被吸引。與她對視,感覺眼睛裏有深不見底的幽暗。可這幽暗不會讓人恐懼,反而讓人無比放鬆,無比平靜。我猜測,某些時候,許小悠也會盯著這雙眼睛吧。隻是,她為何要將這唐卡藏在這書架之後呢?

“李政!”許小年在喊,“你上來一下!”

“怎麽了?”我邊回應,邊往上走,“你妹妹在嗎?”

二樓與一樓不同,帶著裝修的,三間臥室,一個衣帽間。“你在哪呢?”我站在走道裏,卻不知許小年的聲音從哪裏來。

“主臥!”許小年扯著嗓子喊。

主臥裏,除了許小年,沒有其他人。許小悠不在,我頓時一陣失望。許小年坐在**,正拿著一張從床頭櫃裏翻出的照片,露著疑惑的表情。

我問:“怎麽了?”

許小年將照片遞給我,說:“你看看這照片。”

我拿起照片一看,照片上是一個小男孩,應該是五六歲的年紀。我問:“這是誰?”

許小年說:“你看他像誰?”

我仔細辨認,心中一驚。假借查看信息轉身翻出手機,搜出一張宗孟兒子的照片。一經對比,就是同一個人。

“我這妹妹從來不會在家裏擺任何人的照片。結果我卻從她床頭櫃裏翻出這麽一張照片,還是宗孟的兒子!” 許小年歎著氣,“我這妹妹到底有多少事瞞著我。”

我放下照片,隱瞞了我的發現,說:“這麽一張照片,也不代表著什麽吧。”

“鬼知道代表著什麽。”許小年又歎了口氣,將照片重新放進床頭櫃,往樓下走,“算了,是找不著她了,咱們先回去吧。這鬼地方,讓人不舒服。”

回城的路上,許小年一直沉默,我也不知道她此刻在想什麽。或許應該與許小悠有關吧。過了二橋後,我想了想說:“要不讓姐夫查查吧,看她最近有沒有什麽購票記錄,或許是出差或許是出國玩了。”

許小年戴上藍牙耳機,立即撥通了李凱楠的電話。嘟聲三下後,李凱楠接了電話,並說:“你是去小悠家了嗎?”

許小年沮喪地說:“家裏沒人。”

“我知道。”李凱楠的語氣也有些沮喪,卻極為克製。

許小年又說:“要不你查查她的購票記錄吧……”

李凱楠打斷她說:“不用查。放心吧,她會回來的。”

我再次感覺到了李凱楠語氣裏的克製,但我想象不出他具體的情緒。他們夫妻的對話,我也不好評價,隻是默默地聽著。許小年聽了他的話,深呼吸一口氣,隻說知道了。

李凱楠此時又說:“李政是不是在你旁邊?”

我心中一驚。隻聽見許小年說:“我開著免提呢,有話你直接跟他說。”

“李政,明天你來警局找我。”李凱楠說。